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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公元一九九七年。盛夏。

大天白亮,金水湾好像还惺惺忪忪。庄稼人大活小活一茬接一茬,虽然不是天天火烧眉毛,但也要紧锣密鼓有板有眼。今儿虽是白谷眼子天,给庄稼上肥也得分秒必争,眼下正赶上节骨眼儿。

唐希旺憋了一气,见外面仍没有动静,沉不住了,他扯过广播,心急火燎没大没小地可着嗓子吼:“日头冒火了,还在做梦啊!快到嘴的粮食不上心,等着喝西北风!……”

头天下晌,县救灾办运来一卡车化肥,天蒙蒙明,唐希旺就爬起来找到文书刘长富,把存放化肥的村委会大院的大门打开,然后一家挨一家拍着门喊:快去村里领化肥,按地亩免费发放,庄稼正要追肥,手脚麻利些。……太阳一竿子高了,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没精打采地拉着板车去村委会。身为村支书的唐希旺一根肠子通屁股,有屁就放,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大呼隆”时,唐希旺还是金东生产队的队长。有一年夏收夏种大忙,为了赶农活,一天夜里他误把月光当天亮,看错了小闹钟,刚过后半夜就吹哨子催大伙儿出工,不仅闹了个“半夜鸡叫”的笑话,也搅了年轻人的美梦,尤其是两口子正沉于做那种事的更觉晦气。那时唐希旺已经坐三望四,结婚十多年,老婆还没有解怀。于是就有人背后嚼他的舌头:“整天猴急,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净放虚屁。有本事,自己的女人咋种不上。……”

这话可能说早了点。唐希旺是个既本分又憨厚的人。他的本分与憨厚有些笨拙,笨拙得两口子做那种事时不讲究什么套路,一开始就长驱直入,一阵狂轰滥炸就草草收场。至于是否击中目标,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唐希旺不但没有放虚屁,还在金东队创造了一炮双响的先例。在父母的催促下,唐希旺和老婆王秀芳去两趟县医院就怀上了。而且是龙凤胎,生下一男一女。乐得唐希旺的妈张华玉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晚下地不少收庄稼。咋啦,媳妇一次给俺抱出两个娃。孙女在先叫水莲,孙子跟后叫水生,咱住在金水湾,喝着淮河水,就按水字叫吧!”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时,唐希旺是金水湾村党支部书记。长期养成的雷厉风行的习惯不但没改掉,广播喇叭还成了他得心应手的工具。他停了一会儿,见来领化肥的人还稀寥寥的,拧开广播,又扯开了嗓门:“大家注意,不要睡扁了头,化肥不会长腿跑到地里。……”

金水湾地处淮河中上游交汇处,是个咽喉地带。六十年前,国家在这里建了一座十五孔大闸,大闸下面是方圆一百多平方公里的金水湾蓄洪区。大水一来,金水湾吃紧,国家一个命令开闸蓄洪,闸门一开,蓄洪区里就房倒屋塌,一片汪洋,家家都淹得精光。金水湾村处于蓄洪区最前沿,淹得也最惨。大闸建成的第二年,淮河中游就暴发大洪水,平地水深一丈多,大树头上能行船。当时的村长是唐希旺的爸,他从小给地主扛长工,吃了不少苦,磨炼得肉紧筋粗,一拳头能把石板子砸个坑。因为兼任乡里的民兵班长——那时的民兵班相当于后来的派出所,担负着维护社会治安的重任,加之当时的淮河两岸时不时还有土匪暗地里活动,乡政府特地给唐希旺的爸配了一把汉阳造手枪。那手枪不但有些笨重,还只能一发一发地扣,不能连发。可能是从当地恶霸地主或土匪手里缴获来的家伙,年头久了,外面套着的皮套子磨得油光闪亮。那时的乡下人管这种带皮套子的手枪叫盒子枪。不知是为了长脸,还是工作需要,每天从早到晚唐村长的盒子枪不离身,睡觉时也枕在头下面。于是金水湾就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

金水湾,唐村长,

屁股后面啪啪响。

穷人当家做主人,

土匪坏蛋无处藏。

翻身全靠毛主席,

永远跟着共产党。

芝麻开花节节高,

幸福日子长又长。

……

头一回开闸蓄洪,人们没有经验。事先上级再三紧着催老百姓搬迁,就是有少数人磨磨蹭蹭不当真,结果一百多没来得及搬迁的人被大水卷走了。大闸里的水轰隆隆往蓄洪区里翻,天上的雨一个劲儿往下倒,金水湾陷入灭顶之灾。被大水卷走的还有唐村长六十多岁的老娘。唐村长眼巴巴看着波涛里的老娘被洪水吞噬,悲愤交加,他的眼睛像铜铃一样往外喷火,霎时,抡着盒子枪,直指上苍怒不可遏地吼道:“老天爷,雨还下吗?再下,我就枪毙你!”

老天爷哪里买他的账,雨一个劲儿下个不停。

嘭!嘭!淮河大堤上响起唐村长的枪声。

雨,还是没有停,大堤上却放倒了一个人。打死的这个人是谁?当时很多人只顾逃生,不是自己的亲人哪里会管死人的事,只有很少人知道点底细。混乱中两个中年男子匆匆忙忙从身上取下麻袋片将心口窝还有点热气的尸体草草包裹一下就抬到大堤脚下一个高坎子上埋了。有人看清楚了,那两个中年人是刘大头和刘小头两个同胞兄弟。被唐村长打死的那个人是河对岸金圩孜罪大恶极的大地主金天保外号老天爷。金天保是刘家两兄弟的亲舅舅。镇压反革命时,身背六条人命的金天保神秘失踪。政府曾派公安人员到金水湾侦察,不但到刘家搜查过,还找刘大头和刘小头谈过话,不论政府人员怎样交代政策,苦口婆心,兄弟俩一口咬定不知道其下落。唐村长虽然给金天保当过长工,扒了皮也认得他的骨头,但对刘家是否窝藏金天保,金天保藏在哪里,一点风声也不知道。只看出刘家大人神色有点不正常,尤其是刘大头和刘小头的娘几乎整天不出门,偶尔到菜园里弄菜也是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由此,侦察人员判断金天保可能藏匿于金水湾某一处地窖里。金水湾地广人杂,又不能遍地深挖,查找一阵子后便撤回人马。不过,办案人员临走时对金水湾包括唐村长在内的主要村干部有交代,根据金天保的罪行,只要发现能活捉就活捉,特殊情况下可以就地处死,一定不能再让他活着跑掉。

可能是洪水来了,金天保藏匿的洞里灌满了水,妄图趁乱逃窜被唐村长认出来没能逃脱。刘家人知道此事重大,政府追究下来,不但逃不出罪责,子孙后代也要陪着背黑锅。于是,刘大头和刘小头兄弟俩冒雨将舅舅的尸体就地掩埋了。

当然,唐村长知道自己打死的那个人就是金天保。因为镇压反革命已经基本结束,他未经上级批准就地枪毙金天保合不合政策,自己心里也没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加上刘家和他家都在一个村里住,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也没有声张。事后不咸不淡地说自己只对老天爷开了两枪。至于放倒的那个人是不是河对岸金圩孜的“老天爷”金天保他对谁也没说。唐、刘两家虽然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却留下往大里说是仇恨,往小里说是过节的根子。

说起唐村长,也就是唐希旺的爸枪毙“老天爷”算得上唐希旺头上面的事。当时参与和亲眼看见的人都已经作古,按说事情早就了结了,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如今,唐希旺虽然是金水湾村党支部书记,当年刘大头的儿子刘昌友也当上了村民委员会主任。唐希旺年刚半百,刘昌友小他五岁。唐希旺曾在部队里当过兵,入伍的第二年就入了党。领导正准备将他提干,当头上他爸在抗洪抢险中为了救村里一个五保户老太太丢了自己的命。那时家里的一摊子扯着他,他一咬牙要求退伍。跟他一起入伍的一个老乡劝他说:“全中国谁不知道咱金水湾是个大水窝。你快成人物了,还往回里跳,吃错药了?”

唐希旺是个直性子,不遮不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里的天上也不会掉馅饼。路靠自己走,有共产党,有政府,金水湾总有一天能跳出穷坑。我想好了,在部队和家里都一样,只要横下心,都能蹚出路。”

半个月后,唐希旺背着行李回到金水湾。先当生产队长,后接任村支部书记。不久,就赶上改革开放,实行土地联产家庭承包制,他带领全村男女老少拼死拼活地干。但是,独手拍不响,孤树不成林。十多年了,金水湾仍像淮河里一只破船,风风雨雨,摇摇晃晃,主要靠政府救济,没什么大变化。二十年蓄了十次洪,天灾,谁也捂不住。这是实情。但每一次大水一来,中央、省、市大把大把地投钱。全国各地,甚至连海外华侨也都伸出援手。油盐酱醋,吃喝拉撒,样样都想到了,甚至把救急的吃的穿的都送到每一户灾民的手里。老百姓灾后的吃药打针,房屋重建,几乎都是免费。连种庄稼的种子、化肥、农药都想到了,准备好了。穷根拔不掉,也不能全怪老天爷,人们的志气也给养短了。远的不说,就说眼下吧,一大早,唐希旺就在大喇叭里喊:“大家都听着,县里送来的化肥堆在村委会院子里,按承包地分配,不要钱,快来领!……”唐希旺的嗓子快喊干了,外面仍没有动静。他关上门,骑着那辆一上路就嘎嘎响的自行车六个村民组还没有跑一半已经大汗淋漓。他气急交加,每到一个村民组总是压不住火,板着脸,连冲带问:“村里的广播快开炸了,县里送来的化肥就在村部,现在不抓紧时间给庄稼施上,留着吃啊?”

有人说,可能是广播喇叭坏了,没听着。

有人说,还没有扒出空儿,有空就去领。庄稼又不会说话,早一天晚一天还不是照长粮食。

还有人说,人算顶不住天算。庄稼侍候得再好,一场大水,要是开闸蓄洪,还不是干瞪眼。再着急,还是不如望天收。

……

面对三三两两在院子里、树荫下,开玩笑、斗地主,无所事事的村民,唐希旺火也不是,气也不是。心到神知,让你们一个个摇头晃脑的长脆骨吧!也不想多磨嘴皮子。中午他在小商店里买了一盒方便面兑上开水,蹲在树荫下狼吞虎咽撑过午饭,又去镇卫生院看一位生病的老人。大半天,他马不停蹄整个村跑一遍,再从卫生院回来,已经太阳西沉,有些筋疲力尽了。回到村委会办公室大院,大院里还是冷冷清清。负责发化肥的刘长富嘴里叼着香烟正有一下无一下地拨拉算盘珠子。唐希旺支稳自行车,刘长富迎出来不紧不慢地说:“侄女来过两趟了,要你快回家。我问她啥事,她也没说,扭头就回去了。”

刘长富说的侄女是唐希旺的女儿水莲。刘长富的话刚落音,水莲又急头急脑地跨进大院。她不知道刘长富在和爸叨咕什么,又退回几步,站在大门口,哭丧着脸,急不可耐地喊:“爸!爸!您把这里当家啊?!俺妈快急疯了。”

“天又没有塌。”唐希旺转身见是水莲。他知道水莲也是火炮性子,自小就风风火火地爱找个闲事,忙对刘长富吩咐道:“在广播里再通知一遍,有的人只知道怪老天爷发大水,等政府救济,巴不得别人掰着嘴喂。庄稼正要肥,化肥不能老堆在这里。”

“爸,爸,您聋啦?……”水莲站在大门口,手足无措,胸脯一鼓一鼓地喘着气,眼泪好像已经下来了。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唐水生就从县城回到金水湾。唐水生平时的学习成绩在年级排名第二,全班第一。据他自己说高考时的发挥也很正常。学校的领导和他的任课老师对他一致都很看好。分数还没有公布,有个老师就以肯定的口气预料,唐水生进不了清华也要进北大。除了这两所学校,没有哪个笼子能够装得下他。

水生不仅学习成绩好,也是个知热知冷非常懂事的孩子,回家的第二天就要上地里干活。唐希旺整天泡在村里,家里的事主要由妻子王秀芳和女儿水莲打理。水莲初中毕业就不念了,她说自己不是上学的料,妈整天忙得团团转,自己不忍心在学校里瞎磨,爸妈只好依了她。

“考学是一辈子大事。你刚考完,还累着,在家歇两天再找点零活。”王秀芳望着疲惫的水生,心疼地说,“你要是坐不住,把咱家的牛牵着到外面转转也好。外面青草多,牛牵出去随它吃,省得一筐筐草往家背。你也好换换脑子,别太呕心。”

吃过早饭,水生牵着自家的黄犍往南大坡走去。南大坡南临淮北大堤,青草茂盛,北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玉米已经一人多高了,有的长出了棒棒,有的还甩出了青絮絮的胡子。一阵风吹来,发出哗哗的浪涛声。浓郁的香味,令人沉醉。

水生把黄犍的绳子盘在两只角上,任它在堤脚下的草地上贪婪地觅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旧报纸垫在地上,刚坐下,听见远处有羊叫的声音。他循声望去,见刘晓旭赶着两只羊向这边走来。刘晓旭刚上高二,是他家隔壁的邻居。今儿是星期天,学校里不上课。刘晓旭虽然只有十九岁,腰杆儿细细的,圆脸,白皙,已有些亭亭玉立。水生连忙站起来,刘晓旭已赶着羊来到近前,惊笑道:“水生哥,是你在这里放牛啊?”夏天衣裳薄,一缕缕淡淡的香胰子的清香里,晓旭微微隆起的胸脯散发着少女的清纯与活力。

水生转过脸,眺望着淮河,笑着回答:“是啊!好长时间没来这里了,空气都是甜的。你也有空儿放羊?”

晓旭笑笑说:“学你呗!听说你快去北京上学了?”

“瞎说,”水生讷讷地说,“分数还没有公布呢!”

“大家都这样说。”晓旭一脸认真。少时,她半开玩笑道:“水生哥,等你上了大学,成了什么家,可别把你这个小妹妹忘了啊!”

风一阵吹过来,玉米地响起飒飒的波涛声。

“哞!……”远处传来黄犍的叫声。

“黄犍在叫呢!”水生对晓旭说,“你在这里等会儿,我把黄犍牵过来。”

晓旭说:“水生哥,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一个人就行了。你这里还有两只羊呢!”水生说着,拔腿向黄犍的方向跑去。

刘晓旭正向水生去的方向张望,身后的玉米地里突然蹿出一个用衣服包着头,露着两只眼睛的人从身后向她扑去。那人先用一块旧布捂住晓旭,她刚喊出“救……”,他又忙用手捂住晓旭的嘴,低声地威胁道:“不要叫!……”说着将晓旭向玉米地深处拖去。

晌午,金玉娇做好了午饭,还没见晓旭回来。奇怪的是,两只羊却慢腾腾向家晃来。金玉娇打个激灵,心想死妮子掉河里了,还是……她围裙也没有解,一溜小跑向南大坡奔去。

金玉娇是刘占元的老婆,也是刘昌友的表侄女。刘占元虽然是外来户,却和刘昌友家过从较密。据说刘占元的老家在河南省商丘黄河边上。一九四八年黄河涨大水,颗粒无收,眼看一家人都要饿死。刘占元的爷爷和奶奶挑着一双儿女讨饭来到金水湾。那时刘大头和刘小头的爹仗着金家这棵大树,虽然不太富裕,也称得上是金水湾里的人物。加之他好逸恶劳,整天滥赌,尽管屋里头有些不情愿,眼看田里的草比庄稼还深,也就依了男人收留了这对逃难的夫妻和两个孩子,并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们安身,刘占元的爷爷和奶奶特别能吃苦,除了房东家的农活基本上包了,村里谁家有出力的事,两口子都竭尽全力。渐渐地大家都不把他们当外人。土改时,按人头分了地,又分了房,成了名副其实的金水湾人。不知是根系太长,还是苦难太多,这一户人丁不旺,直到刘占元,已四辈单传。但本分老实的遗传不但没有变异,还趋于顽固。刘占元二十多岁了,还不知道谈情说爱,一见到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就脸红,腿肚子抽筋,眼看要打光棍了,刘昌友的老婆吴文英牵线将金玉娇介绍给他,刘占元的爹娘一口答应下来,还下了重重的聘礼。金玉娇是金天保孙子的女儿。金天保的孙子小时候因父亲外逃,疏于管教,爱偷鸡摸狗。“文革”时深挖,被列入专政对象,在大队批判会上被批斗过两场,集中监督劳动。一天夜里,乘看管人员不备溜走,撇下老婆孩子,从此不知去向。后来听人说偷渡到香港投他大哥去了,至于是真是假,直到后来改革开放时才真相大白。老婆见男人屁股一拍走了,一狠心扔下孩子投靠娘家姑去了上海。当时金玉娇才四岁,那时刘大头的爹娘已经故去,打断骨头连着筋,看在老人的分上,便收留了她。当时农村还是大呼隆,口粮虽然没有实行定量,吃的也是紧紧巴巴。常言道:“宁添一斗,不添一口。”为此,刘大头的老婆还和他大闹了一场,怪他多管闲事。但念及孩子可怜,心软的女人也就当作多养个小狗认了。一眨眼十几年过去,玉娇渐渐长大,竟出落成个美人坯子。

吴文英嫁给刘昌友时,金玉娇当伴娘。由于她的俊俏和聪明伶俐,把脸又黑又有雀斑的吴文英衬得大为掉价。刘大头两口子下世后,金玉娇已成为金水湾有名的大美人,招惹不少拈花惹草者。但因为身世曲折,加上人多嘴杂,一直没落个老门老户之家。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一个锅里舀勺子,出出进进,吴文英唯恐刘昌友沾上腥气,整天像坐在火山口上。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吴文英主动出来撮合和刘占元的这门亲事。当时,金玉娇有些看不上刘占元:“石磙轧不出个屁,跟上他还不是活受罪。”刘昌友也觉得金玉娇与刘占元配屈了:“鲜花插在牛粪上,不合适。”吴文英尖刻地说:“还鲜花呢,不知被人蔫过多少次了。不找刘占元这样的老鳖头,还出不了手呢!”刘昌友知道吴文英话里有话,没好气道:“你是想甩包袱,有本事随你,到时候不要让人家指我们的脊梁骨。”

吴文英瞪着眼说:“我们家老老少少不能白养活她这二十多年,再说,也不能白送给人家下蛋啊!”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吴文英悄悄收下刘占元家两万块钱彩礼,明里叫屈:“刘占元走了桃花运,不花一分钱娶了个七仙女。”

……

金玉娇气喘吁吁地来到南大坡,除了几只羊在坡里草地上啃草,什么也没有。金玉娇有野外生活的经验。她沿着玉米地边来回观察,终于瞅着一溜通向地中心被踩倒的玉米。她顺着倒玉米往里走,除了哗哗的风刮玉米叶子的响声,什么动静都没有,她越往里越感到阴森森的心里发毛,再往前走,听到微弱的呻吟声。她不觉打个寒噤,壮着胆子,蹑手蹑脚地继续朝着呻吟声追去,拨开一层玉米株,只见晓旭光着下身躺在一块白塑料布上,双手捂着脸在有气无力地哭泣。金玉娇俯下身子,用手掀起晓旭的大腿,除了有一点擦伤,一切正常。她知道发生什么了。金玉娇一阵惊怵,然而理智给了她超出寻常的镇静。她给晓旭穿好裤子,把晓旭的上身抱在怀里,心疼地说:“哓旭,不要害怕,我是妈妈……”

刘晓旭停止哭泣,哽咽道:“我,我这辈子……”金玉娇低声问:“晓旭,是哪个狗杂种?这样缺德……”

“我的眼被蒙得死死的,一股冲人的烟味,声音有点像……”晓旭吃力地回忆着,她知道这是要坐大牢的事,没有说下去。

“你事先和谁在一起?”金玉娇焦急地问。

“水生在放牛。我们只说了两句话,他就去找牛。他刚走,从背后……”晓旭又哭起来。

“狗娘养的,竟把屎拉在老娘头上。”金玉娇恶狠狠地说。

“妈,你别瞎猜。”晓旭认真地说。

“晓旭,”金玉娇瞪晓旭一眼,安慰道,“妈只是说说,不要怕。有政府,找派出所报案,反正这口气老娘咽不下。”

“妈,又没伤着,还报案吗?”晓旭涨红着脸。

“报!”金玉娇气愤难平,“小孩子家,到时候人家问啥,你说啥。我现在回家拉板车,就说你在外面犯急病不能走。”说完,她急匆匆往家赶。

金玉娇拉着自家的板车来到南大坡,晓旭已经走出玉米地。板车上铺着芦席,晓旭躺在上面,身上又盖上一床薄被,金玉娇拉着板车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里。安顿好晓旭,她推出自行车,锁上大门,骑上车向镇里蹬去。

金玉娇走进派出所,接待她的是胡文胜,也是河对岸金圩孜那边过来的。两年前,金玉娇家的一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夜里被盗,也是胡文胜接的案。听说他老家是金圩孜的,当时,金玉娇和他一边唠案情一边套近乎。你一言我一语,胡文胜竟与金家扯上亲戚,按辈分,两人应该表兄妹相称。一般情况下,表字有些拗口,人们常常有意省略,直呼哥或妹。别看就那么一个字,感情却立马升温。胡文胜当即表态,一定帮助她把大肥猪找回来。金玉娇高兴得马上去商店给胡文胜买了一条刚上市的黄山烟。

“妹妹,花啥钱哩!”胡文胜接过烟,放进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笑道,“咱自个儿的事,哥该做。”

“哥,给你添麻烦了。”金玉娇亲热地说,“这是一点小意思。”

胡文胜和另一个民警亲自到现场勘察,拍了照,又走访了几个人,案子却一直没有破掉。金玉娇后来又找过两次胡文胜,胡文胜无奈地说:“可能是流窜作案,破不了。”

不能打死和尚要光头。破不掉,派出所也没钱赔,案件也就不了了之。不过,两人见面总是哥呀妹呀地打着招呼。

胡文胜记下案情,立即用电话向所长汇报。所长正在县城一家酒店里喝酒。可能是喝大了,胡文胜还没有说完,所长就下令:“你赶快带两个人去现场,询问受害人,把唐水生实施拘留。管他谁的儿子,抓起来再说。”

轻车熟路,警车驶向金水湾。

警车放不下自行车,金玉娇只能跟在后面。金玉娇刚走出派出所大门,遇上从镇政府大院出来的刘昌友。刘昌友是来镇里开防汛工作会议的。会议刚散,刘昌友推着摩托车走出镇政府大门,见金玉娇正要上自行车。两人一照面,刘昌友就穿过人流向金玉娇迎去,见金玉娇苦着脸,忙问:“有事啊?”

金玉娇四下张望,潮湿着眼睛道:“叔,晓旭被人那个了。”

刘昌友既吃惊又愤恨:“在哪里?哪个王八蛋这么大胆!”

“南大坡玉米地。晓旭说,她只看见水生,两个人还说了话。”金玉娇拭着眼睛。

“水生?”刘昌友心里猛一沉,“这孩子看上去挺老实的,镇长刚才在会上还提到他,全县高考第一。这下子,有戏了。”

金玉娇求救地望着刘昌友:“叔,我已经报案了,民警正在查。往下……”

刘昌友咬咬牙,决然地说:“查吧!报应,报应!”

……

水莲出门时,民警正在家里找水生问话:“唐水生,你要照实说,老实交代。”

“我,我……”唐水生战战兢兢地说,“我去找牛回来,就不见刘晓旭了,她家的羊还在那里,我以为她有事先回家了,也就牵着黄犍往回走。”

“你知道刘晓旭发生了什么吗?”民警问。

“不知道。”唐水生惊悸地说。

“那,跟我们到所里吧!”两个民警交换一下眼色,那个问话的民警对王秀芳说:“金水湾南大坡玉米地里发生一起重大案件,现场调查唐水生有作案嫌疑,现在就要跟我们一起走。”

王秀芳哭诉道:“水生不是那种人。你们不能带孩子走,他爸还在村里,等他爸回来再说。”

两个民警又交换一下眼色,那个问话的民警厉声道:“这事与他爸没有关系,我们不等他。”

两个民警前后夹着唐水生走出家门,穿过围观的人群上了停在村口的白色警车。警车里,让两个民警有些纳闷的是,在玉米地现场捡到的一个已经挤扁、里面还剩有三根香烟的红色黄山烟盒又说明什么呢?

父女俩回到家,唐水生已经被派出所的民警带走。王秀芳哭着说:“我该死了,孩子在家里好好的,是我支派他去外头走走。这下子可害了儿子啊!”

“哭顶啥用,丢人现眼!”唐希旺路上没有问水莲家里出了啥事,骑着自行车只顾往家赶。水莲一路小跑,爷儿俩差不多同时回到家。

王秀芳瞅着气咻咻的唐希旺,哭泣道:“他爸,咱孩子不是那种人。事情扯不清,孩子的大学也没指望了。”

“你孩子的大学,”唐希旺气不打一处来,“将人心比自心,人家妮子这辈子全完了。孽障,孽障!……”

王秀芳已经哭干了眼泪。她躺在床上,一只手不停地拍着床沿,泣不成声:“老天爷,这是哪来的晦气,不是要我的命吗!儿子的书白念了……”

唐希旺铁青着脸坐在堂屋里的凳子上。他瞅着墙上一排儿子上学时的奖状,心里酸酸的。孩子快成材了,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他常去镇里县里开会,领导说:“事物是不断变化的。人也一样,不经常敲打,不要说孩子,就是当领导的看上去人模人样,隔几天不是被撤职就是蹲大牢,还有的连命也搭上了。”他见王秀芳没完没了地边说边哭,走到里屋,压着气,劝道:“犯法的事,哭死也没用。要相信政府,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只要水生是清白的,他早晚会回来。”

“要是考上了,大学还能上吗?”王秀芳抹着眼泪。

“这……”唐希旺沉默一阵,迟疑地说,“大学的时间不等人。这种事,派出所也不是三句两句话就能下断语,还要县公安局才能弄清。有时公安局一家也不行,还要检察院、法院,拉拉扯扯,儿子的学可能要白念了。”说着他的眼里也潮湿了。

“他爸,你……”王秀芳知道男人有个不会低三下四求人的倔脾气,来到嘴角的话又咽了回去。

“爸,”水莲从自己屋里泪眼婆娑地走进来,焦灼地说,“你去派出所找所长说说嘛!屎盆子说扣就扣上吗?总得凭证据啊!”

“就他们两个孩子,上哪里找证据?牛,羊,能证得了吗?”唐希旺沮丧地说,“派出所又不是我们家开的。所长管全镇的社会治安,人家听上面的不会睬我,爸卖不起这个脸,听天由命吧!”

听说,当天下午经县公安局领导批准,水生就被送进县看守所。

巧合的是,唐水生在被送往看守所的路上,高考分数公布了。唐水生考了全县第一名,分数远远超过清华北大的录取分数线。顿时,全县震惊,金水湾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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