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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二字箴言

几张八仙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众人落座刚要开席,王槐匆匆跑进大厅,径直走到罗世英跟前递了一封信。马粪纸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罗世英,落款是潘洪缄。罗世英一愣:公伯兄怎么知道我在伏莽山?哦,他是道行精深的大术士,对命理、预言、神算这套学问造诣极高,想必是料知了我今天的状况?

罗世英没有细想,径顾拆开信函,捧读在手:

罗世英敬启者——伏莽山蒋总舵主煦璋先生暨麾下众位豪士钧鉴:

今者天地玄黄,山河洪荒。于内有青天白日、铁锤镰刀、五色条带旗幡竞相纷争、大展其道;于外则有列强之敌、豺狼之师耽耽虎视、血口贲张。是故江山多舛,国运叵测矣。凡此种种,无一而论。伏莽山地处京畿要隘,进退涉险,亟当避锋逆附,韬光养晦,始能自成独势矣。金刚哥老、梅花红枪、六合红灯皆我族百年遗祚之精血。今日幸聚,合当结义歃盟,共建太极会,方可中兴黄老,以图千秋。鉴此,冀当励行“以农养山,以商育山,以兵保山”之方略!远离匪行,以杜官府剿杀之悠悠口;秉持中立,以防异势吞并之觊觎心。如此可自立图强,存续江北,搅动乾坤。切切,专此布达。

徐州潘洪隐居士公伯道人谨致。

戊辰年六月九日。

罗世英读罢,又将信函递给蒋煦璋及众人都传阅了一遍。尉迟懋阅后道:“潘先生也是北宗全真教王重阳的门派弟子,与我师出同门,乃当世无双的大隐居士,小道素来仰慕。这封信不啻神来之笔,正应了当下伏莽山的处境。元末,朱升曾向朱元璋建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与今日先生的方略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各位以为然否?”罗世英道:“国家动荡,时局混沌。红枪会和红灯照本是师出义和拳的同门兄妹,而今若与哥老会携手合创太极会,养山、育山、保山,三位一体,确是正途。唔,信里说管束匪行,保持独立,说得太好了。”张仲甫对蒋煦璋说:“蒋公,潘先生千里修书,为伏莽山出谋划策,可谓金玉良言,譬如当年孔明的隆中对,我们应视为镇山箴言呀!”

朱得玉大大咧咧道:“要让俺说,天马行空,独来独往,那才叫好。大块扫肉,大碗罍酒,多得劲呀!管他什么宣统小皇帝,一溜排的军阀爷,还有那蹲在金陵城里的草字头的委员长,谁管得了咱?嗨,俺说漏了,俺听一个人管,听罗大哥管,嘻嘻。”朱得玉说者无心,这边,蒋煦璋听者有意,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神情。朱得玉那边一挑头,韩彪、常昆、王槐也跟着凑起了热闹。尉迟懋见火候已到,便因势利导摊开了想法:“各位兄弟,今逢伏莽山大喜。依小道看,不如就择这个吉日,咱们哥老会、红枪会、红灯照合并一起,竖起江北太极总会的大旗,推举出总会长,兄弟们结义金兰,共襄盛举。”

哈福奎听说要推举总会长,一拍大腿站起来道:“推啥推?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蒋总舵主坐这位子,名正言顺嘛!”这一炮又响又准,整个大厅立时鸦雀无声了。但此言既出,虽无人反驳,但也没有人附和,这种焦灼难挨的滋味让坐在宴席主位的蒋煦璋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他很愠怒,也很失落,伏莽山的基业是自己一手所创的,但现在瞧这帮人的架势,分明心中不服自己。唉,花开花落两由之,也罢,自己病恹恹的,已力不从心,也落伍了,而今的形势同以前相较,显然不可同日而语。这罗世英,宅心仁厚,又是将门之子,看大伙对他众星拱月一般,若我慧眼识英雄,亲自出面做个顺水人情,保他为山寨之主,倒是不错的抉择,只要这帮虎狼兄弟善待于我,又何乐而不为呢?想到这里,他的心绪顿时平静了许多。此时,另有两个人在私底下也各自怀起了心事,一个是汤岳,虽然他是被迫与伏莽山为伍的,但正牌名将的骄矜,让他对这个位子不屑一顾,骨子里也没把这群草莽瞧上眼。另一个是曾仕成,他自以为自己昔日尊贵的身份与地位无人能及,所以就希望这个位子由自己来坐,坐不坐是另一回事,他需要受到敬重。

马腾似乎猜出了义父的心事,首先开了一炮:“让阿拉说,论年纪、资历、财势,曾老板当总会长,才是名至实归。”曾仕成一听,故作谦逊道:“腾儿妄谈,曾某是谁?潜逃犯,不可为之。”白凤仙掐着腰道:“咋不行?义父是上海大老板,您领这个头,那是伏莽山的福分呢!”韩彪道:“俺们拥戴曾老板当家也不是不妥,但俺虎头雕认为,当总会长必须处事公允、文韬武略,还得体力旺盛。所以,韩某觉得,罗大哥担此重任,那才是众望所归哩!”

罗世英见韩彪将自己抬了出来,连忙摆手道:“各位,请容世英说两句。罗某虽出身将门,但十多年来浪迹江湖,身无所长,就是如今,也只是一个小生意人,与张先生、曾老板的名望和事业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没法相提并论。若论开山之功,也不能与蒋总舵主、哈会长和九师姐比肩。世英自知,世英威不足文长官,才不及小伯温、许教授,技不如虎头雕、神枪手、草上飞、黑蝉头和小蓝玉,是故这赛秦琼的名号,实是浪得虚名。世英惶恐,世英有何德何能,做这个总会长?”

哈福奎粗声大气道:“嗨,老哈真是空有混世魔王的名号啦!当年,那程咬金跟的可是秦二哥哟!好,好,老哈收回刚才的话,改拥罗老板当总会长。”罗世英愈加坚辞不受了,连连摆手道:“各位的美意,世英心领了,此议确实不妥。各位试想,家父现是南京的部长,正与草莽势同水火,倘若世英落草山林,必陷家父于不孝的两难之境,届时如何转圜?而若世英大隐隐于市,藏匿在市井人后,兄弟们将来与官府周旋博弈时,我还可暗通款曲,岂不美哉?所以……”哈福奎急了:“咋的了?你是瞧不上俺,还是不愿跟俺们这些粗野山人一个锅里煮饭吃?哦,你莫非是想给自个儿留条后路。要不是上次你火烧了梅花坞,与哈某击掌为誓,哈某还不会上这伏莽山呢,如今你倒好,把咱老哈诓来,自己倒推三阻四的,真憋气。”

一直未说话的尉迟懋这时开腔了:“各位,伏莽山自蒋公开山伊始,历十年之功,方有兄弟们今日的风云际会,此乃时势和上天所定。何谓太极会呢?小道以为,那是一份基业。为一千八百名兄弟姐妹的前途计,为苍莽大地、朗朗乾坤重现计,再造伏莽玄黄的领头雁唯有罗世兄可居之。小道以为,世兄自出道以来,人在江湖,心系苍生,绝非贪图权势、苟求富贵之人。营救张先生、火烧梅花坞、力挺黄逸民、抢运藏窖金、解救红灯照、大战文长官,都尽显了文治武功之力,宅心仁厚之德。所以,今天若罗世兄做总会长,小道敢断言,必是伏莽山之大幸。”

这时,蒋煦璋轻咳两声,说道:“诸位所言,正合我意。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世英贤弟英明神武,理应本‘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气慨,当仁不让!”这席话说完,大厅里鸦雀无声了。罗世英沉吟许久,才缓缓抬起头,见大家都望着他,终于定下了心智,说道:“既如此,世英就勉为其难了。不过,我有一个说辞,太极会成立后,总舵主的名号就与理不附了,我提议,尊奉蒋先生为伏莽公,仍为山上的精神领袖,百年之后,冀当塑铜像永久恭拜,各位认为如何?”大家都表示赞同。罗世英又接着说:“为免于连累家父,即日起,罗某于内仍叫罗世英;对外,则改称罗文虎。再者,关于兄弟们结拜排序写谱之事,世英以为,不应以地位和身份为先后,而须以年龄长幼为序,这个规则,永不违背。”

众人听罢,都纷纷点头。

尉迟懋见大事已定,当即安排摆香设案,准备行结拜之礼。又将早已手绘好的一幅图案展示在众人面前,解释道:“本会的会旗,是太极八卦旗。中间是阴阳鱼,白为阳,黑为阴。四周是八卦图,即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为神通广大、震慑邪恶之意。”接着,他又当场挥毫,在文册上录下一串名字:蒋煦璋、张仲甫、潘公伯、曾仕成、汤岳、罗世英、哈福奎、尉迟懋、梅妮、许崇新、韩彪、常昆、王槐、黎霆、朱得玉、白凤仙、马腾、胡燕秋,共计十八人。写毕,解释道:“本册名单,先书下各位的名讳,也把潘先生录上,待他日后上山,或另有弟兄加入,再制作金兰谱,正式行结拜大礼。”

罗世英点头称是,说道:“张先生和汤将军都不可久留,亟待下山去。我也要带常昆悄悄回趟家,安排一下商号里的事。这次结拜仪式只好从简了。现在,香案已摆置好,请兄弟们齐聚案前,我们祭拜天地,结盟起誓。”

众兄弟各擎一碗酒,蒋煦璋和罗世英在前,其他人分成两排,跪在香案前。蒋煦璋高声朗诵他即席亲撰的誓词:“我等,伏莽兄弟,感念苍天神明之眷顾,今日于此金刚台结拜,契若金兰。尊黄老道学,奉文王易理,运太极之法,扶危济困,开太平,行仁道……”下面的弟兄齐声高呼:“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唯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誓言,神人共戮。戊辰年(民国十七年)六月十六日。”

结拜礼毕,开始举行酒宴。

此时,号炮齐鸣,太极会一千八百名兄弟姐妹与山同庆,海吃猛喝开来。酒过半巡,罗世英把蒋煦璋和尉迟懋请到后厅道:“世英想先陪张、汤二位兄台回趟南京,山上的事,就有劳蒋公和尉迟贤弟费心料理了。临走前,世英还有一些话说,公伯兄‘以农养山、以商育山、以兵保山’的十二字箴言,鞭辟入里,涵盖机筹,此乃我辈生存扬威的制胜之宝。张、曾二位先生已决意慷慨解囊,拿出一些钱财资助我们,此外,窖金里的钱财,略可动用些许,我们买田置地,发展实业。寻常时,兄弟们农耕经商;战时节,亦可自卫图强。如此,不管风吹浪打,皆能立于不败之地!”

两个人听罢,一起点头。酒宴结束后,罗世英就和张仲甫、汤岳、梅妮、常昆、黎霆下山了。其他兄弟一直把他们送到青龙门口,才依依惜别。

汤岳回到山下的临时指挥所后,没敢向人透露他在山上结拜的事,只借故说他被抓到金刚台后侥幸没染上疟疾,趁乱逃脱了。在听取了伤亡情况的汇报后,他趁机下令终止剿匪行动,让参谋长和各团团长集合部队,撤往滁县城关镇驻扎待命。他本人则带着一个副官、两个卫士,骑马赶回南京复命。

他是傍晚入的中华门。半年前,他率部从上海开往蚌埠时,曾在南京短暂逗留过。那时,南京百废待兴,如今再来到这里,眼前都是热气腾腾的工地。也难怪,这里毕竟是首都,而北伐战争告罄已预示了一个大规模建设时期的到来。汤岳边走边看,觉得特别新鲜。“文长官,您回来了?”一辆雪铁龙轿车停在他身边,车窗口,唐牧之探出头向他打招呼。汤岳低头一瞅,勒住马缰讥笑道:“哦,是唐队长!哼,还是你的腿长,比汤某撒丫子麻溜得还快。”唐牧之尴尬一笑,走下车道:“汤旅长是来京复命的吧?不忙,让副官把马牵到旅馆去,唐某请您吃顿饭,为您洗尘噢。”汤岳干笑一声,跳下马,钻进了唐牧之的车里。

鸡鹅巷对面,一家小饭馆的雅间内,唐牧之点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满脸堆笑地先为汤岳斟上一杯酒道:“胜败兵家常事,是瘴气救了伏莽山。不过,匪徒也损失不小,算打个平手吧!所以将军不必自责。这个剿匪报告不算难写。唔,今天不管战场上的那些烦心事,我们只喝酒、聊聊天。将军,请!”汤岳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又夹块红烧肉放在嘴里大嚼起来,吞咽后说:“听说唐队长是名门望族,令尊又与高层多有交往,可否透露一下?北伐完成后,上头对军队有何打算?”唐牧之呷了一口酒,故弄玄虚道:“这个嘛,唐某略有耳闻。好像要成立陆海空军总司令部,设立军政部、训练总监部、参谋本部、编遣委员会、参军处和后方勤务部,还要成立行营和绥靖公署。眼下呢,国力难以支撑庞大的军费重负,亟待缩编,以防祸生肋腋。有消息说,准备实行大编遣,将全国军队编组成二十六个路军。”汤岳道:“哦,但不知,我的部队将来……”唐牧之笑道:“依我看,冯大炮、阎老西、李猴子他们未必甘心臣服,他们都是些自命不凡的藩王。另外,赤匪这些年风生水起,四处暴动,祸乱猖獗,搞什么阶级革命,他们的目的就是想颠覆国民政府。所以,未来还有仗要打。但不知文长官对跨马征战有兴趣呢,还是想绥靖地方,做一方的小诸侯?”

汤岳微微一笑:“为将者身不由己,汤某哪能自行选择?”唐牧之道:“上前线风险大,但爬得快;据守一方,油水足,也安逸多了。依我看,将军曾是北伐军的开路先锋,那是天之骄子嘛。如今,贵部驻防蚌埠,又移师江北滁县,堪称京师的禁卫军哩!您若想长久留在那里,兄弟愿意帮您疏通一下门路。不过,我听说顾祝同主政的江苏省政府想扩编卫戍部队,您跟何部长关系不错,如能走他的关系,将贵部调往镇江,那油水更少不了。”汤岳道:“唔,这次汤某在江北丢了脸,若能移师镇江,当然求之不得!哦,对了,唐队长是否听说过汤某在上海的一件破事?”唐牧之佯作不知,问道:“上海的事?啥事?”汤岳道:“嗨,你是首都警备司令部行动队队长,居然也消息闭塞呀!唉,就是那个什么传闻,说我收了傅筱庵的十万银圆的事。哎呀,真是冤枉啊!这都是伏莽山小妖道尉迟懋使的反间计。唐队长,你不是捡到了一封信件吗?我要对你申明,那是伪造的,你可要给汤某做证哟。”唐牧之狡黠地一笑:“信件?有这事吗?哦,好像有这么点印象。不过,我当时就觉着难以置信,一把火给烧了。哼,小妖道耍这套雕虫小技中伤前敌指挥官,我能信吗?我若相信,除非脑袋让驴踢了。算了,清者自清,文长官不必为这事烦恼。不过呢,众口悠悠,舌尖下唾沫星也能淹死人,自古官场皆陷阱,就看您的豁达和机遇了,小心为妙。”

这时,罗世英一行也悄悄回到了罗氏商号。

刚一落座,罗世英便说:“此次回京,我有个大计划。时下,山上供养了一千八百多号人,吃穿住用都是大问题。平时,兄弟们化剑为梨,变兵为农,开荒种地,自给自足,倒也能养活自己,还能卖点稻米杂粮、农林牧渔,赚些儿钱。可如果基业扩大,兵多将广,就捉襟见肘了。所以,咱们必须未雨绸缪,除了解决吃的,还得戮力发展经济实力。我考虑,将罗氏商号我个人资产全部信托给太极会,并改建为‘大江公司’,以后,这就是伏莽山的副业,于政府来讲呢,也算是合法的商户了。当然,股东嘛,除了罗氏商号、太极会外,还可吸收其他合作者入股。太极会首先是新公司幕后的大东家,台面股东代表,我想酌邀常昆担任。这样做是为了让大江公司能够自主经营,且在形式上又与我及太极会脱钩,没有任何的瓜葛,才比较安全。至于公司总经理的人选,我想,就让常昆来做,甚为合适。”

张仲甫道:“好!既然要成立会属大江公司,我也出一分子,做个二股东。”罗世英高兴道:“先生是太极会二哥,有张兄帮衬,世英鸣谢之至。然而‘张广兴’号和‘金陵公司’发展到今天十分不易,倾注了您的几十年心血,不能因为您现在是伏莽山二哥,咱就公私不分了。我有言在先,投资归投资,入股就是入股,咱们得按生意场上的规矩,蚀本和赚钱,该咋办就咋办。”

张仲甫笑道:“行,生意归生意,兄弟归兄弟。世英,哦,总会长,临来的路上我想了一下,还可以把米厂、纱厂、贸易、船运搞起来。伏莽山名下有良田、山林、水域逾千亩,还有农林牧渔棉这些种植、养殖和加工业,可谓得天独厚的优势明显。另外我还想,既然我们占山为王,光有农商业还不行,还得有一支装备精良的自卫军,这就需要有大量的枪支弹药。如果路子通垫得好,倒腾一些军火买卖,就既能赚钱,也能武装自己。”罗世英乐道:“哎嗬,甫公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一出手都是大手笔。好,常经理,回头你搞一个详细的计划,咱们向滁县公署及南京实业局申领执照。”

罗世英和梅妮回到颐和路各自家里的时候,城里已是万家灯火。

这几天,罗少臻正忙于在全国建立新的警政制度这档事,所以当他回到五十八号公馆时,罗世英已睡下了。保姆小芹禀告说,少爷回来了,罗少臻一愣,把公文包递给她,快步来到二楼卧房。罗世英睡觉时很警觉,推门声把他惊醒了。父亲的身影和气息他是熟悉的,伸手揿开了台灯,揉着惺忪的睡眼,道:“大,您回来啦?”罗少臻本来对儿子的失踪是很生气的,但一见他黑瘦的面孔后,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坐在床边慈爱地问:“文虎,你这阵子跑哪去了?”罗世英道:“到六合进了些药材,遇上点事,回来晚了。”罗少臻道:“六合?前两天,那里正闹剿匪,莫非你受阻了。”罗世英点点头。父亲见天色已晚,说道:“休息吧!”随后关上房门,轻轻地走了。

翌日清晨,罗少臻一大早便出门去了内政部机关。他进入部长办公室不久,南京市警察局杨局长便让秘书抄送来一份关于六合山剿匪的报告。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汤岳和唐牧之也联名呈送来一份伏莽山的战事总结。这份总结材料是唐牧之亲自送来的。

“罗伯伯,材料送来了,请您批阅。”唐牧之谦卑道。罗少臻先把材料放在一边,问道:“阿璜,你父亲还好吧?怎么还住在镇江呀?颐和路的小楼不是已经还给你家了吗?”唐牧之道:“嗨,老爷子上了岁数,在老家住惯了。这南京城呢,到处在大兴土木,灰蒙蒙、乱糟糟的,所以,他暂时还不想搬过来住。”两人又寒暄几句,唐牧之见罗部长桌案上堆满了公文,好像公务十分繁忙,就欲言又止了。罗少臻见他神色怪异,问道:“阿璜,你还有事吗?”唐牧之定了定神,关上房门道:“罗伯伯,小侄有个情况,想向您汇报一下。”罗少臻站起身说:“什么情况?你说!”唐牧之道:“是这样的,此次在对六合山和伏莽山征剿时,我们发现,在匪首的圈子里有文虎的身影。”罗少臻一惊:“所言非虚?”唐牧之道:“千真万确!”

罗少臻愣了一下,说道:“文虎这孩子,信马由缰惯了。唉,养不教,父之过。阿璜,此事还有谁知道?”唐牧之道:“知道的人不少,但真正知道他的人不多。小侄估计,到目前为止,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清楚他的身份。”罗少臻搓着手心道:“嗯,阿璜,此事不可再声张,堂堂内政部部长之子,竟与匪为伍,若传扬出去,伯伯是难辞其咎的。”唐牧之信誓旦旦道:“罗伯伯,您放心,小侄知道孰轻孰重。”

这一整天,罗少臻都心事重重,所以晚上下班时也比往常回来得早了点。一到家里,他就把儿子叫到了书房,父子俩便促膝谈起话来。罗少臻问:“文虎,有人密报,说你与伏莽山匪首蒋煦璋、哈福奎、白凤仙有往来,可有此事?”罗世英点点头。罗少臻见儿子未加隐瞒,照实承认了,心凉了半截,抖着手道:“你知道吗?他们是什么人?是草寇匪枭,都是上了政府通缉名册的。你、你是何人?是名将之后。本来过得很安逸,前途无量,如今和这伙人搅在一起,岂非自毁前程?”罗世英道:“大,他们是通缉犯不假,但也是儿子的朋友。这十几年间,儿子浪迹江湖,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讲的就是个‘义’字。大,如今这世道,官与匪有何区别呢?还不就是一个‘权’字?就说那些军阀吧,本来都是枭雄,只不过有钱有势,摇身一变合法化了,就成了冠冕堂皇的官员、官军,其实,都是道貌岸然的大土匪。”

罗少臻愈加生气了:“嗬,你还有一套套的歪理呢,我看你是中瓦岗寨和水泊梁山的毒太深了。你怎么就不学好呢?你要知道,倘若在江湖上鬼混,隐形于山泽,做个蝇营狗苟的草莽之人,就是自毁前程。文虎呀,我们老罗家是三代单传,大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呢!”罗世英没有因为父亲的奚落而垂头丧气,反而谦恭地给父亲捧上了一杯热茶道:“大,您先消消气。古语说,吉人自有天相,或许儿子并不是您所期望的那样,但儿子确信要走一条自己认准的路。儿子不能靠您的庇护和提携涉足官场、光宗耀祖。再者,伏莽山的人也不能算是土匪,这都是官方的欲加之罪。当然,您老放心,儿子一定会领着这些兄弟走正道。”

罗少臻疑问道:“正道?哼,你算老几?有啥资格说这话?”罗世英道:“大,实不相瞒,儿子现在是伏莽山太极会的总会长,这次回来就是向您老人家辞别的。可能、可能一时半会儿不能在家伺候您了。”久历风雨的罗少臻听完这段话,反倒沉静了,半晌才说:“唔,看来我不该隔着门缝看人。唉,文虎,你已长大成人了,人各有志,大就不多说了。但是你要明白,为了你,大宁可舍弃一切荣华富贵。不过,我希望你对当下的决定永不反悔。”罗世英听到父亲的话,不觉黯然神伤,哽咽道:“大,儿子保证不杀人越货、欺男霸女,而让他们自食其力、替天行道。其实,我这次回来本是想扩大公司,做合法的生意……”罗少臻一听觉得挺新鲜,接过话道:“还有,不光不能违法乱纪,与政府为敌,最重要的是不要沾上共产党的边,那可是‘杀无赦’之重罪。”罗世英道:“大,请您相信儿子明辨是非的能力,我会让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天地良心,这是儿子为人立世的底线。”

罗少臻道:“嗯,上山后你需多加珍重,我也会尽量不以官方的角度,为难你们太极会。”罗世英道:“还有一件事,我现在的名字已叫罗文虎了,就是不想牵涉和为难到您。当然,将来如果您有所为难了,也尽可公事公办。”罗少臻摆摆手说:“文虎,你走之前,我也有个要求。”罗世英攥着父亲的手说:“大,您说。”罗少臻道:“我想给你物色一门亲事,你娘已不在了,你必须在南京娶个妻眷再走。”

罗世英一愣:“这……”

这两天,围绕大江公司选址的问题,大家各执己见、众说纷纭。常昆主张选在成贤街,梅妮青睐老商业街区水西门的三山街,到了张仲甫这里,他说成贤街体量小了,三山街也无发展前途,但在三山街的北端,一个新兴商业圈雏形正在形成,这就是“新街口”。虽然现在那里只有一些旧街店、小水塘,可由于此地是规划中的中山东路、中正路、汉中路与中山路交汇点,故将来必成旺势。张仲甫还说,他最近从市政当局获得消息:国货银行、交通银行、兴业银行、中央商场、大华和新都大戏院以及福昌饭店等商家都或已进驻,或将在此开工建设。罗世英听完大家的讨论,认为张仲甫独具慧眼,更胜一筹。于是,他们便决定,买下三山街北端一幢青砖灰瓦的临街老楼,先挂起筹备处的招牌,俟将来生意做大后,再翻建成新楼。

这天,大江公司正敲锣打鼓、燃放鞭炮,举行开张仪式。攒动的人群中,大门口处走来一个身穿褐色长衫、头戴黑色礼帽的青年男子。那人走到罗世英跟前,双手抱拳,笑眯眯道:“罗老板,恭喜开张啦!”罗世英仔细一瞅,欣喜道:“啊,魏纯,是你?”说着,把他引进里间,“你什么时候从法国回来的?”魏纯坐下后,道:“刚回来不久。”罗世英问:“在那边过得咋样?”

魏纯道:“在法国待了半年,后来又去苏联,在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了一年军事,上个月底刚回到上海。”罗世英道:“嗬,那你可喝了不少洋墨水。这次到南京是……”魏纯悄声道:“黄逸民走后,一位姓吴的同志接替了他的工作,不久他也牺牲了。今年春上,沈津川同志被派到南京,第三次恢复党组织。五天前的晚上,他们在浦口江边芦苇荡秘密举行市二次党代会时,因团市委的叛徒出卖,会议突遭破坏,沈书记第二天在雨花台被敌人杀害了。罗老板,南京的白色恐怖,甚于全国其他城市,但这儿是敌人的中心堡垒,我党一刻都不能弃战。”

罗世英点点头:“你是新来的负责人?”魏纯道:“罗老板,你不是我们组织成员,按我们的纪律,我不便多说。但你帮过我们,算是苏丽文、黄逸民和我最信赖的江湖朋友,对你这位朋友,我不妨略说一二。这次,我们又来了一位新书记,我和他是一道来的,目前除了他,没人知道我的身份。不过,今后一线的工作,我一概不参与。”罗世英道:“那你……”魏纯说:“我另有使命。罗老板,我党临时中央制定了新的进攻路线。说实话,对这个路线,我有保留意见。我认为,我们要在广大的农村和白区沉淀下来,做长期艰苦工作,不能毕其功于一役。这之后,中央军委一位负责同志亲自指示我,不参加第一线战斗,而以江苏省委江南特派员的身份,负责南京和江淮地区的秘密工作。”

罗世英道:“嗯,都说你们共产党刚柔相济,善打太极,看来果然如此。你有个公开的社会职业做掩护吗?”魏纯道:“小岚和张世叔想让我到他们家的公司做事,我呢,却想当个教书先生。”罗世英高兴道:“那好呀,凭你满肚的学问,我看,就到金陵大学教书,将来再做个教授,蛮好。”魏纯摇摇头道:“罗老板,你忘了,金陵惨案时,我头上的这个通缉犯的罪名还没摘除呢,公开露面,不妥。”

罗世英笑了:“嗨,我倒忘了这茬,你想到哪儿做事?”魏纯笑道:“现在,我该改口尊称你为总会长了。文虎兄,你的事,世叔都跟我说了,怎么样?我上伏莽山,到你的一亩三分地去,愿否收留?”

罗世英未加犹豫,爽快地答应道:“大秀才,瞧你说的,我欢迎之至啊。现在,山上已有近两千号人了,可大多都是睁眼瞎子、大老粗,更别提什么军事训练了。你是有大学问的人,又上过苏联军校,文武双全,能屈尊来我这,那是太极会烧了高香呵。你放心,到了山上,除我之外,绝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的底细和来路,我一定让你英雄有用武之地。不过,有件事我也得申明在先,你知道的,我曾帮助过你们共产党的黄逸民。当然,那是我受朋友之托,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今天呀,咱哥俩有言在先,你尽可去做你的事,我绝不会干涉。但山上的事,操之在我,你可不能蛊惑人心,在我的山头上搞赤色宣传哦。”

魏纯轻轻地笑道:“罗兄呵,我看,你是过于敏感了。”

罗世英又道:“太极会的事,仲甫兄都对你说了?”魏纯点点头说:“将太极会定位为社团法人、民间组织,是一着高棋。以经商、务农的合法形式,把打家劫舍的土匪和黑道势力用合法手段重新集结起来,由黑转白,至少算取得了半合法地位。即便占山为王,扩地盘、抓武装,那也是为了自卫。这比当年的水泊梁山高明多了,倘若官府不承认,你就是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也没用。不过,你们采取中立态度,虽然无可挑剔,然,时势面前,亦恐将身不由己。以后的许多事,都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这一点,总会长须臾心中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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