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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青河边草

1

天色映白了窗纸,一格一格的,或明或暗,纵横有致,像围棋盘。

水莲按捺住伴有微痛和失落的新奇,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阵嘈杂悦耳的麻雀的叫声破窗而入。水莲昏沉得有些酸痛的大脑顿时爽亮起来,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跑进院外的茅房。水莲褪下长裤,又褪下粉红色的短裤,低头细看昨晚被破坏的身体。天色尚未明朗,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四姐溪莲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用眼角瞟了瞟专心致志的水莲,用粗嗓门连嗯了两声,背过脸去,侧转着身子坐下。一阵尖厉刺耳的小解声扎进水莲的耳鼓。水莲被别人看穿了秘密,一激灵,浑身就像刚洗过个热水澡,腾腾往外冒热气,脸上沁出一层细水珠子,两腮六月鲜桃子般艳艳地红。

水莲愣怔了几秒钟,瞥了瞥正在小解的四姐。四姐正坏坏地冲她似笑非笑。水莲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溜烟逃出了茅房。

水莲逃回自己房间,心脏好像跑到乳头里面去了,隔着层红衬衣拼命地往外挣。水莲心里臊得慌,又怕四姐回来追问缘由,那种事怎么可以说呢?就对着镜子简单收拾一番,背起背篓跑出家门。

天色渐渐明朗起来,是个大晴天。空气中氤氲着草味花香,裹挟着土腥气。

水莲卷起裤腿,两手拽着背篓带子目不斜视地匆匆赶路。草叶上的露珠很多情地扑过来,打到水莲的脚面上、小腿上,丝丝的清凉,有一种夹带着刺激的舒服感。白杨树上正在褪壳的姐儿(知了),正吃力地颤动着淡绿色的柔软的翅膀。水莲有心事,顾不上捉它们了。平时她可是见一个捉一个,包在手帕里,回家烤着吃,或掐断翅膀放到院子里的枣树上听它们唱歌。

水莲来到一个地方,陡然停下来,女特务似的瞟了瞟四周。路上没有人,远处一头老水牛正悠闲地啃着田埂上的青草。水莲一侧身,水蛇一样敏捷地钻进了路边的绿树丛。

绿树丛里有一块精心收拾过的空地,铺着一层新鲜的厚厚的干草,草香弥漫,甜甜的,带着点泥土味。昨晚上,水莲的身体就是在这里被破坏的,那痕迹还在呢。水莲放下背篓,激动得浑身发抖。她蹲下身子,抓起一把干草放到鼻尖前,猛吸一下,心便在淡淡的草香里开始飘荡,温柔而又迷醉。

2

水莲是被歌声引诱到那片绿树丛里的。引诱,许多年后水莲还是这么想。唱歌的男人叫林若风。

水莲家里养了十几只兔子。水莲每天晚上都要过弯月河去打兔草。兔子是很娇气的小动物,对吃很讲究。早晨的草叶上沾有露水,那时的草料就不能吃,吃了会拉肚子。俗话说兔子拉肚子十个有九个保不住。中午的草儿有些蔫,口味差,兔子不爱吃。晚上的草最好,既精神又干爽。水莲是家里的老小,打兔草这类零碎活自然由她去做。

水莲第一次听到林若风一本正经地唱歌,只是觉得好笑。水莲太了解林若风了,就像了解自己的脚丫子。她和林若风小学是同桌,初中还是同桌,同桌八年,整整一个抗战胜利的年数。

初中毕业那年,林若风被他叔叔接到县城读高中去了。水莲读不成书,就回家玩土疙瘩去了。不是水莲不想读书,读书是需要机会的,水莲想读书却没有机会。

弯月村姓林,只有水莲家是外来户,姓金。水莲姊妹五个,大姐青莲,二姐秀莲,三姐如莲,四姐溪莲,水莲是小五子。看到金家五姐妹,年龄大些的人就想起了老电影《五朵金花》,就嚷,那五朵金花哪能比得上咱村里金家的五朵莲花呢!那才真叫花呢!男人看了走不动路,女人看了嫉妒得掉眼珠子!要是上电影,肯定香遍全中国,肯定能把五朵金花比得躲到墙旮旯里去!五朵莲花里面数水莲最水灵,见过水莲的人都说给个杨玉环也不换呢(当时央视正播放电视连续剧《唐明皇》)。

水莲上初三那年父亲突然死了。水莲送父亲下地时就想人发贱的时候还不如一只鸡,鸡被杀时还叫几声,扑腾几下,还冲人瞪眼珠子,人有时却闷不吭声地藏着掖着死,真没意思。

水莲父亲的死就是因为一句酒话。水莲父亲排行老二,村里人就喊他金老二,喊他女人金二嫂子。有一天,水莲三叔请水莲父亲去帮忙盖猪圈,盖完猪圈就到了晌午,就留下来吃饭,喝了酒。金老二没有酒量,又经不住劝酒,几盅酒下肚,就喝高了,兄弟俩就提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往事。水莲父亲就问水莲三叔,咱妈死时到底留没留下那罐子鹰洋?水莲三叔就啐唾沫星子发誓说绝没有那档子事,都是他妈的吃饱饭撑得闲着瞎咧咧,都是长着马蜂窝一样的心眼想要看咱兄弟的笑话。要是有钱,我他妈的还住这破房子,还吃这口破饭?水莲父亲就说咱俩小时候透过窗纸看见咱娘往罐子里装钱的,白花花的,装得满满的一罐子,用锡纸封的口!水莲三叔就说,真是怪了,这钱咋就迷了呢?水莲父亲话里就上了火,说你是老小,一直住在家里,咱娘死时只有你守在面前。水莲叔一听这话,脸上就挂不住了,就嚷二哥你捣鼓我呀,谁黑了那罐子鹰洋谁就断子绝孙,不得好死。金老二一辈子就忌讳这句话,他一口气生了五个丫头片子,生到金二嫂求饶了也没见个带把的。弯月村并不发达,男人女人们的生活目标很简单:过日子,生孩子,找乐子。好啊好啊,老三你竟然拐着弯子来咒我!金老二筷子一拍,气呼呼回家了。金老二胸中憋着口气一夜没理顺,越想越没滋味越觉得没活头,第二天早晨就自挂东南枝,吊死在弯月河边的一棵老柳树上。

水莲三叔知道那句气话伤到二哥的筋骨了,是自己气死了二哥,他经不住刺激,整天抱着个破瓦罐子,里面装着白白的红薯片子当银圆,疯疯癫癫的。

那一年,水莲十四岁。水莲读书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家里平时就缺油少盐,金老二死了,顶梁柱折了。家道破败成这个样子,水莲没有脸皮再继续念书。不是水莲学习成绩差,每次考试成绩下来,水莲都排在林若风前面。

水莲回到家里,不理母亲,不理姐姐,就是睡觉,蒙头睡觉,昏天暗地地睡了两天两夜。水莲醒来饿得受不了,就爬起来吃红薯大米饭,整整吃了三大海碗。肚子填饱了,水莲从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咕噜咕噜猛灌一气,用衣袖抹抹嘴巴,什么事没发生似的,背起柳筐沐浴着朝阳去打兔草。

林若风在县城读高中,寄宿生,整天就着咸菜喝白开水啃煎饼,正把课本当作面包吃,个把两个月才回一次家;水莲在家里打兔草,和兔子做朋友,动不动就摸着兔子的耳朵,嘴里哼着“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同住一个村子,两个人竟然三年时间没见过面,彼此之间记忆的影子也就渐渐淡薄了。

林若风高中毕业后考上省财经学院。林若风个子挺高,嘴巴挺大,占了整个面部的半壁江山。村里人就说嘴大之人有福,你一看林若风小子那张大嘴,就知道人家是专门冲着大鱼大肉投胎转世的,不是受穷的料。

林若风成了弯月村名人,水莲就从记忆中寻找林若风的印象。想起林若风,水莲就发笑,是那种友好中夹杂着恶意、揶揄中夹杂着怜悯的笑。

水莲记忆里的林若风是个十足的邋遢鬼,给她提鞋子都不够格。

上小学时,林若风总是穿一件草绿色的军服褂子,那褂子一年四季敞开着,似乎想拥抱点什么,上面的五个纽扣丢了四个,还有一个拖着长线随风摇摆。褂子的两只袖口和裤子的两侧铁硬铁硬锃亮锃亮的。一到冬天,林若风的两个鼻孔就躲进两条黄泥鳅,整天吸溜吸溜地进进出出,水莲见了他就躲,就像躲避路边的马蜂窝。林若风从来就没有手帕,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拿两只袖口和裤子的两侧当手帕用。

读初中的时候,林若风上课时老是冲着水莲走神。林若风眼睛本来就有点近视,想看得清楚就得鸭子似的伸长脖子往前凑。有一次,林若风的眼珠子差点碰到水莲的鼻尖上,水莲闻到一股浓重的老咸菜和大蒜的混合味,气得想吐,就用红墨水在课桌上画了一道“三八”线,然后把两只手放到嘴边,学着癞蛤蟆的样子,附到林若风的耳边,来了一句顺口溜:

你是一只癞蛤蟆呀,呱呱呱,想吃天鹅肉呀,呱呱呱——死去吧你!

有一次正上数学课,林若风又开始犯老毛病,那股熟悉的味道又侵袭过来了,水莲就拿起钢笔尖冲着林若风的胳膊扎了过去,疼得林若风一声狼嚎。整个班级被水莲的英雄壮举震动了,同学们耳畔老是回响那声狼嚎,一节课都在揣摩那声狼嚎的意义,只看见老师嘴巴在动却不知老师所云。下课时数学老师总结一句:林若风一声吼,整个教室抖三抖呀!水莲,你行!水莲被班主任罚扫教室一星期,气得翻了一个星期的白眼,扫坏了十二把笤帚,踩扁了两个扒土箕。林若风就想赎罪,每次扫地的时候,就涎皮赖脸地说,水莲你歇着,我帮你扫。水莲拿起笤帚疙瘩冲着林若风的脑袋就打,嘴里嚷,扫你娘个头呀,滚远点!

3

林若风大学毕业,在家里等待分配。林若风不愁分配,他的叔叔五月份刚被任命为分管经济的副县长。

盛夏溽热,空气中飘荡着土腥味。

每天吃完晚饭,林若风就到村子南边的弯月河里洗个凉水澡,然后跨过长长的石板桥,到河南岸茂密的白杨林中散步,一边散步一边唱歌。

林若风歌唱得很一般,业余水准,从来没有登台亮过嗓子,不过林若风自我感觉不错。人是锻炼出来的,是人生价值的改变和四年开放丰富的大学生活培养了林若风良好的自我感觉。

林若风最喜欢唱民歌,尤其喜欢唱那支《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这一句林若风唱得特别动情,连发音都透着羊咩声,让人感觉到他就像一头正在发情的公羊,渴望着火热的爱情。

正在打兔草的水莲第一次听到林若风唱歌就暗笑,在心底来一句,就那副德行也唱歌!不过水莲还是经不住诱惑,停下手中的活,蹲在地上偷偷地听。听着听着,特别是听到那一句“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时,水莲不知怎的,脸就会艳艳地红,心就会在手指上颤动,就会哼一声,嘀咕道,你做一只小白兔子还差不多,我每天都喂给你鲜草吃!嘀咕完了就狠狠剜一眼远处沉浸在良好感觉中的林若风,背起背篓猫着腰身蹓回家了。

那天夜里,水莲就做了一个梦,梦的主角是一只小白兔,只是兔子的脸上长着一双林若风的眼睛,还戴着眼镜,柔柔地盯着水莲看,看得水莲心里怪怪的甜甜的乱乱的痒痒的。水莲就喂它青草,嫩嫩的鲜鲜的青草,喂多少它就吃多少,水莲没青草喂它了,它就咬水莲的手指头,吓得水莲一骨碌爬起来坐到了床沿上。水莲睁开惺忪的睡眼,这才发现手指头咬在自己的嘴里头。水莲就骂该死的林若风——你个兔子精。水莲的骂声惊醒了四姐溪莲,溪莲就懵懵懂懂地问,水莲你深更半夜打什么癔症呀?水莲愣怔一下,吐吐舌头扮个鬼脸躺下装睡,把一只脚轻轻伸到四姐的鼻子底下,另一只压在四姐的肚皮子上。

水莲知道,林若风的歌声正在引诱她。她想抗拒这种引诱,可那引诱就像马蹄铁招引铁丝,把她的心思全给搞乱了。

水莲有了心思,割兔草时双脚就鬼使神差地向林若风靠近。终于有一天晚上,两个人站在白杨树下说话了。水莲手里拿着一把兔草,林若风手里拿着一本书。林若风要过水莲手中的那把草,说,真是好草,五浆草,专养兔子;水莲接过林若风手中的那本书,说,林大学生,真是好书,《无字》,获奖作品呢。林若风替水莲背着草筐,水莲左手拿着那本书,右手拎着镰刀,俩人一前一后回了村子。

夜里,水莲又做了一个梦,一个甜蜜蜜的梦,梦的主角还是长毛兔。只是兔子的头换成了林若风的脑袋。水莲喂它青草,它就吃。喂着喂着,青草就变成了水莲的头发,青青的草一样的头发。那兔子得寸进尺,竟然爬到水莲头上,一丛一丛啃吃水莲的头发草,发出喀哧喀哧的声音。吃完头发草,那兔子就在水莲身上到处寻找,最后找到了水莲的隐私地,又喀哧喀哧啃吃起来。水莲的心给啃得臊臊的痒痒的。

早晨起来,水莲的心还在怦怦地跳,脸红扑扑的,像七月里熟透了的桃子,一捏就能淌胭脂水。那一整天,水莲做什么事都很快活,嘴里总哼着那句自己改编过的歌词,主角颠倒了个个:“你愿做一只小羊,跟在我身旁……我愿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狠狠抽在你的身上……”一边哼歌一边手里握着柳条表演抽打的动作,腰肢一扭一个圈,轻柔得像拧麻花。到兴奋处,水莲就充满野性地嚷,我抽,我抽,我抽抽抽,抽你个兔子精!抽累了就蹲在地上发愣,叹气,再发愣,再叹气。溪莲看见水莲痴痴迷迷的表现,就叹气,嘀咕道,又被月老灌了迷魂汤拴走了一个。

暮色刚刚笼罩住那片白杨林,水莲就背起背筐过了河。林若风的歌声正在远处回荡。刚立过秋,月色水一般清润。水莲割完兔草,林若风也唱完了歌,两个人又站到了白杨树下。林若风说,水莲你看天上是什么?水莲就仰起头看天,说,什么也没有呀!林若风又说,水莲你看地上有什么?水莲低下头看地,又说,什么也没有呀。林若风就说,天上有只天鹅,地上有只癞蛤蟆。没等水莲回过神来,林若风的嘴巴就粘到水莲的嘴巴上,颤颤地说今晚上癞蛤蟆要吃天鹅肉了!然后水莲就被拖进了绿树丛里……

弯月村爷们当家,不管你是瞎子、瘸子还是少肺(不喘人气)、二百五,只要你还有口气,你就要当屋梁用,撑起这个家。只要爷们在,娘们就没有说话的份。金老二死了,好脾气的金二嫂一夜间变得端庄而又严厉。一段时间,弯月村围绕金二嫂的变化风言风语:男人就咳一声,说女人哪能离开男人的滋润?男人是水,女人是鱼。女人摇了摇头,说,怕是绝红了(到更年期),女人遇到大事就老得快呢。老人长叹一声,说都是让日子给逼的。

金二嫂护着五朵莲花过日子,就像老母鸡护着五只小鸡崽。六个女人的家连墙角都飘荡着脂粉味,自然少了点阳刚气,那种趴窗底溜墙角的事也就不新鲜了。夏天洗个澡姊妹几个都得轮流值班,看看屋檐下墙头上是不是趴着个馋嘴偷腥的猫。女大不中留,留也留不住,金二嫂看得开,该嫁则嫁。五朵莲花开了一朵就被人摘去了一朵,最后只剩下溪莲和水莲了。

秋忙之后,农村人过着半休闲的日子,是处理家庭杂事的好时节。一个细雨绵绵的晚上,金二嫂把溪莲和水莲叫到自己屋里。金二嫂坐在床沿上,端着金老二留下的竹编烟丝筐,拿起裁好的烟纸,熟练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切好的烟丝,均匀地摊放在烟纸上,双手捧起,靠近嘴,用舌头把唾沫涂抹到烟纸的边缘当黏合剂,轻轻一卷,一支纸烟就做成了。金二嫂叼着烟卷,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女儿,平平淡淡地说,你们两个必须留下一个为金家接续香火,然后擦燃火柴,点上了烟。

溪莲和水莲马上意识到她们最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们两个必须留下一个“招闺女婿”。这是弯月村延续上千年的风俗,招上门的闺女婿一辈子要生活在女家,像亲生儿子那样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生下的孩子要随女方的姓。对男方来说,这种婚姻又叫“倒站门”“倒插门”,不是光彩的事,很少有小伙子愿意倒站门。倒站门的优越性完全掌握在男方。女方人长得漂亮不说,家道往往也较殷实。男方要么弟兄很多,娶不起媳妇,送出去一个无所谓;要么游手好闲,品行不端找不到媳妇,乘机捡个便宜;要么为女方容貌所倾倒,甘愿做不肖子孙。对女方来说,最怕前两种男人,若遇上了,一辈子也就交待了。

金二嫂冲着两个傻愣愣的女儿说,你们回去好好商量商量,要是实在商量不出结果,你们就拈阄吧!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溪莲的眼泪就流成了河,她拽过水莲的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按在自己的小腹上,说,水莲呀水莲,快救救你四姐姐,你四姐姐已经给人了,这里都有别人的种子了!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水莲的手感觉到姐姐的小腹一阵阵抽动,真的有小软块块像是波涛中的石子在翻卷。水莲傻了,汗在白纸似的脸上汇成了河。任凭溪莲千呼唤万央求,水莲就是木头般没反应。姐姐给你跪下了,溪莲双膝一软瘫到地上,真的跪下了。水莲这才回过神来,慌乱地抽出手,捂着脸跑了出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水莲草草起身,用潮毛巾抹了一把脸,五根指头当作梳子,简单理了理头发,骑上自行车出了村子。

水莲进城去找那个该死的偷吃了自己阴阴草的兔子精林若风。

林若风被分配在县工商银行。

水莲一路打听才找到林若风的办公室,拘拘束束地走了进去。林若风不在。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一个女人正在打线衣。水莲打量眼前这位。蓬松的烫发,圆胖脸,一双金鱼眼,突出了点,眼皮太薄,爬满了蚯蚓似的毛细血管。水莲没敢打量人家身体,眼光直接落到人家的脚上,那脚上穿着一双棕色超高跟高帮尖头皮鞋。水莲暗暗叹口气,低着头,两只手不知往哪里放,只好不停地抻衣襟。

正在这时,林若风走了进来,一看见水莲,脸就充血,局促得比水莲还厉害。那女人连忙丢掉手中的毛衣,亲热地扑了过去。林若风尴尬地望着水莲,想笑,可笑比哭还难看。水莲顿时明白了一切,眼泪噙在眼眶里,急匆匆逃出了办公室。

4

水莲回到家,连衣服也没脱,一头扎进被窝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溪莲晚上回家,喊水莲起来吃饭,怎么喊也喊不醒,就伸手去摸水莲的额头,热炭块一样烫手。溪莲赶紧端来一盆冷水,整一块冷毛巾敷在她额头上,然后就坐在床沿上陪着她。过了午夜,水莲还是没有动静,溪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清水鼻涕伴着眼泪一起流了下来,嘴里不停地叨叨,水莲呀水莲,你吓死四姐了,你醒醒吧醒醒,四姐不为难你了,咱们拈阄,认命吧!水莲微睁眼睛喃喃道,四姐,水莲不怪你,不怪你。说罢,长长叹一口气,又睡过去了。

大白天,水莲依旧沉沉地睡,金二嫂知道了,来到床前看看就离开了,出门后自言自语:不是做妈的心狠,妈不能对不起金家列祖列宗,谁叫咱金家没有看家的顶天柱!水莲,你就认命吧。

又到了晚上,水莲终于睁开眼,斜着身子坐了起来。溪莲看见水莲的模样,眼泪下来了,一天工夫,水莲整个人瘦去了一圈,眼仁泡在血海里。溪莲转身出门,一会儿双手捧着白瓷碗走了进来。她给水莲做了碗砂糖煮鸡蛋。水莲拉着溪莲坐到床边,说,四姐呀,水莲留下,你走!溪莲连忙说,好妹妹,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明天再说,啊?你先吃了这碗糖鸡蛋!

没过多久,林若风就结婚了,婚礼是在城里举行的。林若风的父亲给全村人散了喜糖。

金二嫂托媒人给水莲说亲。虽然是倒站门,自愿上门的小伙子还是有很多。水莲妈一个个过目,最后选定一位。小伙子弟兄六个,排行第六,姓吴,叫吴小错,人家都叫他吴六,有人干脆喊他六子。矮胖胖的身材,留着小平头,眼睛不大,浑身透着一股蛮劲和精神气。

溪莲劝一句,说,妈,以后日子长着呢!你还是听听水莲的吧!金二嫂把眼一瞪,说,我招的是儿子不是闺女婿!你操的哪门子心?妈怎么做还用你教?溪莲知道妈的脾气,红着脸扭头就走。

吴六第一次上门骑的是摩托车,摩托车屁股上挂着两条红鲤鱼,每条都有二十来斤,尾巴拖到地上,惹得村里的孩子尖叫着跟着摩托车跑,兴奋得像过年。吴六把车速放得慢慢的,大胆的孩子就伸出手拽着车子的后座架子,伸手去摸那两条大红鱼。吴六一加油门,摩托车陡然加快速度,孩子摔倒一大片。吴六单手扶着车把,转过头来哈哈大笑。站在旁边瞧稀罕的女人就骂:看着人模狗样的,原来是头驴呢!水莲算是一枝莲花插到一堆驴屎上去了!

那天晚上,水莲心里怏怏的。金二嫂盘坐在床上,边抽烟边闭目养神。母女俩谁也没说话,就那么呆坐着。水莲的眼圈开始泛红。金二嫂叹了口气说,水莲呀,红颜向来多薄命,别怪妈狠心。没有这种货色,镇不住全村人!咱家阴气太重了,咱不能老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过日子!

妈……水莲声音里含着份无奈和凄清,眼泪飘了下来。

金二嫂睁开眼,狠狠剜了水莲一眼,说,水莲你给我记住,今儿个你要是淌眼泪,以后非给眼泪淹死不可!你有没有福气就看你的笼头能不能套住这头骡子了。——你跟林若风的事可要处理清了,别给人抓了把柄,小辫子握在别人手里,以后的日子没你好过的!说罢,一翻身,背过脸睡觉去了。

吴六有事没事就骑着摩托车往水莲家跑。金二嫂外出的时候,吴六的动作就有点野,那种生怕煮熟了的鸭子会飞了的野。水莲就把家里的门窗都打开,可以清楚看见邻居们的脸。天冷了水莲就穿厚实的冬装,把该遮掩的部分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吴六只好把念想藏起来,冲水莲讪讪地坏笑,心想还飞了你了,等着吧,先解解眼馋也行。

5

多情的春天如期归来。麦田绿得像海,杨树叶绿得冒油,桃树、梨树的枝头挂满青果,望一眼唇齿生香,津液满口。

半年时间,吴六已经成了金二嫂家常客。水莲知道命运已无法改变,日子还要过下去,还长着呢,就决定认命,就细细算计今后的生活。水莲变得主动起来,闲暇时就和吴六聊天,到弯月河南岸杨树林中散步,情人似的散步。

五月是一年中最撩人心绪的季节。水莲吃完晚饭,主动拉着吴六出去走走。水莲打算今天晚上完成一件事,对于农村女人来说至关重要的一件事。俩人跨过弯月河,来到南岸的那片杨树林。月色明朗,万物涂上一层乳白色。水莲穿得单薄,丰满窈窕的身体在月光的剪辑下,处处散发出诱人的信息。走着走着,水莲说有点累,就坐下休息,伸手掏出手绢擦汗,那手绢沿着脸部慢慢滑到脖颈,衣服有意无意便被撑开一些,露出乳房上部的一抹红晕,那脂玉般结实而丰满的乳沟勾人魂魄。吴六眼热心躁,鼻孔里直冒粗气,眼光就瞥见水莲身后林中那块乳白色的空地,地上还堆着干草。吴六暗喜,真是个好地方。

吴六从背后一把抱住水莲,躲了进去,然后把水莲摁倒在干草上,开始剥她的衣服。吴六浑身窜动着野性和蛮劲。水莲百般阻拦毫无效果,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别人拎着双耳的兔子,只有喘着粗气勉强挣扎的份了。吴六动作来得凶猛,水莲的反抗恰恰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占有欲望。水莲停止了反抗。吴六像一头发情的公牛,激动中裹着野蛮。水莲闭上眼睛,浑身软软地任凭吴六折腾去了。

一阵微风吹过,送来干草的阵阵清香。水莲疲惫地闭上眼睛,欲火泄尽的吴六陡然清醒过来,他想起一件事,一件盘算多少遍的事情。吴六坐直身子,不管水莲愿不愿意,褪下她的内裤迎着皎洁的月光翻来覆去地细看。水莲的短裤上红红的一片。水莲正来女儿红。吴六没有看到想要的东西,失望地摇了摇头。水莲用眼睛的余光瞥了瞥吴六的举动和神情,心颤颤地冷。

麦子泛黄的时候,吴六正式入赘金家。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扛着走”,水莲决定斩断所有念想,乖乖地认命,一门心思跟吴六有板有眼规规矩矩过日子,做一个普通农妇。

麦子进仓,稻田也插完秧,日子在忙碌和慵懒中飞逝。

没事的时候,吴六白天就去打牌,然后就自己炒点菜喝酒。有时边看电视边喝酒,酒喝多了,电视看得没味了,就不厌其烦地缠着水莲做那事。水莲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地过日子,慢慢就厌烦了,觉得这样的日子像是无边的黑夜,越过越恐惧,越过越没劲。水莲就想得找点事做。想来想去,水莲想到了兔子。自己从小就喜欢养兔子,天天和兔子打交道,积累了一定经验,现在养长毛兔正火热,兔毛、兔皮价格一翻再翻。水莲就打算建兔场养长毛兔。

水莲说做就做。自从姐姐们出嫁后,家里有许多闲置的房屋,水莲买来砖瓦灰浆,雇来几个瓦工,把它们全改造成兔圈。长毛兔种兔和崽兔价格看涨,很贵。水莲结婚没多久,手头没有什么积蓄。水莲就到几个姐姐那里去借钱,吴六回家去借。俩人回来后,掐指细算一晚上,还差一大截子。水莲想了一夜也没有头绪,又出去转了一上午,也没有太多的进账。吃完午饭,水莲丢下饭碗,就去金二嫂房间讨方法。金二嫂正坐在八仙桌前抽着卷烟。听清缘由,金二嫂就不紧不慢撂过来一句,说,你真是个死心眼,放着个林若风不用。水莲一听“林若风”三个字,脸红到耳根。金二嫂白了水莲一眼,说,有些事你放开了倒没有事了,你不当回事别人也就不会当回事,你把它当回事,心里结着个疙瘩,那别人可就真当回事了,——你红哪门子脸呀?说罢就眯起眼抽烟,把自己笼罩在烟雾里。

水莲回到自己房间,定下心想想也是妈妈说的那个理。

水莲原来打算一辈子再也不见林若风了,这句埋藏在心底的誓言在前段时间的同学聚会上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七月十号,学校放暑假,水莲初中时的班长王大为借机搞十年同学聚会。水莲接到请帖时心里一片惘然,自己离开学校已经十年,沧桑之情像冰一样冻结了年轻的心!水莲本来不想去。水莲知道王大为刚刚被提拔成乡党委书记,搞同学十年聚会只是幌子,显摆一下自己拉拉关系才是根本。聚会那天早晨,水莲收拾完家里就扛起耥耙打算去稻田耙草,喊吴六一起去,喊了半天没答应。吴六偷偷溜走搓麻将了。水莲一生气就扔掉耥耙,骑车进城闲逛,在路上恰巧遇到一位女同学忙着赶去参加聚会,正愁没个做伴的,连拉带拽好说歹说就把水莲硬拖去了。

到了学校,那位女同学就扎入人堆里,八面来风地成了一朵花。水莲走进原来的教室,鼻子酸酸的,找个墙角处坐了。林若风也来了,他的目光与水莲的眼睛相碰撞的刹那间,西装革履的林若风的所有优越感顷刻间灰飞烟灭,蔫头蔫脑地也找个地方坐了。水莲打算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待着,聚会一结束就悄悄离开。

聚会开始,没想到王大为是个有心人,搞得别出心裁,给大家一个大大的意外的惊喜:他收藏了一张初三时候的座次表。他拿出那张皱皱的发黄的座次表,逐个念名字,重新排座位。教室里一片沸腾,人们仿佛又回到了以往美好的苦读岁月,顿时变得年轻无比,懒散的心霎时被激活了,被扭到一起。水莲和林若风耷拉着眼皮。王大为站在讲台上一个个读名字,重新排座位。水莲和林若风是同桌,坐到了一起。两个人陌生男女一般拘谨,都屏住了呼吸。林若风浑身汗水像小河一样流淌,白衬衣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贴在背上。林若风忍不住瞥一眼水莲,水莲的眼球泡在血水里。林若风写了一张纸条递过去,水莲没看,撕了。

林若风是聚会的组织者之一。欢声笑语中,王大为喊林若风出去安排一下午饭,林若风借机赶紧离开,慌忙中西装丢在座位上。

午餐时,水莲遇到林若风,趁别人没注意把西装恶狠狠砸到林若风的脸上,气哼哼走开了。

早晨起来,水莲简单收拾一下,骑着自行车进城。水莲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林若风。林若风看见水莲,大出意外,很尴尬,不敢拿正眼看她。水莲想开了就显得落落大方。水莲的大方和大度让林若风自惭形秽,那小心眼也就藏到了脚后跟去了。林若风觉得办公室谈话不方便,就带着水莲来到单位对面一家刚开业的茶馆——前缘咖啡馆,找一个临街的玻璃窗前坐下来。林若风要了两杯咖啡。水莲不喝咖啡,嫌苦。林若风端起杯子,隔着咖啡偷偷打量水莲。水莲浑身散发着一股清纯素朴之气,处处飘动着成熟之美,真像一朵刚出水的莲花。林若风的心里涌过一阵无名躁动,就把水莲和现任老婆令狐亚男做个比较,边比较边叹气:黄毛丫头真的长大了!唉,一只白天鹅,可惜落在别人的怀抱里了!林若风心里弥漫着空空的伤感。这本来就欠人家的,而且欠得大了,林若风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放射出温存与爱抚。水莲打量了一眼林若风,笔挺的西裤,洁白的衬衣,打着条花领带。水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想起了小学、初中时同桌的那个林若风。林若风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花领带,猜到了水莲笑的原因,就把两个手指头往嘴边一放,学着水莲的腔调:“你是一只癞蛤蟆呀,呱呱呱,想吃天鹅肉呀,呱呱呱……”臊得水莲满脸飞红,哈哈大笑,惹得周围的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瞧新鲜。两人间的尴尬冰消雪融。水莲止住笑,叹了口气,说,现在呀,你才是天鹅,咱是乡巴佬。林若风连忙说,水莲,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一只小天鹅。听了林若风口不择言的话,水莲的心里有些堵,不想多滞留,就把自己贷款的意图告诉了林若风。林若风考虑了一会儿,说,明天上午你来吧。水莲把那杯咖啡递过去,说,蛮贵的,你喝了吧,别浪费了。说完起身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水莲边蹬自行车边把平时听到的有关林若风的传闻资料汇总了一下,觉得林若风活得也挺累的,潜藏在心底的怨恨也就减轻了许多。其实水莲心里挺清楚,自己找林若风也有点威逼利诱人家的意思,想到这一层,水莲的脸不由自主就红上了,心里有些愧疚。

林若风现任县工商银行信贷股股长,虽然只是个股级干部但权力很大,是个让人眼热的职位。可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据说他的妻子令狐亚男不是盏省油的灯。令狐亚男的叔叔跟林若风的叔叔是战友,一起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林若风毕业的那一年寒假,到他叔叔家玩,他叔叔利用年假请几位老战友聚会喝酒。令狐行长到看到林若风,就想到侄女令狐亚男。令狐行长就在酒桌上当着战友们的面提亲,林若风叔叔磨不开脸面,就自作主张应承了下来。

第一次见面,令狐亚男根本就没把林若风当盘菜,她说林若风身上的土腥气污染了半条街。不过,令狐亚男是人尖子,她考虑到林若风背后蕴藏的潜能,就决定把毛驴当骏马,把苦瓜蘸着糖吃,重新打造一个林若风。几次接触后,林若风感觉就像吃水煮蛋,吃完蛋白吃蛋黄,给噎着了。林若风想把蛋黄给吐了。林副县长就把林若风叫到办公室,摆出军人的威严和派头说,你个兔崽子敢做陈世美,老子崩了你!一顿训斥后,林若风只好乖乖地陪令狐亚男逛大街,买张电影票陪令狐亚男看电影。

林若风初中毕业就被叔叔接到县中读书,吃的住的穿的叔叔全包了,叔叔对他有再造之恩。再说现实生活与大学时的理想抱负相差太远,工作中的摔打、人事关系的复杂,每天都在打击并粉碎着林若风从大学校园里带回来的所有优势,林若风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人生道路。

天刚露出鱼肚白,水莲就起床了。她拿把秃头扫帚,把院子里的碎砖瓦块归拢到一起,然后用铁锨把地面上板结的水泥疙瘩一点一点铲干净。吴六起床了,哈欠连天地往裤腰里塞衣服。水莲把铁锨塞到他手里,擦把汗说,上午把它们都弄走,拿清水把地面冲干净,把兔舍打开晾晒干爽;然后简单梳洗一下,推上自行车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叮嘱一句,说,多下点功夫,兔子很娇气,饲养环境要干净,要干燥。

水莲赶到县城的时候,林若风已经夹着个黑色公文包站在路边的报亭下等她。水莲刚下自行车,林若风就冲着身后招招手,过来一辆黑色小轿车。水莲要说话,林若风一边把自行车搬到小轿车的后备厢里,用车盖子压住,一边说,先上车,车上再说吧。

上了车,林若风从公文包中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水莲,说,这不是贷款,我借给你的。现在,银行利率一个劲下调,存款没意思,如果你愿意,就算是我的投资。水莲清点一遍,整整五万!水莲第一次拿着那么多的钱,手有点不听使唤,轻微地颤抖。两人都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干脆谁都不说了,就那么坐着。

到了村口,车停下来。林若风搬下自行车,说,我就不进村了,你回吧。水莲想客套几句,又觉得太虚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林若风上了车,摇开车窗,冲水莲摆摆手,然后握起拳头挥了挥,关上车门,绝尘而去。

水莲回到家,家院已被吴六收拾干净,在六月的阳光下很整洁,很亮堂。水莲买来干石灰粉,里里外外撒了一层,彻底消毒。

忙完这一切,水莲打来几壶热水洗澡,想好好休息一下,睡个懒觉。农村人夏天洗澡很简单,男人河里沟里都能洗,女人在院子里挂起个塑料浴罩,里面放个用木头或生铁皮箍成的大盆,打来水就洗,很方便。水莲洗着洗着,脑海里就莫名其妙地闪现和林若风在杨树林中缠绵的那一段。水莲觉得脸上一个劲冒火,无奈地摇了摇头。吴六提着水瓶进来了,嚷着我也来洗洗我也来洗洗……水莲吓了一跳。吴六一抬头,朦胧的水莲清晰地站在他面前,吴六看呆了,后半截话噎了回去。吴六做那事的瘾很足,几乎夜夜不空。吴六透过塑料布看见水莲洗澡时的剪影,心惊肉跳的,那个东西不由自主就硬起来,想尝尝白天做那事的滋味。全身赤裸的水莲站在他面前,在六月的阳光下,通体泛着脂玉般的光泽,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粉莲花。吴六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眼前的水莲,心中的欲火陡然旺盛起来,不顾水莲的反抗,硬把她摁到水淋淋的地面上,骑马似的骑在水莲身上。水莲轻声说,吴六,地上到处是沙子、石子,硌得我生疼呢,你等我洗好了,到床上去不行吗?吴六就嚷,我等不及了。水莲带着气说,你咋那么没品位呢?吴六含着恼怒说,我是个粗人,文雅不起来,我高兴就行!边说边波浪翻滚似的在水莲身上运动。

6

水莲早晨起来开门,先望天空,天空中笼罩着一层薄雾,看来又是个大晴天。水莲雇了一辆卡车和吴六一起去买种兔和崽兔。坐在车上,吴六问起五万块钱的来历,水莲实话实说。吴六脸色不好看,就调侃着说,林若风的工资很高,你们是老熟人,打他的秋风,应该!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你和他多联络联络,咱也有财神爷做靠山呢!水莲听出了酸味,狠狠剜了一眼吴六,转过脸去望着车窗外面。一轮红日刚刚跃出地面,整个原野涂上一层金色。田野里的庄稼、路边的树木、天空中的鸟儿,都显得精神抖擞。

晌午时候,水莲的车子就回来了。水莲买来一百对种兔、八百只崽兔。村里人都围过来看热闹。长毛兔模样逗人喜爱,浑身雪一样白,长长的毛摸上去暖暖的绒绒的,再配上一双水晶球般圆润的红眼睛,真是爱煞人。孩子们抱着长毛兔就不愿意放下来。林二嫂车前车后转悠,转完了站到金二嫂身边,咂咂嘴说,难怪连月亮上也要有只玉兔呢!林二嫂是住在后一排的邻居,两家隔窗相望。金二嫂、林二嫂相同辈分,年龄又差不多,相处得就近乎一些。耳朵尖的年轻人听到了,就起哄说,那水莲就是嫦娥了,吴刚在哪儿?是吴六吗?说完就站在一边哈哈笑。有人就酸酸地开玩笑,嚷,我咋看吴六咋也不像吴刚,倒像个无赖呢,啊哈哈!

到了年底,水莲已经拥有三千多只兔子。

水莲手脚勤快,长毛兔也就争气地狠长。冬天是兔皮销售旺季,许多服装厂用长毛兔皮做衣服领子,很时髦。长毛兔卖价很高,厂家上门收购。水莲寻找机会打算卖掉成兔。

吹了一夜北风,水莲早早就起床了。树梢上满是树挂儿(雾凇),晶莹剔透,晃人眼。水莲打开蒙在兔圈上的保温草苫,边一间一间查看兔房,边投放饲料。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大亮,是阴天。吴六起床后,金二嫂已经做好早饭。吃完饭,水莲让吴六到城里去了解一下销售行情,自己留在家里配饲料,给兔们加加餐,壮壮身体,准备出笼。

将近中午的时候,吴六回来了,耷拉着脸,有气无力地说,兔瘟越闹越厉害,家家抛售兔子,价钱还不到原来的四成呢!

水莲早就风闻一些兔瘟的消息,没往心上去,听吴六这么一说,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市场就是如此无情,顷刻间输赢大翻转。

水莲这才有些急,一急就真的急上了心。

水莲撇下吴六,走进妈的房间。金二嫂叼着烟卷正在剥花生米。水莲进来,头都没抬。

水莲夺过妈妈手里的竹筐,说,妈,出大事了。

金二嫂淡淡地说,天塌下来了?

差不多!水莲语气中蹿着火苗,透露着烧煳饭的焦躁。

那天还没塌下来,看你那德行!金二嫂语气和缓,说,妈没法帮你,只想告诉你一点,大家都乱的时候,谁跟风跑谁吃亏,谁清醒谁赚便宜,心急喝不了热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理你该懂!

金二嫂要水莲给她卷支烟。水莲焦躁,哪里卷得下去。金二嫂就叨唠,说,你就这点出息呀,要经得起大风大浪,这世上哪有好走的路!你先别急,急火攻心会乱方寸。兔子个个活蹦乱跳在那儿,你急哪门子?好好想想,咱肯定有办法。

水莲心头像六月天飘过一场小雪,头脑一下子清爽多了。

水莲卷好烟,金二嫂叼上,让水莲给点个火。水莲点上烟,金二嫂说,去吧,只要天没塌下来,肯定能找到顶天的柱子。

水莲走出妈妈的房间,来到厨房,打一盆冷水洗脸,然后回到房间对着镜子用心梳理那头秀发。

吴六闯了进来,见状,头顶上迸火星子,说,咱家天都塌了,你还有这份闲情逸致收拾你这烂头发!

水莲转过头问,怎么了?

吴六心急火燎地说,村里发生鸡瘟了!

水莲丢掉梳子,站起身,说,跟我走。吴六边走边说,咱们把兔子也卖了吧,能捞回点就捞回点,别赔大了。

水莲斩钉截铁一个字:不!

万一发生兔瘟,咱们可要血本无归,怕要连裤子都赔进去了!

要赔就赔到底,还要裤子干什么?留根裤腰带上吊用就够了!不上吊就赚它个金满堂!

吴六一愣一愣的,说,水莲,你该做男人,做女人这辈子有点亏。——那借的债怎么还?

你放心,水莲一人做事一人当,上吊前我留遗书,拖累不了你!

水莲和吴六一起进城,去了一趟兽医站,打听兔瘟情况和防治措施。回来的时候,水莲雇了一辆农用车,买来一车生石灰和消毒药品。水莲决定严防死守,渡过危机。水莲知道,目前该抛出的长毛兔已经抛售差不多了,正是饱和期,过了这段时间,必将大量缺货,兔价肯定猛长。水莲决定赌一把。

回到家里,水莲决定采取如下防护措施:第一,家院四周十米之内全部撒上干石灰;第二,对兔圈进行彻底消毒;第三,不再购进兔饲料,原先余留的饲料是一直喂着的,不会有问题,继续使用就行了,不足部分用草料补充,自己动手加工。水莲让吴六去铡草料,自己动手消毒。她戴上口罩,穿上工作服,先在院子周围撒干石灰,然后背起喷雾器在院内消毒。水莲干得很仔细,生怕漏掉哪一个角落。

一周时间,弯月村平日活蹦乱跳的鸡们濒临绝迹,村边沟畔到处丢满了死鸡。整个村子听不到公鸡的打鸣声。村主任林永胜把村干部分片包干,要求挨家挨户通知并监督执行:鸡瘟具有极强的传染力,一定要挖坑深埋或用火焚烧,不然来年还会卷土重来,损失将更惨重。

村民并不在意鸡瘟,弯月村没有养鸡场,鸡都是家家散养的,少的一家几只,多的几十只,平时下点鸡蛋,家里吃或者拿去换点油盐火耗,瘟死了虽然可惜,但不会伤筋动骨。

村子里决定支持水莲一下。林永胜有自己的想法,他打算让水莲带个头,树个榜样,在弯月村大规模发展养殖业,没想到让瘟病给耽搁了。林永胜拎着糨糊桶,亲自到水莲家周围贴村里的通知。效果不理想,水莲家周围还是有随手抛弃的瘟鸡。水莲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动手掩埋瘟鸡。

水莲做事更加谨慎小心了,一家人不许随便出门,怕带来病菌。不得已出门买东西,回来后就在大门外消毒,水莲亲自动手给他们消毒。水莲拒绝村里人和亲戚朋友的参观访问。

水莲要求吴六每三天就把家院周围重新撒一遍石灰粉,自己每天早晚两次给兔圈消毒。

水莲在高强度的劳作中度过了半个月,整天忙得天昏地暗,累得直想跳井。水莲平时是个爱干净的人,现在一到晚上连脚都懒得洗,倒头就睡。闭上眼睛就一个接一个做梦,梦里除了瘟鸡就是瘟兔,堆积成小山的瘟鸡瘟兔,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常常浑身汗淋淋地憋醒了。

水莲筋疲力尽,连一根稻草都能将她打倒。腊月十五,铺天盖地下了一场大雪。大雪阻断了外面的一切,弯月村沉寂在圣洁之中。水莲的心里似乎有了安全感,心情稍微松弛一点,夜里就放开胆子想猛睡一回。

凌晨两点,突然传来金二嫂的叫喊声。水莲睡眼蒙眬跑到院子里。两只瘟鸡躺在院子里的地面上,还没死,腿一抽一抽的。水莲浑身一激灵,脑袋一下子就大了。她连忙拿来喷雾器,对着瘟鸡猛喷消毒。处理完瘟鸡后,水莲挨个查看兔圈。兔们安然无恙,水莲平静下来,这才觉得气够用的,喘得顺畅些。

吴六起来,看看瘟鸡,到厨房绰起菜刀就往门外跑找人拼命,骂骂咧咧,哪个养的干的,有种你出来!金二嫂喝住他,说,你找谁去,你一个人就是条龙能得罪得起几百口人吗?穷惯了就看不得别人富,别人喝粥你吃肉,没明抢了你就算对得起你了。嚷什么呀,看好自家的门最要紧!

水莲这才知道,每天夜间母亲都在悄悄地给他们看守院子,才发现金二嫂明显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水莲心里酸酸的,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水莲穿好衣服,连夜对所有兔圈进行消毒。做完这一切,水莲就披件黄大衣,拎条木板凳子,在院中坐到天亮。那一夜水莲想了许多,想得脑袋针扎一样疼。

水莲的神经绷到极限,大冬天的,夜里睡觉都敞着房门,连眼睛都不敢随便闭上。

更让水莲头疼的事发生了。吴六告诉水莲草料喂光了,饲料也见底了。吴六说着说着气就上来了,嚷道,要是早点把兔子处理了,还能赚点。现在好了,兔子断顿了,没人要了,等着饿死吃兔子肉吧!

水莲真的犯愁了。村里有草料,小山似的堆着,可不敢用,怕沾瘟病;饲料满街都是,便宜得很,可不敢买,还是怕沾上瘟病。水莲坐在院子里看着兔圈发呆。吴六进屋,就着花生米喝闷酒。

第二天早晨,水莲起床后裹着黄大衣扛着扁担拿着挑绳出去了。一顿饭工夫,水莲回来了,挑着一担青青的麦苗回来了。

吴六一看就傻了,问,哪来的?水莲淡淡地说,自家地里的。吴六就说,你这是作着过呀,你把麦苗割了喂兔子,咱家以后吃什么?

水莲头也没抬,回一句,吃兔子肉,还高营养呢!

吴六想说什么,没说,就算了算账,几亩地麦子的收成也就几千块钱,跟眼前的兔子相比,还是兔子重要。想到这里,就把卷着火药的话咽回去了。

水莲脱下黄大衣,说,我看了一下,也算计了一下,今年麦苗长得好,咱家几亩地麦苗割下来够喂十天半月的,再加上咱家窖着的地瓜(红薯),对付二十来天没有问题。

吴六就问,二十天以后呢?

水莲说,上吊去呀!

眼看春节就到了,外面兔瘟的消息少了,村里鸡瘟也过了大潮头,早晨,又能听见公鸡们稀疏的互相应和的打鸣声了。水莲稍微松了口气。

水莲和吴六去了一趟县城,听听消息,顺便置办些年货。到了城里,他们跑遍了禽货市场,到处一片萧条,都很平静,那些专收瘟鸡做烧鸡的小贩子也看不见踪影了。回来时,水莲到林若风那里拐了一圈,把前段时间的情况跟林若风说了说,请林若风帮忙留心一下长毛兔的行情和收购信息。

从腊月二十四到腊月二十九,有几拨兔贩子找上门,愿意用兔瘟前的价格收购水莲家里所有成兔,水莲全部回绝了。吴六很生气,要水莲见好就收,别错过良机,说他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人都快憋疯了,快成兔子了。水莲觉得吴六平时大男人派头耍惯了,半年来能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跟着自己忙,确实不容易,就耐住性子给他解释,说,兔贩子上门收购,并愿意出老价钱,正说明外面长毛兔销售开始短缺了,再等等,肯定有更好的机会。这段时间很多工厂放年假,再艰苦几天,年后工厂正常生产,原料缺口会更大。咱大风大浪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一时半会吗?吴六没多说话,可做事明显懒散起来,专心致志买酒买肉想过春节了。水莲不敢马虎,还是按时给兔圈消毒,每个环节依然控制得很紧。

正月初六,林若风坐车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一家皮货加工厂的销售科科长。那位科长没客气,先仔仔细细看完所有的成兔,告诉水莲,他愿意出市面一倍半的价钱全部收购她手中的成兔,并愿意与水莲签订销售合同。

水莲的成兔全部脱手。

兔子被拉走的那天晚上,水莲和吴六拿出计算器,一个报账一个计算,忙活了两个钟头,结果出来了,净赚了小十万。

水莲捧着现金支票,像捧着个金娃娃,特兴奋,走路都手舞足蹈的,嘴里不由自主地哼起“你愿做一只小羊,跟在我身旁……我愿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狠狠抽在你的身上……”哼着哼着才知道哼漏嘴了,就猛然收口,偷偷瞥了一眼吴六。由于前段日子过于紧张,吴六好长时间没心思沾腥味了,这才觉得焦渴难耐,就想着法子讨好水莲,水莲心里高兴,第一次主动配合吴六做那事。那一夜,吴六很尽兴。

第二天,吴六骑着摩托车和水莲一起去银行存钱。吴六哼着歌,水莲坐在后座上,揽着吴六的腰。水莲第一次觉得他们像一对普通的夫妻。

吴六歪过头,说,水莲,咱发财了!水莲大声说,是的。吴六一高兴,撒开双手大声尖叫。水莲赶紧用手拽着吴六的两只耳朵,把吴六脑袋扳正,说看前面,小心开你的车!

到了银行,水莲开票,填的是自己的名字。吴六一看就不乐意,把水莲填好的存款单子拿过来撕掉了,要水莲重新写,写上他的名字。水莲被鱼刺卡了似的站在那里没动。吴六文化水平不高,小学毕业,平时很少写字,一看水莲的架势,就拿过存款单歪歪扭扭填了起来。水莲心里怏怏的,表情蔫蔫的。吴六就揽过水莲,一边哄着水莲一边解释,说,这女人当家墙倒屋塌,在弯月村哪有女人当家的,你当家了我这脸往哪搁?我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颜面,男人的脸面。

水莲一声不吭,坐到了摩托车的后座上。吴六骑上摩托车,喊一声“走喽——”,那摩托车就像风一样冲了出去。水莲害怕,两只手原来是抓住后车架子的,只好赶紧缩回来抱住吴六的腰。

7

水莲和吴六成了弯月村的焦点人物。村里人有事没事就上门打秋风,讨杯酒喝,借几只兔子喂喂,要只兔崽给孩子养着玩玩,顺手拿点饲料回家喂鸡,抓把兔毛回家做鞋垫……都成家常便饭了。就连来弯月村讨饭的,村里人都积极指引,往水莲家门口撵。

吴六就要养几条狼狗看门,挡挡闲人。水莲就说,咱又不是过去的大地主,养狼狗干什么,还怕吓着兔子呢!水莲认为筐眼里漏沙子,漏就漏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作没看见,人都这样,用防人的心去做正经事,能做好多事。

村里头脑好使的就向水莲打听养兔子的事。林永胜也出面,要求水莲帮助大伙致富,发展饲养业。水莲有事没事就向村里人宣传如何养长毛兔。村里人动心,纷纷向水莲购买种兔。吴六主张高价出售种兔,赚一笔,要求水莲不卖种兔,专卖兔崽。水莲知道吴六的主意不错,可没同意。水莲的道理很简单,一家富起来富不长,十家富起来好相帮,全村富起来日子长。兔瘟时咱们吃过亏,没人帮咱们,道理明摆在那里。吴六不服气,水莲就进一步开导,一棵树上结一个桃子,再大再肥,保不住,遭众人嫉妒,自己也不安心;整个桃园结满桃子,你的那棵树再肥再壮,桃子再大,别人只会羡慕,不会嫉妒。吴六就嚷,大道理我绕不过你,可我知道钱好。金二嫂听到他们对话,就说,水莲说得对。穷藏富自古就是理家之道,周围人红了眼,上了心,家有金山银山你也看不住,你也难安身!吴六听了这席话,顶一句,我说不过你们俩,你们合伙欺负我!说罢拉着脸气恼地离开了。

沉默了一冬天的弯月河又荡起澄碧的浪花,河南岸的杨树林抹上一层淡淡的绿云。一场春雨一层棉。过了九九,下一场雨气温就升高一格,人们就脱掉一层衣服,几场雨下来,地温升上去,天气彻底暖了。

弯月村养长毛兔的人家多起来,也有养猪养羊养牛的,更有养老鳖养毒蛇的。人就怕比,一比就见出长短高矮了。谁也不愿意当矮子。

水莲吃完晚饭,收拾一下就打算回自己房间看经济频道的《今日市场》,金二嫂喊她过去。进到里屋,金二嫂坐在床边上,双手叠加在小腹处,竟然没拿烟,那眼光定在水莲的小腹上,尖锐犀利,看得水莲心里毛毛的。

还没有动静呀?金二嫂冲水莲肚子噘噘嘴。

一听这话,水莲脸就红上了。

赚钱要紧,金家香火更要紧!留你在家不是看的,要中用!母亲的话很生硬,辣椒粉一样呛得人透不过气来。

金二嫂很少说这样生硬的话。水莲欲言又止,低下头。

你是金家女儿,金家面子不能丢!说罢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递给水莲,说,这是你林二嫂从别处讨来的偏方,听说很有效,你用开水冲着喝,试试看。

水莲接过纸包回屋。吴六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新结婚时代》。水莲叹了口气,对吴六说,妈又问孩子的事了。

吴六一听就急了,张口就接上话头,说,吴家的种子肯定没问题,我兄弟几个家家孩子成群:老大家两个,男孩;老二家,一个带把的;老三家,一男一女……不说了!——还是怪你们金家的地不长庄稼。

水莲一听这话,气恼地转过脸去。吴六最喜欢水莲气恼时的模样,陡然精神抖擞,不管水莲愿不愿意,灯也没拉就扑了过去,把水莲抱上床,话也软了,嘴里不停地嚷,咱这就耕地播种子……水莲说,咱拉呱吧,今天我一点心情也没有。吴六裤子已经脱下来了,哪里愿意。水莲就不乐意地问,吴六,你把我当成母猪还是母鸡了?吴六涎皮赖脸地说,什么都行,管用就行。水莲生气了,一把推开吴六。吴六愣了一下,不管水莲愿不愿意,凭着蛮劲又黏上去了。水莲沉沉地叹口气。

吴六是个自来熟,很来人缘,加上口袋里有几个钱,狐朋狗友不少,没事的时候就聚在一起,喝几盅小酒,搓几圈麻将,甩几局扑克,当然都是带彩头的。水莲手头宽松些,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去问去管。

春雨懒洋洋地下着。吴六没事就约两个酒友一起到树杈(小时候调皮,左腿和右手给打谷机绞断了,村里人就喊他“树杈”,本名叫林三)家喝酒。树杈家刚盖起三间红砖瓦房,院墙还没拉起来。几个人见门没关就一直往里闯,进屋后才发现不对劲,两条白花花的身体缠在一起。树杈女人平时看上去文文静静的,这时却像一条疯狂的蛇,扭动得疯狂。树杈手脚不全,做什么事都不方便,树杈女人干脆把树杈按在身底。不知谁就大声嗯了一声。树杈首先反应过来,一把把女人拽了下来。女人明白了怎么回事,红着脸边穿衣服边说,都是过来人,谁没见过豆芽菜呀。说罢,边系纽扣边往厨房走,去烧下酒菜去了。

三个男人就咂着嘴笑。

几圈麻将搓下来,树杈女人麻麻利利炒好几样下酒菜。四个男人收起麻将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四个男人个个脸红脖子粗,嘴上就少了把门的,开始拿荤话下酒。

吴六拍了拍树杈的肩膀,说,阴天下雨还放炮,当心淹死你老婆!

树杈端起酒杯回敬一句,说,谁像你尽放哑炮,到现在也不见响的。

树杈左边的那位附和道,六子呀你把咱村的花尖尖都掐去了,怎么没结个果子呀?

树杈右边的那位刚才手气不顺,一直低头耍赖躲酒,想后面趁几个人喝高了酒翻翻本,一听这话,陡然来了精神,说,六子,要是不管用了,给哥们说一声,那么好的地可不能给荒了!

吴六听了这话,两眼充血,像红灯笼,就想撒酒疯。

树杈赶紧打圆场,说,都是酒话,别斗嘴斗伤了和气,大家喝酒,喝酒!别辜负了喝酒的好天气,喝完酒再玩上几圈。

8

四月三十日,马上要放五一假,整个县城沉浸在幸福和躁动中。林若风打电话要水莲过去一趟。

两个人来到前缘茶馆坐下。林若风望着窗外的车流,说,水莲呀把长毛兔赶紧处理了,很多厂家已经停产整顿,更新设备,他们正在培育新兔种——千喜兔,长毛兔即将被淘汰了。

水莲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杯面上的茶叶,说,看见报纸上的介绍了,据说这种兔子主要供食用,生长期短,五到七个月就可以出栏,肉质细腻,营养丰富,还具有明显的健体养颜的保健作用,出口需求缺口很大。据说……

林若风边喝茶边随意答道,据说还具有增强性功能的作用,尤其是这种兔肉中含有一种不明元素,据说可以预防艾滋病,现在就热这个。林若风意识到什么,就转换话题,说,水莲你应该抓住商机,赶快转产。

水莲说,早就想转产,就是种源和技术解决不了。

林若风就说,你先仔细了解一下市场行情,考虑一下如何扩大生产规模,比如你那兔场不能再开在家里,看着小气。其他的我去做!

水莲眼睛亮了,润润放光,透着兴奋说,那咱们就说定了!接着又低声客套一句,又给你添麻烦了。

林若风一仰脖子喝掉杯中茶,爽快地说,这次不是白帮忙,我有条件。水莲就盯着林若风的眼睛看。林若风要求自己投入三成股份,按利分红。水莲沉吟片刻,点头应许。林若风从公文包里掏出合同书递给水莲,说,你回去仔细看看,没问题咱们就签字。水莲开始认为林若风是玩笑话,没想到林若风真当回事了。低头想想认为这样也好,可以借机还还人情,免得拖着欠着说不清楚,就把合同收好装入口袋离开了。

水莲回到家里,就和吴六商量。吴六觉得有大钱可挣,自己又可以混个场长当当,人前人后去露脸,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水莲就去找林永胜谈自己的设想。村里研究一下,认为是好事,大力支持。水莲领着几个人重新选地皮,组织一批人建造温室场房。

一个月后,林若风借辆车把种兔拉进村,技术员也带来了。

水莲掏出签好字的合同递给林若风,说,请林老板多多指教。林若风也不客气,收了,就在那里指挥人卸种兔。水莲看着林若风忙成个汗人,心里不忍,就跟前跟后,一会儿递杯水,一会儿递条毛巾,亲切随便。吴六看了不痛快,找个借口出去了。两个人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才理出头绪来。林若风交代水莲一定要招待好王技术员,然后把王技术员拉到一边,从车上拿来四条中华烟递给他说,王师傅这里就交给你了,饲养基地那边你放心,什么事我给担着。王技术员答应得很爽快,说,林股长你放心,我把看家本领都留这儿!林若风离开,水莲送他。到了车旁,林若风告诉水莲,今年秋天县里要举办农产品交易大会,是个好机会,要早做准备。水莲点点头。

林若风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水莲的手,当他意识到的时候,手就有些抖。水莲就冲着他笑,满眼星星地笑。正巧,吴六回来了,远远地就用粗嗓门嗯、嗯几声,林若风赶紧上车走了。

吴六走过来,说,水莲,我看看你的手。水莲伸出手,吴六就说,你看你看,都握红了。水莲红着脸开脱一句,人家当领导,握手握惯了,是礼节,你就别小心眼了!吴六就跟一句,说,那我也可以随便握握人家女人的手了?水莲就带着气说,随你便吧!

9

水莲扩大养殖规模,添了一批人手。养兔子是细致活,女人心细手巧,最合适不过了。水莲雇了六位女工。养殖场碎事太多,千头万绪的,忙得水莲小腿抽筋,脚后跟直打后脑勺。水莲整天在外面跑,购饲料,跑销售,家里大事小事全交给吴六。吴六有事没事就背着双手四处转。女工们就亲热地“吴场长”长“吴场长”短地喊,吴六听了就有点发飘。

吴六做事懒散,却很有女人缘。“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话用在吴六身上很恰当。

林二嫂的女儿也进兔场当了女工。林二嫂女儿是个哑巴,村里人都叫她哑妹。水莲开始不同意,怕难管理,林二嫂找到金二嫂。乡里乡亲的磨不开脸面,水莲答应了。

哑妹今年二十九岁,有几分姿色。由于是个哑巴,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下来了。吴六对哑妹很照顾,日子久了,哑妹生情,跟吴六眉来眼去。哑妹也觉到了吴六和水莲的关系有点生分,自己就有些念头,越想越远,越陷越深。下班回家,瞅准水莲不在家,哑妹会隔着窗户跟吴六对眼睛。眼睛对频繁了就产生感应,就对到心头上去了。

一天中午,吴六和哑妹一起添兔草,一对兔子正在交配。吴六就喊哑妹看,哑妹的脸潮红潮红的,胸脯胀胀的,就拿眼角瞟吴六。吴六眼里冒着火苗。哑妹弯下腰添兔草,脸不小心就挨到吴六的脸上,吴六瞅准机会就亲了哑妹一口。天气热,穿得少,两个人贴在一起,男人女人之间的感觉全出来了。哑妹第一次跟男人亲密接触,激动得浑身抽筋,下身觉到了黏糊糊的潮湿。

也巧,那天林若风拉到关系户,水莲去上海签订单。晚上下起雷雨,一阵比一阵急,吴六一人在家看酒友推荐的录像,黄色的。看着看着,吴六耐不住了,下身高高搭起帐篷,满头脑晃动着哑妹的眼神和性器官。吴六乘着夜色和雷雨的掩护,趴在哑妹窗底下学猫叫。哑妹偷偷打开门,吴六钻进了哑妹的热被窝。

吴六泄了欲火,就觉得索然无味,想了事,就给哑妹钱。哑妹不要,哑妹把吴六的头按在奶子上,奶子和心一起跳。哑妹只要六子人。哑妹就把内裤脱了指给吴六看,吴六看到了他一心想从水莲那里看到的东西。哑妹就用手比画自己最好的东西交给你了。吴六就把乖乖猫似的哑妹搂在怀里,拿哑妹与水莲进行对比,结论简单明了:一个热得像团火,一个冷得像块冰。吴六有点舍不得这团火。

吴六认为自己的种子有问题,不会发芽,就频繁偷偷约会哑妹,很放肆,变着花样耍,带着对水莲的不满耍,耍得哑妹整天容光焕发的。

县城里到处张挂条幅:政府搭台,经济唱戏。十月八日,农产品交易会隆重开幕。由于早就做了精心设计和准备,水莲的兔产品轰动整个交易会,订单雪片似的飞来。

县广播站、电视台把水莲事迹做成专题,当作建设新农村的典型连续播报。

林二嫂瞧准机会就来找金二嫂,进门嚷,这水莲咋不见动静呀,我们都等着喝杯添丁酒呢,然后就神秘兮兮地附在金二嫂耳边说,哪家哪家崽多,干脆过继一个给水莲,冲冲,水莲也许就开怀了,生一老串也难说。

金二嫂就说,咱家水莲能生养,都让忙给绊住了,趁年纪轻轻的先赚点钱再说!不迟不迟!

林二嫂叹口气,说,老姐姐,你那点心事能瞒得住我?反正你家现在不缺钱,花个三五千买个私生娃,不知爹不知娘的,将来靠得住。

金二嫂递给林二嫂一支烟。林二嫂接过烟,知趣地转了话题,说,一到阴天下雨,我这腰就犯病,直不起来,叫水莲给我找张兔皮,做个腰垫暖暖。

金二嫂抽一口烟,说,兔皮哪管用呢?我这里有一张狗皮,硝好的,你拿去用。说罢起身,端过一张方凳,踩上去到柜子顶上取狗皮。

水莲从县里回到兔场,心里高兴,就放工人们一天假。水莲妈知道了就把水莲和吴六一起叫回家。水莲和吴六进门,金二嫂正笼罩在烟雾中看电视。见他们进来,金二嫂关掉电视,脸上阴沉得往下滴水,说,金家的脸不能藏到裤腰里,要见人,见弯月村的几百号人!你们抽点时间到上海或南京去瞧瞧,看看到底为什么!电视上说了,不孕不育,能治!别一棵树上吊死了!我就不信,你们两个长的玩意都是实心的!

金二嫂急火攻心,那话就说得没顾辈分,没留分寸,说得水莲和吴六只有眨眼的份。

哑妹的肚子一天天壮大起来。哑妹平时藏着掖着,想到时给六子一个惊喜。等到吴六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切都晚了。

哑妹有三个哥哥,五大三粗的哥哥。三个哥哥就约吴六到家里喝酒。吴六知道这不是好酒,又不能不去,怀里就揣把刀。一进哑妹家门,哑妹三个哥哥手里都绰着家伙。

哑妹大哥问,吴六,你咋想起来动哑妹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吴六辩解,女人不破瓜,死了都过不了奈何桥,阎王不收。哑妹反正也没人要!哑妹大哥就说,你小子是个畜生,猪狗不如。

哑妹二哥问吴六,哑妹肚里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吴六说,只要几位哥哥愿意,生下来,姓金。咱家正缺孩子。哑妹二哥就说,你小子有种,有种,良心还没让狗给全吃了!

哑妹三哥提出三个条件任吴六选:第一,送你去坐牢,你糟蹋良家妇女;第二,把哑妹送到城里,买房子养起来;第三,赔款二十万块,哑妹后半生有着落。然后送吴六出门,说,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我们找你。吴六走到门口,哑妹三哥冲着他背影喊,下次别揣家伙,我们哥几个不惧你。

林若风出事了。

水莲得到消息,急急忙忙赶到城里。林若风正在接受审查,不容许和任何人见面。几年生意做下来,水莲也认识几位官场中的朋友,打听后才知道,林若风只是受到牵连。令狐行长吃了一项引进项目贷款的二十万元回扣,事情败露,被收审。林若风是这个引进项目的银行担保人,也被怀疑吃了黑心钱,正在接受纪检调查。

水莲无能为力,知道事情真相后松了口气,就回到兔场里坐等消息。

哑妹的三个哥哥见吴六没有动静,就托中间人变着法子把这件事透露给水莲。

水莲直接去找哑妹对证,哑妹敢作敢当,很坦然,没做任何隐瞒。

水莲知道真相后,异常冷静,让人传话让吴六回家。水莲在家等着。水莲叫来金二嫂,扶母亲坐到床沿上,给母亲点上一支烟。然后拉过张椅子坐下,脸色像冬天里的玻璃泛着冷光,没有一丝表情。

吴六进门,一看阵势就什么都明白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很动情很伤心很委屈地哭。

水莲把头扭向窗外,一言不发。金二嫂耷拉着眼皮自顾自抽着烟。

吴六抬头望望她俩,开始自我辩解,说,我跟水莲结婚那么多年了,也没有孩子,村里人白眼,妈妈你也白眼,我受得了吗?我是男人,男人最怕什么?最怕别人说你没用!好像水莲不能生孩子都是我的事似的。我是倒站门,倒站门就有罪呀!我只想看看到底是谁出了问题,是我还是水莲。……现在看来,不是我的问题了……

水莲玻璃般的脸上飘着霜,浑身发抖,那颤动清晰地传到了厚厚的棉袄外面,说,吴小错,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吴六无赖地嚷,我是畜生,我知道我是畜生,你是白——天——鹅!

听到这句话,水莲心里咯噔一下就打个结,打了个死结。

水莲镇定一下,说,吴六,这件事我去跟哑妹家谈,我成全你。不过我告诉你,我欠你的债今儿个两清了,金家欠你的债两清了。从此以后,咱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金二嫂摁掉烟头,叹口气,摇摇头走了,边走边说,你们俩作着过呀,造孽呀!

水莲当即起身,去了哑妹家,给哑妹的三个哥哥抛下一句话:哑妹必须把胎儿打掉,打掉后我给你们五万。不行就见官!

林二嫂觉得这事丢人,劝几个儿子别闹了,讨点钱私了算了。

哑妹的三个哥哥接受水莲的条件。哑妹死活不让打掉胎儿,闹腾得昏天暗地。哑妹的三哥没有办法,就偷偷在哑妹的碗中放了堕胎药,这才完事。哑妹受到很大刺激,整天抱着个枕头疯疯癫癫的。

林若风出事,吴六走下道,水莲心意断绝,全部心思放在养兔场里。

到了年底,林若风案件审理完毕。令狐行长被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移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林若风,属渎职行为,党内记大过处分。

水莲松了口气。水莲在前缘茶馆主动约见林若风。林若风又黑又瘦,蓬乱的头发中竟然夹杂着些许白发。令狐亚男已经调到市里去了,两个人开始分居。

水莲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怜悯还是旧情未了,连水莲自己都说不清楚。水莲只想哭,眼圈红红的。

林若风说,水莲,我那三成股份,你把本钱给我就成,我退出了。

水莲掏出纸巾擦了擦眼睛,平静地说,林若风你听着,有我水莲在,谁也不会少你一个子!说罢把纸巾狠狠地扔进垃圾桶。

林若风眼睛湿湿的。水莲很知情地递过一张纸巾。林若风眼泪流了出来。长那么大,水莲第一次看见林若风哭,自己的眼泪也就不争气地跟着流。流着流着,水莲就把双手合拢成喇叭,冲着林若风轻声地断断续续地喊:“你是一只……癞蛤蟆,呱呱呱……想吃天鹅肉呀……呱呱呱——”

林若风泪眼蒙眬地笑了。

水莲回到兔场,认真核算一下,赚头不小。水莲把林若风该得的钱立了个账户存起来,加了密码,打算等林若风安定下来再交给他。

春节过后,哑妹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哑妹一家为医疗费的事再次纠缠水莲,带着一帮人要砸兔场。水莲哪也不去,整天在兔场守着。水莲心里烦,不知怎的就想起林若风。水莲决定进城看看林若风。

令狐行长死了,在狱中割腕自杀。林若风跟令狐亚男协议离婚。

水莲直接去了林若风的家。

林若风的气色好多了,水莲倒是满脸沮丧。

中午,林若风留水莲吃饭,水莲答应了。林若风下厨房烧了几个菜。

林若风拎出一瓶洋酒,说当股长期间,腐败得来的,一直没喝也没时间喝没心情喝,今天就喝点酒吧。水莲近段时间心情糟透了,也就没拒绝。

林若风酒量不大,喝酒就脸红;水莲从来滴酒不沾。几杯酒下肚,两个人头重脚轻,舌头也不听使唤了。

林若风就说,水莲你知道这几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真像从地狱走了一遭,身体瘦掉三十斤,就剩下皮包骨头了。说着就伸出胳膊给水莲看。林若风接着说,人去了两个地方,才会想得开。

水莲就问,哪两个地方?林若风就说,一个是监狱,一个是火葬场。到了那里,你会把一切都看开了,什么钱呀、乌纱帽呀……统统都是狗屁,假的!水莲呀,现在我才想开了,我不为他令狐行长活,不为她令狐亚男活,不为父母的脸面活,我要为自己活!

水莲接过话茬,话里含着醉意,说,林若风你说水莲为谁活?为金家传宗接代活,为金家面子活,为金二嫂活。我水莲不是母狗,不是母骡子,我是水莲。——林若风,你说我水莲怎么样?

林若风用手指着天空,说,你是一只天鹅,白天鹅!

一只白天鹅,却娶了一个不是玩意的男人!他背着我搞女人,还是一个哑巴。

林若风就说,六子不知道珍惜你,他没福气!

水莲就责怪道,你林若风也不是个玩意,你讨了我的便宜,却跟一个不是玩意的女人上了床。你和她离了好!

林若风重重叹口气。

水莲晃晃悠悠站起身子,围着房子转一圈,说,林若风,你知道我为什么把第一次给了你吗?

林若风摇了摇头。

水莲又回到原地坐下来,用手掌托着腮帮子,说,小时候,我跟父亲去找你叔叔办事情,请你叔叔帮忙批几袋化肥。我和父亲拎着刚烙好的小麦煎饼,拣得干干净净的韭菜。到你叔叔家,我真羡慕死了,他家有电视机,有冰箱,有空调。最让我惊奇的是,大热天外面像火炉子,那屋里却像春天似的。我当时就想我将来一定要过这样的生活。

林若风就说,我知道后来婶娘回来了,把煎饼和韭菜扔进鸡圈喂鸡了。

水莲苦笑,说,从那时起,我就想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农村人也是人。

林若风自己干了杯中酒,把两个人杯子又满上了。

水莲端起酒杯晃了晃,接着说,我想继续上学,姊妹五个,我是老小,哪里念得起呀!

林若风就说,你就想到我,认为我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水莲笑了笑,笑容里含着一份凄楚,说,我把你当成希望,没想到你给我的是无奈的绝望。

林若风长叹一声,说,我们年轻时都幼稚得可笑,满脑子都是美好的理想。可命运往往握在别人手里,哪由得了自己!

水莲叹口气,说,自己有能力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所以一位大名人说,世界上什么都可以卖,唯独不能卖后悔药。人类有磨难才会有进步!

水莲大笑,用指头戳着林若风的额头问,你说,哪位大名人说的?怕是你林大名人说的吧?

林若风噗的一声笑了,口中的酒喷了出来。

两个人无拘无束地痛痛快快地喝酒。

水莲醉了,林若风也醉了,那种沉沉的醉。

水莲看着林若风公鸡冠似的大红脸就问林若风,你猜你现在像什么?

林若风脱口而出,说,当然是一只喝醉酒的大癞蛤蟆了!

水莲一听这话,就把头伸过桌面,两只手往嘴边一拢,带着醉意嚷:“你是一只癞蛤蟆呀……呱呱呱,想吃天鹅肉呀,呱——呱——呱——”

林若风借着酒劲,一把把水莲揽进怀里,附在水莲耳边说,癞蛤蟆真的想吃天鹅肉了,真的想吃天鹅肉了!

水莲浑身发出轻微的战栗,闭上眼睛,头贴到林若风的胸脯上。

10

山润水涨,桃红李芳,又是春天。水莲兔场生意火爆。在林若风的提议下,为了扩大影响,水莲去工商局给自己的产品注册,商标是“芙蓉”。

“芙蓉”牌兔类产品由于货真价实、质量过硬而长销不衰。

多年的历练,水莲成熟了,在生意场中如鱼得水。没过多久,“芙蓉”商标被市里列入地方特色商标。

养殖业成为弯月村支柱产业、特色产业。村主任林永胜由于领导得方,被提升为乡党委副书记兼弯月村支部书记。在水莲提议下,弯月村成立养殖协会,负责技术培训、外跑销售、纠纷调解。会长是支书林永胜,副会长就是水莲。

在乡里推荐下,水莲作为编外成员,自费随市里组织的民营企业访问团到国外参观学习,眼界大开。回来后,水莲打算加大资金投入,设法贷款或筹资引进先进设备,外聘高级人才,搞兔产品深加工。

水莲和吴六关系冷淡。吴六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法得到水莲的身体。水莲提出协议离婚,条件是兔场的所有投入,水莲、吴六、林若风三三分成,剩下一成归母亲,谁也不干涉谁的私生活。吴六死活不答应。

水莲怀孕了。水莲决定生下孩子。

水莲的肚子一天天挺起来。村里人见了吴六就嚷,六子你老婆这回开的不是谎花吧?

吴六就像一头好斗的公牛,两眼血红,尖声骂,闭上你娘的嘴,当心老子阉了你!

吴六知道自己和水莲的缘分已尽了,可他不甘心。吴六不得不承认,自己经历过那么多女人,水莲是他唯一放不下的!吴六决定借助婚姻这条锁链挽救俩人关系。

那晚月色很好,水莲陪客人吃完饭回来了,由于刚签了批数量可观的订单,心情不错,那脸色在酒精的作用下,红润润的,丰腴而鲜嫩。水莲打来洗脚水,坐到床沿上,边洗脚边哼着歌:“你愿做一只小羊,跟在我身旁……我愿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狠狠抽在你的身上……”

吴六站在旁边,等着给水莲倒洗脚水。吴六在灯光下细细端详水莲,越看越好看,心痒痒起来,没等水莲擦干脚,就把水莲按到床上。

水莲就说,吴六,你敢胡来我就嚷,让全村人都听见。

吴六嬉皮笑脸地说,我怕哪门子?你是我老婆,我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别人管得着?一边说一边就去脱水莲衣服。水莲拼命反抗,可哪是吴六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只有喘粗气的份了。吴六冷着脸脱光水莲的衣服,水莲的小腹已经微微凸起。吴六大受刺激,不由分说就强行进入水莲身体。吴六痛快地呻吟着,虚张声势地嘘嘘呵呵。

水莲流着眼泪狠狠地说,吴小错,你是畜生!

吴六愣了一下,管不了那么多,自顾自地狠劲地上下动作。吴六相信一句话,女人嘛,只要你睡了她,她就会对你好。

水莲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把脸歪到一旁。

吴六泄了。吴六再看水莲,一行行泪珠滚滚而下,枕巾都湿透了。

吴六冷静下来,趴到水莲胸脯上,呜呜地哭,边哭嘴里边念叨:水莲,吴六错了,以后再也不胡来了,跟你好好过日子。

水莲一言不发,推开吴六,起床到卫生间去洗身体。

林若风经历那次事件后,心思散淡,没事的时候,就仔仔细细回味自己的人生道路,真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自从上次相聚后,林若风掂量出水莲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沉呀!

林若风得到水莲怀孕的消息后,很振奋,似乎抓住了幸福的尾巴。林若风决定抓紧它,不再松手。林若风决定约吴六谈谈,就在前缘茶馆。林若风决定破釜沉舟了。两人落座后,林若风要了两杯绿茶。林若风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情感,决心快刀斩乱麻,把所有实情告诉吴六,让吴六彻底死心,离开水莲。

六子,跟水莲离了吧。你跟水莲不是一路人,真的。林若风的开场白透着真诚。

吴六不语,盯着林若风的眼睛看,眼光里藏着桀骜不驯。

林若风没有躲避,坦然面对,说,水莲肚里的孩子是我的。

吴六不语,眼底开始窜动着凶悍。

林若风眼光开始变冷,毫无退避的意思,呷口茶,说,咱们可以谈谈条件。我给你十万元,水莲的场子,你可以拿走一半股份。你都三十多岁了,再找个可意的,好好过日子。

吴六不语,把头扭到一边,茶杯被捏得吱吱响。

你不了解水莲。林若风语气很冷,冷中显出平静,说,水莲把第一次给了我。

吴六转过脸来,脸色青紫,说了句,你林若风别他妈的净假斯文,你不比我六子好到哪里去!哼了一声,狠狠顿了一下茶杯,转身离开了。

吴六回到兔场,把摩托车往地上一撂,进了办公室。水莲正在细心查验产品质量。吴六劈头就问:

你肚里的杂种是林若风的?

水莲停下手中的活,眼睛盯着成品看,一言不发。

如果我们离婚,你愿意把工厂一半股份给我?

水莲放下手中的产品,转过脸去,还是一言不发。

这些都是你和林若风商量好了的?

水莲依旧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窗外的白杨树绿得滴水。

你的第一次给了林若风?

水莲听了这话,干脆转过头来,脸色瓷砖一样僵冷。

吴六绝望了,伸出去的巴掌又缩了回来,丢下一句,真看不出来你水莲真是阴毒,从来没有人敢玩我六子,却给你玩了,阴沟里翻船了,小瞧你了!奸夫淫妇!最后一句话是吴六咬牙切齿挤出来的,说完骑着摩托车旋风一样走了。

11

那一夜,水莲噩梦连连,迷迷糊糊,不知是睡是醒。水莲有一种不良的预感,几次拿起电话,想拨给林若风,又放下了。水莲干脆起床,斜躺在沙发上等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公安局的警车就直接开到水莲家门口。警察通知水莲,吴六昨天夜里把林若风给捅了。吴六被刑事拘留,林若风正在医院抢救。说完就走了。

警察走后,水莲晃悠几下,瘫倒在地上,浑身扭麻花似的抽搐。水莲小产了。

吴六行凶,林若风、吴六、水莲的关系公之于众,整座县城特别是弯月村闹腾得沸沸扬扬,茶余饭后,人们嘴边没有其他话题。那段时间,人们的口头语是,这漂亮女人呀……然后就是摇头,就是叹息。

法医鉴定结果:林若风很有可能终生瘫痪。

法院宣判:吴六犯故意伤害罪,判有期徒刑十年。

金二嫂听到消息,突然犯心绞痛,村里人急忙送往医院,抢救无效,死亡。死前,金二嫂的手紧紧抓住水莲的手,像铁箍子,似乎想拽着水莲一起走,眼角泪水小溪似的流。

金家姐妹都回来了,特别是四姐溪莲,带着歉疚,水莲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生怕水莲丢了。一段时间,水莲眼光呆滞、动作机械,上衣竟然经常忘记系纽扣,许多对水莲身体想入非非的人就有机会偷偷一睹庐山真面目。村里人说,我们村杨玉环恐怕要没了,真可惜。村民们记起水莲的好来,就主动过来帮忙,把金二婶埋葬了。水莲给金二嫂买了个水晶骨灰盒,筑起一座水泥坟墓,坟前烧了真钱。凡是帮忙的人,水莲都用牛皮纸信封写上姓名,重金酬谢,村里人都很客气地给退了回来。水莲眼角带着潮湿,蜡黄色的脸上泛出红润。

埋葬完金二嫂后,水莲把兔场交给溪莲照管,就突然失踪了。

不过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水莲的消息,村支书林永胜带回来的消息:

水莲跟林若风在一起,专门服侍林若风,他在大街上曾经看见水莲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林若风,俩人亲亲热热的。他想过去打个招呼,转眼就找不到他们了。

有人就问,真的吗?你别看花眼了。

林永胜就生气地说,我才四十岁就花眼了?你才花眼呢!水莲当时就穿着她在咱们村里最常穿的那件粉红色的披风,我能看走眼吗?

人们还是不相信。一个人就提议,咱们去兔场问问溪莲,她肯定知道水莲的下落。大家就一起嚷,是的呢,还真有些想水莲了。走,咱们看水莲去,把她接回来……

(发表于《青年文学》2008年11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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