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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绝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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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鲁两省交界处矗立着一座羽山。

羽山的南山脚下掩藏着一座小山村,百十来户人家,叫禹王村。村西是一条宽阔的沙砾路,路两旁一棵棵历尽沧桑的老槐树浓荫蔽日。每年初秋,一路槐花盛开,一路清香弥漫。顺着沙砾路,往南走大约十里,是同安镇,陇海铁路穿镇而过,日本鬼子苏北“清剿”总部设立于此;往北走四十里,就是罗荣桓麾下八路军山东纵队所辖的沂蒙山解放区;往东走五十余里,越过芦苇丛生的大片滩涂,就到了辽阔无边的黄海岸边。

一九四三年初夏的一个傍晚。

暮色如厚厚的水雾从羽山顶上漫延下来,不一会儿,整个禹王村似乎都被淹没了,陷入一片死寂。远处,羽山谷里的风吹松涛声隐约可闻,村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声。

村子的南端有三间石基土墙的茅草屋,屋顶凹凸不平,屋顶的红茅草已经褪尽本色,露出不堪一击的腐朽白色,即便是夜色也掩盖不住它的苍老。天已经黑尽,但是屋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暗。靠西墙壁砌着锅灶。灶膛里只剩下灰烬,红通通的,不时迸出一两团明亮的火星。灶上蒸着用新鲜的玉米面捏成的馍馍,嘟嘟嘟地冒着热气,夏天鲜玉米特有的清香弥漫了全屋。

灶膛里的光亮,清晰地映现出两个静坐者的轮廓。

灶前坐着的那个女人,叫禹蓟儿,脸色秋霜般冷峻。她的衣边、鞋边都缝上了一圈儿白边,头发用白布条束成一个髻儿。那是为死去的娘戴的孝。白边已经泛出灰色,溅满了斑斑尘土。她用手中那根烧黑了半截的吹火棒拨了拨灶火,发出一声幽冷的叹息。

倚门而坐的男人叫狗剩。自从禹蓟儿死了娘,每到暮色降临,他都用几乎相同的姿势坐在同一个位置。他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禹蓟儿,觉得该说的话他娘禹三姑都替他说完了,自己再说那些话都是废话。他可不想像屋檐底下的麻雀那样没完没了地叽叽喳喳,惹得人心里长了毛似的烦躁不安。他觉得这样傻呆呆地坐着,让禹蓟儿自己去消化痛苦,比说什么都强。

今晚的情况有了变化。

禹蓟儿掸了掸身上的浮灰,站起来,点起挂在墙壁上的油灯。屋里亮堂起来,狗剩觉得一股久违的温暖在黑夜中弥散开来。她拿过一个白粗瓷碗,揭开锅盖,盛出一碗玉米馍馍,送到狗剩面前,用碗边推了推他的胳膊。狗剩愣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接过碗,捏起馍馍吃了起来。

狗剩吃完馍馍,端着空碗不知该往哪里放。近一个月来哑了似的禹蓟儿突然开了腔:

“狗剩,你杀了狗日的山龟,俺就进你家的门,做你家的牛马!”那声音撕裂、冰冷、刺耳,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甜润与细声细气。

禹蓟儿干涩的眼里终于汪上了泪,淡淡地追补一句,你若不去杀山龟,俺就进窑子,挣钱雇人给俺娘报仇。说罢,背过身去,露出瘦骨嶙峋的身架。

狗剩知道,只有心死的女人才会说出如此平铺直叙的话。

望着那瘦瘦的脊背,狗剩痴痴地发呆。他干咽了一口唾沫,胸口压上块磨盘似的,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那是一个悲伤的中午。

羽山的天气,一进入六月就透出难耐的炎热。禹蓟儿像平常一样忙完农活回家做饭,汗津津的脸庞微黑中透出红润和水灵,白洋布单褂裹着的身段洋溢着成熟的磁力,半挽的裤脚露出结实红润的小腿。她手中的风箱发出有节奏的咕嗒、咕嗒声。

村中的那条青石板巷子传来了牛皮靴沉重而缓慢的嗒嗒声。那是天天到村中买菜的小鬼子山龟的皮靴声。

山龟叫什么名字,整个禹王村没有人知道。他的长相很像羽山坳里爬行的旱山龟:光秃秃的脑袋微微前伸,脖子细长,身体肥硕,走路时身体前倾,两条长长的胳膊垂挂在胸前。禹王村的人依形赋名,干脆叫他山龟。他是个炊事兵,应该是班长,天天带着四个黄狗子(伪军)下乡收菜。

两年以前,都是黄狗子下乡收菜,不知什么原因,今年春天就把山龟派来了。

嗒嗒的皮靴声在草屋前停了下来。

禹蓟儿屋子前面围了竹篱笆,还养了一条草狗。禹蓟儿先是听到吱呀一声篱笆门响,接着是狗的狂吠。狗是有灵性的动物,那狂叫声凄怆急迫,似乎痛不欲生,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没等禹蓟儿竖直的毛发平静下来,山龟已经迈进草屋的门槛,肥胖的身躯冲着禹蓟儿直压了过来。禹蓟儿本能的反抗毫不顶用。被禹蓟儿抓破了脸皮的山龟兽性毕露,一拳打晕了她。

躺在炕上的蓟儿娘摇摇摆摆挣扎着起来,摸起饭桌上的菜刀向山龟砍去。山龟回转身,对着她的胸口猛踹一皮靴,蓟儿娘口中喷血,呻吟着倒了下去。余怒未消的山龟走上前去,又连踹了几脚,蓟儿娘痛苦的呻吟声顿时消失。

当禹王村的村民们聚拢过来时,禹蓟儿已经赤身裸体。

山龟眼见那四个黄狗子抵挡不住外面喧嚣的声势,再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做狗吊秧子那种丑事毕竟不雅观也没趣味,他只好悻悻地走人。

禹蓟儿慌乱地披上衣服,连滚带爬扑到娘的身边。娘的身体已经冰冷。

埋葬娘的那一天,禹蓟儿没有流眼泪。

每年春天,羽山脚下漫山遍野长满了泼泼辣辣的蓟菜,那种叶缘布满小刺的野菜生命力极强,一场春雨过后,它那油绿绿的身影就会布满山野、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每到这时,禹王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去挖蓟菜。挖来的蓟菜做成的渣子又香又甜,可以当饭吃。在那饥荒连绵的年代,它是老天爷赐给禹王村村民度春荒的珍贵礼物。

禹蓟儿的名字是娘给起的,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像蓟菜那般茁壮,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环境都能泼辣辣地活下去。

六年前,禹蓟儿、娘、爹,一家三口,日子虽然不算富有,倒也清闲自在。禹蓟儿的爹禹一山不精通农活,却酿得一手好酒。

羽山南麓有殛鲧泉,史书记载,大禹的父亲鲧在此被杀,身化黄龙,飞入泉中。此泉深不见底,泉水清冽,几千年来从未枯竭过。泉水流到山底,蓄成一汪深潭,鱼肥虾美。禹一山在羽山南麓建酒窖,取殛鲧泉水,用羽山高粱,杂以豌豆、大麦、荞麦,酿制出的“羽山高粱烧”,堪称羽山一绝。

一九三八年,李宗仁率领六十万国军与三十万日本鬼子在徐州台儿庄决战,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刺鼻的焦尸味道让乌鸦都躲到了淮河以南、沂蒙山以北。

禹王村处在战火的外围,一队一队的日本兵波浪似的从羽山脚下淌过去,涌向徐州。其中有一队日本兵临时驻扎在禹王村。前方战事吃紧,鬼子兵把心思全用在战事上,无暇顾及其他。可禹一山的“羽山高粱烧”却惹了大祸。那时正逢冬季,夜里刮起老北风,把酒香直往南送,都飘到同安镇去了。当时天冷,鬼子兵还没有足够的御寒设备,正冻得睡不着觉,闻到酒香,顿时精神抖擞,开始寻找酒源。他们顺着酒香找到禹一山的酒窖,狂喝滥饮来祛乏解寒。

头重脚轻的日本兵本性毕露,开始在禹王村为所欲为。没来得及躲到山上去的村民遭了殃。

日本兵走后,村民们怨气没处撒,就找债主,最后找到了禹一山的头上。都是禹一山的酒惹的祸,它让一群疲沓的日本鬼子变成了一窝疯子。禹一山的酒窖被砸了,被平了,囤积的粮食被烧了。禹一山趁着夜色逃跑,从此下落不明。

禹蓟儿的娘是从郑州乡下逃过来的。民国十年,黄河闹洪灾,大水决堤吞淹了所有的庄园,放眼千里全是浑浊的黄河水。待水退尽,满眼全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再加上中原之地各路军阀杀红了眼,连轴转抢占中原,炮火连天,哪还有平头百姓的立足之地?禹蓟儿的娘和她的哥哥实在没有活路了,就一起出去闯关东。兄妹俩沿着陇海铁路往东走,打算到了海边后再沿着黄海往北走。走到羽山脚下时,哥哥病了,病得很重,实在走不动了。禹王村的小伙子禹一山收留了他们兄妹俩。哥哥的病没治好,客死他乡。禹蓟儿的娘为了报恩,也怕兵荒马乱的一个女人上路不安全,就留了下来,落地生根,做了禹一山的老婆。

禹一山逃走后,禹蓟儿娘忧劳成疾,得了一种怪病,不能见风,只要见风,那脑袋就如同刀砍火烧,似乎要四分五裂;不能见光,见光那眼睛就如同千针齐扎,泪流带血。近几年,蓟儿娘的病情越来越重,直至卧床不起。要不是禹三姑的悉心照顾,要不是心里还存着牵挂,她也许早就撒手尘世了。

2

禹王村里有个大名鼎鼎的禹三姑,终身未嫁。

她住在禹王村的最南面,离禹蓟儿家有二百来米的距离。她的院子南面有一条小路,跟村西的大沙砾路连接,形成“丁”字状。

禹三姑是当地有名的“土医”(身怀某种治病的绝活,但不被医学界所认可,只好靠行走江湖为生)。

有一天,禹三姑到同安镇给人看病,傍晚回家。阴沉沉的天空中飘着小雪花,锥子似的寒风直往人的脖子里钻,催促行人快快赶路。一声婴儿的哭声拽住了禹三姑匆匆的碎步。她循声走过去,看见大沙路边的一棵老槐树底下有一堆破棉絮,里面躺着一个婴儿,眼睛滴溜溜地冲着她转,见到她竟然不哭不闹了。禹三姑围着婴儿转了几圈,摇了摇头离开了。“医者仁心”,不是禹三姑不慈悲,乱世的慈悲是需要经济基础的。“宁做盛世狗,不为乱离人”,那年月,人们口腹难果,更别说拿钱看病了。成年人一旦有病,能撑的硬撑,能挨的死挨,撑不住挨不过去就听天由命,更别说孩子了。那时无论是城里还是乡村处处都有“乱坟岗”。所谓“乱坟岗”,是指那些城角、山垭、沟渠边的芜蔓之地,不好种庄稼、做营生,专门用来掩埋那些无主之鬼的,也是抛弃弃婴的主要场所。禹三姑见得多了,心上早已结上厚厚的茧子。

那天夜里刮了一夜的西北刀子风,落了一夜的小雪。第二天清晨,禹三姑照例早起去同安镇给人做早检。路过那里时,她多瞟了一眼。她发现了一个奇迹:那个婴儿没被冻死,小脸蛋儿青紫,两只眼睛还能滴溜溜地冲着她转。远处雪地里游荡着的几条野狗,竟没伤到他一根毫发。

禹三姑抱起那个婴儿,仔细查看,更是震惊不已。当时已入初冬,那婴儿的身上竟然爬满了黑色的三角头长脚蚂蚁。冬天的旷野,生命零落,哪来的一群蚂蚁?禹三姑抱起孩子转身就往家赶。

到了家里,禹三姑把那婴儿放到炕上,先燃起灶火,待屋里暖和后,她脱掉婴儿身上的那层破棉絮,铺在婴儿身底,然后用手轻轻捋下婴儿身上的蚂蚁,仔细捋干净了,用棉絮包好,放到院子门外的一棵老槐树底下,散开棉絮,让蚂蚁们自由逃生去了。

在禹三姑看来,是蚂蚁们救了那婴儿的命。蚂蚁们的叮咬,以毒攻毒,遏制住毒气的攻击,让那婴儿获得了活命的机会。看来,那婴儿头顶三尺果然有神灵相护,命不该绝。

禹三姑回到堂屋后,仔细检查婴儿病情。果然如她所料,婴儿的囟门已经溃烂,浑身的皮肤浮肿得厉害,呈现水黄色。如果用今天的医学观来解释,那婴儿被误认为患了败血症。

禹三姑拿来药箱,打开羊皮做成的针灸包,左手拿起一根银针,右手摸到那婴儿脚上的涌泉穴,按住。一针下去,婴儿的小腿抽搐几下。禹三姑拔出针,一股黄水夹着微腥往外渗出。禹三姑用早已准备好的大葱白蘸着自己特制的黄色药粉轻轻揉擦那穴位,然后一针针往头上走,走一针擦一针。

针到头顶的囟会穴时,禹三姑已是大汗淋漓,拿针的手已经累得微微颤抖。禹三姑拿着针,默念一句,你小子,有命没命就看这一针了!说罢,一针下去,又准又狠。

禹三姑闭上眼睛。周围一片死寂。

突然,那婴儿号啕大哭,歇斯底里,那尿儿像打开了闸门,哗啦啦往外喷。

禹三姑长吁一口气,叨咕一句,这小子命大,总算逃出鬼门关了!

那婴儿一个劲尿,一个劲尿,尿得人胆战心惊。禹三姑堂屋的青砖地面上河流纵横。

等到尿停了,那婴儿浮肿的身体只剩下皮包骨头,皮下的经络清晰可见,连骨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透亮的牛皮纸包裹着一副骨架子,特别是那心脏,怦怦怦地跳,顶得那皮肤一起一落的,似乎伸手就能抓到它。

禹三姑拿来端午时节备下的艾草,卷成卷,用火燃了,轻轻熏烤那婴儿的囟门,烤烤吹吹,烤烤停停,直到囟门干燥才罢手。

然后,禹三姑用开水冲鸡蛋,喂那婴儿,三分饱后,让他睡了。

做完这一切,禹三姑累得像块软软的柿饼子,和衣躺到婴儿旁边,一会儿就睡着了。禹三姑那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日月倒转。

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白白的窗纸洒进房内的时候,一阵婴儿嘹亮的哭声唤醒了禹三姑。禹三姑揉揉惺忪的睡眼,自言自语道,会哭了就好,知道喊吃就好了。

禹三姑年轻时捡到过许多弃儿,但她治好病后都转给其他人抚养了。鬼使神差似的,禹三姑决定抱养那个婴儿。禹三姑给他起了个很贱的名字——“狗剩”,意思是狗嘴里剩余下的一条小命。

禹三姑是个传统女人,在她的潜意识里,狗剩命大福大也该有大造化。

“通一门手艺,顶万千苦力。”禹三姑懂医术,尤其擅长针灸。在那兵荒马乱的时代,她若不是把一切看淡了,窝在了禹王村,而是身处灯红酒绿的城市,可能早已身价万贯。女人一旦年龄大了,自然就消了那份年轻的癫狂,越来越看中生活中那份安稳。这正如春天的花与秋天的果,开花是为了展示生命的妖娆,结果是为了让生命归仓。禹三姑抱养狗剩,开始是出自本能的良善,随着时光推移,她身上母性的存在被慢慢唤醒。母性像一坛酒,岁月是最好的酵母菌。当这坛酒发酵到浓烈时,作为母亲的她会很自私地占有这坛酒,斟酌这坛酒,轻易不会让他人品尝。而这坛酒醉倒的往往是母亲。醉倒的母亲常常犯糊涂,甚至难辨是非。

禹三姑宠养着狗剩。

禹三姑为狗剩设计了许多美好未来,可都被时间的流水浸泡得一塌糊涂。

禹三姑最希望狗剩能够文有所成,但狗剩看见字就打盹,八岁启蒙,直到十六岁,西瓜大的字认识的没有几箩筐。禹三姑就让他学习种地,觉得人处乱世,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也不错,日出荷锄而作,日落挑担而归,一亩三分田上度春秋倒也清闲自在。可狗剩哪里吃得了那种苦?种哪块地哪块地荒,草比庄稼多,季季又赔功夫又赔种子,见不到丁点收成。

禹三姑实在不愿意让狗剩学医。禹三姑知道,医者辛苦,狗剩吃不了那种苦;再者,医者贵在胆大心细,这恰恰是狗剩的短处,弄不好,救死扶伤谈不上,就怕是治死治伤,落了骂名不说,还会连累祖宗英名,糟蹋了她一世好名声。

长大后的狗剩成了禹王村的准“二流子”,这跟禹三姑的愿望相差太远。狗剩,近一米八的个头,粗实的身材,也可以算是山东大汉了,特别是那脑袋,上尖下圆,像当地产的可以一分为二做水瓢的葫芦,眼睛很大,用当地人话说,跟公牛蛋似的,只是缺乏神采,显得空洞。禹三姑每次望着狗剩,都心有不甘,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叹气认命。

3

禹三姑无奈,只好带着狗剩学医。禹三姑想,自己手把手去教,彻彻底底管住狗剩的心,即使狗剩学不到真招,哪怕能学到一零半爪,治个头痛脑热、肚疼皮痒的,挣点糊口的钱粮也好,不至于她撒手尘世后饿死路边,落得个抛尸荒野。

自从禹蓟儿的娘得病后,禹三姑就成了禹蓟儿家的常客。禹三姑给禹蓟儿娘看病,只收本钱。禹蓟儿娘和禹蓟儿心里存着一份感激。

这样做,自然是禹三姑为人厚道,但禹三姑也存着私心。

禹三姑看到禹蓟儿的第一眼,顿时满眼春光,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女人的直觉向来比狗还灵敏,饱受历练的女人的直觉绝对不比现代的雷达灵敏度差。她觉得狗剩的一方天出现了,有了这方天罩着,狗剩后面的日子就会有保障。她欣喜若狂,她要想方设法把禹蓟儿弄回家门,做狗剩的另一半。

禹三姑怀有这种想法,除了为狗剩的未来着想,其实也暗藏着一份报复的快感。

说起来有点臊人,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禹三姑与禹蓟儿的爷爷曾经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情缘。

沂蒙山南麓有一座尼姑庵,住着三位尼姑,她们在医道上各有绝活。大尼擅长制药,二尼擅长推拿,三尼擅长针灸。生逢乱世,她们找一方清净之地,力所能及地普救众生。有一次三尼到禹王村游医,看到了十五岁的禹三姑,摸了摸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狠瞅一番,然后淡淡地说,跟俺去学针灸吧。禹三姑鬼使神差似的拾掇拾掇衣物,简单地打个包裹,往肩上一甩,就跟三尼上了尼姑庵。禹三姑的父母吧嗒吧嗒眼珠子,冲着禹三姑背影撇了撇嘴巴,嘟囔一句,闺女都是白养的,然后背过身去就干自己的事,弃女如泼水,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十九岁那年,禹三姑学得差不多了,想回家看看。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禹三姑起床后,出门看天气,天空一派晴朗,尼姑庵四周的林子里鸟噪得欢,蝉鸣得乱。禹三姑把昨晚上收拾好的包裹往肩上一甩就要赶路。正在吃斋饭的三尼喊,走不得,走不得,你个小妮子过几天再走,莫急莫急呀!禹三姑掉过头来,转出白眼珠子,问一句,有啥说的?三尼盯着禹三姑的眼睛说,天有异象,人有艳祸,小妮子当心哪!禹三姑把嘴一撇,转回黑眼仁,说,五十来里脚程,几个时辰就到了,又不是上梁山,怕啥?说罢,哼着山曲,一路小颠着跑开了。三尼在背后连喊几声,禹三姑全当耳边风了,三尼摇摇头,再追出一句,你小妮子不听三尼言,艳祸在山前哪!禹三姑已经颠出去很远,只剩下个模糊的背影。三尼无奈地摇头,冲着身后的菩萨说,但愿她早过这一劫,心安神定,仁心济世。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太阳西斜时,禹三姑行至羽山脚下,眼见翻过山就到家了。她嘴里嘀咕,三尼这个老僵尸,说得那么不吉利,咱这不是到家门口了嘛!

话刚离口,就听得背后一声炸雷,震得她浑身打一个大激灵。她转过头一看,铺天盖地的乌云从沂蒙山背后涌来,夹着沉闷的电闪雷鸣。刚才只顾赶路,禹三姑根本就没注意身后。就在她发愣的那一会儿,太阳已没了踪影,豆大的雨滴打在山石上、树叶上噼啪作响,那地上的土一打一个窝窝,泥花溅得老高。就在她愣神的一会儿,那雨从云端瓢泼下来,天地间顿时一派迷蒙,让人喘气都觉得困难。

禹三姑知道羽山小半山腰处有一个山洞,她顾不得犹豫,一路小跑,一头扎了进去。

禹三姑浑身湿得小河流水般,狼狈不堪。进山洞后,心情陡然轻松,甚至有点惬意的惊喜。她打算脱下衣服,擦干身体,然后把衣服晾干。在那无人之地,她的想法和心情比男人还要放纵。

就在她脱掉上衣的时候,山洞里面传来一声男人的大声咳嗽。

禹三姑惊吓得魂飞魄散,春颜无血,霎时纸一般白。

山洞里走出一个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叫禹青云,也是禹王村人,不过禹三姑只知道村里有其人,但并不认识。禹青云八岁进同安镇读书,平日里偶尔回家取些钱粮或过过节日,至今也没真正回村里长住过。

那天也真巧,禹青云翻看《同安县志》,得知羽山山谷里有一种野鸡,很特别,其羽灿烂无比。若拔其翅羽做成羽扇,夏天拿来扇风,自有一种薄荷般的清凉,消暑自不必说,还可以祛除痱子湿痒,消解褥疮浊气,尤其是月子里的女人,用此扇可以止孩子哭闹,催孩子入眠。羽山的山名即由此而来。

禹青云小时候就知道羽山山谷有野鸡,其美无比,但没想到这种野鸡的羽毛竟然有如此妙用。他一时兴起,就到羽山山谷捉野鸡来了。

没想到,他刚到山顶,还没见到野鸡的踪影,大雨就不期而至。他只好到山洞里躲雨。

山洞里藏着个大男人,禹三姑顿时觉得那雨天似乎塌了个大窟窿,那雨水都浇灌到她的心口里去了,憋得她全身顿时缺氧,酸软如泥。

禹青云微笑着走到她的面前,把脸别到一边,拍拍她的脑袋,然后把她脱掉的上衣给披上。禹三姑这才找回魂来,大喊一声“三尼师父哎”,然后瘫倒在地。

禹青云看了看她,然后转身去捡柴火。捡来柴火,点起火来。山洞里明亮起来,暖和起来。

禹青云这才说话,说,你是禹王村人?禹三姑点点头。禹青云说,我也是禹王村人,我叫禹青云,你叫什么?

禹三姑一听说他是禹王村的,再联系到禹青云的名字,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心情这才稍微放松起来,就往火堆前靠靠。

禹青云为打破尴尬,主动找话说,说一些禹王村的人和事。慢慢地,禹三姑的戒备心理融化了,开始恢复本来面目。

他们认为夏天的雨很快会过去,谁知那场雨就是下得奇了个怪,就一直那么下着,下得沟满河平,山涧如洪。走是不可能了。

那天夜里,围着温暖的篝火,一个在同安镇里看惯了风花雪月的男人,一个在尼姑庵里清心寡欲生活了四年的女人,心旌摇动,最终发展到六神无主,难以自持。

第二天,当一轮大太阳挂在羽山顶上时,两个人卿卿我我地走出山洞,一起翻越羽山回到禹王村,然后才分手。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禹三姑约禹青云在羽山顶见面。禹三姑告诉禹青云自己怀孕了,要求禹青云确立名分。禹青云听说后没有反应。禹三姑再次逼问,禹青云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可能性。禹三姑追问,为啥?禹青云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身上的那股药味让人受不了。禹三姑顿时语塞,赤红着脸说,当时你为啥受得了?禹青云无语。禹三姑热血上涌,往山顶一站,决定鱼死网破,对着山崖说,你今天若不给句准话,俺就从这儿跳下去。身后没有反应。禹三姑又把刚才的话加重语气说一遍。身后还是没有反应。禹三姑认为禹青云怕了,又把刚才的话喊了一遍,山谷发出回响,连山下的牛羊都听到了,一起抬头望着山崖上。身后还是没有反应。禹三姑转过身子,身后没了禹青云,再往下看,禹青云已经跑到半山腰了。禹三姑当时差点气绝,牙一咬,打算跳下去,可那不争气的脚似乎钉在山岩上,就是抬不起来。禹三姑瘫软在地。

夜深人静,禹三姑还是两腿酸软,脑袋如榆木疙瘩一般没有一丝活气。周围一片寂静,除了风吹松涛声,就是一两声夜鸟的尖厉鸣叫。禹三姑勉强起身,抱住山顶那棵驼背老松一顿猛哭,那泪水淌得如六月的殛鲧泉。

泪流尽了,脑袋也有了感觉,天空泛出了鱼肚白,接着是粉红、赤红,然后一轮红日跃上山顶。那一轮红日呀,照得整个天空、天空的云、山上的树、山下的村庄,一片血红。禹三姑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开始奔涌,浑身顿时有了活力。禹三姑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日出,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力的汹涌澎湃。

禹三姑长舒一口气,觉得天高云淡,眼亮心阔。她从衣袋里摸出一根银针,咬咬牙,冲着自己小腹上的童育穴扎了下去。禹三姑自己流掉了孩子。

天近晌午,禹三姑用殛鲧泉的泉水把自己清理干净,整理好仪容,然后下山。

一年后,一辆驴车停在禹青云老家的门前。禹青云托人送回一个男婴给他年迈的父母,并留了一封长信。信里说,他早已和同安镇的一名李姓女子有了私情,身处乱世,无暇拜堂成亲,更无暇孝敬父母于堂前,好在生有一子,尚能接续禹家香火,也算对得起二老。他们夫妻俩决定漂洋过海,寻求解救乱世时艰之正道,只好把刚满月的孩子托付给老父母,望父母把他抚养成人。他们夫妻今生今世能否再回禹王村,给列祖列宗上一炷香,尚待天意。养儿不孝,罪该万死。

那个孩子就是禹蓟儿的父亲禹一山。

禹三姑私心如此。

她想把禹蓟儿娶回家做儿媳妇,也算是回敬了禹青云那个薄情、滥情的老东西一闷棒子。若有一天,他禹青云回来,发现自己的孙女是她禹三姑家的儿媳妇,不气死他,那才真叫天雨粟,马生角,羽山无棱角呢!

4

自从有了这层心思,禹三姑每次给禹蓟儿娘看病都带着狗剩。

闪电般的情感毁掉了禹三姑一生的情缘。禹三姑决定用文火来炖煮狗剩和禹蓟儿的情缘。

禹三姑的做法有她的道理。禹蓟儿长相一般,娇生惯养的狗剩哪里知道丑瓜肚里甜的道理,开始不一定能看上眼;禹蓟儿勤俭孝顺规矩板正,脾气倔强,哪里会一眼瞧上二流子似的狗剩。

自从有了这层心思,禹三姑似乎着了心魔,整天惦记的就是两个人的事。

第一次从禹蓟儿家回到家里,禹三姑就问正在扒饭的狗剩,禹蓟儿怎么样?狗剩敷衍一句,好看。然后自顾自扒饭,没有下文了。第二次回到家里,禹三姑问,禹蓟儿怎么样?狗剩停下手中的活计,说,好看。第三次回到家,禹三姑问,禹蓟儿怎么样?狗剩站直身子瞪大眼珠子说,好看。禹三姑一看,自己的炖煮开始出味道了,很兴奋,接着问,哪里好看?狗剩红着脸说,脸长得好看。禹三姑追问,还有哪里好看?狗剩忸忸怩怩说,腰身好看。禹三姑激动地拍一下狗剩的脑袋,完全没有了辈分之间的忌讳,说,那屁股更好看,能给你生养一大堆娃!女人大腚盘(屁股),男人好种田。禹三姑自觉说漏了嘴,脸红得像喝醉了酒。狗剩听不懂,但感觉得到那种味。

人的性意识的开化并不都是固定在某个时段,它可能陡然之间被外界的某种现象诱导而突然到来,如洪水猛兽势不可当。狗剩终于为禹蓟儿疯狂就源于一次意外的窥视。

禹三姑每次给禹蓟儿娘看病,总是让狗剩跟禹蓟儿一道打下手。清洗、消毒、收针、熬药,总让他们一起做,时间长了,碰到手、蹭着脸是常有的事,那感情慢慢就加深了。

有一天晚上,正是吃完晚饭打理私事准备睡觉的时候,禹三姑配好一剂药,要狗剩送过去。狗剩到禹蓟儿院子前,打开篱笆门,那狗早已熟识,见到狗剩,亲兄弟似的点头哈腰,尾巴摇得跟甩牛鞭子似的,哪里还想得到为主人看门报警!狗剩走到门前,那屋门从里面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氤氲着水汽,有一股淡淡的胰子的香味飘了出来。狗剩的右眼皮跳得凶猛。他趴在门缝上看究竟。先像钉子似的揳进狗剩大眼帘里的,是禹蓟儿蓬乱披散的黑发。狗剩往下看,顿时心惊肉跳,他看到了禹蓟儿瓷实圆润肥硕的奶子。狗剩觉得眼花,憋闷得气都不够喘的了。他又往下望了一眼,模模糊糊的一片。他赶紧收回目光,没敢再细看,急忙背过身去。

夜风一吹,狗剩的头脑清醒了些,这才感觉到自己两腿间的那个小兄弟坚硬如铁杵。就在这时,那狗跑了过来,围着狗剩欢快地叫。谁呀?屋里传来禹蓟儿警觉而厌恶的问话。狗剩慌忙回答一句,送药的。没过多久,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从门缝里伸出一条胳膊,那胳膊白嫩如去皮的莲藕。狗剩看到那胳膊,心顿时跳得紧。他赶忙把药放到手上,慌乱中竟碰到那只手,滑润润的,狗剩的心头陡然潮涌起一股温情。禹蓟儿半掩着门露出半张脸跟狗剩打招呼,狗剩没敢转身,他的那位小兄弟依旧坚韧不拔,转身怕丢死人。他直直地背对着房门走出了篱笆门,然后一溜烟跑开了,那狗跟在后面一路欢歌。

一轮圆月正从东方升起,狗剩恍惚觉得那月亮温暖得极像太阳。

狗剩有一种从没体验过的幸福感,他的胸中有一股东西在莫名其妙地涌动。他只要一闭上眼睛,禹蓟儿的那两只奶子就在他面前晃悠,那模糊的下身引诱得他脸热心躁。每想到这些,狗剩的那个小兄弟就无法遏制地坚韧起来。

禹三姑觉得时机成熟,试着向禹蓟儿娘提亲。禹蓟儿娘叹口气,算是同意了,不过加上一句,蓟儿心性高,怕她一时明白不了事理。禹三姑借机套禹蓟儿口风,禹蓟儿没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说,娘身体这样差,放心不下,更需要照顾,离不开俺呢。禹三姑就说,咱两家才四口人,将来成一家了,可以搬到一起住。你娘俺来和你一起照顾,可好?禹蓟儿听了这话,没说什么,替娘熬药去了。

禹三姑的炖煮见到了效果,眼见鲜美的果实就要归仓,谁知发生了这种塌天般的事情。

禹三姑觉得这是苍天在惩罚禹青云的孽债,也在考验她和狗剩的胸怀。狗剩将来的路不好走呢。造化弄人,狗剩真的是命大福大造化大吗?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现赶。禹三姑常常暗自叹气。她叮嘱狗剩多陪着禹蓟儿,女人心眼窄,别让她做出傻事来。

这个时候再提婚事,太不地道了。禹三姑决定看看事态的发展再说。

5

狗剩决心剁下狗日的山龟的脑袋。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狗剩闩上门,找出藏在床底下的那把砍刀。那是用东洋刀改制成的,火淬得好,钢口硬,削铁斩钉不卷刃儿。小日本人鬼气,连钢刀也带着鬼气,锋利无比,坚硬无比。那把砍刀是狗剩的宝贝,狗剩用它杀过鸡,杀过鸭,偶尔也杀条狗。狗剩打来一盆清水,拖出扔在墙角的那块牛槽做成的磨刀石,啐上一口唾沫,打磨那把砍刀。咝咝拉拉的磨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飘出很远,似乎整个禹王村都能听得到,羽山谷里似乎也传来了回声。

禹三姑看着狗剩的举动,心里明镜似的清亮。她知道狗剩所做事情的风险,弄不好丢了性命不说,还会连累全家甚至整个禹王村。但禹三姑更清楚,一个不敢担当的男人,生逢乱世,很难体面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恨不敢担当的男人,像禹青云那样的男人。从她的情感阅历来看,狗剩面临两种选择,要么杀掉山龟,彻底获得禹蓟儿的情感,要么做缩头乌龟,永远失去禹蓟儿。凭她对禹蓟儿的观察和了解,禹蓟儿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妥协的人。而狗剩更没有一点可以让禹蓟儿做出妥协的优势。失去狗剩,那是在割禹三姑的心头肉;失去禹蓟儿,禹三姑的报复倒是其次,恐怕狗剩的后半生将失去依靠,无限凄惨。就目前来看,禹王村没有哪家闺女愿意嫁给狗剩。前几年,为了让禹蓟儿进家门,禹三姑在禹王村为狗剩与禹蓟儿的事渲染了不少神秘色彩,那意思很明白,什么马配什么鞍,什么牛吃什么草,天生地定,禹蓟儿就是狗剩的马、狗剩的草。现在,禹蓟儿遇到塌天的大事了,狗剩却做了缩头乌龟,那她禹三姑的话不就跟羽山谷口的风一样,东西南北可以乱吹吗?

禹三姑权衡再三,决定让狗剩自己处理这件事,给禹蓟儿一个了断。

她把狗剩叫到面前,对狗剩说自己几十年没到沂蒙山的尼姑庵去了,不知那里情况怎么样,也该给三尼去扫扫坟,烧刀纸了。第二天,简单收拾一下,背起她的药箱,雇了辆毛驴车就走了。

禹三姑走后,狗剩觉得自己的身心自由了许多,虽然没有了靠山,可也少了份担心与牵挂。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杀山龟上面。

就在禹三姑走后的第三天,一直尾随山龟的狗剩看到了下手的机会。天快到晌午的时候,狗剩看到四个黄狗子挑着菜担子先出了村,就躲在巷口的土墙后面。当山龟那有节奏的皮靴声在青石板巷口响起,狗剩揣着那把砍刀迎了上去。山龟叼着烟,哼着小曲儿迎面走来。到了狗剩面前,山龟啪地吐掉嘴里的烟头,冲狗剩一咧嘴,露出了满嘴的黄板牙,示威似的拍了拍屁股上的盒子炮。狗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脊背上流下一股冷汗,小肚子胀得要尿急。山龟提了提松滑的裤子,紧了紧牛皮裤腰带,晃晃悠悠地擦过狗剩身边,走了。

狗剩眼睁睁地看着山龟大摇大摆地走去,那把刀愣是没掏出来。他一路狂奔回到家里,狠狠地撒了泡尿,一头扎到了床上,浑浑噩噩地睡去。

狗剩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狗剩揉了揉眼睛,伸个懒腰,走出院门。太阳斜挂在西山上,没有了中午的威风,像没煮熟的鸡蛋黄。晚风吹到脸上,夹着丝丝凉意。狗剩沿着村前的小路往村东头走。村子东面是大片的河滩,长满茂盛的芦苇和红茅草。

狗剩直挺挺地躺到河滩上,这才感觉到两条腿和两条胳臂出奇地软,全身的关节又酸又痛,尤其是举刀的那只手腕,酸软得跟脱臼似的。狗剩太紧张了,紧张得差点儿虚脱。

四周是那么的安静,除了树上的蝉鸣和河里的芦苇丛中断断续续传来的“柴呱呱”(芦苇莺)的清脆的叫声,剩下的就是狗剩自己的喘气声。

狗剩看着天上自由飘荡的云彩,就想自己为了禹蓟儿,为了那个被小日本糟蹋过的女人,值得去杀人吗?而且杀的还是日本人!狗剩知道,杀日本人太难了,弄不好,自己会被日本人杀掉。即使杀了那个狗日的山龟,其他的日本人肯定不会放过他。看来,杀山龟没有好处,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些,狗剩陡然觉得轻松。他打算放弃杀山龟。

可不杀山龟,就等于放弃禹蓟儿。想到放弃禹蓟儿,狗剩的心又被拧绞似的酸痛,一万个不忍。

就在狗剩无限烦恼的时候,他看到了河水里自由自在游动的鸳鸯鳖。

在羽山脚下的河流中,生活着一种鳖,当地人叫它“鸳鸯鳖”。这种鳖的生活习性很别致:女鳖肥大,男鳖瘦小,女鳖总喜欢背着男鳖到处游荡。女鳖一旦落入渔网被捕,男鳖总是乖乖地待在原地不跑,明知有性命之忧,却心甘情愿地与女鳖一起被捕,殉情精神感天动地。那对鸳鸯鳖无视狗剩的存在,旁若无人地你亲我爱。

狗剩的心里陡然被猫抓了似的难受。禹蓟儿那张苍白的脸,那凄楚的眼神,那奶子,特别是那模糊的身体,又开始在他的眼前晃悠。

狗剩的那位小兄弟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他爬起身来,冲河里哗啦啦地撒了一泡长尿,然后转身往村里走去。他决定去找禹蓟儿,快刀斩乱麻,把自己的心思说明白。

暮色笼罩了禹王村。狗剩的雄心壮志随着自己的脚步离那三间茅草屋越来越近而逐渐销失。到了屋前,竟然自卑起来。他胆怯地盘桓到禹蓟儿的门前。门儿紧闭,门缝里挤出一丝冷冷的亮光。

狗剩返回自己家里,拿出那把砍刀,打来一盆清水,啐上一口唾沫,又咝咝拉拉磨起那把砍刀。那咝咝拉拉的声音激起狗剩的快感,每次宰鸡杀狗之前,狗剩磨刀时都有这种感觉。这把刀切入山龟那细长的脖子一定也像切入一头猪,不,一条狗的脖子那么锋利,滞涩中带着滑润。想到这里,信心和勇气在狗剩的身上开始膨胀起来。

又到了晌午。狗剩躲在通往同安镇的大沙路旁边的一棵老槐树后面,那是山龟回同安镇的必经之路。那棵老槐树很有历史,翠绿的树冠一直斜伸到路中心。每到秋天,满树的槐豆飘飘垂下,像老人的胡须。狗剩躲在槐树后,一手攥着一根狗腿,一手攥着“羽山高粱烧”的酒罐子,喝得脸冒油光,两眼汪血。每年农闲时,禹王村都会请人来说几天大鼓书,大鼓书上的好汉在行事之前都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狗剩也要学学大鼓书上的好汉。

狗剩放过四个黄狗子,等着山龟。山龟你个狗日的胆子也忒大了,总是单独行动,似乎与四个黄狗子在一起,会碍他的好事。狗剩凶狠地喝酒,心里念叨,山龟山龟,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你个东洋狗日的,竟然到禹王村来打禹蓟儿的主意,瞎了你的乌龟眼了,别怪爷今儿个无情无义了。

就在狗剩有几分醉意的时候,山龟叼着烟,哼着曲儿走过来。躲在树后的狗剩觉得山龟那细长的脖子在阳光下更显细长,油腻腻的,闪着光斑儿。就在山龟转过老槐树的那一刻,狗剩绕到了他的背后,举起了那把为了防止闪光而涂上黑锅灰的砍刀。

仿佛老槐树上垂下一根绳子,拴住了狗剩举砍刀的手,那把砍刀直愣愣地竖在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直到山龟消失在同安镇口,狗剩握砍刀的手才找回平日的那点活生生的感觉。狗剩气急败坏,一刀猛砍下去,老槐树上留下一道悲哀的深痕。

那天晚上,狗剩在禹蓟儿的门前蹲了一夜,唉声叹气了一夜。

6

又是一个大晴天。

禹蓟儿起床后,简单梳洗一下,一身雪白的孝服,挎着竹篮子出了门。篮子里盛满了祭品。那天是禹蓟儿娘的“七七”忌日。狗剩跟在禹蓟儿后面,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地在石砾路上走着,谁也不说话。

快到坟前的时候,大热天的竟然刮来一阵阴风,吹到人身上冷森森的,有一种秋风的味道。那风很大,刮得路边早落的树叶直打旋儿。一路刮过去,旋过去,吹得禹蓟儿的一身白衣紧贴在身上,凹凸分明,越发凄楚动人。

当地人叫它鬼风,是不散的阴魂所致。

禹蓟儿站在那里,等狗剩走到近前,冷冷地说,杀了那狗日的!那声音夹着齿音,颤颤的,让人心寒。狗剩抬眼看禹蓟儿,那脸色在素衣的映衬下,越发苍白凄冷,也越发惹人心怜。那眼神却似两把刀,跟着了鬼魂似的冰硬冰硬的,逼得人不敢正视。

狗剩热血上涌,两眼通红,像一条发了疯的野狗,丢下禹蓟儿,一路狂奔,回到自己的家。他打来一盆清水,啐上一口唾沫,那咝咝拉拉的磨刀声又笼罩了整个禹王村,让人听了心里直发怵。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雷阵雨。

傍晚的时候,天空中还飘着雨丝,但西面的太阳亮亮地挂在空中,东面的天空傍着羽山根横飞出一道大弧度的彩虹,惹得山上的鸟儿、村里的鸡犬,一片喧闹,过节似的快乐。狗剩在村里转悠,转到禹四爷门前停下了。禹四爷六十多岁,但身子骨依旧硬朗。禹四爷敞开大门,坐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喝酒。狗剩走了进去。

那酒是村子里禹宏武的酒厂新酿的高粱烧。禹一山失踪后,禹宏武觉得禹王村不能没有酒,就在禹一山酒窖的原址上修建了酒厂,继续酿制高粱烧。刺槐木做成的小方桌子保留天然本色,纹理清晰,靠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槐花香。桌子上摆着三样小菜:一盘是今儿五更天在羽山涧里下的虾篓子刚捉上来的青皮虾,新鲜尖椒炒了,红是红青是青的;一盘是春上腌制的小包菜心,放了一些红尖椒,红是红黄是黄的;还有一盘水煮羽山麻雀蛋,去壳后,用醋泡了,白嫩嫩的像小玉球。清清爽爽的几样下酒好菜,把狗剩肚子里的那窝酒虫子给勾引得抓耳挠腮!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见到了就不能生分。禹四爷递张小凳子给狗剩坐了,又递过自己的酒壶,让狗剩自己满酒。那酒壶是当地的一种亚葫芦做的,有年头了,外壳黄里透紫,油光锃亮。

狗剩几杯酒下肚,两眼开始发红,问禹四爷怎么杀人。

禹四爷听了狗剩的话,举着酒杯愣在那里。禹四爷年轻时在同安镇警所做事,是个吃硬饭的(刽子手)。

狗剩又顺了一杯酒,胆子更大了,完全没有注意到禹四爷的不快,又问杀人时啥感觉。

禹四爷杀生太多,到了老年竭力回避杀生之事。听了狗剩的话,脸色铁青中透着尴尬。狗剩不会看脸色。

禹四爷压抑住性子,淡淡地说,太平年代杀人的人是善人,动乱年头杀人的人是恶人。你平时连善恶都分不清,还谈什么杀人?到底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禹四爷的话里含着玄机与嘲讽。

狗剩脸红脖子粗,酒壮英雄胆,梗着脖子说,俺分得清,俺要杀那个狗日的……狗剩还没完全糊涂,把后半截子话咽回去了。

禹四爷显然没听清狗剩的话或者说没看准狗剩的心思或者说没把狗剩看上眼,望着狗剩的大眼睛,说,狗剩,你问这个干什么?不学好嘛!

狗剩喘着粗气说,这个你不用管,你说怎么去杀人。

禹四爷料狗剩也没多大出息,呷一口酒,吃了个麻雀蛋,然后慢悠悠地随便敷衍一句,说,跟杀猪差不多。

狗剩听了这话,丢下酒杯,走了。走到门口,停下来,转过头说,俺去杀猪!

禹四爷酒杯停在半空中,重新打量一眼狗剩,眼里闪过一道寒光。

“地不平”在村子西面的大沙路边上开了个肉铺子,隔三岔五地就要杀上一头猪。“地不平”是外号,他的真名叫禹二猫。禹二猫喜欢打猎,一次夜里上羽山去抓野鸡,不小心一脚踩到别人预先摆放的逮野山猪的钢夹子,活生生地把左脚夹断了,成了跛子。禹二猫是一根筋,最忌讳村里人喊他禹跛子,谁喊跟谁急。村里人看他走路的模样,干脆送给他外号“地不平”,意思是不是禹二猫脚有问题,而是地面有问题,不够平整。

狗剩到肉铺时,地不平已经关门,正在打扫铺前的地面。狗剩喊,地不平,你今晚杀不杀猪呀?

地不平回道,晚上杀猪?卖给你呀?狗剩追一句,为啥?地不平翻翻眼没回答,低着头扫地,把不知什么时候滚到路中间的一块小石头一脚踢飞了,嘴里喊着“去”。狗剩觉得地不平怠慢了自己,心里的气上来了,走得更近些,再追一句“为啥”。地不平翻了翻眼,说,你个榆木疙瘩,大热天的,一夜还不馊了?卖给你吃呀!不过你也能吃。狗剩一时糊涂,问,为啥?地不平嘻嘻一笑,说,你属狗嘛!

狗剩回过味来,想发作又忍住了,问地不平什么时候杀猪。地不平懒懒地答道,明天早上。

狗剩赶忙说,明天早上俺来帮你杀猪!说罢转身走了。

地不平愣怔半天,望了望狗剩的背影,瞅了瞅星光闪耀的天空说,真是黑天就可以说瞎话了,就他还能杀猪?嘁!

7

狗剩经过禹蓟儿门前时,天色已经黑透。禹蓟儿的门缝露出灯光,映在地面上,像一把砍刀。狗剩隔着门缝往里望。禹蓟儿正在纳鞋底。狗剩推开门进去。禹蓟儿没抬头,自顾自干活。狗剩看那鞋底,很明显是男人穿的布鞋底。狗剩的心里咯噔咯噔地跳,搭讪道,给谁做鞋子呢?

吱的一声,禹蓟儿把纳鞋底的棉线抽得很长,线头上的针差点儿刺到狗剩的鼻尖上。

狗剩还想搭讪点什么,禹蓟儿头也没抬,自顾自做活。

狗剩嘿嘿傻笑几声,然后靠得更近些,装作去看那鞋底,那大眼珠子却定在了禹蓟儿的乳沟上。

禹蓟儿乜斜了一眼,装作不知道,猛一起身,那乳房正好撞在狗剩脸上。狗剩心慌意乱,浑身顿时酥软。

禹蓟儿站起身子,冷声说道,没出息的,杀了那狗日的,俺给你做牛马!

天刚蒙蒙亮,狗剩就赶到了地不平的肉铺。狗剩以为自己来得够早的,可到那里一看,已经来了许多人。那些人有的在帮忙烧水,有的在帮忙刷锅洗盆,有的在刺啦啦地磨刀,还有的拿着芦柴棒在逗地上的猪玩。地上捆绑着两头猪,看来今天要杀两头。他们都是有目的而来。每次杀完猪,地不平总是把不好卖的猪下水,像猪血料、猪大肠、猪肺等,分给来帮忙的人。除了来帮忙的人,远处还躺着几条口水流得老长的狗。地不平高兴时会扔给它们一两块猪骨头,看它们龇牙咧嘴地争斗、厮打来取乐。

那边烧开水的喊水开了。这边地不平应道,开刀啦!地不平拿起一把一尺多长的尖刀,蹲到一头猪面前,把那把刀在猪毛上蹭了几下,然后拍拍猪脑袋,口里念叨,猪儿猪儿你莫怪,你是人家桌上的一道菜,下辈子不要做猪了,托生做人吧。那头猪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连哼哼唧唧的声音都变低了。地不平伸出左手摸了摸猪脖子,停住,说时迟那时快,他右手中的那把刀一下就扎进了猪脖子,然后用力拔出。那猪血喷涌而出。等在一边的人马上靠过去,用手里早已准备好的木盆去接猪血。

地不平抓起几片荷叶,把刀擦干净,拎着向另一头猪走去。狗剩拦住他,说,这一头俺来杀。地不平打了个愣怔,说,你杀?别糟蹋了俺的猪。地不平说得没错。杀猪看起来是粗活,但又是技术活。会杀猪的,那刀扎得准,猪血流得干净,杀出来的猪肉又细又嫩。不会杀猪的,猪血没放尽,全淤积在肉里,杀出来的猪肉又黑又紫,还有一股腥臊味。

狗剩来了蛮劲,一把夺过杀猪刀,向那头猪走去。狗剩走到那头猪面前才知道,杀猪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举起刀,知道该捅猪脖子,可不知该捅猪脖子哪个地方,那手不由自主哆嗦起来,手中的刀也随着抖动,在晨光里晃得耀眼。

旁边的人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地不平喊,狗剩,这头猪你要是杀不好,肉没有人要,你得认账。周围的人一片哄笑。狗剩有点气短。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一句,狗剩,蹲禹蓟儿门前你行,杀猪你不行。周围又是一片哄笑。这句话严重地刺伤了狗剩,他两眼汪血,转过头去找说话的人,没找到。狗剩转过身去,双手举起那把刀,冲着猪头砍下去。

整个猪头被狗剩齐崭崭地砍了下来。周围一片惊呼。

狗剩拎起猪头,冲地不平说,猪头俺拎走了,猪肉你看着办,没人要全归俺,俺认账!俺家没少吃你的猪肉!说罢,拎着猪头走了。

狗剩用一上午时间,把猪头收拾干净,用慢火烀熟。到晚上,他切下猪口条和猪耳朵,用荷叶包好,给禹蓟儿送过去。

狗剩进去的时候,禹蓟儿刚洗完澡,披散着头发正在绱鞋帮子。屋里燃了驱蚊草,有一股淡淡的草香。

狗剩自己掇只凳子坐下,把荷叶包放到禹蓟儿面前的木桌上。刚洗过澡的禹蓟儿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出几分妩媚,撩得狗剩心里痒痒的,他不由自主想到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那位小兄弟偷偷地激动起来。狗剩不敢活动,生怕自己的鬼心眼露了馅。

禹蓟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伸手理了理披散的头发,然后去拍蚊子,撩起裤腿,露出一大截嫩藕似的腿。禹蓟儿人长得不算漂亮,但皮肤好,晒不黑。太阳一晒,那肤色白里透红,五月的熟桃子似的更加诱人。

狗剩的心怦怦直跳,顶得太阳穴都疼。为了分散注意力,狗剩找话茬,问禹蓟儿那鞋到底给谁做的。禹蓟儿已经上好了鞋子,正在剪线头,没理睬他。

狗剩拿眼睛扫了扫四周,屋外除了虫鸣,没有其他声音。狗剩壮着胆子,朝禹蓟儿靠过去。禹蓟儿没抬头,用鞋子顶住狗剩的腰,冷冷地说,拿去,穿上它,杀那狗日的。你不杀那狗日的,俺娘死不瞑目,俺也没法安安稳稳地跟你过日子。小鬼子太可恨,俺爹生死不明,也是小鬼子折腾的。俺一闭上眼,就是那狗日的——满嘴黄牙板,俺就恶心得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那狗日的这几天又在俺家周围晃悠上了,贼心还没死。俺不敢想,一想,俺就不想活了。

狗剩拿起那双鞋子,默默地离开了。

8

穿上那双布鞋,狗剩似乎变得沉稳起来,但眼睛里含着杀气。他开始暗中尾随着山龟,他在寻找杀死猎物的最佳机会。

山龟该死。

禹蓟儿脱去孝服以后,山龟的心眼又歪上了,他在禹王村收完菜,有事没事地总要在篱笆外站一会儿,偶然还会伸着细长的脖子往屋子里窥探。他贼心没死,又在寻找下手的机会。他认为孤单的禹蓟儿是他最好的猎物。

山龟的举动刺激着狗剩的神经。狗剩彻底变成了一条撕咬猎物的疯狗,他害怕哪一天自己一不注意,禹蓟儿再次遭祸害。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晌午。

山龟从禹王村收完菜回同安镇。离城里已经很近,城门上的兽头大铜环已经看得见轮廓。前面的四个黄狗子担着担子已经快走进城门。山龟慢腾腾地在路上晃悠。突然,他停了下来,直奔沙路边的旱沟。到了沟底,他急忙脱掉裤子拉屎,看来,他让一泡屎给憋坏了。

一直猫着腰在沟底秘密跟随的狗剩,心里一阵激动,一阵狂喜,那心陡然跳得厉害,顶得太阳穴嘭嘭直响,似乎要冲出头顶。狗剩感到一阵窒息,彻底喘不过气来的窒息。

他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借着灌木丛的掩蔽摸到了山龟的身后。山龟白亮亮的屁股正冲着他,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这恶臭味刺激着狗剩的每一根神经,让他想起了宰杀之前屎尿并流的那头猪。“山龟,你是一头猪——”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叫,山龟细长的脖子断了线。落了地的那颗秃脑袋像一只猪尿泡充成的球,有一股韧性,弹了几弹,眼睛眨了几眨,嘴一龇露出满口的黄板牙。“你是一头猪!猪!!猪!!!猪——”狗剩猛踹一脚,那只球飞到了大沙路上。

狗剩蹲下身子,摘下那把盒子炮,挂到自己的脖子上,叉着腰,围着那光屁股打转转,所有的恐惧顿时烟消云散。

他爬上大沙路,仔细端详那颗丑陋的头,嘴里嘟哝着,这跟杀一头猪没什么两样嘛!

前面的四个黄狗子发现山龟没跟上来,放下担子等,又等一会儿还没来,他们就分成两组,两个看担子,两个拐回来找山龟。

那两个寻找的黄狗子,突然看到路上的山龟的头和满身血迹的狗剩,吓得魂飞魄散、鬼哭狼嚎。狗剩陡然从成功的陶醉里醒悟过来。一队巡逻的鬼子兵闻声而来。

狗剩顺着那条大沙路向北狂奔。子弹织成了一张网,狗剩觉得自己就是在网眼中逃命的鱼。狗剩看到了子弹飞行的轨迹,看到了弹头的落点。那一颗颗子弹在追他的命。

潜意识告诉狗剩赶快去钻路边的青纱帐,那才是活命的地方。大沙路的西边就是一望无际的高粱地。大沙路和高粱地中间隔着一道又陡又深的四米多宽的水沟。狗剩一个跨步,竟飘了过去。狗剩在浓密的高粱地中狂奔。平时柔软的高粱叶子在速度的刺激下像刀片一般犀利,毫不留情地割咬着狗剩的裸露部分。

拼命追赶的小鬼子们止住了脚步,惊呆了。他们怎么也搞不明白,狗剩凭借什么神奇的力量跨过那道深沟。他们无奈地站在沟边,气急败坏地举枪狂射。

狂奔中的狗剩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条劈波斩浪的鱼,那青纱帐就是碧绿无边的海。他看到了子弹头爆炸的火花,他知道这些花朵若在自己的身上开放,那就没命了。被子弹头震落的高粱花飘满了他的全身,迷住了他的视线。可他顾不了这些,依旧像一条逃离网眼的鱼向前猛蹿。

当脱离危险的信号在狗剩头脑中打了一个闪电时,他轰的一声,四肢摊开,仰躺在高粱地里,他感觉到被压折的高粱秆子发出的带有弹性的猛烈的震颤。

第二天早晨,阳光灿烂,霞光映照下的青纱帐是一片薄雾弥漫的绿色海洋。被轻风推醒的狗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发现自己成了个血团子。浑身被高粱叶子划破了的伤痕纵横交错,像渔网一样裹满了全身,结了痂的伤痕像一道道红网线。狗剩想站起身子,可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狗剩褪下裤子,低头一瞧,两胯间一片青紫,瘀血中鼓起了一个肉团,闪着紫红色的光。狗剩这才感觉到全身火烧火燎般痛。命还是自己的。狗剩索性又躺了下去,伸手折断一根高粱秆子,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一股甘甜呼啦啦奔涌到他全身的每个角落,似乎每一个毛孔都甜到了。他抬头望天,天空蓝莹莹的。

狗剩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全是高粱、玉米、黄豆还有红薯、青草的芳香,沁人心脾。狗剩吐出一口气,胸中无限舒畅。他试着站起身子活动活动身体,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

狗剩索性又躺下去,四肢完全舒展开来,自由地伸展开来,无限惬意。他抬头望天上的云彩,那云彩不停地变换姿态,一会儿是一群羊,一会儿是一群马,一会儿是一座山峰……真美呀。他盯住一朵云看,那朵云不停地变、变、变,最后竟然变成了禹蓟儿的脸,冲着他笑。

狗剩哈哈大笑,伸出手去拥抱那朵云彩。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已经抱住了那朵云彩,抱得很实在。他咬着牙恶狠狠地搂住,想把禹蓟儿搂进肉里。他感觉自己的那位小兄弟无限地硬,直直地顶出去,再顶出去,顶向那模糊而神秘的下体。轰的一声,他浑身似乎炸开了一般,陡然间无限快活,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了。他想忍,但已经控制不住,一股像水一样的东西从那个地方喷涌而出。狗剩感觉自己的魂随着那东西飞出了体外。他快乐,他恐惧,他兴奋得想飞。他张开嘴巴,想冲着云彩喊,没喊出来,然后……身体面条一样软。狗剩又昏昏睡去了。

狗剩的成年礼就这样完成了。

那天上午,鬼子巡逻队开进了禹王村。村中的那条青石板小巷贴满了告示:“为了维持本地治安,严防八路偷袭,大日本皇军此令:凡与八路勾结、窝藏八路者,格杀勿论;凡提供消息者,大大有赏。”

山龟被沂蒙山下来的八路砍了脑袋!那天,禹王村的那条青石板路异常宁静,可家家户户激起了欢快的旋涡。村民们凑到一起,关起门来喝酒。尤其是那些姑娘媳妇过年似的快乐,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让八路军给搬掉了。

当夜色彻底笼罩了禹王村时,狗剩溜进了村子。

禹蓟儿屋里的灯还亮着。

狗剩跳进篱笆墙,敲开了禹蓟儿的门。

沉沉的夜色里,禹蓟儿的屋里先是传出一声惊叫,接着那灯就灭了。那条草狗围着房门转几圈,然后趴在地上,闭上眼睛,摇晃着尾巴,似乎很是陶醉。

9

禹三姑乘着驴车回来了。

山龟被人砍了脑袋的事在沂蒙山都传开了。

禹三姑赢了。她为狗剩感到骄傲。她选个吉日,顺顺当当地把禹蓟儿娶回了家。

禹蓟儿兑现自己的诺言,成亲的第二天,她就里里外外操持家务,真的做牛做马了。

禹三姑看在眼里,决定手把手教禹蓟儿针灸。她知道,禹蓟儿学会这门技艺,狗剩的后半生该衣食无忧了。

舒心的日子总是溜溜地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一九四四年的夏天。

那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勤,羽山的大小山涧洪流奔涌,禹王村沟满河平。羽山顶上的那棵驼背老松被洪水浸泡得发蔫。

禹三姑的三间青砖瓦房也经不住雨水的浸泡,房顶老是渗水。一天晌午,太阳好不容易露出半个脸。久雨初晴,狗剩爬上房顶换瓦片。禹蓟儿有了身孕,挪着笨拙的身体在下面递灰瓦片。狗剩从屋顶上看蓟儿,活像一个压扁了的胖葫芦。自己撒的种子结出了果子,狗剩一脸的满足,眼睛里含着亮光,望着蓟儿直发呆,竟忘记了手中的活。禹蓟儿白净脸上的斑痕顿时绯红起来。狗剩暗下心思,从今以后要好好伺候禹蓟儿。

禹蓟儿生了,一个男孩。禹三姑一看到孩子,哈哈大笑,村子里几个帮忙的媳妇也跟着笑,都说,到底是狗剩的种,跟狗剩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一样!特别是那双眼睛,贼亮亮的,盯住姑娘就不转动了。

狗剩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天天围着禹蓟儿转,去羽山涧买鲫鱼烧鱼汤,去地不平的铺子买猪板油煎鸡蛋,帮禹三姑洗尿布,夜里搂着儿子睡觉。禹三姑怎么也没想到狗剩变得如此勤劳。磨难和责任让狗剩脱胎换骨。禹三姑无限满足。

小狗剩满月。禹三姑决定办个满月宴,请一请左邻右舍。

狗剩太大意了。他杀了山龟,但忽略了那四个跟随山龟买菜的黄狗子。那天中午,狗剩想进趟同安镇,给禹蓟儿买点好吃的,给孩子买点玩的。当他走到村头那棵老槐树下时,两个黄狗子正带着日本兵的一个小队来抓他。两个黄狗子买菜时认出了他,他却没认出那两个黄狗子。狗剩太大意了。

狗剩一见那两个黄狗子,再看两个黄狗子身后的那队日本兵,陡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他撒腿就跑。日本兵领教过狗剩跑的功夫,他们不打算抓活的,一边追赶一边开枪射击,那枪声密集得像炒豆子。

日本兵追杀狗剩的时候,禹三姑正和禹蓟儿一道站在门外哄孙子玩。那天天气晴朗,视野开阔。她看到狗剩狂奔过去,看到日本兵在后面疯狂地喊叫、射击、追赶。狗剩没有往家里跑,他往村子东面的滩涂里跑,那里芦苇浓密。到底经历过大磨炼,慌乱的狗剩头脑没乱,他不想连累家人,也不想连累禹王村人。

禹三姑和禹蓟儿的心顿时刀绞般痛,那气不够喘的,张大嘴巴傻呆呆地站在那里。追到河边时,眼见狗剩就要钻进芦苇丛里,可那该死的子弹就像黑色的马蜂一样落到狗剩的背上,狗剩的脊背顿时鲜血四溅,那血花像春天里红艳艳的桃花瓣四散着飞,落到了路边的草叶上、树叶上。狗剩倒下去了。倒下去的瞬间,那头转向了自己的家。禹三姑和禹蓟儿都觉得自己的眼神跟狗剩的眼神对接上了。狗剩竭力睁大他的眼睛,眼神黑黑的,像两个深洞,开始有亮光闪烁,到后来漆黑一团。然后,狗剩高大的身体就倒下去了。

听到枪声,禹王村的村民们奔跑着围到村头。和禹三姑、禹蓟儿一样,他们看到了狂奔的狗剩,看到了狂追的日本鬼子,看到狗剩中弹倒下的具体过程。禹宏武、地不平他们手里握着家伙,冲禹三姑喊,狗日的欺负咱们女人就罢了,还敢杀咱们男人,跟他们拼了吧!

禹蓟儿瘫倒在地上,脸色煞白,那气一口接一口地喘,胸口颠簸得厉害。几个村里的女人给她掐人中,击打她的后背,帮着她缓气。

禹三姑眼里喷着怒火,吼一句,小倭寇,你欺人太甚!一掌击在身边的老槐树上,树上有个喜鹊窝,窝里的两只喜鹊吓得叽叽喳喳地叫,惊恐不安地飞走了。禹三姑的嘴角挂着血痕。

禹宏武几个要往前冲。

禹三姑喝住他们,说,你们别去送死了,狗剩的仇老妇来报!

此时的禹三姑出奇地镇静。她交代周围的几个妇女,要她们把禹蓟儿带走,帮忙照顾好她的孙子;她交代禹宏武几个男人,看住禹蓟儿,别让她乱来,做傻事;等日本人走后,去把狗剩的尸首运回来。

周围的人疑惑不解,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妇人怎么报仇?

禹三姑厉声交代,日本兵马上要过来,你们马上离开这里,日本兵不出村子,谁也不许靠近这里半步!

禹三姑的两眼一片血光。禹三姑的为人村里人都明白。他们安静下来,按照禹三姑的要求离开了。

禹三姑的房子,青砖黑瓦,算是禹王村最好的住处了。

太阳西斜的时候,鬼子兵果然来了,他们斜挎着枪支,一路嘻嘻哈哈,好似刚做完一场围猎游戏。

禹三姑坐在门前择菜。

他们到院子前停下了。禹三姑抬头看,十个日本鬼子、四个黄狗子。说来也巧,那个领头的日本军官认识禹三姑,是个少佐,在同安镇请禹三姑针灸过。他们中午饭还没吃,看到那么宽敞的院子,顿时精神十足,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进院子找吃的。禹三姑家底殷实,应付十几个人吃饭,绰绰有余。他们没等禹三姑开腔,自己就忙活开了。

禹三姑低头继续择菜。日本少佐主动跟禹三姑搭腔。禹三姑放下菜,走进院子,掇条长凳让少佐坐下,自己也拿过一只小板凳坐下了。这帮家伙,他们目前还不知道狗剩跟禹三姑的关系。既然少佐主动献殷勤,禹三姑就接过话茬,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起来。

少佐手下做好饭,喊少佐过去吃饭。禹三姑起身进屋,拿出几坛“羽山高粱烧”。少佐一看到“羽山高粱烧”的酒罐,顿时兴趣盎然,高声喊好。原来,七年前台儿庄决战时他从羽山脚下路过时就喝过这种酒,那一夜的疯狂他至今还记忆犹新。当时他只是个兵,现在已经是少佐了。有好酒喝,况且是少佐领着喝,十几个兵顿时山呼雷动,忘乎所以。

禹三姑坐在院子里,拿出药箱,不紧不慢地擦拭银针,给银针消毒。

酒足饭饱后,太阳已经挂在树梢,一股凉风从羽山谷吹来,传来阵阵松涛声。风里夹杂着一股冷冷的秋意。

少佐看到禹三姑在整理银针,陡然记起那次针灸的妙处。小小银针,大大乾坤,少佐佩服中国古老而神秘的医学。他要求禹三姑给他针灸,解解乏。禹三姑答应,转身拿过一张凉席,让少佐躺下。

就在韩三姑要下针时,一个黄狗子走上前来,盯住禹三姑打量,似乎在回忆什么。可酒喝得太多了,眼睛发花,一时又想不起来。

禹三姑开始下针。

那黄狗子要禹三姑自己先针自己,试试针,完了再给太君针。

禹三姑什么也没说,用左手拿起银针对着自己的右胸口的穴位深深地扎了一针,又用右手拿起银针对着自己的左侧腰部深深地扎了一针。

那黄狗子不说话了。他懂一点医道。

禹三姑依照自己的扎针法子,先给少佐扎针,她面含微笑,动作沉稳,扎得认真仔细。银针扎下去,少佐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精力无比充沛,所有疲劳感消解得无影无踪。少佐大喊舒服、痛快,妙,妙!

看到少佐的表现,其他的日本兵争着针灸。禹三姑不急不忙,一个挨一个扎过去。扎完针后,日本兵们个个精神倍增。

轮到四个黄狗子了。

那两个告密的黄狗子先走上前来。那位又盯着禹三姑看,突然问一句,你认识刚才被打死的男人?禹三姑笑笑,淡然地回答,俺一辈子行医,认识的人多了。那伪军又问一句,你的眼怎么那么红?哭的?禹三姑仍是淡然一笑,说,秋凉了,夏火燥的,可能要害红眼病了!

那黄狗子狐疑着躺下,禹三姑扎针,那手稳而准,下针狠而深。

最后剩下两个黄狗子了,他们年龄不大,应该不足十八岁。禹三姑早就留意到他们俩。追狗剩时,他们落在最后,扛着枪跑。到院子里时,他们躲在后面,不声不响的。

禹三姑冲他们俩笑笑,说,小毛头,奶奶给你们扎针,保你们长命百岁!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禹三姑要他们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没有一丝疑虑。扎完针,禹三姑拍拍两个人的脑袋,叹口气说,奶奶没儿子了,没儿子了,没人送终了,哪天奶奶死了,你们别忘了来给奶奶烧刀纸。说罢,背过身去收拾整理药箱。禹三姑的眼里汪着泪。

所有人都扎完针,天已经黑了,那风吹得更紧了,松涛声如海浪翻滚。少佐想到禹王村里找点乐趣,但又怕天黑不安全,就带着队伍回同安镇了。

禹三姑把日本兵送出院门,就倚在门框上看,直到他们消失在村口。这时的禹三姑浑身汗透,脸色煞白,瘫软在地上。

禹宏武他们扶着禹蓟儿娘俩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狗剩的尸体。

禹三姑眼里汪着泪说,请大家帮忙,把俺儿放到棺材里去吧。禹三姑的偏房里早就准备了一口棺材,那棺材用羽山老槐木做成,上了七遍桐油,刮了七道黑漆。那是禹三姑准备自己百年后用的。禹蓟儿镇定下来,在村里媳妇的帮助下,打来清水,细细擦洗狗剩身体上的血渍。狗剩除了背部马蜂窝似的枪伤,腹部和胸部还被扎了无数刺刀,那身体若不是衣服的连缀,早就分成几块了。狗剩的惨状让所有禹王村人落泪。

禹蓟儿机械地擦洗着狗剩,突然记起什么,她起身去了柴房,从里面拿出一个黑布包裹。就在众人疑惑不解时,禹蓟儿打开那个包裹,露出一支盒子炮,那盒子炮的紫红木枪套虽然颜色暗淡了些,但依然透着油亮。

禹宏武拿起那把盒子炮,特别是那枪套,认识,那是山龟的盒子炮。

禹王村的人顿时明白了一切,原来是狗剩杀了山龟。他们心头陡然落雪似的肃然起敬。

禹三姑缓过劲来,说,拜托大伙,明天早晨来给俺儿狗剩下葬,拜托了。

禹宏武大声嚷,不行,狗剩杀了山龟,杀了俺们村的大仇人,他是咱们村的大恩人,咱们禹王村必须好好为他发丧。

禹三姑凄苦一笑,说,你们散去吧,回去歇歇,明天九点钟前必须给狗剩下葬,不然禹王村将大祸临头。

一听这话,禹宏武他们心头一凛,不再多说,他们从来就相信禹三姑的话。

禹宏武朗声说,明天天一亮咱们就过来。

禹王村的村民们散去了,禹三姑一把搂过禹蓟儿。禹蓟儿放声痛哭,那眼泪如滚滚的殛鲧泉水。

夜深了,周围一片死寂,羽山谷里的风吹松涛声越发清晰可闻。禹蓟儿止住哭泣,问禹三姑,怎么招待日本小鬼子,为啥还让那帮畜生喝“羽山高粱烧”?禹三姑凄苦一笑,说,俺给他们都针灸了。禹蓟儿问,怎么下针的?禹三姑叹口气说,俺先针了他们的血关穴,然后……然后针了他们的百关穴。

禹蓟儿一听,什么都明白了,禹三姑给他们下了绝针。针血关穴,会让全身血液如江河奔腾,人的感觉是精神陡增,似乎有用不完的劲。而针百关穴,则是给全身奔流的血液关上了闸门。这一猛放再猛关,就像洪水来了,先开闸泄洪,然后再在下游修建个拦水坝。拦水坝是挡不住上游洪水的。一旦拦水坝决堤,必然是山沦地陷。而那“羽山高粱烧”可以加速血液循环,是上好的针灸佐药。这就等于洪峰到来时,又刮起了狂风,风助浪势,势不可挡。

禹三姑再次把禹蓟儿搂进怀里,叹口气说,蓟儿,明天安葬完狗剩,你带着孙儿赶快离开,家里值钱的东西俺给你收拾好了,明天你雇辆马车,去沂蒙山南麓的尼姑庵,就说你是禹王村禹三姑的儿媳妇,她们自然会好好招待你,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禹蓟儿无限悲戚,说,娘,蓟儿陪你!

禹三姑摇了摇头,说,娘也针了血关穴和百关穴。

禹蓟儿听了,放声大哭,原来娘已经自绝生路。

禹三姑静了静,说,俺下针百关穴时,留了时辰,俺让那帮畜生多活十个时辰,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明天中午必然七孔窜血而亡。

禹蓟儿的眼泪如羽山山涧般奔涌,她知道到目前为止,这种绝针还没有解救办法,哽咽着说,蓟儿不能走,蓟儿要为娘送终。

禹三姑平静地说,俺今年已六十挂四,够本了。不用你操心,到时自然有人给俺送终,你照顾好俺那孙儿,别让狗剩绝后,就是给娘最好的送终了!

禹蓟儿听了这话,抱紧孩子,低头痛哭,声音嘶哑而凄清。

10

第二天天刚亮,禹宏武他们就来了。

一夜之间,禹三姑原先灰黑的头发根根银白,脸上的皱纹深如羽山裂岩。禹三姑早已梳洗完毕,等在那里。她拿出十块大洋,对禹宏武说,宏武,去再抬一口好棺材来。

禹宏武不解,想问原因,看见禹三姑神情自然,目光决绝,就没再多嘴,赶紧派人去羽山西麓的盖氏棺材店抬棺材。

九时整,狗剩准时下葬。

狗剩被埋葬在羽山东麓的禹氏墓群的最东面,那里背山面海,苍松劲槐遮天蔽日,清澈的溪流向东奔流,直入黄海。

埋葬完狗剩后,禹三姑要禹宏武他们在狗剩坟墓旁边再挖一座坟,把那副棺材放进去。

禹宏武他们照做了。

忙完一切,禹三姑亲自给狗剩上香。白发人送黑发人,禹三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老泪纵横。她给自己的孩子鞠了三个躬。

禹蓟儿抱着孩子长跪不起。禹蓟儿已经哭不出声音,只是流泪。

禹宏武昨天夜里上了羽山,用羽山青石为狗剩雕了块大碑。他们把它立了起来。

禹蓟儿从背上卸下包裹,取出那把盒子炮,用手扒开碑下的黑土,埋了进去。禹蓟儿嘶哑着说,你们别忘了狗剩,别忘了他,每年清明来给他圆圆坟,烧刀纸。

禹宏武朗声说,狗剩是咱禹王村的大恩人,禹王村忘不了他!

全禹王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自觉围墓一周,集体祭拜狗剩,行了大礼。

该做的做完了,禹三姑让村里人散去,说,今天中午在家待着,或者去羽山谷里躲躲。

村里人默默离开了,他们相信禹三姑的话。

回到家里已近午时。

禹三姑早上已让人雇好马车,那马车已经停在院门前。

禹三姑让车夫帮着搬运收拾好的细软之物。禹蓟儿的心碎了,一个劲痛哭,泪中氤氲着血丝。禹蓟儿清楚,这是生离死别,以后再也见不到禹三姑,也许再也回不到禹王村了,从此她就要和孩子一道漂游他乡。她只是哭,什么也不敢看,她觉得周围熟悉的一切,一草一木、一石一土、一鸡一狗,都让她撕心裂肺。那条草狗,禹蓟儿嫁过来后把它也带过来了,好像也明白了什么,摇头摆尾,寸步不离地跟着禹蓟儿。

禹三姑让车夫把禹蓟儿架上了马车。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走回屋子,拿出药箱,取出她那副用了一辈子的银针,交给禹蓟儿,说,好好收着它,用它去救死扶伤,千万别用它去伤人了。说罢,站到一边,夺过车夫的鞭子,猛抽一鞭那马儿。那马车一溜烟往前跑去。那条草狗跟着马车跑。

禹蓟儿抱着孩子,跪在车上,给禹三姑磕头。那孩子突然哇哇地嘹亮地痛哭起来,羽山谷里都有了清晰的回声。

那天中午,同安镇里乱成了一锅粥,日本兵宪兵营里,九个宪兵突然气绝身亡,他们的死亡特征一模一样,七孔流血,浑身痉挛如扭麻花,痛苦不堪。

太阳西移时,那位日本少佐率领一队日本兵和十多个黄狗子直扑禹三姑的院子。

很远的地方,他们就看见了禹三姑。禹三姑白发飘扬,倚在自家院子的门框上,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当他们逼近门前时,才发现禹三姑手里还捏着一支银针,在阳光映照下闪闪放光。禹三姑已经气绝身亡,七孔流血,面含微笑。

那位少佐冲在最前面,仇恨让他五官扭曲。看到那根银针,他怒不可遏,举起东洋战刀扑向禹三姑。就在那东洋刀快落到禹三姑头顶上的瞬间,禹三姑手中的那根银针似乎突然放光,那少佐被雷击般地痉挛起来,瘫倒在地,七孔流血,不一会儿气绝身亡。

阎王让你三更死,你活不过五更天。禹三姑,神人啊。禹三姑让那少佐多活了一个时辰,真是华佗再世、诸葛重生啊。

其他的日本兵既吃惊又气愤,连冲禹三姑的身体开了数枪,然后一把火烧了她的房子。

日本兵们原来打算屠戮整个禹王村的,他们目睹了九个同伴的死亡过程,又看到了少佐当面惨死的情景,惊心动魄,心里有一种神秘而不祥的感觉,没敢放肆,抬着少佐的尸体,匆匆忙忙地、悻悻地离开了。

就在日本兵消失在村口的时候,从禹三姑院子旁边的老槐树背后走出两个人,两个黄狗子。他们跪倒在禹三姑面前,号啕痛哭。他们就是昨天在禹三姑家吃饭针灸的四个黄狗子中年龄最小的那两个。和他们一起来的那两个黄狗子今天中午七孔流血而死,死状跟少佐一模一样。

两个年轻人明白,禹三姑手下留情了,不然他们早已命归西天。就在这时,禹宏武他们来了。他们扑灭燃烧的余火。看着禹三姑的惨状,听了两个年轻人的讲述,禹宏武他们更是肃然起敬,他们为禹王村出了这么一位老人而激动。他们和两个年轻人一起抬着禹三姑来到狗剩的墓旁。他们这才知道禹三姑准备另一口棺材的用意。禹三姑,禹王村的精灵啊!

那两个年轻人埋葬禹三姑后,脱掉身上那身“黄狗皮”,扔到山涧里去了,然后背起枪,告别禹宏武他们,向北走去。他们知道,同安镇的日本人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其他人都死了,而他们两个还好好地活着!日本鬼子肯定要想方设法捉拿他们。

一段时间的黄狗子生活,让他们看透了日本人的本性。他们决定去找一个能让中国人真正做中国人、过中国人日子的地方。

就在禹三姑离世的第七天,天突然降起大雨。老人说,真是奇了个怪,明明是秋天了,还下那么大的雨,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雨。那雨连下三天,下得整个羽山周围山洪奔涌,羽山顶上那棵驼背老松都被雨水浸泡得叶子发黄。那场大雨彻底冲塌了禹蓟儿的草屋,冲平了禹三姑的房基。

没过多久,禹王村的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两片废墟上竟都长满了青青的蓟菜儿……

《禹王村志》记载:此后一年,日本鬼子投降。在此期间,为了挽回失败的颓势,日本鬼子曾进行无数次惨无人道的扫荡,但都绕过禹王村。也许是禹王村让他们心存顾忌吧!

(以《两个普通人》为题发表于《连云港文学》2005年3期)

靠爱情生活的人[1]

1

中国鲎,英文名“Tachypleus tridentatus”,属暖水性近海名贵珍稀节肢动物,素有“海底鸳鸯”之称。中国鲎体呈瓢状,由头胸部、腹部和尾剑三部分组成,全身覆以硬甲,背面圆突,腹部凹陷,体态优美,恰似古代的素琴。

中国鲎起源于古生代的泥盆纪,早于恐龙和原始鱼类,已有4亿多年的历史,人们誉其为“海洋活化石”,具有极高的学术研究价值。由于它的血液中缺少血红蛋白且含有大量的铜离子,所以遇到氧气后血液呈淡蓝色。蓝色血液除了使其具有很高的医学研究价值外,更给它蒙上一层神秘的生理面纱。

中国鲎的肉、卵营养价值极高,其味如蟹,鲜美可口,堪称人间美味中的极品,古代为皇宫御用。作为药材原料,具有多种疗效,据宋代《嘉祐本草》记载:鲎肉主治痔疮;卵可治红眼、青光眼;胆主治大风癫疾、积年呷咳;尾烧焦主治汤风、泄血和妇科崩中带、产后痢等症;甲壳烧成灰可治咳嗽、退高烧。至今,我国沿海民间仍流传许多种中国鲎的秘方,据说屡试不爽,已引起国内外医药研究部门的高度关注。

中国鲎为雌雄异体,雌体比雄体大,成年雌体重约4公斤,雄体重约1公斤。从幼鲎到性成熟,需4—5年。

中国鲎别看其貌不扬,却有非常独特的“爱情”。尤其男鲎对“爱情”特别专一,一旦找到伴侣就不离不弃,终生为伴。成立家庭后,男鲎用爪钩住女鲎的后背,肥大的女鲎驮着比它痩小的男鲎,悠游爬行,在海洋世界里其乐无穷地闲庭漫步。

沿海渔民发现一个奇怪而有趣的现象:女鲎一旦落网被捕,男鲎总是乖乖地待在原地不跑,明知有性命之忧,却心甘情愿地与女鲎一起被捕,殉情精神感天动地。

中国鲎已经濒临绝迹,被称为中国海底的“大熊猫”。中国鲎对生活环境要求苛刻,尤其是在找到伴侣后喜欢独居,追寻清净的“世外桃源”,这种洁身自好的习性倒很像我们人类。多年的试验表明,中国鲎集中喂养存活率很低。我们决定另辟蹊径,试验家庭认养。

可爱的恋人们,如果你们想表达山盟海誓的爱情,你们可以从海城市海洋世界认养一对中国鲎,让海底鸳鸯见证你们忠贞不渝的爱情,同时也让它们分享你们火热的爱情。

海洋世界期待您的支持和参与。

以上文字来源于海城市海洋世界关于中国鲎的大幅宣传画及相关宣传资料,略作润色,姑且拿来做本文的引子。

2

文秀摽着阚海的左胳膊在海城市海洋世界的林荫大道上闲逛。文秀最喜欢用这种方式逛街。每次遇到熟人阚海想躲闪,文秀就抱紧他的胳膊甜蜜地嚷:你是我的大树,躲什么?我摽别人你乐意?说罢索性连头也贴到阚海身上。阚海高大挺直,文秀娇小玲珑,采用这种造型走在大街上,还真有点小鸟依人的韵味。

两个人逛到中国鲎的宣传画前停住了。那幅宣传画很大,要在十米开外仰视才能看到顶端的文字。文秀是个感情丰富而又敏感的女人。看完画面上五颜六色的图案和无限煽情的文字,文秀就松开阚海的胳膊,轻微抽动着鼻翼,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去同情同情中国鲎吧。

海城市濒临东海。海洋世界坐落在大海边,三月份刚竣工,五一节期间正式对外开放,为了招揽游客,门票打五折。文秀和阚海住在海城市的西面,路途较远,打的要花十五块钱,坐公交要转三路车。

阚海和文秀都是大学毕业,阚海在海城市海滨区环保局工作,文秀是海城市一中的生物教师。海滨区是海城市的核心区,海城一中是海城市教育局直属重点中学。

俩人到了海洋馆,文秀盯着中国鲎看,有些痴呆。阚海在旁边闲逛闲看。看着看着,文秀被中国鲎的感情生活感动了,细长眉毛下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转动着晶莹的泪光。一看文秀的架势,阚海心里直发毛。阚海最怵文秀这个架势,因为这个架势的后面往往紧跟着一个傻乎乎的天真烂漫的构想。经验告诉阚海,在事态不明的情况下最好什么都别问,什么都不做。他掏出纸巾递给文秀。文秀拨开纸巾,满脸庄重地拉着阚海的手说,走,咱认养一对中国鲎去!

阚海和文秀来到中国鲎认养办公室。办公室里空荡荡的,飘动着一股湿腻腻的海腥味。办公室里摆着四张办公桌,只有靠近前门的那张后面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工作员,脸色像冬天里的玻璃般冷硬硬的,正在低头织一件红毛衣。听说有人要认养中国鲎,她停下手中的毛线活,头也没抬,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递给阚海,要他先填写好。阚海填写完表格,女工作员拿过去瞧了一眼,又递了出来,要他在联系电话一栏里如实填写正在使用的手机号码。阚海填写好了,她就说你们先去财务室交三千块钱押金。

阚海听说要交三千块钱押金,像风雪天里胃口大开涮羊肉时嚼碎了一粒大胡椒,顿时对认养没了滋味。文秀也觉得押金有点多了,既舍不得花那么多钱,又对中国鲎恋恋不舍。她望望女工作员又望望阚海,显得左右为难。女工作员终于抬起厚重的眼皮,哑着嗓音给他们解释一番,说,这三千块钱只是押金,将来你把中国鲎交回来,这三千块钱还退给你。文秀多了个心眼,追问一句:要是中途养死了呢?女工作员就说,养死了,你把养死的中国鲎退回来,钱一个子不少地照退不误。这不是濒危物种嘛,不交三千块钱押金,谁能保证认养的中国鲎会不会被卖了,甚至——会不会被煮吃了?你们说呢?咱们收押金是想对双方都有个约束,提醒认养的人中国鲎的价值。这话说得虽然露骨,但很实际。文秀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没带钱,回去商量一下再说吧。说罢,有些讪讪地拉着阚海的手逃跑似的往外走。

走出海洋世界,阚海还想到处溜溜,转移文秀的视线和情趣。文秀蔫蔫地提不起劲头。阚海和文秀四月底结的婚,还没度完蜜月,昨天晚上文秀提议,今天中午不回家吃饭,利用难得的五一假期爽爽快快玩他一天。阚海满口称好。现在文秀没了兴致,阚海也就没了兴致,两个人打个的就回家了。

回到家,文秀说累得腰酸腿疼头晕的,不想吃饭了,先上床休息去了。阚海安顿好文秀,下厨房做午饭。

阚海菜刚烧到一半的时候,文秀躺在床上喊他过去。阚海在厨房里大声嚷,什么事呀烧好菜再说吧,这菜正烧着呢,要人看着,别煳锅了!

文秀就撒娇地嚷,不行不行,你不过来,烧好了山珍海味我也不吃!

阚海无奈,只好关掉煤气,撩起围裙擦着手走过来。

文秀满眼含着期望,带着点讨好还夹着点撒娇地说,阚海,我那套首饰不买了,那钱拿去交押金,咱认养一对中国鲎。

阚海没吱声,文秀着急地补充说,那只是押金,那么大的海洋世界还能瞎了咱三千块钱?

阚海太了解文秀了,文秀想做的事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这时若竭力反对,那就不够爱情了,倒不如爽快答应下来,还能赢得文秀的好感。阚海就说,行,只要你愿意,我没得说,听你的。文秀听了这话,从床上跳下来,抱住阚海左一口右一口亲个不停,解下阚海的围裙说,你歇着,我去烧菜,好好犒劳犒劳你,我的大树!

第二天一大早文秀就去银行把钱提了,要去认养中国鲎。阚海笑着说,你别急呀,中国鲎认养回来,你养哪儿呀?

文秀拍了一下额头,说,也是啊,咱得先做个大玻璃缸,还得有海水,有沙子,有海藻,有……咱们要营造一个室内的海。说罢伸出双臂,做一个搂抱大海的姿势。

阚海一听,心想完了完了,要在家里建大海呢!天天和咸鱼味相伴不说,结婚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底也非折腾光不可了,但脸上还不能表露出来,就说,对呀,咱得好好计划计划,先做好准备工作!三千块钱呢,可是咱家最贵的家当了!阚海嘴上说得热情,可不见实际行动。阚海想拖一拖,让时间来冷却文秀的热情。

女人的热情是体温表,升得快,想往下退可就难了。刚过两天,文秀就把定做的大玻璃缸雇辆车给搬回家来了,连充氧器也买回来了。

阚海一看马鞍都买回家了,这马是非买不可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拿出热情主动陪文秀去认养中国鲎。

到了海洋世界,那位女工作员接待了他们,说,你们来得真巧,我们这里只剩最后一对中国鲎了,上面有新精神,以后不再由个人认养,你们没看见路边的大宣传画已经拆掉了嘛!

阚海就转过头问,还要不要了?这对中国鲎肯定是别人挑剩下的,怕有毛病,不好养。文秀毫不含糊地说,要!再不要就没有机会了!阚海摇摇头,叹口气去交押金。

文秀站在那里等。一会儿,阚海拿着一张浅蓝一张粉红的发票回来了。女工作员收了那张粉红色的,指着那张浅蓝色的发票说,收好了,将来有问题就带着中国鲎拿着它来退钱。说罢就领着他们去认养馆。

认养馆里一位架着黑边眼镜的男管理员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充氧的白色塑料袋里装着一对瘦小的中国鲎。看着瘦小的中国鲎,文秀有些失望。男管理员提醒道,只剩这一对了。阚海咂了咂嘴摇了摇头接过塑料袋,两个人转身往外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文秀突然想起来该问一问中国鲎的一些养法。两个人又转身回来了。没等他们开口,男管理员就递给他们早准备好的一包东西说,都在里面,自己回去看看就行了。文秀爽快地接过来,男管理员赶紧说,五十块钱一份。文秀僵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男管理员又说,只剩这么一份了,没多准备,有纪念价值。文秀想了想什么话也没说,掏出一张五十块钱递过去,拿过那袋东西,转身拉着阚海就往外走。

回到家里,阚海从那一大包资料里找出一本中国鲎喂养说明书,按照说明书上的要求,先向大玻璃缸里注满自来水,按比例掺进海水晶,然后很小心地把中国鲎放到玻璃缸里,然后打开充氧机,调节好充氧量。

安顿好中国鲎后,阚海就去厨房烧饭。文秀坐到大玻璃缸前,对照着中国鲎研究那堆资料。

阚海做好饭,喊文秀过去吃饭。文秀站起来,腿竟然坐麻木了,她索性一把搂住阚海的脖子,说,你抱我过去。阚海抱着文秀往厨房走,文秀就把嘴附在阚海的耳边说,阚海,我一定要养好中国鲎,让它来见证我们的爱情,直到地老天荒!阚海连声说,好好,天荒地老,你我都是老妖怪,长生不老。然后用单脚摆正了一只凳子,让文秀坐好,提醒文秀脚要踏到地上,别摔着。文秀坐好了,阚海接着说,你的理想固然美妙,脚踏实地更重要,更实在,你看咱们还要买房子,还有老人,以后还有孩子……花钱地方多着呢!

文秀噘着嘴说,你累不累,就不能有点情趣?然后拉长腔调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罢拿过碗盛饭,闷头就吃。

中国鲎这个名字叫起来太正统太古板,拗口。文秀歪着头想了想,干脆喊男鲎“罗密欧”,女鲎“朱丽叶”。

罗鲎朱鲎刚来的那几天,挺精神,满玻璃缸转悠像小夫妻搬新居似的。过了一段时间,文秀发现罗密欧精神打蔫,就找来一根软木棒,木棒头上裹了层海绵,伸进玻璃缸轻轻拨动它,一边拨弄一边喊它的名字。罗密欧一副精神懒散的样子,爱搭理不搭理的。罗密欧不吃不喝,朱丽叶寸步不离地守着,也没有原来的精神劲头了。

文秀就想这罗密欧怎么说蔫就蔫了呢?琢磨来琢磨去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文秀不敢再耽搁就骑上自行车去海洋世界找管理员。管理员告诉她,你还是幸运的,其他人认养的中国鲎大多数都死掉了。文秀着急地问,为什么?管理员慢悠悠地说,环境呗!文秀是个灵秀透顶的女人,又是搞生物的,一听这话,马上明白症结所在,转身就往回赶。

文秀直接去了杂货市场,买了两个干净的大塑料桶,捆在自行车后面,骑上就走。

文秀来到海边,找到一块干净的沙滩,卷起裤腿站到水里。她先灌满两桶干净的海水,装了一塑料袋沙子,又到岩石岸边拽了几把鲜海草。收拾停当后,像个小鱼贩子,骑着车子一路飞奔回家了。

到家里,文秀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缸里的那对活宝挪出来,再把玻璃缸冲洗干净,然后铺上沙子,灌上海水,放进海草,为它们创造一个原生态海洋环境。一切满意后,她才把那对活宝放进去。

没过几天,罗密欧缓过劲来了,又开始情意绵绵地陪伴朱丽叶散步。

此后一段日子,每到周末,无论刮风下雨,文秀都像个小鱼贩子,骑上自行车驮着两个大塑料桶,去海边灌海水、装沙子、拽海草,全心全意为罗、朱服务。用阚海的话说,这罗、朱呀都成了文秀生命中的一部分了,文秀照顾它们的那份热情远远胜过照顾他这棵大树。接着就咏酸诗一首:大树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罗、朱故,二者皆可抛……

3

四年的时间过去了。

这段日子里,阚海和文秀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前年九月,他们的爱情结出了果子,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去年三月,他们在海滨公寓购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贷款三十万购买的;去年五月,阚海工作出色,升任海城市海滨区环保局副局长;八月,文秀由于教学成绩优秀,调到市教研室任生物教研员。

今天是一月三号,刚歇过元旦假。文秀乘坐早上七点钟的快客去省教科所,参加一个关于环保科学与中学生物教学的研修班,时间一个月。临行前,文秀最不放心的不是懵懂可爱的女儿阚乐乐,她对阚海说,那也是你阚海的女儿,你阚海可以对文秀马虎,可不能对乐乐马虎,你说对吧?再说文秀的爸妈都退休在家,也可以帮着照顾女儿。文秀最不放心的是大玻璃缸里那对依旧情意绵绵不减当年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文秀给阚海的交代是,你要像对待我文秀那样对待它俩,委屈了它们,就委屈了我们的海誓山盟,就不够爱情,你要经得起考验!虽然阚海一再做口头保证,文秀还是不放心,她非要阚海把该做的事,如什么时间换水、什么时间喂食、喂多少食,等等,一一写在纸上,签字画押,这才作罢。

第二天中午,阚海娘来了。阚海已经把乐乐送到她姥姥家去了。阚海单身一人不想费事,晚上又有场子,就泡块方便面对付一下了事。阚海泡好方便面,坐在沙发上边看午间新闻边吃。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阚海知道老家来人了。乡下人不知道按门铃,只知道敲门,敲不开门就用力拍,地动山摇的,常常惹得楼上楼下一片烦。阚海赶紧端着碗去开门。阚海娘背着背篓进来了。阚海把碗放到鞋柜上,接过背篓。背篓沉甸甸的。阚海和文秀太熟悉这个背篓了。老家每次有新鲜东西,娘都会背着这个背篓进城。刚烙的煎饼,积攒起来的草鸡蛋,刚下枝头的香椿芽,刚出海的籽乌……阚海每次都对娘说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别大老远地往这里背了,超市里都有。文秀欢天喜地,就嚷嚷这才是纯绿色无污染产品呢,娘,有你就送过来,给乐乐吃,我给你报销车票,再说了你在家里也闷得慌,出来走走也好散散心。

在娘的眼里儿媳妇的话管用,在丈母娘的眼里,闺女婿的话管用,颠扑不破的真理呢。经文秀这么一嚷,阚海娘腿脚更勤快了。

阚海在厨房里卸货。阚海娘问明了文秀的去向后,没有像往常那样跟在他后面唠唠叨叨。阚海很奇怪,卸完货到客厅里一看,娘正站在大玻璃缸前冲着罗密欧和朱丽叶发呆呢。

阚海平时说普通话,这时用家乡话问,娘,你看啥呢?

娘就冲大玻璃缸里的罗密欧、朱丽叶努努嘴,说,看它们呢!

真是奇了怪了,娘生性整洁,很少对海里咸腥的东西感兴趣。阚海说,那有啥好看的?

娘转过脸,满脸挂着忧郁,说,听村里人讲,这东西对治疗老寒腿特效呢!

听到这话,阚海心头咯噔一下,喘气有点紧。

爹的老寒腿是所有家里人尤其是阚海的一块心病。阚海十岁那年冬天,天气奇冷,滴水成冰,爹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吃什么都没有胃口,都满嘴苦味。当时生活困难,家里实在找不出来好吃的,阚海就到离家不远的南河里找被冰层夹死的鱼。结果还真找到了一条一斤来重的白鲢鱼,在冰面上还能看见鱼的嘴巴在嚅动。阚海很激动,从岸边找到一块砖头就去砸冰层。阚海太着急太兴奋了,由于用力过猛,冰层咯吱一声陡然破裂。阚海掉进冰窟窿里去了。阚海拼命挣扎,扒着冰沿往上爬。越着急越挣扎冰层的破裂面越大,越爬不上来。阚海就喊,撕破嗓门喊。阚海爹在家里听到阚海的喊声,从家里冲出来,毫不犹豫跳进刺骨的河水里。其实河水不深,也就到阚海爹的胸部,但对于小阚海来说就深了,深得足以致命。阚海爹扛着阚海蹚出河水,一直扛到家里。

到了家里,看着阚海手里紧攥着的那条白鲢鱼,阚海爹哭了,一家人哭了。那次遭遇,阚海爹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一到冬天就肿胀就疼,钻心地疼,疼得厉害的时候,阚海爹就在床上打滚,就拼命捶打两条腿,恨不得拿把刀把那两条腿给砍断算了。阚海爹年轻的时候还能扛一扛,年纪大了,连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痛苦地躺在床上哼哼。

阚海娘说,今年天冷,你爹的老寒腿又加重了,有些支撑不住了。真怕哪天挺不住了,生出啥事来呢。

阚海说,娘,你叫弟弟把爹带来,不行就住院吧。

没用的,这你知道,什么药没吃过,连偏方都用尽了,没用的。阚海娘叹口气,望着大玻璃缸说,村里人都说你玻璃缸里这东西能治老寒腿,有特效呢!

阚海遮掩着说,也没有谁用过,谁知道真的还是假的。

阚海娘说,那咱就试试看,总比干等着强吧?

阚海说,怕文秀舍不得。

阚海娘有点生气,说,你舍不得俺信,说文秀舍不得俺不信。俺的儿媳妇俺了解。

阚海站在那里无言以对,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的家俺当不了,文秀的家俺当得了。阚海娘边说边捋起衣袖去抓中国鲎。

阚海着急,就说,娘,你……你知道它们值多少钱吗?

阚海娘止住手,转过脸问多少钱,还能比金子贵?

阚海说,值三四万呢!

阚海娘一听这个数字,手哆嗦了一下,缩回来了。三四万,他们老两口苦了一辈子也赚不到,真比金子还贵呢!

阚海急忙宽慰娘,说,你把爹带来,这回我找老专家看,不行咱用进口药治。这药费都算我的。

阚海娘听了这话,沉沉地叹口气,坐到一边的沙发上一言不发。

阚海赶紧倒好一杯热的纯净水端过去。阚海娘说,你放一边吧,一股怪味,喝不惯。

4

阚海说罗密欧、朱丽叶值三四万,一点也不夸张。

阚海有位同学叫林大发,承包了一座占地几百亩的园艺场。前段时间,海滨区环保局有个规划,打算今年春天把区内街道旁边的所有树木都换栽成玉兰树。这对于一个园艺场来说可是一笔大买卖。林大发得到消息后找到阚海。林大发知道区环保局局长也就是阚海的顶头上司张跃进的老婆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和腰病。林大发就提出买阚海家的罗鲎、朱鲎去给张局长送礼。林大发出价四万。林大发有点一箭双雕的意思,买阚海的那对鲎,既可以打通张局长的关节,也可以让阚海暗中得点实惠,毕竟是副局长嘛,从旁边敲敲边鼓,办成事的把握性会更大些。阚海当时没答应。

阚海娘离开的第二天早晨,阚海拨通了林大发的手机。他告诉林大发,家里的那对鲎可以卖给他,不过价钱是五万。大发你要真想买,晚上到我家里来一趟。没容林大发多说话,阚海就把手机挂了。

到了晚上,阚海哪也没去,他坐在沙发上边喝茶边看电视边等林大发。林大发一定会来,对这一点,阚海毫不怀疑。

七点半,林大发来了,手里拎着个黑塑料袋。进门坐下来后,林大发把黑塑料袋往茶几上一放,说,整五万,你点个数。

阚海没客气,说,数就不用点了,我给你打个欠条吧。

林大发说,欠条就不用了,你找个家伙,等一会我就把它们带走。只是请老同学帮个忙,到张局长那里串门子时从旁边给吹吹风,多美言几句。如果有可能,尽量想法子把张局长约出来,咱们一起坐坐,沟通沟通。

阚海呷口茶,不紧不慢地说,大发,你操之过急了。作为老同学,我想提醒你一下,做事要稳当,你有钱,可也不能动不动就拿钱去打水漂。

林大发有些着急地问,听你口音,这里面还有猫腻?

阚海说,猫腻倒没有。不过张局今年五十四了,作为一名正科级干部,说退就退了。

林大发就问,阚海,你有多大希望?

阚海赶紧说,我太年轻,资历太浅,希望不大。

林大发问,那该怎么办?

阚海淡淡地说,你最好再等一等,等到年后再说。

林大发说,我想趁春节期间活动活动,这时间好走动。

阚海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看着办吧。

林大发沉思片刻,说,听你的,老同学。——那这对鲎……

阚海语调轻松地说,你先放这儿,弄回去你也不会侍弄,该送的时候你再来拿,花那么多的钱,送对死的不好吧?

林大发挠了挠头,觉得有理,说,那就先放你这儿。不过让你们麻烦,有点不好意思……

阚海从上衣兜里掏出写好的欠条,递给他,说,你放心,出问题我一分不少地给你退钱。

林大发接过欠条,爽快地说,全仰仗老同学了,有什么消息你及时通知我。说罢跷起拇指和小指做成话筒姿势,说,电话联系。

5

又一股寒潮袭来,天气透心地冷。张局长的老婆吴青芳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得不请假在家养病。

星期五晚上大约八点钟,阚海抱着个大纸箱进了张局长家的门。一进门,张局长就问,小阚局长,你搞什么名堂呀?

阚海把手指头放在嘴边,长嘘一声,说,好东西,特效药呢。他边说边放下大纸箱,小心地从里面端出个大瓷火锅,轻轻打开锅盖,霎时一股香气弥散到整间屋子。

张局长一看,又惊又喜,大瓷火锅里盛着一对鲎,炖烂了的鲎。

张局长搓着一双胖手,激动地说,小阚,你这是?你这是——

阚海家里养着一对又肥又大的罗鲎、朱鲎,整个局里都知道。

阚海笑着咳了一声说,怕你们舍不得杀,我给你们杀了;怕你们不会炖,我给你们炖好了。还热着呢,快找个碗来,趁热盛给吴大姐喝!

斜躺在床上的吴青芳看到这情景,感动得长吁短叹,嚷,小阚呀,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舍得?为我这把老骨头,不值得呀!

阚海爽声说,自家养的,可惜啥?再说了,您一辈子为革命,身体都赔进去了,我拿出一对自家养的鲎算个啥?说罢盛好一碗汤递过去。

吴青芳接了,深有感触,叹口气说,年轻时不知道爱惜身体,老来遭罪了才明白过来。咳,晚了!想当年我刚生完孩子,大冬天的,一天也没休息,就去水库工地挑土,兴修水利呢!累得满脚燎泡腿都肿了也不知道歇息,这不落下病根了。

阚海附和着说,现在的年轻人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如果有这种精神,加上现在的好条件,什么事做不成,什么事做不好,别说小康社会了,大康社会也不会远!

张跃进拍拍阚海的肩膀,说,小阚呀,有你这种思想——正统思想的年轻人少了,太少了,这是我们教育的悲哀呀!边说边给阚海斟茶。斟好茶,两个人坐下来边喝边聊天。

吴青芳也没客气,当着阚海的面就喝鲎汤,边喝边嚷,真鲜呢,活这么大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呢!

阚海回到家里后,放掉大玻璃缸里的水,小心地把大玻璃缸挪进书房,靠向阳的窗口放好,然后灌满早就准备好的天然海水,打开充氧机。海水是今天下午阚海从海边拎来的。自从他们搬进新居,离海边近多了,步行也就十来分钟。

阚海送给张局长的那对鲎不是原装货。他花了两千块钱托一位老朋友从一家大酒店里搞到两个中国鲎的甲,然后又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两只野生的老鳖,去甲后混合到一起炖,炖得烂烂的,只有那对甲壳保持原样。阚海死党曾经偷偷请他吃过一次中国鲎,阚海知道怎么做。阚海为了这次行动花费了不少精力,他上网、进图书馆查阅了许多资料,还专门回了一趟老家,请教当地的老人特别是土医生,他知道对关节炎和腰病起关键作用的是中国鲎的甲。

星期一下午下班,张局长把阚海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关起门来后,递给他一盒精装茶叶——普洱茶,说,阚海呀,你的鲎汤真管用,真灵,吴青芳喝了三天,就能下地走路了,就能做家务了,嚷着明天要去上班呢!

阚海笑着说,药可能管用,更管用的恐怕是精神。

张局长大笑,说,是这个理。俗话说,人活一口气,靠的就是精神嘛!不过没有你的那对鲎做引子,也引不出她的精神劲来!太感谢了!

阚海笑了笑,低头品茶。

6

到阴历年底了,街道上的鞭炮声一阵紧一阵地催化着年味。那年味像快乐的游魂一样四处飘荡,挑逗人的兴奋神经。

文秀打电话说她正在结业考试,快回家了。她电话里最关心的除了乐乐就是她的那对罗密欧、朱丽叶。阚海就开玩笑撇着腔调嚷,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回不回来无所谓了。

似乎已经成了习惯,一到年底,单位也罢家庭也罢,都要总结一下,该奖的奖该罚的罚,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有个交代,好清清爽爽地过年。

腊月二十三,组织部门到海滨区环保局搞民意调查,调查表上写得清楚:你认为下列同志(四位副局长、三位科长)谁适合主持海滨区环保局工作,请你在你认为合适的人选后面的表格内画圈,如果你有更合适的人员,请填写在推荐表格里,每人只能推荐两个人选。看来张跃进真的该退休了。

民意调查后,组织部门找两位同志谈话:一位是环保科科长赵有志,一位是副局长阚海。局里人知道,局长要从这两人里产生。

组织部谈话后,阚海灰心丧气。在阚海看来,局长非赵有志莫属,他是彻底没戏了。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赵有志是老区委书记赵一山的小儿子,赵书记虽然退休了,但影响力还在,关系还在。

文秀是腊月二十六下午到家的。阚海下班后,进门就看见文秀留的纸条:我去洗个澡,没吃晚饭,做好饭等我。

文秀洗完澡进家门的时候,阚海正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电视。文秀有点奇怪,平时出差归来,阚海总是热情得不得了,接东西、递拖鞋,更不用说准备饭菜了,连洗脚水都准备好了。阚海是只馋猫呢,时间长没尝到腥味,急得快爬屋梁柱子了,见到文秀,恨不得一口把她给活吞了。今天是怎么了?

阚海见文秀换好拖鞋,边拢头发边往厨房里走,就站起身来说,文秀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文秀跟着阚海走进书房,说,我正纳闷呢!你什么时候把它们给挪进来的?文秀知道阚海的书房很少让外人进入,别说湿漉漉的玻璃缸了。

阚海没说话,从书橱里拎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说,你看看。

文秀打开,很是吃惊,里面都是钱。

阚海说,五万块,我把它们(他用手指着玻璃缸里的那对中国鲎)给卖了。

文秀眼睛润湿,一生气瞪眼睛就像两汪大海。文秀的两汪大海里,由澄澈变得岩浆滚滚,嚷,卖了?谁同意的?

阚海低下头,说,我自己的主意。

文秀拿起一沓钱,大声问,阚海,看来我就值这点钱了?

阚海带着气说,文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文秀指着那对罗密欧、朱丽叶嚷,我早就说过,我喂养它们,是羡慕它们的爱情,令我们人类惭愧的爱情。我是想让它们见证我们的爱情,特别是想让它们时时提醒你,你这样的男人!

阚海嘟哝着说,文秀,浪漫不能当饭吃。有了这五万块钱,我们起码可以提前一两年还清贷款。

文秀气得把脸扭到一边。

阚海透着伤心说,为了买房子,为给老人看病,我们背着一座山呢!就说你吧,不敢买好衣服,不敢进美容店,买菜挑便宜的,连烫个头发都要咬牙……这过的叫什么日子!

文秀反驳,说,人活着不全是靠钱,还有精神!

阚海让文秀的话给噎着了,愣在那里半天才反应过来,回一句:人也不能光靠喝爱情的露水活着!

文秀狠狠剜一眼阚海,说,阚海,我告诉你,卖了它们就等于卖了我。说罢,转身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到我妈家看乐乐去了,你自己搂着你的钱过去吧。

阚海追出来,拉住文秀的胳膊还想解释,文秀气势汹汹地嚷,放开,再拽着我就大声嚷了,让邻居都听见!

阚海只好放开文秀。文秀匆匆忙忙穿戴整齐,甩门出去了。

文秀真的生气了,年上死活不回家。阚海心里憋着气,也回老家过年去了,顺便看看爹娘。阚海娘说带着阚海爹进城来看老寒腿,到现在也没见个人影,阚海放心不下。

正月初五,单位正式上班。早晨九点,工会主席通知环保局全体职工到会议室集中开会。大家知道上级要宣布人事任命。

宣布的结果出乎人们意料,特别是出乎阚海的意料:阚海同志主持海滨区环保局工作。

阚海晕乎乎地陪同张局送走上级领导和组织部门的同志。阚海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喝口水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去了张跃进局长的办公室。张局长脱掉外套,穿着毛线衣正在整理办公室。阚海问,张局你这是干什么?张局长不紧不慢地说,给你腾地方,让你好工作。阚海红着脸说,张局你要批评我你就直接批评,你这样做我受不了呢!

张局长放下手里的活,说,小阚哪,我说的是实话,你只有坐到这办公室,才能更好地行使你的权力。

阚海马上说,我坐我的办公室不也一样嘛,何必在乎形式!

张局长倒杯纯净水,喝一口,说,小阚呀,这你就不懂了,这不是挪地方的问题,这是一种象征。上级部门每次开会,为什么那么注意座次?你认为是那些秘书们闲得没事干呀?那是一种象征。

阚海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张局长止住他,说,我和吴青芳是下乡知青,这你们都知道,在海城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哪。我们老家在浙江,几十年里也没回去过几次,生分了!前几年,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都分配在上海工作,现在我们老两口又都退休了,还留在这儿干什么,你说呢?我们已经做好准备了,前几年就在浙江那边盖了房子,就是想退休后有个养老的去处!叶落归根,叶落才知道归根呀!

阚海很激动很动情,说,张局,我不知怎么感谢你,你真是我的……

张局长赶忙止住他的话头说,小阚哪,不瞒你说,在这次人事任命上,我该怎么说呢?用时下时髦的话讲,我是“力挺”你!——得罪不少人呀!不过反正我也要离开了,得罪就得罪了,为事业得罪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局长一口喝干纸杯里的水,阚海赶紧接过去,又倒上一杯,递过去。张局长端着杯子,说,阚海呀,为了你我找了我的老同学(市委副书记张国谦,整个环保局都知道张局有这样一个老同学)。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

阚海什么也不说了,脱掉外套帮助老局长收拾房间。阚海边收拾边问,老局长,不管您到了哪里,您永远是我的老领导、老局长。您走的时候,我送您,跟您一起去您的老家看看。浙江好呀,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呢!

张局长边干活边连声应承说,好好好,到我老家,我带你去喝花雕酒、吃紫竹笋、游会稽山,让你看看西施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当天中午,阚海打电话要林大发到他家一趟,带着那张欠条。

中午十二点半,林大发来了,抱着一箱茅台酒。看来他也得到消息了。林大发进门,放下那箱酒,大声嚷嚷,今天中午,咱俩好好喝两盅。

阚海严肃地说,大发你先坐下,咱说正经事。

林大发收起嬉笑,坐到沙发上。

阚海一本正经地说,海滨区绿化带换树种的工程就承包给你们做了。你知道的,有四家园艺场在争这个项目!其中的天艺公司,全省知名企业呢!

林大发连连点头,赔着小心笑。

阚海绷着脸继续说,你要早做准备,要干得漂亮。你尽量集中在三月份植树节那几天完成这项工程,扩大影响。要是给我脸上抹黑,我可认原则不认情面!

林大发连连点头称是。

阚海停顿一下,话题一转,说,那对鲎你看怎么办吧!

林大发一听这句话,赶紧接口说,那对鲎是文秀的最爱,我怎么敢夺嫂夫人所爱呢!再说事已办成,我也该……这个……边说边掏出那张欠条递给阚海。

阚海接过欠条,仔细看了看,突然冒出一句,说,你没留复印件吧?

林大发满脸笑容冰冻在表层,讪讪地说,当时我还真有这念头,可没敢。你阚海吐口唾沫,我那园艺场就得遭洪灾。这以后还得仰仗你——老同学。

阚海耷拉着眼皮说,你知道就好!

林大发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往前凑了凑身体,说,阚海你放心,我吃肉就不会让你喝汤。

阚海当着林大发的面撕掉那张欠条,扔进字纸篓,换上公众场合的笑脸,拉着林大发的手说,走,咱俩老同学今天中午喝个痛快!

当天晚上,阚海想把文秀硬拽回家。文秀不从。阚海之前去过两次,文秀都笑眯眯地对阚海说,她妈身体不好,一家老小要过年呢,她要在那里帮着忙年。当着娘家人面,阚海不好动粗,只好悻悻地独自回家。这一次阚海有了绝招,他把文秀拉到一边,低声说,你的爱情宝贝罗密欧和朱丽叶我没敢卖,在家好好伺候着呢!文秀回娘家后,思考阚海的作为,虽然气得牙根痒痒,但静下心来想想,也不能说阚海的做法没有一点道理,没嫖没赌的,还不是为自己的家?听到这句话,文秀找到个台阶下,不再坚持,收拾收拾,抱着乐乐跟着阚海回家了。

7

四月中旬的海城市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莺歌燕舞,花红柳绿。换种的玉兰树缓过劲来,翠绿欲滴。

吃完晚饭,阚海主动提议出去走走,散散步,消消食。文秀欣然同意。阚海是个工作狂,除了必需的应酬,很少有自己的业余生活,别说主动提出散步了。文秀怪怪地瞅了他半天,才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阚海抽出胳膊,说,要注意影响。文秀听到这话,生气地甩掉胳膊往屋里走,说,不去了。阚海一看文秀的架势,拽住文秀,赶紧伸出胳膊。

两个人走走停停看看,目标基本一致,就是对植物很感兴趣。

走着走着,阚海突然停下来,说,文秀呀,你那对爱情宝贝不能老那么养着。

文秀马上警惕地瞪着阚海。

阚海瞅了一眼文秀,把脸转到一边,说,你这样看着我干啥?敌人似的。

文秀嚷,你别打歪主意呀!

阚海转过脸说,我只是建议,建议你,没人强迫你!

文秀依旧保持警戒,说,什么歪建议,你说来我听听!

阚海笑笑,说,你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到我们家已经四年多了吧?

文秀点头说,是呀!

从生物学角度看,它们已经到了性成熟期,是吧?

是!

可你的大玻璃缸毕竟不是大海,不是真自然,是吧?

文秀瞪大眼睛点头。

阚海歪着头,一本正经地说,那么珍贵的物种,那么可爱的海底大熊猫,你就打算让它们老死缸里无所作为?太不人道了吧?

文秀回一句,我宁愿让它们老死缸底,也不会让你拿去换钱!

阚海连忙摆手,大声喊No!说,现在是春天了,万物复苏,是大自然的母亲节呀!你该把你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放归大海,让它们回归自然,去寻找真正属于它们自己的爱情天地!你说是吧,啊?

阚海的一番话撞击着文秀的心扉。文秀一下子还转不过向来,愣愣地站在那里。阚海狡黠地眨巴眨巴眼睛,拉她一把,说,不急不急,回去慢慢考虑,明天的太阳会升起来的!

整整一夜,文秀翻来覆去没睡安稳。阚海翻过身去装作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文秀嘘了一口气,对阚海说,我赞成你的主张。说罢就去洗刷了。文秀眼圈发青,看来这一夜被折磨得不轻。阚海跟在文秀身后,说,我们环保局打算在五一节那天搞个放生活动,目的是增强全民亲近自然、保护自然的意识。你同意放生你那对爱情宝贝,是支持我的工作,带个好头呢!

文秀转过脸,瞪着那双大熊猫眼,说,阚海你别打小算盘以私济公,我同意放生罗密欧和朱丽叶,是考虑到乐乐需要照顾,我呢工作又忙,你呢又存着一颗贼心。与其老被你想着,还不如干脆给它们自由算了。

阚海笑了笑,说,是的是的,我的圣洁大使!不过背过身去就掩着嘴笑,心想,再浪漫的爱情也会有退潮的时候,生活让人回归实际!阚海只是这样想,没敢说,他生怕文秀变卦,所以处处赔着小心。

四月二十三日,《海城市日报》、海城市电视台同时刊登、播发了一封倡议书:

倡议书

为了增进市民们的环保意识,给广大市民一个亲近自然的机会,我们发出倡议:您的家里如果有从大自然中来的生物,就在五一这天去海中的高峰岛放生。届时,海滨区环保局将出资三十万元,购进珍贵物种投放大海,更有关爱自然的热心市民们的惊喜奉献。我们期待您的积极参与。若需要运输及其他方面的帮助,我们将全力以赴支持您!

海城美好的明天由我们来共同创造!

热线电话:。

倡议单位:海城市海滨区环保局。

倡议时间:年四月二十三日。

五一那天,连接海岸与高峰岛的栈道上人流如潮,海城市公安局和武警支队出动警力维持秩序。放生活动在上午十点准时举行。唱主角的是海滨区环保局。由于临近海城市的海滩污染严重,海中物种数量明显匮乏,给当地的自然环境、渔业生产、投资环境均带来严重影响,为了表示对环保的高度重视,市委、市政府,区委、区政府的主要领导参加了这项活动,市日报、市晚报、市电视台的记者进行了现场采访和报道,尤其是市电视台进行现场直播。

放生的最精彩的镜头有两个,一个是海滨区环保局投资三十万元购进珍贵物种的投放场面,另一个就是阚海和文秀放生他们家领养的那对中国鲎。那对中国鲎让所有在场的人震惊。这几年里,除了海洋馆里的标本,人们已经很难见到这么健壮的中国鲎了。市电视台从头到尾报道了他们放生的全过程,并且在新闻栏目里连续三天重播。

放生后,记者们集体采访阚海和文秀,文秀面对镜头就脸红,就把阚海往前推。阚海落落大方,气度不凡,他的回答很谦虚也很实在,他说环保工作重在全民参与,我们作为海城市普通的两员,有责任为海城市的环保工作出一份力气,尽一份爱心。说吧,握紧拳头猛挥一下,掷地有声收尾一句:让我们为海城美好的明天加油!

听了阚海的一番话,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五一节,海城人民记住了那次放生活动,也记住了年轻有为而又朴实谦虚的阚海。

五月八日,《海城市日报》、市府网站刊登了海城市委市政府决定在海城全市范围内公开选聘干部的决定。公开选聘的干部共六名,正处级,其中包括海城市环保局局长一职。

五月十五日,市委组织部、市人事局公布报名人数:三百三十五名。

五月二十日到二十五日,公开选聘开始。选聘分三轮进行:第一轮笔试,第二轮笔试、面试相结合,第三轮公开答辩。

阚海四月中旬就从组织部门内部得到选聘的准确消息,所以他早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很顺利地进入第三轮。进入第三轮的只有十二人。

第三轮公开答辩将在五月三十日进行,届时将由政府代表团、专家团和市民代表团共同主持答辩,无记名投票产生结果,投票比重为4:3:3。

据内部可靠消息透露,在十二位选手中,阚海最有希望成为海城市第一位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

(发表于《当代小说》2010年1期)

注释

[1]本故事纯属虚构,中国鲎的药理作用并无科学依据,切勿仿效,谨防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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