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读到宋朝诗人叶绍翁《游园不值》中“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的时候,我都会联想起小时候在寒冷的冬天里曾经穿过的苇翁子。
在我们豫东平原,苇翁子也叫毛翁子,是一种用芦苇编织而成的草鞋。在没有胶鞋和雪地靴的年代,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人人都穿过苇翁子。
苇翁子比平时脚上穿的鞋宽大很多,鞋底儿是泡桐板或槐木板做的,有着较高的屐齿。叶绍翁诗句中的“屐齿”指的应该就是木屐鞋底的横木齿。
虽然苇翁子的鞋面比较粗糙,类似麻绳一般,还有星星点点的芦花,但是穿起来既保暖又隔潮。苇翁子鞋底的锯齿跟鞋底是一体凿出来的,这样的鞋跟不轻易脱落。天寒地冻的冬天,阴雨天踩泥踏雪,脚底依旧能够保持干燥。尤其是苇翁子物美价廉,实用又暖和。
制作苇翁子需要先把原木锯成不同规格的长度,从原木中间劈成两半,再把圆弧形的一半经过锯、凿、削等工艺,加工成中间低、两头高的屐齿,然后刨平另一面,木鞋底的制作就完成了。接着,用手钻在木鞋底的一周均匀地钻出细密的小孔,用细麻绳来固定准备好的芦苇缨子,一圈一圈地编成各种大小的鞋帮子,从外面看就像一双浅棕色的大靴子,更像一个结实的鸟窝。毛茸茸的鞋帮外面还有细碎的芦苇花。为了防止磨伤脚脖子,鞋子里面还会加上一圈粗棉布。到了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大家就可以把苇翁子穿出来踏雪踩泥了。
那时候乡下没有柏油马路,也很少有石子路。尤其是冬天,坑坑洼洼的路面经常上冻。雨雪天过后,有水的地方就有泥,原本整洁的土路面就成了真正的“水泥路”。等到太阳出来,温度升高路面开化,夜里北风一吹路面继续上冻。路面上的积雪反复地上冻又融化,过往的行人或架子车多了,路面就开始泥泞不堪,经常把布鞋、棉鞋弄湿。于是,我们就穿上既保暖又防泥水的苇翁子。
穿着笨重的苇翁子,走路自然比平时要困难许多。由于苇翁子质地过于原生态,外观不是一般的粗糙,所以左右脚都难以区分。鞋底的木板不像平时穿的布鞋那样松软,加上穿的棉衣棉裤都很厚,人走起路来就像笨重的企鹅,倘若走在上了冻的硬路面上,摇摇晃晃的感觉有点像踩高跷。
小伙伴们穿着笨重的鞋子越是跑不快,越是兴奋不已。大家上学或放学的路上,经常背着书包到处跑,看谁跑得最快。半路上看到路边的碎砖头、小石子或者土坷垃,还会像踢足球一样用力地一脚踢出去,宽松的鞋子往往是一下子就飞出去老远,露出不是露脚指头就是烂脚后跟的袜子。在小伙伴的哄笑声中,颠着一条腿狼狈不堪地去捡自己的鞋子。
天寒地冻的冬天里,村前村后的水坑里结了厚厚的冰,房檐下经常挂着又粗又长的冰琉璃,有的比辣萝卜还粗,比我们的身高还长。放学后我们不回家,想方设法去撒欢,我们调皮地摘掉屋檐下的琉璃棒啃着吃,或者拿着长长的琉璃棒打闹着玩,打断了再换一个。玩腻了,我们就穿着笨重的苇翁子偷偷地去水坑里沿冰冰。
沿冰冰有一定的危险,最怕冰面突然破裂,上面的人就会掉进寒冷刺骨的冰窟窿里,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先试探性地往冰面上扔几块砖头,听听砖头砸在冰面上的声音,看看冰面被砸出的痕迹,基本上就可以判断出冰层的厚度。足够厚的冰层,才能承受得住我们的体重。
胆子大的小伙伴往往会带头先下坑,安静的冰面如同战争电影里随时都会引爆的雷区。虽然刚开始还如履薄冰,可是走出几步就变得飘飘然来,尤其是苇翁子的木屐底走在冰面上的呱嗒声特别好听。苇翁子踏在冰面上的力量越大,发出的声音也越大。不一会儿,冰面上就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了。有在冰面上滚铁环的,有在冰面上打陀螺的,追逐着,打闹着,大家就得意忘形地忘记了自己是在随时都有危险发生的冰面上。
那一回,“娘娘腔”穿着苇翁子居然兴奋地在冰面上连蹦了几下。虽然“娘娘腔”的小身板像个麻虾,但是双脚落在冰面上的力气却不小。我们只听见身后的冰面上“咔嚓”几声,低头看时,脚下的冰层已经随着咔嚓声迅速地断裂开来,那场景就像灾难电影里的镜头。随着一片大呼小叫,冰面以每个人的重心为圆心,开始向四周破裂,大家就像下锅的饺子一样身不由己,纷纷陷进了冰窟窿里。冰凉刺骨的水很快地浸透了我们的棉衣、棉裤,我们彻底地体验到了什么是“飞来横祸”,什么是“冰冷刺骨”。
挣扎了一阵子,我们才惊魂未定地发现,水坑里的水并不算深,仅仅淹到了腰部。只是坑底的淤泥很缠人,想从淤泥里拔出腿来,很是费劲。
大家开始尝试着从冰窟窿里挣脱,小心地把胳膊搭在冰面上,然后再谨慎地抬腿,奋力往外面爬。力量必须用得不大不小,用力重了,冰面会继续碎裂,冰窟窿就越折腾越大。有经验的小伙伴率先摆脱困境,然后站在岸边结实的冰面上,甩出自己的裤腰带或红领巾,用力地拉着水里的小伙伴往岸上拽。经过一番挣扎,大家像落汤鸡一般从冰窟窿里爬出来,气喘吁吁地吐着寒气瘫坐在岸边,屁股周围全是水和坑底的泥。
一阵冷风吹过,大家的脸蛋感觉就像刀割一般。我们开始感觉冷,冻得嘴唇发紫,身子不停地哆嗦。赶紧找了个阳光充沛的地方,转着圈跑了一阵子,然后脱下鞋子、棉裤、棉袄,俩人帮伙同时拧棉衣服,小手冻得僵硬红肿,笨手笨脚地拧着棉衣里的冰水,衣服上面还有一层冰碴儿。我们傻乎乎地靠着大柳树晒太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哭笑不得。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光着一只脚,原来我的一只苇翁子鞋连同袜子在刚才的惊慌失措中,滞留在了水坑的淤泥里。
要是这副狼狈相回家,沿冰冰的事肯定露馅,又少不了一顿屁股开花。家长们不止一次地告诫我们,不允许冒险去坑里沿冰冰,我们却屡教不改当作耳旁风,这下咋办?
我正托着脑袋发呆,“娘娘腔”一声不吭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傻乎乎地露着他的大门牙给我做了个鬼脸,然后捋起袖子把秋裤也脱了,原来他要下水去给我找丢失的苇翁子鞋。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娘娘腔”已经像排雷的工兵一样下了水。
那天水坑里的水可真是冰凉啊,我感激涕零地看着弱不禁风的“娘娘腔”,只见他在水坑里弯着腰,沿着我刚才折腾的地方,伸着藕条一样的小胳膊,一点点地在水面下摸索着,弄得两手都是泥。我心疼地喊他:“上来吧,别摸了,大不了我回家挨打就是啦!”
最后,死心眼的“娘娘腔”还是把我那只陷进泥窝里的苇翁子鞋摸出来后,才上了岸。我接过泥巴巴一样的鞋,关切地问:“手冻裂了吧?”“娘娘腔”露着大门牙满不在乎地说:“日他姐,摸了一身汗!”
我蹲在水坑边,将苇翁子上面的泥洗干净,使劲甩了几下水,刚站起身,“娘娘腔”已经握了一大把干净的麦秸递给我,我心领神会地把鞋里面的湿麦秸换掉,原来水坑不远处就有一个大麦秸垛。
那天的阳光好温暖,我们穿着湿棉衣打着哆嗦四处找了一堆土坷垃,把土坷垃搓成碎末,均匀地撒在棉衣上。土坷垃碎末具有一定的吸湿作用,棉衣潮湿的表面就会被土吸干。然后我们用削笔刀慢慢地把吸附在衣服表面的泥土刮下来,用力地朝着衣服拍打,棉衣表面很快就干了。尽管我们的衣服里面还是冰凉潮湿的,但是我们因为盘算着自己回家能够蒙混过关而开始沾沾自喜了。
相互审察一番,基本上看不出破绽。于是,我们长叹一口气,用棉衣袖头擦着不知道啥时候流出来的鼻涕,穿着外干里湿的衣服,蹬上不再暖和的苇翁子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呱嗒呱嗒”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