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有人打断授课,画学正本是颇为不满的,又一看座下被这个消息激得蠢蠢欲动的画学生们,一句斥责好险就要脱口而出。
随侍画院内的几个小黄门却很快听出那是官家的声音,当下苍白了脸色匆匆下跪,引得画学正也刹那了然院外窥视之人的身份,当即惶惶然下拜起来。
自然,引得那飞扬少年轻轻一嗤。
虽然在春秋看来,那方才还横眉冷眼换了官家就低声下气的画学正确实值得被嗤笑,可惜在场的绝大部分人却并不这么想。
所以一时间,所有画学生齐齐看向了那个少年,尤其是身处风浪中心的画学正,更是气得挑高了眉毛:
“王希孟,你,你竟不知尊师重道吗?”
若是换了他人,听得画学正当真着了恼,再怎么不羁,也起码要装出个温和认罪的模样来了,免得入了画学正的眼日后被刁难甚至逐出画院。
这个名叫王希孟的少年却好似全然不在乎这些,看得画学正生气,非但不起身道歉,反而越发开心地弯了眉眼:
“学正可有何指教?”
这话便听得也没有尊师重道之念的春秋很是欢喜,刹那觉得这也是个难得精彩的人物,该什么时候去逗逗他。
可怜那画学正,却被他益发懒洋洋的语气恨得更是咬牙了:
“你还敢问?”
眼看场面再放任下去就要不可收拾了,官家既不愿罚了自己好容易入眼的苗子,也不愿并无大错的画学正被忤逆至此,轻咳一声,算是出面阻了这一切。
而这一次,看到再度谨慎下拜的画学正时,王希孟虽仍是一幅颇看不惯的模样,但好歹不再明显地表露于行貌动作上了,看得春秋反而一阵郁郁。
好容易看到了有趣的人,很快就又没意思了……
不过她很快又收回了这个想法,眉眼弯得比方才还欢喜了几分。
因为即使未再于语言上打击画学正,他却又低了头,一心一意画起了一只呆鹅。
几点浓墨点出一只肥硕的身子,运笔一转便又拉出一对只能无力扑腾的翅膀,至于那头颈,更是只拿笔端一蹭一染便算结了。
饶是如此,这只画来只为了嘲讽画学正的呆鹅却也仍自活灵活现,连那木讷呆板的身姿都灵动恍欲从画中脱出。
不仅如此,他几笔画成后仍不满足,还有意无意点着呆鹅的头低声喃喃了起来:
“呆鹅呆鹅,呆头大鹅;学正学正,学身不正……”
毕竟官家在此,他再怎么洒脱不羁也终归要收敛些了,所以自始至终,这两句话都只维持了只够隐在他一旁的春秋听见的音量。
不过在场除了春秋都是城府颇深的老狐狸,自然不会看他不言就当他倏忽间转了性子,而只会觉得他是又酝酿什么新花样了,因而一时间神色纷杂,都颇是精彩。
画学正自然仍是气闷,但考虑到官家在侧,不愿露了怒意让官家觉得自己气量狭小,愤而一拂袖便不再看王希孟了。
其他画学生们虽本能地尊重着画学正,并齐齐对王希孟投去了不赞同的眼光,但骨子里却或多或少少年心性,觉得看学正出丑很是有趣,因而递过去的眼神也因了支持他多少折去了些讶异不满,并最终复杂成了春秋琢磨了好久才辨出来的神色。
至于最后的官家和皇后,神色自然都更为复杂了,看得春秋又是怅怅然颦了眉。
皇后还好,因了一贯的清淡,如今即使心底波澜涌动,面上也依旧风平浪静。
官家却不然,面上勉强还算温淡,眼底却确确实实浮出了怅然叹息。
先前看少年不肯听讲顾自作画,官家就有些无奈了,只是看他作画颇有灵气,不忍埋没人才,才才叫停了画学正,准备好好点一点他,待他技艺性子都磨个七七八八后去接那盛世长卷。
却不料这少年如此顽劣,自己在场也敢对画学正如此不客气,而且经了学正提点也仍不思悔改,一时间又令人犹豫了。
尊师重道,确是立身之本,可历来有大才者,又都或多或少有些恃才傲物,比这个少年还狂傲不羁的也大有人在,若因此一例否了少年整个人,也着实不太好。
更何况,以他们方才所见,还真没有多少比这少年更有才华的——不说他本身不错的技艺,单只提他作画间难得的一段灵气,若不用他,官家一时也想不出还能用谁了。
如此思忖再三,官家才叹息般开了口:
“我今日来此,不过看看你们画学得如何,你们只管如寻常一般便好,倒不必如此拘束。”
想了又想,他到底没把寻人作画一事说出,轻描淡写几句便带了过去。
一方面确实是还没寻到满意到能令他如当初的张择端一般直接下令作画的,宁缺毋滥之下索性暂时弃置此事了。
一方面他也有意缓上一段时日,好亲自带一带这个叫王希孟的少年,看能否将他磨成什么大才。
画艺不比其他,一个艺字苦求数年或许可得,一个灵字,却终其一生也未能有几人求得。
所以,他确实有点想为这个少年偏一偏心:
“不过,这个叫王希孟的画学生,就不必再留于画院了——便直接随我近身习艺吧。”
倏忽之间峰回路转,这回别说是画学正,就连王希孟自己都被这消息冲得有点愣怔。
满座,竟只有一个春秋毫无心机地欢快拍手:
“那可好,我以后就能天天去游戏他了!”
可惜满座毕竟只有春秋一个无心的非人,其他人可都是各怀心思的。所以,那个本就因了屡被冲撞而颇有些愤愤的画学正便未能抑住开口:“可是官家,此人实在顽劣,在这画院都敢不敬师长,若是至了官家身边,岂不是……”
“正是因此,我才要他直接随我学习。”官家态度却是难得的坚决,“学正每日提领如此多画学生,想必是并无心力对人人都因材施教的。”
“而这少年,性子虽不羁却难得地有天分,若继续留于画院反而不得安宁,还不若由我亲自调教。”
话是如此,可这却并非寻常的离开画院,而相当于是一步登天了……
画学正心间腹诽,却着实不敢违逆已经说到这里的官家,讷讷一声是也就破罐子破摔地算了答复。
如此,官家才又看向了已若有所思看了许久戏的少年:
“如何,可要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