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吴侬情调。泷一水温柔,渡三洵香风,炮火连天的岁月里,曾经清澈的河水湖泊,浸满了硝烟与鲜血。
平静总是短暂,歌舞升平,也不过是伪装铁蹄践踏的拙劣手段。
七月流火,恰逢上海滩最早的一个秋天。佟乐夜总会门前车水马龙,是方氏棉纺厂大设筵宴,为方家大少爷庆生。方家长子方一林仪表堂堂、智勇双全,将过而立尚未娶妻,故而这酒会之上前来祝贺的,多是名媛淑女。
男女感情之事早已不必避讳,故而歌舞升平里,难免掺杂着暧昧。
方一林是绅士,即便他自己从不这样认为,但外界传言他是绅士,他就只好扮作绅士。譬如眼下他明明舍不得手边上一瓶威士忌,却偏偏要应承着徐家千金的话茬儿,邀请她跳一支舞。他的跳舞是与洋人学的,总能撩拨少女的心绪,随着他的手、他的眼眸、他的姿态而走。优雅且潇洒,恰到好处的淡泊冷漠,无一不使他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推杯换盏总是人情,觥筹交错向来热闹。满满一屋子都是有情人,个个儿都爱热闹。这里头有笑靥如花的徐丽雯,也有敷衍了事的方一林。
徐家与方家的长辈们互相吹捧,好不亲切!似乎方家众人对徐丽雯满意极了。唯独一人,自始至终冷眼相待,一舞罢,她便犹自起身出了舞厅。
她并非不喜欢热闹,不喜欢酒,抑或不喜欢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夜总会。她仅仅不喜欢徐丽雯,更不喜欢方一林搂着徐丽雯的样子。
徐丽雯生得好模样,跋扈的柳眉,灵动的眼眸,尤其两片薄而细嫩、刀片儿似的唇最是娇俏。她喜欢西洋物件,来参加酒会也穿了件鲜艳的洋装,似一朵盛开的娇花,风情万种。可方一林不喜欢娇花,他爱得是美酒不是美人,尤其是刚才那瓶威士忌。
况且他身边从不乏美人。
花枝招展的见多了,寡淡素净的也不少。若论喜欢,便只余下方又琳一个,这还得是碍着父母的面子。徐丽雯性子大方,便让人觉得她的长相也大方,美则美矣,却是不拘小节。方又琳不同,比起旁人她似乎的确过于清丽,细细的眉毛,长长的眼睛,连唇角微扬的弧度都生得小心翼翼,一张脸蛋儿也总是苍白。她各处都精致,却并不美得那么张扬;徐丽雯若是刀功精美的桂鱼,她便是一小碗未放盐的豆腐汤,尝在口中五味皆无。
宴会厅喧嚣吵嚷,走廊却清冷异常。方又琳一身碧色旗袍,还绾着旧款的发式,几笔淡妆勾得一张美人脸,实在素净过了头。那模样真不像是替兄长庆生,反而满面愁容,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她自幼与兄长不睦,纵是再不睦,到底是骨肉相亲的情分。哪个妹妹能眼看着自己的兄长面对一场失败的婚姻?
拗不过迂腐的长辈,她能做的,唯有在这个时候不去“落井下石”地祝福。
她正在走廊里对着墙壁叹息,却忽地听着一声巨响,这宴会厅的一道门就应声倒下了。尚且来不及惊呼出声,便由打外头大摇大摆走进来一队人马。
那为首的气势汹汹,又穿着随便,实在不像来送贺礼的。他生得高高大大,一双剑眉挑得甚为嚣张,一脸邪笑怎么瞧怎么不像个好人。
方又琳正在气头上,又恰好撞见这么几个不长眼的,杏眼一瞪,手中帕子就直朝那领头儿的脸上砸去,怒道:
“这是谁家的小疯子,敢来我方家的宴会上撒野!”
那人被帕子晃得一怔,旋即转过身来两手叉腰,活脱脱一副流氓德性。岂料不知怎地,目光刚落在方又琳身上,那满面的戾气便消去了大半,傻兮兮地愣在那儿。
几个喽啰见当家的没话了,皆是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方才让出一个胆大的,上前道:
“连我们小少爷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在上海滩混的!你去打听打听,我们陆小少爷哪家的场子不敢砸?还差你们棉纺厂这一个?!”
“老子去你的!”那喽啰话音未落,便被陆云麒一脚踹翻在地,“老子自己不会说,用得着你?”
“是是是,小的错了小的不敢了!”那喽啰连声求饶,陆云旗这才掸了掸膝盖,又看向了方又琳。
他原以为一介弱女子见了这等场面要吓哭了,谁知方又琳非但不怕,还掩着面偷偷的笑,一边笑一边出言讥讽:
“几个小混混,真当是自家码头了。”
“诶我说你是没听见啊还是没听懂?他!就他!”陆云旗说着,又踢了踢那地上躺着的喽啰,“他说得不明白?你们这地方,老子一只手就能给掀了!”
他这话里头听不出威胁,倒是多多少少存了一些炫耀的意味。方又琳佯作认同点点头,抬手一指身边的墙壁,悠悠道:
“行啊小疯子,你若是能把这墙踹倒了,我就服你。”
陆云旗闻言,不知哪来了一股子劲头儿,抬起腿冲着厚实的墙壁就是结结实实的一脚:
“哎呦呦,腿,腿……疼疼疼!”一众喽啰见他连声喊疼一个个吓得面无血色,几个人合力给扶稳了便往外拖。方又琳见状亦顾不得什么礼貌姿态,直笑弯了腰,连连拍着窗台。她见过的名流多了,绅士学者也不少,倒是头一回见着如此滑稽的疯子,实在可笑!
陆云旗是被灰溜溜地抬出来的。方家的场子砸不成了,上一回方一林在码头响了枪的仇更无从报,为了逞一时英雄无功而返,这便是上海滩的小疯子。但疯子始终是疯子,不是傻子,他手底下人怎么都想不通,届时陆少爷为什么要去踹墙?为什么那么听一个小姑娘的话?
回去的路上他们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的问,陆云旗一跛一跛走着不答话。直至走到码头边儿上,方才喃喃自语道:
“废话,她长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