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岁月朝暮里，一念江湖不言中。
那日方又琳由着陆家的人送回方家，方一林大发雷霆，恨不能再提着他那把枪杀回码头。所幸方父是个明白人，没纵了他恩将仇报。
陆襄亭已经做了最大让步，方家不该不知进退。况且这些年陆家是收敛锋芒，并非英雄迟暮，若真惹恼了这老匹夫，只怕谁都不会好看。
方又琳寻了借口出门会友，实则奔了码头。上海滩的绅士她见多了，读了一肚子圣贤书者有之，留洋归国白手起家者有之，再不济，也是祖辈父辈身世煊赫、到了这一辈只会败家的散财童子。有的人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身上洒了半瓶子古龙香水，口若悬河，吹得尽是些古怪牛皮。那样的人她不厌恶，却也不喜欢；名利场上见过几次，总记不住他们的名字。还有的古板教条，一举一动都不准违背了他的规矩，瞧不惯旁人着装打扮，还挑剔鸡蛋里能生出骨头来。这般的人她敬而远之，父辈的朋友中相识几位，会面一笑，权当招呼。
若论头一个让她记住名姓的，便是陆云旗了。
于是她择了一件昂贵的旗袍，白底子绣着牡丹着三分雍容，裙摆上缀放了几颗珍珠衬七分华贵。美则美矣，却委实不合她的身。她生得精致和婉，但少了贵气，当不起这贵重的衣裳；倘换了徐丽雯那样的奔放美人，一定最合适不过。
没有车接送，她踩着一双新置的白色皮鞋，绕了两条巷子，问药店买了几瓶没见过的西洋药与一瓶药酒才回了原路。
届时陆云旗那几个兄弟口口声声说他旧伤未愈，想必是之前发了疯踢墙落下的，她始终惦记着。权当是于心有愧般惦记着。
江边风大，她忘了披上一件厚实的外衣。一近了水，便觉出了冷来。她身材娇小，此来有段路途，没选高跟鞋。故而这码头在她眼里只有成堆成摞的货箱，哪里会有人影？加之喧闹吵闹，纵是高声喊，那陆云旗也未必听得见。索性捡了处阴凉地方，将沉甸甸的手袋搁在脏兮兮的货箱上头等着。
可这左等右等，来来往往尽是工人。阳光愈发毒辣，娇生惯养的方大小姐也愈发站不稳了。精心绾好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仔细勾描的妆容被太阳晒化了，连她最喜欢的衣裳都落了不少灰，临出门掸的外国香水亦教水草腥气遮去了。
“您是……方小姐！”
方又琳正发愁，一只手却从背后拍了拍她，男人的手。她回过身以帕子扫扫肩膀，复后撤一步颔首问候：
“先生，我们认识吗？”
那人极不知趣，竟还追了上前，答曰：
“方小姐，我是程青啊！那天在警察局我们见过！”
方又琳看他生得一副敦厚老实模样，便放下些许戒备，打开皮包示与对方：
“我……给陆云旗送药。”
“好，好！您等着，我这就喊我们少爷过来！”
不多时，她远远就瞧见陆云旗手提两板斧子气势汹汹走过来，那样子不像赴约，倒如同寻仇。且寻得是上次警察局的仇。她不自觉低下头，两手抓紧了皮包。
等到陆云旗走到跟前儿，她才将敞开的手袋递上前去，头也不抬道：
“给。”
“你——专程买给我的？”
陆云旗把斧子收好，将里头为数不多的几样挑出来捧在手中，笑弯了一双眼睛，连那两道穷凶极恶的眉毛都温和许多，真真正正是喜上眉梢。他没猜到方又琳会来，会为他而来。
方又琳点点头，不知怎地两腮浮上几许浅红，衬得她也添了几分俏皮。从前只知书中的女子会脸红，那该是见情郎的时候、羞赧的少女。
“来，坐啊。”
陆云旗自个儿挑了个干净箱子落座，又顺手抹了一把旁边紧挨着的那只货箱，打算留给方又琳。可方大小姐纵使再狼狈，也不会坐在覆满灰尘的箱子上。她为难地瞟了一眼货箱，摇摇头道：
“脏。”
陆云旗见状，颇为尴尬地笑笑，继而脱下外衣垫上，拍了拍道：
“坐吧。”
方又琳瞥了那衣裳一眼，思想起陆云旗大汗淋漓的样子，沉吟片刻，再次摇了摇头。这下陆云旗摸不着头脑，看看她，复看看自己的衣服，迟疑道：
“这……又怎么了？”
方又琳抿抿唇，两手食指绞起帕子来，支支吾吾道：
“你，你这衣服也不干净啊。”
“我……算了，给方小姐搬把椅子过来。”
程青点头哈腰应和着，赶忙给拎了把椅子来。码头上好东西少，那椅子已然旧了，但比起货箱来至少能落个干净。方又琳拿手帕仔细擦了擦，这才抚了后摆落座。
若搁旁人在陆家的码头上如此讲究，只怕早叫陆云旗踢到江里喂鱼了。而眼下换作方又琳，他非但不恼，反倒喜欢得很。见她矫揉造作是欢喜，挑三拣四亦是欢喜。
“那天你回去，没人再欺负你吧？”陆云旗先开口，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脱口而出便是那天的闹剧。方又琳闻言立时没好气蹙了眉，嫌恶道：
“你的兄弟们个个儿凶神恶煞，像那占山为王的土匪似的。这一道回去，哪里还有人敢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是土匪？！”听了这话，陆云旗登时来了力气，一跃而起跳上货箱，蹲在上头活像个山大王。“我小时候跟着我爸在关外当土匪，十四岁才来上海投奔我二叔！”
“怪不得。”方又琳瞧他一副猴子相忍俊不禁，抬手作势掩在唇边，“怪不得你这身上尽是土匪做派，和那些个公子哥儿一点儿不一样。”
“这么说，你喜欢那些公子哥儿？”
“不喜欢。”
“那你……喜欢我？”陆云旗凑上前去，瞪大了眼睛直勾勾望向她。见惯了他玩世不恭的样子，突然认真起来着实吓了方又琳一跳。她吞吞吐吐不知所措，半晌别过头去，低声责骂道：
“你无耻！你……无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