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又琳瞧着这叔侄二人,一个怒不可遏,一个瑟瑟发抖,不由得又是掩面一笑。上海滩哪里有这样有趣的景象?横行霸道的陆小少爷竟挥着板斧头似要活剥了他那可怜叔父的皮一般!
她心底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若非她方又琳,哪能上演这一出“双陆反目”的好戏?
她忍不住拍起手来,笑弯了眉眼:
“绅士与疯子的打起来,堪称一大奇观!”
“方小姐,你……”陆襄亭哭笑不得,指着方又琳许久憋不出一句话,末了用力一拍大腿,扼腕道:
“你真是出其不意呀你!”
“行了!”陆云旗忍无可忍,奋力将斧子往桌上一砸,凶神恶煞活似个夜叉。怒道:
“我是疯子,我不是绅士!我给绅士腾地方,不碍你的眼!”
“站住!”他一门心思往外走,不想陆襄亭竟“极不绅士”薅住了他的衣领猛地一扯,直拽了他一个踉跄。“你就别添乱了我的小祖宗诶!”
陆云旗好不容易扶着一旁的花架站稳,立时便挣开了陆襄亭的手,他不知怎地如真有甚深仇大恨似的,气得浑身发抖,更不欲再搭理那“绅士与淑女”。他一门心思往外面冲,陆襄亭不敢再拦,只得由着他气鼓鼓又掀翻了花架、踢倒了屏风,还顺手扫落了一众刀叉盘碟,摔了个粉身碎骨。好端端个似花园别墅一般的西餐厅,竟已是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了。且不说他今日收拾残局该要赔多少钱,便是丢得这个脸面,也足够他好好喝上一壶了。
陆襄亭心知不能追,只得吩咐两个机灵的远远跟在后头。倒是方家看了两次他们的笑话,倘若这方二小姐是个好事的给传了出去,只怕陆家往后除了掌着大码头,还笑掉了人们的大牙。
他回过身克制着恼火,挤出几丝堆笑道:
“方小姐,阿旗不懂事,让你看笑话了。改日,改日陆某人定去登门致歉。”
“我想不必了。”方又琳不以为然抬手抚平衣裳的皱褶,挑眉继续道,“陆先生您还是顾好陆少爷罢,他提着斧子出去,十有八九又要闯祸了。”
方又琳说得不错。
她虽并不喜欢“疯子”,但对疯子的行径了解得一清二楚。陆云旗此时不得恩将仇报,便要去寻无辜的人解恨了。土匪就是土匪,不论到了哪里,穿着什么样的衣裳,读了什么书,他都是土匪。陆云旗仅在关外住了八年不到,却学了他父亲一身的土匪习气,行事莽撞冲动,四处惹事还不服管。眼下他满腹怒火,便非得惹是生非才肯罢休。
陆襄亭的人追了三条街,四个轱辘到底没跑过陆小少爷的两条腿,总是四处找也找不到。眼瞅着要变天,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他们心知这一夜注定不会太平了。
雨势渐急,陆襄亭等车回来才得以走出餐厅。而方又琳是独自偷跑出来的,家中不知她去向,即便依着方一林的性子满城找,寻至这里也要有一些时候。两人坐在窗边,听着雨声与餐厅老板的抱怨,等着陆云旗“迷途知返”。陆襄亭自顾长吁短叹,一遍遍念着“这小混蛋去哪里了”,末了还是方又琳有口无心提了一句“码头”才令他如梦初醒,拽着刚回来的司机直奔了码头。
话分两边,陆云旗气昏了头,冒着大雨直奔码头。这样的雨夜是不会有货物装船的,工人都回了家,偌大个地方,只剩他和江水,相望无言。
随手将两板斧子扔在一边,坐在岸边上,任凭落下的雨水浇透衣裳,地上的泥泞灌进裤管。他看起来并不狼狈,反而透出几分滑稽,抑或,真生出一丁点儿悲壮来。他肖想过无数种方又琳同旁人相会的场景,他又不能当真做了那强人所难的山大王。方又琳若喜欢绅士,喜欢那些留洋归来的纨绔子弟是情理之中,他并非不愿意成全。
但这个绅士,不能是陆襄亭。
于是他恨得牙痒痒,气不打一处来,一怒之下就只想砸了那间西餐馆!
他原打算在这儿睡上一晚,让冰凉的雨水冻醒自己。看清楚“上流”的方又琳喜欢的还是绅士,而非“土匪”。
“混账!你这是不要命!”陆襄亭举着撑破伞,用他那根装腔作势的拐棍儿指着陆云旗的背影。方又琳搭着便车过来,本来衣着单薄冻得发抖,一看见这叔侄二人又要吵,登时来了兴致,不顾瓢泼大雨,也跟着下了车抱臂望向陆云旗。
“二叔!”陆云旗站起身,两手举过头顶指向天空,“我想明白了。”
他转而朝着众人走过来,身上的衣服都淌着水,一直走到方又琳跟前才停下来。不料方二小姐看他一副可怜模样,竟满眼嫌恶别过头去,先前相见时的温柔全不复存在了。
陆云旗低头自嘲般笑笑,往后退了半步,继续道:
“行,你们英雄爱美人。但是二叔今儿个我把话说明白,我什么都能听你的,但是你——”说着,他双膝一屈竟扑通跪在雨水之中:
“你别动她,我怎么着都行。”
“你!”陆襄亭气得丢了拐棍儿,看着他那“落汤鸡”一般的侄子,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一句话哽在喉咙半晌说不出。
“陆先生,您这又是演得哪一出啊?就算我爱看笑话,您也不能排这么大个闹剧啊。我可不愿买票。”
方又琳背靠着车门淡淡说着。陆云旗的一番话惹恼了她。诚然,她不讨厌这个小疯子,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随心所欲编排她,甚至导演出这样的戏码。
“方小姐,我陆云旗是个粗人好听的话我不会说。我喜欢你,你要做什么我拼命都会帮你,但我不想让你当我二婶儿!”
“你这混账你!”方又琳闻言忍俊不禁,陆襄亭更被陆云旗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弄了没了脾气,最后只能撂下一句:
“你这叫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