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帝都,百侯街虽冷,总归是有人来来往往的。
五侯府的高墙在高,也是无法阻挡百侯街那些好事者的好奇之心。
在百侯街相当部分的人认知里廷尉大人才是一条疯狗,廷尉监不过是他一个小小跟班的。
因为廷尉本就职掌天下刑狱,在这份职权里就包括了驳正神圣皇帝陛下,以及三公所提出的判决意见,可以根据诏令,直接逮捕、囚禁、和审判有罪的大臣或将侯,甚至是一地之王。
因为当年那场浩劫的原因,神圣皇帝赢下了这片山河,也因为浩劫的原因,他背负一身伤痛,早早归天。
继承帝国至尊的是一位年轻的皇帝陛下。
廷尉大人最有名,最疯狂的一次乱咬便是咬到了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公然驳斥过陛下的意见。
那一次年轻的皇帝陛下龙颜大怒,那一次的廷尉大人好生嚣张。
疯狗之所以称之为疯狗,那是因为在疯狗眼里除了主人之外,其余的都是狗屎,甚至不如。
这里的狗屎包括了皇帝陛下,包括了三公,包括了百侯。
而廷尉大人的倚仗便是年轻的皇帝陛下的母亲,当今的刁太后,所以他面对龙颜大怒的皇帝陛下依旧嚣张如故。
偌说年轻的皇帝陛下刚开始接手帝国,面对满朝的开国功勋元老需要莫大的勇气,那么面对他的母亲则不仅是需要勇气这么简单。
无论是很大的勇气,还是别的更为复杂的东西,在天下人的眼里,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似乎都不具备。
所以,刁太后才是天下站的最高的人,也是天下最大的法,超越了律法九典。
所以,司掌天下刑狱的廷尉大人便成为了她的疯狗。
廷尉下面的属官廷尉监迟史充其量不过是一条走狗。
也许是因为做奴隶的奴隶,这件事要难过于做奴隶本身。
所以做为疯狗走狗的廷尉监迟史也渐渐的成为了一条疯狗。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没有谁敢当着廷尉的面说廷尉是疯狗。
那么廷尉监便成为流言蜚语的发泄口,其时,廷尉监更愿意被人这样喊,因为这样相当程度说明他和廷尉大人有着难以讲清的因果。
“廷尉狱里我见过了太多死人,后来我明白了一点,生命的珍贵在于挣扎,谁都不会乖乖屈服于命运的!就像这样!”
廷尉监迟史接过差役的烧火棍,调准了棍头的方向,对着苏墨身体的某一处,竟是直直的捅下去了。
苏墨承受不了这般捅的力道,身体痉挛般的抽搐两下,便直接痛晕过去了。
廷尉监毫无不怜惜的说道:“真是比花还娇嫩,一棍下去,就能捣烂了。”
春风将屋外散落的桃花吹拂着卷地乱走,有那么几朵顺势贴在廷尉监迟史的脸上。
他不觉得有任何不舒服,只是轻轻掸了掸。
桃花不经掸,便破碎如絮。
掸破了的桃花,似乎像极了现在正打的血肉模糊的女人。
对于廷尉监这般逼迫,张映月洞若观火。
这个时候,只听她喝一声:“剑来。”
从韩国故里陪她一起来到帝都的老妪提着剑,从堂前一隅缓缓走来。
不知是因为她年龄的关系,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妪一眼看过去是那么的平静,平静的简直如那帝都新桥下那一口天井中千年不动的井水。
剑来,当然是要斩!
只是老妪提着的剑究竟要斩谁?
这是一个即将揭晓的答案。
肖小小听到张映月的喝声,明白了什么,骂道:“你这个蠢女人!”
她已经被火红色的差棍揍了有二十来分钟,额间暴出的汗水流向颈间,颈间闷的汗水又沿着白嫩晶莹的皮肤一直向下,越是向下,汗水的渍印便越是轻,在春寒的冷气刺激下,已经微微凝在一起,让人不由的生出一种刺骨的冰寒之意。
“蠢?你若将人以聪明和愚蠢来划分,便是最大的愚蠢。相较于聪明或者愚蠢,能够看清楚形势,顺流而下岂不是更好?”
肖小小略带着笑意,似有千般风情万种柔情:“大人想说的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吧?”
廷尉监点了点头:“不错。”
肖小小道:“大人您识时务,也为俊杰吧?”
没等廷尉监的回答,肖小小话锋一转:“那大人您怎么还是一条疯狗?”
肖小小的伶牙俐齿没有人会怀疑,同样廷尉监的脸皮之厚也没有人会怀疑。
能够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是一条疯狗的人,听着这些话最多不过是刺耳罢了。
那位平静如井水的老妪提着剑踩着轻盈的慢步,没有理会肖小小话里的讥讽,也没有理会廷尉监脸上有着些什么神情变化。
她很专注的走着自己的步子,很轻盈。
肖小小见状大声喝道:“张映月,你这个蠢女人不要忘记你姓张。”
天下姓张的人多了去,但韩国贵族姓张的却实在不多,其中韩国贵族中在帝国拥有着举轻若重的地位姓张的更是难寻。
事实上,只有那么一个人。
就是旁间去侯府那位老人。
无论是出于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是对于生命的尊重,肖小小都不希望那把剑斩的是张映月的首级。
可是不是斩她又能是斩谁?
剑从剑套中抽出,闪亮出道光。
张映月握着剑柄,剑身上提,恰至颈喉,便是再一发力,便可自刎而死。
然而,正当她要发力时,恰于此时,还滞留于空中的另外一只手却是一抖。
老妪不知使了什么神奇手法,凭空夺了剑,顺着这剑原本的发力方向,向着廷尉监斩去。
老妪淡漠着神情,看不出喜悲,这就像寻常人做着寻常之事,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提剑就斩。
也像妇道人家拿起菜刀切向放在砧板的食材。
干净利索。
这一剑十分猝不及防,挑选的时机又是恰到好处。
廷尉监有点反应不及,不过他还是在竭力闪避。
“哧啦!”
廷尉监躲过了致命处,但他肩头的青色服依旧划开了一道口子,口子下便是割裂的皮肤。
鲜血汩汩而流。
鲜血是红的。
他的眼睛也红了。
抄起烧火棍,廷尉监狠狠的将之砸在老妪身上:“去死吧,老东西。”
老妪的那一剑本来就是偷袭,一剑不中,她已然丧失机会,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惊慌的神情,依旧一脸平静。
廷尉监收起烧山棍骂道:“老东西,你以为杀了我就能破局?”
“我已经活过大把的岁月,也不在乎多活一天少活一天。”
廷尉监很讨厌老妪的平静,他一脸嫌弃的说道:“如果能多活一天,就没有谁愿意选择少活一天,难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的人不知道。”
老妪不为廷尉监的话所动:“活着并不是为了成为一枚棋子。”
老妪活的年岁很长,走过的桥还是路都很多,眼睛虽然很浑浊,但比所有人都看的清。
这其实就是一盘棋。
对弈之人在她的理解看来就是那两位有着难以离间的友谊的老搭档。
廷尉监似乎听懂了老妪的话,看着气息掩掩的老妪,厌恶的说道:“你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来人,给我拖走。”
他接过那把冷若冰霜的寒剑,重新交到张映月手上。
看着她似乎还在犹疑不决:“您难道在这刻还抱有希望?难道你不知道旁间的侯府那位老人比任何人都活的久,也比任何人都渴望活着。”
“所以,您那点卑微的希望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从始至终,廷尉监的话都很光明正大。
从始至终,廷尉监做的事都很龌龊。
无论是出于情义,还是道义上,五侯府现在只剩下一群寡妇,刁太后即便有再大的火焰也不应该去烧昔日功臣的遗孤。
可她就是这样做了,并且做的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高墙外看热闹的人听着廷尉监的话,渐渐冰凉。
这些人身后站着的家主以及侯爷似乎也都明白了来龙去脉。
有意无意的都将目光投向了旁间的去侯府。
可以说没有去侯就没有今时今日的神圣帝国,也不会有比律法九典还强横的刁太后。
百侯街的所有侯爷在这一刻都想起了那件事,口里喃喃着道,“难道关于去侯那件事是真的?”
其时,去侯府从始至终都安静无声。
去侯府的人从始至终都沉默着,沉默的还要院里枝头本在叫唤的雏鸟也停下了声响。
但有些熟悉过往的人并不会认为这是沉默,而是****前的平静。
他们有理由相信那位老圣人会发声,会表明自己的态度。
那位老圣人决不会像那苍老沟壑丛生的皱纹,只是在岁月里无声的老去。
百侯街的人们沉默着,春风却无法沉默,飘零的桃花也无法沉默,廷尉监迟史也无法沉默。
“既然您已经想通了,那便自尽吧!”
剑在喉,锋在啸。
迟史带着血红色的眼睛目不转睛看着张映月手中剑移动的轨迹,像要捕捉风的痕迹那样。
他看的极为认真。
那些暗地注视着的人以及看热闹的人也如他一般认真看着。
除了府内女眷们发出的慌乱的低泣声外,其它一片寂静。
像极了天边的一抹苍白。
等待啊!
又是等待啊!
等待是最没用的选择!
一潭死水不注入活水,将永远为死水。
那么谁来充当活水呢?
谁来搅乱一潭死水呢?
那就从一把残刀开始吧!
…………
春风吹拂起了飘零的桃花,这样的季节桃花再如何飘零也不过是不多的几朵。
风不曾大起来,也不曾急转起来,桃树也不曾多起来,为何转眼飘零的桃花就已漫天了呢?
为何漫天桃花飘散着像极了把把极为锋利的短刃?
一阵让廷尉监从头凉到尾的寒意袭来。
果然!
他急速运转真元,挥舞火红的差棍,一记烧火棍向着他也不知道的方向使出。
那个方向只有飘着的桃花,桃花里只有冷凛的寒意。
烧火棍在强大的真元支撑下像一道火,烧穿朵朵桃花。
火光过后,更多的桃花补了上来。
于是,那烧着火光短暂的映照出桃花后有两道朦胧的人影,随即便匆匆殒掉了。
“何人胆敢作崇?”
廷尉监大叱一声,手上棍影重重,向着桃花狠狠的砸过去。
有多少桃花,便砸多少棍。
天子脚下,何人敢知法犯法,何人敢阻廷尉府办差!
便是当今年轻的皇帝陛下也不行!
于是,在重重棍影之后,桃花掉落一地,在空中飞舞的渐渐少了,杀机却愈发浓起来了。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一种十分强烈的警兆在他心中生起,廷尉监迟史本能的后退了一步,并使出棍法中最具防御力的擎天棍。
便是有人肯为这群寡妇出头,便是来人代表着旁间去侯府那位张姓老圣人的意志,难道来人不知道他身后站着可是廷尉大人和当今圣后刁太后。
在廷尉监自我的安慰下,他看着一抹刀光从桃花深处绽放,向着他蔓延而来,像一条被引燃的火线。
火线笔直,从桃花深处来。
他手上的擎天棍就像一截干枯的朽木般被轻易划开了。
但这丝毫不能阻挡这抹刀光火线前进的轨迹,接着自己的右臂也落入它前进的轨迹里。
所以,理所当然,他的右臂被齐刀切断了。
“嘀嗒!”
鲜血滴落在地上散着的桃花上,让原本艳红的桃花添了一层妖异的血红。
廷尉监看着掉落的手臂,看着鲜血飘洒着,一脸不可置信。
这里还是帝都吧!
廷尉大人还是太后最为信任的人吧!
天下没有大乱吧!
他睁大着眼睛,很多事情他还没有想通,但,也来不及想通,便被他右臂断处传来的痛楚打断了。
他看着自己断了的右臂流着血与泥土以及烂了的桃花混在一起,先前的平静统统消失。
他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的喊出来。
就像一条疯狗般。
“给我杀,给我统统杀光!”
不,他的名字叫疯狗。
他本就是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