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啜的思绪飘回岁月长河的某处漩涡边缘，尽力不去深陷于漩涡之中。
当年这茫茫无垠的荒原之上，哪里有什么天命大可汗，更没有天授大妃，有的是摄政大君斯兰，与他的胞弟默啜大君，还有艳冠草原的韦纥氏书琶拉。
北庭规矩，君位与财产皆有嫡长子继承，幼子只能保有家族的声誉与长兄的恩赐，哪怕是再亲的亲兄弟，也不能与长兄抢夺。天选大可汗病重，大阏氏与斯兰一同执政，默啜、染干和处摄图三兄弟都只有一个大君的名头，没有土地与军权在手，等同于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当时竭力保住三位大君的，正是受天选大可汗重托的，默啜的大妃书琶拉。
书琶拉这个名字来自梵语，意为光明。
她本不属于北庭王廷，默啜今时今日想起她，还是如此认为。
书琶拉并非出身四大家族，甚至在七岁之前，连一个像样的家世都没有-----她是韦纥氏女继承人，也是明安温都斯的同胞姐姐，出生于极寒之地北海。明安温都斯降生之时，他的姐姐已经七岁，后来来北海挑选继承人的使者看上了书琶拉的美貌，将她偷走，带回去当作童妓豢养，由此韦纥氏姐弟都进入了王廷。
按着惯例，上师的继承人都是不足三岁的小男孩，挑选出来后便送到大青山的神庙里，由德高望重的师傅教导，远离父母宗族，对外说的是上承神谕，下令万物，但的确是高位之上忍受孤独一生的命运。
神不恩赐书琶拉与明安温都斯一个温暖的家，但给了姐姐北海神女一样的美貌，给了弟弟受世人敬仰朝拜的契机。她随明安温都斯南下途中，那使者不知怎的，被荒原之上的野兽叼走了，连尸骨都找不到。又来了一队铁骑护送，明安温都斯被送入大青山，但书琶拉却进了王廷，跟随天选大妃长到十二岁，就已经是草原上有名的美人儿。身型高瘦，瘦而不柴，一头若火焰倾泻般的红发，若北海那般清澈的双眼，深目高鼻有些男相，但却赋予了她截然不同的英气。
即便没有家世显赫做支撑，但能娶这样一位美人儿回家做妾妃，也是男人的一种无上荣耀。
天选大妃筹谋着将书琶拉送给穿鼻大君做侧妃，以笼络花心的穿鼻大君，但哪里想到是自己亲生的默啜当着众人的面求娶书琶拉。
大可汗与大妃心里都明白，默啜当时没有汗位要继承，但不意味着他此生没有可能继承。天选大可汗不情愿自己的次子娶一位仅仅依靠一张脸就惹人侧目的妻子，他需要一位势力不足以威胁斯兰的地位，但又能支持他如有一日登上大位的妻子。。
斯兰的三个弟弟都需要这样的妻子。
书琶拉论着血统的的确确是北庭的贵族，韦纥氏进入这片土地甚至早于阿史那氏。虽然韦纥氏败于阿史那氏，家族终年龟缩于北海，不肯臣服，但如若默啜娶了书琶拉，于两族缓和关系，安抚北海利大于弊。可书琶拉的胞弟是新一代上师，如若是阿史那家的男人娶她，先不说给什么样的礼遇，单单是将婚事掺杂进与神庙的纷争，又会惹上不少非议。
默啜性子淡漠，不知从了谁，鲜少如此迫切的渴求。最终还是天选大可汗出面，力排众议将书琶拉嫁给了默啜为大妃。后来书琶拉因寒症香消玉殒，默啜悲痛欲绝，不再让人议论续弦之事。
阿苏勒脸颊上泛红，凝视着默啜神游，开口说：“谁人没有听闻过默啜大君与韦纥氏大妃的故事，神仙眷侣，令人艳羡。”
阿苏勒脱口后才想起，以往即便是斯兰提起书琶拉，默啜也会表露出一副悲痛与悔恨的神色。书琶拉在世时，阿苏勒仍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儿，对默啜的大妃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除了记得她火红的头发像极了母妃。
所有人都知道，书琶拉像是默啜身上一道不能触碰的伤口，只能由他自己舔舐，不断复发。旁人碰一下，就能让默啜失去那副淡漠的嘴脸，露出野兽般的凶恶与暴烈。
“对不住。”
默啜脸色没有丝毫波澜，他抿了抿唇，将苦涩的热茶浇进嘴里。待到热烫逐渐散去，他才将怀里已经睡熟了的阿尔斯楞放在身旁的软榻上。
阿苏勒凝视着默啜安抚儿子时温柔的侧脸，恍惚间幻想着，自己是否也会这样。年少时所有的凌厉与桀骜，都在血脉相连中传承，又在血脉相连中逐渐消散。
默啜一直在想他今日所说的，“最好的”与“最合适的”。他控制不住地想，他在璇玑心里，是哪一个。又或许哪一个都不是，只是个玩物。
默啜深吸一口，才发觉自己身上全是雀舌独有的轻奇香气。牛羊草药性热，雀舌消火，最适合凛冬大补时节。多年过去，放眼草原上能将茶叶滋味发挥到极致的，仍只有一人。
“夫妻没有隔夜的仇，过一阵子格日乐月份大了，身子安稳了，自己会想明白的，你不必太过担心。”
默啜坐回胡椅上，继续说：“倒是你呢？阿苏勒，你今日提起了书琶拉与璇玑相比，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心里不是也有最好的那一个吗？”
他湖绿色的眸子半掩在高耸的眉骨之下，眉骨上有一道截断的刀疤，那是他征战难以磨灭的印记，是他一生的骄傲。
阿苏勒粲然一笑道：“汗王原先就试探过我与大妃，心里还不像是明镜一样，知道我与大妃并无私情。”他既然已经说出口，才不会顾忌默啜的脸色，“否则汗王也不会让我娶汗王最珍爱的格日乐。”
阿苏勒将心里话讲出来，如释重负的模样。他与璇玑相比差得远，但也不代表他是个双眼看得见的瞎子。
默啜放声笑起来，“待到格日乐好一些就让她去见璇玑。女人们之间总是要说一些私房话，男人听不得的那种。她也说出来，就像你今天这样，会好起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