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时的感觉,就如小时在家里偷了钱,结果被发现,赶紧躲进一个黑暗的角落,用力看着眼前的黑暗,提心吊胆,害怕会突然听见脚步声,向我慢慢靠近。我对思过崖上的老者,满满的敬仰之情,对他浩若烟海的武功,更是高山仰止;我只是对自己全无信心,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怎么就忽然掉下来一块馅饼来,怎么就那么恰巧的砸在我的头上,然后我就变成了一个武林高手?这个时代,“高手”,意味了许多,譬如地位,譬如话语权……
黑暗寂静之中,等了很久很久,厅外再无任何动静,厅内的人,因长久不动,已忍不住轻手轻脚的舒展身子,又过了很久,有人再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柳飞雪道:“吴姐,你到底听见了什么?还是看见了甚么?”我趁她说话的当口,在老板娘耳边道:“屋里多了个人。”老板娘的身体轻轻一颤,我又道:“弄些动静。”老板娘立马踢倒了一张椅子,啊哟一声,便在此时我飞身掠起,向那人扑去,同时喝道:“掌灯!”那人反应极快,我的声东击西之策,就如在如意客栈,对付应松一样,再一次落空。我掌风甫生,他已惊觉,出掌相拒,但听“蓬”的一声闷响,我凌空向后一个翻身,胸间一阵烦恶,那人也往后退了几步,他进来时脚步声轻的几不可闻,后退后这几步声音却甚重。
不知是谁晃亮了火折子,弱弱的光焰,在浓浓的黑暗中,如幽灵一样摇曳。一名女弟子道:“怎么没人?”我端立不动,好一阵子,才吐出口浊气,道:“他走了。”在我调息时,老板娘、吴念菊、柳氏三姝,走近我身边,见我开口说话,老板娘问道:“你没事罢?你的脸色可不太好。”吴念菊道:“多谢公子援手。”俩人几乎同时说话,我苦笑道:“还好,那人厉害得紧……”忽然一声尖叫打断了我的话,“翠儿?翠儿?翠……翠儿,死了!”众女瞬间骚动起来。
此时大厅里已点起灯,只是点的不多,仍有些暗。在我与那人对掌之处不远,一个年轻的女弟子蹲在那里,她身前躺着的,果然是那个年龄最小,说话最甜的翠儿。众人都围了过去,我见翠儿雪白的脖子上,有一条淡淡的勒痕。我惊怒交加,这个小女孩儿大约也就十六七岁,竟只因为是娥皇门人,就这样被人悄无声息的勒死于黑暗之中!在我曾经生活的年代,这么大的女孩,每天所做的事情,可能就是在母亲面前使使小性子,在父亲面前撒撒娇。她在那好像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漫长黑暗中,在那被人勒住了喉咙却发不出声的短暂清醒中,会有怎样的念头?她会不会想,我就要死了?这么多姐姐们,怎么不来救我?怎么没有一个人来救我?
我走到厅前,仰天长啸,冲着天上散发着清辉的下弦月,冲着墙外隐匿在夜色里的山石树木,更冲着仿佛仍然窥视在暗处的那个人。啸声激昂悲壮,啸声愈来愈响,满腔愤怒似乎要通过这啸声宣泄出来。在我的啸声中,众女心摇神驰,啸声渐歇,吴念菊道:“好深厚的内力。”我看了一眼她风韵犹存的脸,这张脸上并没有太多悲戚,又回头看了一下老板娘,柳氏三姝,还有众女弟子,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向外走去,心道:“娥皇也好,青龙门也好,飞鱼帮也好,落日山庄也好,大家也没甚么区别,无非我强了,你听我的,你强了,我听你的。”
走出飞鱼帮蔚为壮观的大门,悄立在那片空地上,望着月光下的影子发呆,心间一片迷茫。铁猛掌毙白虎堂门人,棍杀昔日叛徒王英,我都亲眼目睹,也无此时感受。得老人衣钵之后,虽伤心于老人之死,隐隐还是有窃喜之意。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红袖添香,绿裾凝眉,好汉的气概,美人的缱绻,曾令我一想之下,便无比激动。然而翠儿的死,忽然惊出我一身冷汗。快意恩仇不再是凭空臆造,而是随时随地都会发生。杀翠儿的人快意了,翠儿的命没了。
听见脚步声,我知道老板娘来到了我身后,头也不回的道:“我要走了。”老板娘道:“去哪儿?”我回过身来道:“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老板娘道:“天下虽大,何处不是江湖?”听了她的话,我忽然像个泄了气的气球,道:“我不是一个江湖人。”老板娘道:“我……”她刚说了个“我”字,我忽觉背后气流涌荡,一股寒意袭来,不假思索,扑倒了她,足尖在地上一撑,右手抱着她,平平向前飞出。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在我们适才立足之处回荡。
我和老板娘刚立起身子,便听一人道:“刚才你偷袭了我,现在我暗算了你,咱们扯平了。”话声带着一种金属摩擦之音,听起来叫人极不舒服。老板娘向我身后一指,叫道:“他在那里!”我转身望去,见空地边一株大树下,站着一人,一身黑袍,脸上戴着一个青铜面具,面具斑驳狰狞,身材修长清瘦,黑袍在他身上虽宽宽阔阔,山风吹拂之下,竟然纹丝不动,那人仿佛跟这夜色融成了一体。
我见他手上那根通体乌黑的长长的软鞭,瞳孔一缩,斜跨一步,挡在老板娘身前,缓缓道:“尊驾好鞭法。”青铜面具人嘶哑着笑了笑,道:“说得过去。”我道:“亲手勒死了一个小姑娘,这便跟没事人一样,这份功夫,在下佩服。”青铜面具人道:“也不用太佩服。”我道:“你脸皮那么厚,面具不戴也罢。”面具人仿佛没听见,道:“我本已走了,听见你啸声,又转了回来。”我道:“在下受宠若惊。”青铜面具人道:“如今江湖之中,能发出这等啸声的,寥寥数人而已,又皆老朽之辈。以阁下这般年纪,发出这龙吟虎啸之音,我竟一无所知,实在见猎心喜,忍不住拐回来见见。”
我道:“既然来见见,怎不以真面目示人?遮遮掩掩,岂是好汉行径?”青铜面具人道:“江湖上认得我的朋友,实在是太多,出此下策,情非得已。”我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有点见不得人。”青铜面具人道:“也未必是见不得人,只是时机还未成熟。”我道:“能言善辩的功夫,阁下天下第一。”我话音方落,也不见青铜面具人有甚么动作,那死蛇一样的长鞭,忽然就活了,鞭梢如蛇头,昂首而起,闪电般窜向我面门。长鞭余意不尽,诸多变化若隐若现,虽奔我面门而来,究竟击向何处,却难以琢磨。我见防不胜防,也就一动也不动,任门户大开。青铜面具人赞了声:“不错,不错。全身都是空门,反而没了空门。”手一抖,长鞭缩了回去。
乌黑的长鞭毫无征兆的一击,迅如脱兔,矫如灵蛇,凌空扑来之时,毫无声息,昂首回缩之际,却噼啪之声大作,行至半途,忽然窜向半空,卷住了青铜面具人身旁大树一根粗壮的树枝,长鞭下落,喀嚓一声响,那树枝断开,断口竟不是根部,而是长鞭所卷之处。老板娘见状,深吸了口气,我心道:“此人内力之深,委实匪夷所思。”
青铜面具人道:“你还不是我的对手。”我道:“是。”青铜面具人又道:“可是我若杀你,却要费很大的力气。高手之争,不一定是功夫高的,就一定会胜,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败就是死,因为我就是想求活,你们也放我不过。”我忽然觉得他这个人,比他的武功更可怕。
青铜面具人又道:“你们一行四十九人,如果不是你,明晨日出之时,你们就会是四十九具尸体。”老板娘忍不住在我身后道:“你太自负啦!”青铜面具人道:“你是苏小蝶苏姑娘?”老板娘半天才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青铜面具人道:“不怎样。”往我身后一瞧,嘎嘎一笑,又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现在情势变了,他一人已够我头大,再加上你们在旁边叽叽喳喳,就有些麻烦了。”
青铜面具人想了一会,摇头道:“这个买卖,不能稳赢。”忽然一阵怪笑,又道:“苏姑娘,你和慕秋水同父异母之事,别人不知,我却略知一二。”老板娘已从我身后走了出来,我见她身子忽然抖了起来,便知青铜面具人所言非虚。青铜面具人又道:“慕秋水知道自己的生母是慕秋寒,你却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真是可怜,好在你知道你们共同的父亲,是那不可一世的将军,也算聊胜于无。”他说到“将军”这个名字时,我发现他的眼中闪出奇异的光芒,连说话的腔调都有些不一样。
老板娘颤声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面具人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比你多了一点点。你的母亲乃名门之后,色艺双馨,江湖中无人能出其右,赫赫有名的绿柳山庄白老爷子的嫡亲妹妹。”老板娘呻吟一声,身子一晃,望着眼前这个魔鬼似的人。面具人笑道:“知道了自己生母的身份,该高兴才是,为什么像见了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