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谷中这些时日,我总觉得,慕秋水有时会显得忧心忡忡,心想她忽然一败至斯,心情自然不会太好。试想无论是谁,处于她的处境,遭遇她的遭遇,都未必会比她做得更好。仅这遇到大难,仍能谈笑自如的风度,她已然无愧于一个堂堂大派的掌门人的身份。
这一日风雨如晦,秋意更浓,我坐在洞口发呆,忽听希儿在山洞深处叫道:“秋水姐姐,你干么?你可别吓我!”我一惊回头,却见慕秋水如同中邪一般,双手握拳,一下接一下狠捶洞壁,只捶得几下,一双雪白的手,就已变得血红,手却好像不是她的,她一点也不觉痛,眼神呆滞,神情癫狂。希儿受到惊吓,去拉她的手,被她甩到一边。
我忙跑到跟前,出其不意的点了她的穴道。她手足不能动,双目瞪得圆圆的,紧盯着我,一眨也不眨,直欲喷出火来。我被她盯的心里发毛,连声道:“得罪了,得罪了,一会儿便给你解开。”然后问希儿:“出什么事了?”希儿道:“我也不知道啊,秋水姐姐在练功,我便望着她出神,心里正在想,我将来要是能有秋水姐姐一半好看,我便知足了……不知怎地,秋水姐姐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她好像跟这山洞有深仇大恨似的,没命地打,你看她的手都烂成什么样啦!”
我看了看一脸迷茫的希儿,又看了看怒火中烧的慕秋水,也不知如何是好。解开慕秋水的穴道,怕她继续自伤,不解她穴道,又担心她有内伤,穴道封得久了,气血不畅,于她的伤势大有违碍。无计可施,只得问她:“如果要我解开你的穴道,你就眨眨眼?”慕秋水犹疑一会,最后眨了眨眼,我道:“你不许再自残,若是答应,也眨一下眼?”慕秋水登时瞪大了眼,过了半天,才慢慢眨了一下。我道:“你是只手遮天的娥皇宫主,是一个大人物,大人物说话要算话!”慕秋水又眨了眨眼。
我吐了口气,笑道:“这样最好。”刚伸出手,又停了下来,道:“还有一条,不许跟我秋后算账?”慕秋水见我啰里啰唆,目中怒意更盛,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我大概已死无葬身之地。我忙解开她的穴道,笑道:“慕宫主,究竟怎么了?说来听听?也许我能给你出出主意?便是出不了主意,替你跑跑腿,出出力也还是可以的。”慕秋水怔怔出神,对我的话听而不闻,良久之后,长长叹了口气,往洞深处又走了几步,贴着洞壁坐了下来,双手抱膝,眼神空空洞洞地,一句话也不说。希儿吐了吐舌头,悄声道:“秋水姐姐中邪了么?”我摇了摇头,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发生在咱俩身上,咱俩大概早就中邪了。”
从这日后,慕秋水恍若变了个人,我与希儿跟她说话,她要么像是什么也没听见,要么只是淡淡的一笑了之。我再一次听见她说话,那已是又过了半月有余的一日清晨。其时我背后的剑伤几已痊愈,体内所中的天罗地网针的烛熏之毒,更是早已拔除得一干二净。希儿腿上的伤是与应松唱双簧,应松为了取信于我,不得已而下了狠手,伤口并不深,也早已愈合。慕秋水的伤,我几次问她,她总不爱搭理,我也就不再问了。
在谷中已呆了一月有余,我心想青龙门的人即便再有耐性,也不会在森林外苦守一个月,估计早就撤了。想到此处,萌生了出谷的念头,见她俩在谷中石头上坐着,晒那毫无温度的太阳,便去找她俩商议,说道:“我去探探路,如果青龙门的人走了,咱们便出谷。”希儿立即附和,慕秋水却像是一惊,道:“这便要出谷了么?”希儿道:“秋水姐姐,你终于开口说话啦!这些天你一直不说话……对啊,咱们能出去了,出去第一件事,便是找个地方,好好地泡个澡,我现在就跟个小臭虫一样。”希儿一边说,一边捂着嘴笑。
慕秋水点头道:“三个臭虫,凑到一处,确实不大好闻。在谷中住了一个多月了,没人会有那么大的耐心,一直守在森林外。咱们一起罢,省得你来回折腾。”我和希儿都点了点头。三个人往山洞走去,到了洞口,我回头看了看这个居住了一月之久的山谷,这里的一草一石,都熟悉极了,百无聊赖之际,揪了一棵草,往石头上一躺,望着井口般大小、又高又远的天空,口中嚼着草叶,品味着青涩又甘甜的味道,往往一躺就好几个时辰。那个让我们能在这里生存下去,而不至于渴死的泉眼,尤令人倍觉亲切,每日清晨,慕秋水与希儿会在泉水边上梳洗,两个人皓腕当空,长发委地的样子,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慕秋水道:“舍不得这穷山谷么?”我道:“舍不得的人恐怕不是我。”慕秋水道:“难道是我?”我点了点头,道:“刚才我说要出谷的时候,你好像很惊讶。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慕秋水摇头道:“什么事也没有,出了这山谷,我带你找到苏小蝶。”我瞟了她一眼,道:“一个人站得高了,儿女情长会看得轻的。慕秋寒宫主若非信得过你,她绝不会传位给你的。”慕秋水道:“秋寒宫主?她早已死了。”我道:“你身受重伤,在深山老林中钻来钻去的时候,也没听你说过泄气的话。你忍常人所不能忍,是因心中有个念头,便是伤愈之后,卷土重来,从青龙门手中,拿回本属于你的东西。叫我奇怪的是,你养了一个月的伤,却好像把斗志养没了,好像变得大彻大悟了,难道令群雄闻声色变的慕秋水,这便要放下屠刀,遁入空门,立地成佛了么?”却听希儿在前边叫道:“你俩干么?快点走。”
这个长长的山洞,仍然一团漆黑,不过我已来来回回走了好多回,哪里有石头,哪里有坑,都烂熟于胸,所以不像来时那样战战兢兢。路过那段最狭窄的地段时,我想:“来的时候,虽前路茫茫,可三个人手牵着手,心中总觉有所依靠,好像天大的难事,也不在话下。现在要出去了,前途依旧未卜,三个人也仍然像来时一样,一前一中一后,可是手却不再牵了。出了这森林,三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森林外果然已经杳无人迹,此时已近冬日,天地间一片肃杀之象,三个人乍从局促的山谷、阴暗的森林中出来,顿觉心胸开阔不少。我展了展身子,说道:“我怎么感觉是从牢房里出来啦?青龙门的人走了,咱们也还得小心,不要让鸣鸿山庄的人发现了。”希儿奇道:“为甚么?”慕秋水冷冷的道:“所谓的品刀大会,只是应天龙、铁猛与张泉灵联手布下的一个大局。”希儿道:“老爷跟张泉灵?我没听说他俩打过交道啊。”我道:“这种事情若能传入你的耳中,娥皇也不会栽了这么大个跟头了。”
慕秋水道:“青龙门派人联络铁猛,他们商议之下,便有了品刀大会这么个名堂。鸣鸿山庄在明面儿上,广撒英雄帖,把那些英雄好汉们,都招来这歪桃峰。青龙门则暗中部署人手,铁猛负责去找慕秋月。慕秋月本不服我,一知道我的身世,立马乖乖上钩。娥皇三友对慕秋月偏爱,一直对我执掌娥皇不满,无奈跟秋寒宫主约法三章在先,见慕秋月找来,知道秘密已然泄漏,那约法三章自然没了任何用处,便与慕秋月一起上山,在天下英雄面前,拆穿我的身世,好让她们的犯上作乱,变得合情合理。这一切却都在应天龙、铁猛的算计之中。”
我道:“慕秋月怎么也不想一想,铁猛为何那么热心,来告诉她这件大秘密?”慕秋水道:“她不是没想,而是太过自信,她认为以娥皇三友的本事,再加上她,便是有天大的乱子,也能摆平。”我道:“看来一个人若自视太高,也不是一件好事。好啦,走罢,下山。”希儿道:“下山先找个地方洗一洗。”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自己身上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都摇头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