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说到这里,我也叹了口气,他这几日的神情,回想起来好像历历在目,好像天底下的病,在他看来都能医治。我虽气力难复,仍按照无名氏的方法,运了运气,那两股气流到了肩膀处仍然麻痒难当,要突破那层麻痒,却总在接近它的时候废然作罢。理所当然的,我也仅仅只是这么做了而已。我的心中浮现出一张慈祥的脸,那张慈祥的脸上似乎有无数的怜悯,在思过崖上看见我在运功,运到好的地方,那张慈祥的脸上会带着笑意,然后紧跟着,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向我走来,那声音也在响起,带着种金属摩擦之音,似乎在对我说:“你的肩膀是我捏断的……”
猛然间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张面具脸忘记,可是这张面具脸却狰狞的好像要把我吃掉。脑中想了很多,尤其是关于面具人的,最后想:“经过歪桃峰之后,人家说我有名声,我都不明白我的名声在哪里……”一时间心生悲凉,“人这一辈子,好多事情偏偏不按你的想法来,你觉得没名声的时候,你在人群里头游啊游,找寻名声;你觉得有名声的时候,名声却又带来了什么?”张三走了两步,走到椅子面前,先是盯着椅子在看,然后又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皱起眉瞧着窗外。
我闭上眼睛,找寻一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心里的念头此起彼伏,忽然想到:“张三用那把小刀,照我的心口来一刀?那也无所谓啊。人如我这样活着,能有什么意思?人便是如张三一般模样,也是索然无味,他每日里如其他人一样的坐,又如其他人一样的卧,可是究竟怎么才能明白,什么时候他的坐便是坐,他的卧便是卧?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又睁开眼睛来瞧他,忽然之间,我觉得张三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你在大街之上,随时随地可以看见的年过半百的人。过了半天,张三道:“我的样子很奇怪?”年过半百的人在脑子里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我几乎可以看见他的眼睫毛,我一下愣怔住了,又一下醒了过来,道:“不奇怪,我觉得你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大街上那种年过半百的人一样,而且越看越像,心里头会茫然起来,会觉得这样活着,原来索然无味。”张三道:“本来就是这样的。”我笑了一笑,这就是张三给人的感觉。张三眼又望向窗外,道:“人生来如此,那么许多事情又何必当真?”说完又是一声叹息。我忽然觉得这个张三又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满脸慈祥的无名的老人。这个老人像极了那位老人。
张三定格在窗户里,脸上的慈祥如同他的眼睑一样清晰,慢慢的脸上的慈祥一点一点的不见了,换上的是一种冷静,冷静的有点不可思议。他慢条斯理的说道:“有人来了。”说是有人来,他的声音一点也不见低,好像故意说给来人听。我压着声音问道:“为什么不躲一躲?”张三依旧慢条斯理的道:“躲不掉的。”我翻身起来,问道:“为我而来?”张三道:“难道为了我而来?”这时他起身也来到床边,打着手势命我躺下,然后笑了一笑,自己也躺了下来,我奇怪的盯着他,却见他不知扳动了哪里机关,床板嘎吱一声,侧了过来,我与张三笔直掉了下去,听头顶轻轻一响,床板已然恢复原状,落下的地方竟然是褥子,也不觉疼痛。张三起身一打手势,意思是走。我嘿嘿一笑,压着声道:“原来这张床还有这好处。”听见有人进屋,我也就闭上了嘴。
甬道笔直往前,我和张三也跟着笔直往前,这时更印证了一句话,那就是张三的慢,张三的慢简直比我这个受了伤的人更加的慢。好在很快就到了出去的地方。这里距离天香阁很近,所以出口也在一家临街的店铺里,这家店铺卖的是杂货。张三在后堂瞧着我,觉得哪儿不合适了,就修正一下哪里。轮到张三,他往脸上点了几点,再看之下,居然和平时不太一样了。我笑道:“有趣。”张三道:“他们还是找到这里了。”我道:“青龙门很厉害的。”张三叹了口气,道:“走吧。”
时隔多日之后,我再一次看见了邯郸的街道。那来来往往的人,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走,不知是为了什么?又或者什么也不为?也或者只为了能饱食终日?
我们一前一后的走,教人无法留神。张三道:“咱们出城。”我道:“出城?”张三道:“左前头那一位算卦的,以前没有见过。”我漫不经心的往那儿看去,张三又道:“右后方那位郎中,以前也没有见过。”我漫不经心的往后头一看。我不禁有些佩服起他来,但是想想又觉得他是一位老江湖,看出这些以前没有的人或者事,难道不应该么?张三往前走,道:“出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倍加小心的跟在后边,心里头不免又疑惑,前头走着的这个老头,不光看出了左边算卦的右边小郎中,在这数不清的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到底还看出了什么?
我斜眼瞧着,一人走到那位算卦的身边耳语一番,又走到那边郎中的身边,又是耳语一番。两人的眼光开始在人群里游荡。我干咳一声,压低声音道:“这些人是青龙门的?”张三道:“是。”我道:“青龙门势力雄厚,这些人应该趾高气昂的才对。”张三道:“一个大的门派,这些人是免不了的,青龙门正好是其中之一。”我问道:“之前咱们住的院子,现在咱们刚出来的院子,它们的主人……”张三道:“主人自然有主人的用途。”我问道:“是……死?”张三道:“青龙门刚刚接手娥皇,杀人灭口的事,他们一般情况之下不会做。”我问道:“他们是天香阁的人,还是青龙门的人?”张三道:“天香阁难道不是青龙门?”我苦笑一下,心想:“江湖上的人怎么知道青龙门是青龙门,天香阁是天香阁?”问道:“会放了他们?”张三道:“天下那么大,可以放人的地方很多。”我叹道:“看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张三望着近近的城门,道:“到了。”我也瞧着那座城门,是不是我来的时候所经过的城门?我猛然间一想起冯师兄做出来的抹脖子的动作,我突然间心生寒意。遭遇重创的我,从最早的寻死觅活,到后来的锥胸之痛,再到后来的休养生息,我由死而生,这么一周转,求死之心,也越来越淡了。下意识的抚了一下胸,慌里慌张又放下,却听张三说:“你被发现了。”他说话有些小声,我忙左右看看,果见有个人在向我走了过来,还盯着我的右手。我的右手也就是刚才抚胸的那只手。
张三道:“你往前走……”奇怪了,说话的声音刚好让我听见即可,虽然小声,却还是让对面来的人也刚好听见,我不由得看他一眼,却见他口一动不动,他的声音却响在耳边:“不要看我,径直往前……”我想到一种功夫,叫做“传音入耳”。“他是此道高手。”忙正过头来,径直往前走。旁边几家店里的几个小孩正在街边玩,其中一个忽然摔到街心,张三忙着张罗那位小孩,口里还念念叨叨的:“小心点嘛……”他的一举一动都太正常了,正常好像那小孩摔倒的时候他必然要那么作一样的,在他拉起那位小孩时,忽地刀光闪动,那位奔向我的人,忽然站住了,只是站得有些诡异。张三确实令人觉得奇怪,慢得不疾不徐的,出刀却快的很。
以我目前的处境,随便一个人来,随便一问,我必然暴漏无疑。他用传音入耳的声音又在说:“我点的他的穴道。你不要看,往前走,走到城门那里。”装成没事人一样,又往前走,心里头的惧怯之意越来越深。城门在那里,静静的伫立着,我瞧着它,一时之间,感到那门里是危险,门外却是安然。
张三嘴里叽叽歪歪的说着话,一会儿要街边的小童要当心些,一会儿又呼唤店里的人要小心门外。青龙门的人仍然以一种古怪的身姿站着,旁边经过的人看着他,都有些疑惑,却又不敢多说。张三的脸也望向了那座城门,如一个街边老头那样。
这时距我们离开那座小院后大概两盏茶的功夫。我们离开小院,是因为有人来了,因为有人来,所以我们从秘道里悄悄的走了。到张三刀光一闪,令那位奔向我的人被骤然间点了穴道,我已经知道,这条大街霎时间便不那么可爱了。我在想,若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过着平平凡凡的日子,那么他们能不能感受到,大街上原来也是这么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