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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主题与变奏(1916—1922)

五种纪事

99

灵感

运载不为春天所知的故事,

黑夜像大篷车轰轰隆隆赶路,

窟窿奔跑沿着篱笆墙墙体,

在墙上构成一个一个缺口。

篷车临近,没有用铁钳帮助

就从路的侧坑拔出了道钉,

靠的仅仅是远处扬起尘土

赶路而过的轰轰隆隆噪声。

听这种噪声他还是第一次。

明天,明天,我会让你弄清楚,

沿着遗留下来的灼热痕迹,

马路怎样从大门开了出去。

如同往露湿的针叶柔骨里

像早晨,水流一样,注入松节油,

建筑群把自己大楼泡了水,

押解的人员也把脸往水里扎去。

啊,现在对椴树也不是秘密:

每逢朝霞,城市则空无一人,

因为马车中必死无疑者之一,

是在诗的下面,而且守着哨兵。

同一个早晨,不敢相信耳闻,

还没有来得及擦眼睛看清,

受尽折磨的羽笔那么多根

从蹩脚诗人手里向窗户急冲!

一九二一年

李海 译

100

相逢

从后半夜的五点钟开始,

从三点钟以及从一点钟,

水奔流在水管和小槽里,

来自水洼,篱笆,水桶,屋顶。

所有人行道路面都很滑,

风把雨撕碎得如同破衫,

去波多利斯克还可到达,

但途中任何人都遇不见。

五点来钟时,景观的片断

从突然微微受潮的楼梯,

如同陷入水中,如同疲倦

撞击闯碰:“那么,明天再会!”

自动化滑轮的折磨苦恼

接下来行动就更进一步,

在那里,排水管道预先感到,

东方在机械地玩萨满巫术。

远方打着瞌睡,污浊打扮,

面对杂拌般冰霜的寒冷,

在醉人三月鲍特文尼亚汤[1]前,

又要叫喊,又要咳嗽几声。

作者本人与三月的夜晚,

并肩向前行进,两位争论的人

让景观用冰冷的手相挽,

领着离开人群回到家中。

作者本人与三月的夜晚

飞快行进,时不时地瞅瞅,

仿佛当真一闪而过,突然

有个幽灵出现又隐了去。

黎明时分。像半圆形剧场,

应女先知的召唤而出现,

这是明天向我们急速扑上,

就是在楼梯说话的明天。

它携带板条,像个制框人。

所有建筑物、树木,以及庙宇,

好像外乡的,不是本土型,

在远不可及的相框深坑处。

他们以三层的六脚韵诗[2]按照正方形向右边移位。

他们让移位者忍受昏迷,

却无人觉察带来的损失。

一九二一年

李海 译

101

玛格丽特[3]

撕扯着自己身上如套索般的丛林,

比玛格丽特紧闭的嘴唇较为淡紫,

比玛格丽特眼睛的眼白更为灼人,

那是夜莺在挣扎、啼鸣、发光和整治。

它像青草散发的气味。像在稠李间

悬空挂着的发狂骤雨的水银一样。

它让树皮迷醉。一边走一边喘,

渐渐逼近口唇。仍然悬挂发辫之上。

当用美妙无比的手掠过她双目时,

玛格丽特则不由地被白银所吸引,

似乎是,头上顶着树枝和雨水头盔,

女骑士疲惫无力地倒卧在了松林。

它的一双手捂着她扶着后脑的手,

它的另一双手则向后折弯,在那里,

她阴影里的头盔挂住它曾躺卧,滞留,

将自己身上套索般丛林又扯又撕。

一九一九年

李海 译

102

梅菲斯特[4]

每逢星期天,关卡之外,

民众蜂拥间,尘土飘洒,

同时,家中却少有人在,

卧室窗户受暴雨冲刷。

午餐时大家都习惯于

把雨水当作第三道菜,

于是,自行车般——旋风飞舞,

朝着室内五斗橱飞来。

同时,向他们的天花板

飞起的还有丝织窗帷;

池塘,辽阔地带,大自然

唤醒那些人的懵懂昏痴。

乘着最长的直行列车,

他们晚一点靠向土城,

那里,每天晚上振奋的,

是吓唬他们马匹的阴影。

长袜上一对花结血红,

走上撒满霞光的通路,

如同从鼓上掉落纤绳,

魔鬼们双脚扬起尘土。

似乎是,从低层的叶片

水流般用鞭抽下高傲。

世界最好抛弃铁饼傲慢

而仅仅忍受这些羽毛。

像路标一样数着路人,

似有却无,靠近着帽子,

他走着,仰天发出笑声,

迈开步,用爪子掐住仇敌。

一九一九年

李海 译

103

莎士比亚

马车运转场以及从水域中矗然立着

在台阶上——是阴森的托尔城堡罪犯监狱,

还有马蹄铁响亮,还有教堂威斯敏斯特,

伤风的钟声,还有巍巍巨石裹着丧服。

还有狭窄的街道;像啤酒花一样的墙,

这些墙在茂盛的圆木中吸收蓄湿气,

那些圆木则像烟黑般忧郁,像麦酒那样

醉人,像伦敦般寒冷,像步态般不整齐。

如同螺旋,雪花摇晃着降落,慢慢腾腾。

正当关门闭户之时,它却皮肤松弛地

像缓缓地滑落下来的肚兜,半睡半醒

前去胡乱堆积,覆盖已经熟睡的荒地。

淡紫色云母的小小孔隙和小小颗粒

镶嵌在木桶的铅制外箍上。——“看这天气。

可是……可是,我们不妨自由自在睡一睡。

不过——得爬到木桶上去!理发师,来点水!”

于是刮着脸,哈哈大笑,腰间卡着两手

冲吃完宴席尚未倦困的说笑好手的话,

透过永不离口的烟袋嘴硬生生挤出

置人于死地的胡言乱语。

此时莎士比亚

根本没有说俏皮话的兴致。十四行诗[5],

夜里点灯熬油写成,没有什么要涂改之处,

坐在远处桌子旁,桌上的苹果,带着酸味,

与螯虾相互拥抱在一起在水中沉浮,

十四行诗对莎士比亚说道:

“我得承认,

您具备才能,不过,您这位天才与大师,

是否可以说,像对于您,对于那位大人,

就是坐在木桶边,嘴脸涂满肥皂沫那位,

我整个人的毛色亮如闪电,即就门第而论,

我比你们这些人要高一些,——简而言之,

我是火,在我嗅来,你的烟草恶臭难闻?

请您原谅,我的父亲,请原谅我的怀疑,

儿子的怀疑,先生,阁下,我们——在小酒馆。

我岂在乎待在你们圈内?您那些幼子

岂愿与百姓为伍?我极向往广阔空间!

请您把新作读给这位听。为什么,先生?

为了所有行会和法律草案!只五码远——

您就会同他在台球室,那里——我就不懂,

为何台球室里不能将您的名声扩展?”

——读给他听?!你神经失常?——于是喊来仆人,

于是,神经质地玩弄着马拉格葡萄枝,

计算着:半品脱酒,法兰西式焖肉一份——

于是,朝门口,挥餐巾向一个幽灵投掷。

一九一九年

李海 译

主题与变奏[6]

……您没见过它们,

古埃及人的栩栩如生的雕像,

有着悄然不动的眼睛,默默无语,

头上闪着威严的加冕礼带来的光芒。

……

但您看不见它们,看不见我们

和那些狮身人面像之间的神秘联系。

阿·格里戈里耶夫

104

主题[7]

岩崖和风暴。岩崖、斗篷和礼帽。

岩崖和普希金。就是那位至今

仍闭目站着的人,他在狮身人面像中

看到的不是我们的胡言乱语:

不是对这位希腊人钻牛角尖的推测和猜想,

而是一位祖先:平嘴的含米特人,

这种人像患天花般遭受沙地之害,

像得了天花那样被沙漠弄得满是皱纹,

面目全非了。岩崖和风暴。

而是水从悬崖的尖端、海角、岩崖

和浅滩上发狂似的醉酒般的流淌。

还有轰隆声,还有像从盘里和深渊中

冲洗后的月亮的烈焰熊熊。

喧声、油烟和风暴如吮吸似的。

明亮如白昼。浪花将它们照亮。

无法把眼睛从这一视角移开。

击岸浪不惜用烛光照亮狮身人面像,

并顷刻间又用新鲜的烛光替代陈旧的。

岩崖和风暴。岩崖、斗篷和礼帽。[8]在狮身人面像的唇上——有浓雾的咸味。

沙丘周围尽是水母湿润的吻的污痕。

他不知道塞壬[9]身上有鳞,也不知道,

哪怕只一次用他们的髌骨制的小杯子

喝了如撞击冰面的星星反光的人能否相信鱼尾巴。

岩崖和风暴——还有那瞒过一切

不知分寸者的——最奇怪、最平静的

从“普”[10]的时代起就戏弄沙漠的崖角的孩子的笑声……

顾蕴璞 译

105—110

变奏曲

一 原变奏曲[11]那特拉布宗[12]的阵阵大风暴

从四面八方向着悬崖袭来,

嘴边滚着泡沫,烟雾缭绕,

把上空的狂欢夜会[13]都覆盖,

此刻一团团翻滚的皮瓦[14]浓烟

正弥漫一个个海港和一根根铁锚,

正弥漫一排排急浪和泡胀的溺尸,

正弥漫一座座灰色的小桥。

喷泉在这里从峭壁向上抛扔,

不时迅速离开,像呼唤人会面,

但是叫人恶心又害怕的是:

容易摔得粉碎的却是磷酸盐[15]。

这里有死路的白色疯狂,

这里有漫天响雷的轰鸣,

沙地吸吮似的吸干着它们,

像把啤酒、把嚼碎的蒌叶[16]吸吮。

什么是卡菲尔人[17]的遗产?

什么是皇村学校的赐予?

两位上帝告别明天再见,

两个海洋的面貌日新月异:

自然界狂放伟力的伟力,

加上诗歌本身的狂放伟力。

两个世界的两天,两种地理景观,

由两个情节合成的两个古悲剧。

二 模仿变奏曲

站在汹涌荒漠波涛的岸边,

他心中满怀着博大的思想。

风狂雪骤。因含沙而更浓的

紫红色大浪像染上血污一样。

同样的怒火令他难以克制,

他因什么原因而气愤填膺,

把仇恨发泄在自己的身上。

从他的口中听到的是“明天”,

有如别人嘴边常挂着“今天”。

从未有过的酷热的日子

在这卡菲尔人的想象中呈现。

还没降下的雾霭却已亲吻过

这卡菲尔人浓浓的睫毛。

他把自己写的幻想的篇章

在这雾霭中泡一泡。他的

长篇小说在昏暗中闪光,

这昏暗是气候所无法造成,

不是任何炎热所能赶走,

无论五月之晨或农忙来临,

强劲的风永远也不能够

将这昏暗掀起并驱散干净。

从悬崖望去,眼前展现的

无际无涯的景色是何等粗犷:

白鬃似的浪峰绕着海滨浴场,

龙卷风在室外逞凶时快完蛋,

在最后时刻还摇晃着挣扎,

难指望回响,用粗嗓门狂喊,

为的是让自己一口气憋死,

让自己从人们眼前彻底消失。

从悬崖望去,眼前展现的

地球的扇形画面是何等粗犷:

一只一眼望不到头的巨手

粗野地洒下含盐的玉液琼浆,

向着摆满令人目眩的缆索的空间,

一天又一天,持续不断,

向着那频频遇难的潮湿黄昏,

悉听那沉沉的黑夜的“尊便”……

这自由的景象粗犷得举世称奇,

这自由的景象严酷得令人赞叹。

他开始从海岸往下走去。

野蛮的司饮弄响了手中的汤勺,

一朵朵浪花越过岸边奔跑,

大戟、苦蒿和染料木钩住了

手杖镶头,使人寸步难行,

草原的旋风却在耳中呼啸。

此刻海岸边冒出了气泡,

把芦苇和鸢尾花左摆右摇,

粼波便从四面八方拥来。

但没蒙上铅一样的覆盖物,

中央呈一派雪青色的幽暗。

可是粼波啊,仿佛渔人手中

那根钓竿的铅坠开始滑浮,

它沉下了,躺倒在淤泥里,

扮着一个难以模仿的鬼脸,

凭着它自动捕鱼器会向手指

发出暗示而不用语言:

水啊,这就是全部捕获物!

他坐到石上。没有流露

内心激动的一丝迹象,

尽管他正是怀着这种激动

沉湎于这海底福音书的解读。

对亲切的沙沙声这梦的水滴[18],

最后一个贝壳倍感珍贵,

因为束缚梦的水滴的

痛苦也带有咸味。

从两扇贝壳里用刀刃也难找来

能使爱的痛苦变得新鲜的东西,

那种世上最最幸福的抽泣,

它已喷涌而出,堆成礁石,

把珊瑚的双唇染成血红色,

在水螅的嘴上把活动停止。

三[19]星星在飞驰。海角沐浴在海里。

鳎目鱼瞎了。眼泪已流干。

卧室齐昏暗。星星在飞驰,

斯芬克斯对撒哈拉[20]已听惯。

烛光在浮动。仿佛巨人的血

渐渐冷却。双唇上浮现出

大沙漠那浅蓝色的笑靥,

黑夜消逝了,在潮落的时刻。

摩洛哥的微风吹拂着海面,

西蒙风[21]刮着,阿城[22]在雪原酣睡。

烛光在浮动。《先知》[23]刚脱稿,

而恒河两岸正初露朝晖。

四[24]云儿。星星。在我身旁

是条大路,还有阿列哥[25]。

深邃如月的金斐拉[26]的明眸;

深邃的眼白是那么火热。

车辕一个个直朝天扬着,

脑门都铁青,胜过油橄榄。

一大群茨冈人皱眉蹙额地

凝视那密如繁星的项链。

这可是不由得使人想起

迦勒底人[27]的屋顶!火辣辣的,

浴着月光;而血液在冷却。

是嫉妒吗?但嫉妒又算什么!

别忙!你很像个叙利亚人。

像寡情的星占家那样冷漠。

心思因杀机而变得豁亮。

想复仇?但复仇又算什么!

黑暗像个死乞白赖的太监。

挡得过这群茨冈人的是肩膀。

服毒药?但按愤怒者的法典,

自寻短见——但寻何妨!

它[28]蹦得很高,鼻孔冒热气。

难道它还没有疲惫不堪么?

慢点跑,快马——人们会猜疑。

指逃跑吗?但逃跑又算什么!

五[29]他赶得上茨冈人的情调,

他也患过坏血病,但从未

在贼和酿酒者出没的地方

把芦苇的黑色小孔当奥秘。

偷马贼从板墙偷偷溜进来,

葡萄躲藏起来,一片黑黝黝,

成群麻雀啄食着一串串葡萄,

稻草人的坎肩总在点头,

一种轰隆声[30]盖过了葡萄的簌簌声,

它又戛然而止,让人感到难受。

那边的海洋已变得模糊。

海岸在轰鸣,沙砾撒满沙滩。

大海厌倦了兴风作浪,

混浊的浪花肆意下溅。

雪崩风在沙博[31]那边肆虐,

把系船缆绳一根根拔出;

缆索在盐水中泡得更结实,

暴风越发地令人厌恶。

轰隆隆的巨响像檑木滚过,

像被澡堂扔出来的木盆,

像加古尔河[32]在黑夜里

跟奥查科夫号战舰[33]谈心。

六[34]草原上冷却着落日的余温,

黑夜般想入非非的螽斯有心,

正屏息谛听着马勒的叮咚,

还把钟声和人语细细辨认。

跌跌撞撞、睡眼惺忪的风

有时懒洋洋地拖着草原走,

像拖着链条或别的什么,

像拖着脱落在地的马嚼口。

天空像色彩斑斓的破布烂尽了,

那个阔大得无法丈量的

像歌声一样无限的南国,

犹如黄色的弹簧秤冷却,

闭上了眼睛,好喋喋不休,

并开始变蓝,好伴着这歌的旋律

换上一口不知来自哪些夜晚的

不知来自哪些漂泊地的气息。

这一刹那延续了短短一瞬,

但是它甚至盖得过永恒。

一九一八年

顾蕴璞 译

111—117

病人注视着。一连六昼夜

龙卷风不知疲倦地在发疯,

滚过屋顶,令人振奋,

狂吹着,失去知觉后才停。

在暴风雪中过了圣诞节,

他梦见:有人走来把他扶起。

他跳起来说:“莫非是他的梦?”

(呼唤。钟声。莫非是新年的梦?)

远处,克里姆林宫伊凡[35]大钟在鸣响,

钟声飘荡着,忽上忽下,直至消歇。

他睡着。暴风雪,浩茫似大洋

——被人们称作平静的暴风雪。

竖起如发的爆竹柳丛

一绺绺一缕缕地沿篱笆墙,

从洒满了星光的地坪

探身去够弯弯的月亮。

真害怕在吹拂中用香烟

把仙后星座[36]缭绕起来!

第二天早上教堂还来得及

像蚕蛹似的蜷缩起来[37]。

这是什么?莫非是基辅教堂

那圆顶上的月桂枝[38]在睡觉,

还是北方孕育出了《伊达》[39],

作为梦寐以求的杰作炫耀?

当年确是如此。那时的我,

奔放不羁,涉世不深,

仿佛是个牧人的幽灵

出现在像长了犄角的园林[40]。

他像只驼鹿。偌大的雪,

齐他的膝。透过枝间缝隙,

他鹿一般的眼竟看得见

躺上半夜的那四分之一[41]。

他像谜似的呆立不动,

眼望着似塑造而成的一个场:

它把白色锥形草垛像草捆似的

泼洒到闪着寒星的天上。

他弯身到雪地,以苦不堪言的

内心痛楚从地面上托起

星光和黑夜。在驼鹿眼里,

千秋万代的混乱锯不去。

也许是这样,也许又不是,

但是在某个不幸的时刻,

疯狂落在我们身上,它比神职

更令人憋闷,比当修士更苦涩。

严寒。窗外的夜,合乎常规,

维护着冰凉透心的寒冷。

灵魂穿着皮袄坐在安乐椅上,

总在唧唧咕咕着同一种声音。

石即[42]般的树枝、它的面颊、

镶木地板、火钩的阴影等材料,

用幻梦和懊悔浇铸出了

一昼夜尽在作孽的雪暴。

黑夜静悄悄。夜空明朗而寒冷,

像瞎眼的狗崽——一片乳白,

围栅用冷杉不知不觉的

黑暗吸吮着繁星的光彩。

仿佛冷杉在滴水,仿佛它在发微光。

仿佛夜里飘浮蜡的身影。

雪花因层层云杉的爪子变得看不见,

树洞上还有树洞的黑影。

仿佛这寂静,仿佛这高处,

这无线电波的忧郁之情——

是取代“响应吧”的呼叫的期待,

或者说这是另一种寂静的回声。

仿佛这些针叶和树枝的目光显得喑哑

而在高处的另一种目光——听觉很差,

而在滚动途中的闪光——

是对某人“喂”的呼唤的回答。

严寒。窗外的夜,合乎常规,

维护着冰凉透心的寒冷。

灵魂穿着皮袄坐在安乐椅上,

总在唧唧咕咕着同一种声音。

嘴唇,嘴唇!他把它咬到出血,

双手捂住脸,全身直哆嗦。

猜测的旋风在传记作者身上

产生了这一死寂如白灰的情节。

四 病人的绒衣

病人无翼的绒衣——法兰绒,

和接触不着胸脯的企鹅不相上下,

过着独立于身体且更长的生活:

时而给它[43]点温暖,时而把灯挪近它。

它还记得滑雪板。从消失于黑暗中的

拱形木和身体,从挽具雪尘四溅!

我仿佛感到,圣诞节前夜出汗了!

滑行轧轧作响,步行吁吁气喘。

庄园和在其他方面微不足道的恐怖;

安精制玻璃的立柜、拉雷[44]和地毯。

吸引围墙注意的是房子着火了,

从外面似乎感觉枝形吊灯患胸膜炎。

受天空折磨,伴随戴眼镜的冬天的

浮肿的灌木林苍白得像恐怖那样。

熊熊燃烧的炉灶从厨房往雪橇外

把厨娘的两只大手放到了雪地上。

五 一九一八年末暴风雪

中的克里姆林宫

仿佛被最后的那一站地

从半途抛向雪原的瓦砾场,

仿佛在夜半的呼啸和喧嚣声中

穿着毡靴步履艰难走在田野上,

仿佛在临终前,精力衰竭,

出于郁闷向暴风雪呼救,

让旋风在一切被黑暗覆盖前

不要让心灵感到压抑难受,

仿佛是被哈哈大笑的暴风雪

抓住了翻袖口的那位信使,

而戴着手铐跟他打招呼的

暴风雪又把围巾帽的缨子捉住,

而有的时候!——有的时候,

仿佛被锚链暂时拴住的船舰,

在马达轰鸣声中奇迹般地

扯断了锚链[45]漂向波谷浪尖,

它,克里姆林宫,无与伦比,

在最后一夜成了怪物,泡沫满身,

负载着这么些年的帆船索具,

在今年的帆船索具上揪下了仇恨。

它宏伟壮观,沉浸在往昔,

仿佛是预言家的一种预见,

威严而不顾一切地向前飞驰,

穿过未逝的一年奔一九一九年。

当暮色降临时,它以全部

铜色的钟楼朝你破窗而入,

看来,它害怕——今年一闪而过——

即将把它丢失,再也认不出。

一九一八年注定留给各塔楼的

残余的日子和残余的风雪

放肆地咆哮着,警觉地侧耳倾听,

看来,它没有充分地肆虐。

我预见在风雪天的海洋彼岸,

这个还没有来临的一年

即将重新着手教育溃败者,

就像教育我这个人一般。

六 一九一九年一月

那年啊!像常在窗旁对我耳语,

旧的一年说:“你跳出去吧。”

可今年,新的一年,用狄更斯的

圣诞节故事[46]把一切都赶跑。

它对我低声说:“忘了旧岁,抖擞精神!”

便随温度计中的太阳努把力[47],

恰似去年赠给人们士的宁[48]并坠落在装有氰化物的药瓶里。

人们用它[49]的朝霞,用它的手,

用它的头发那懒洋洋的拂动,

在窗户外面,如从哲学家、

从禽鸟、从屋顶手中汲取安宁。

如今它来了,呈来自人行道、

来自雪地的光芒的形式躺倒。

它粗鲁放肆、脾气急躁,

它请你喝,喧闹不止,你受不了。

它忘乎所以,它随身带来

庭院的喧哗,有什么办法呢:

世上没有哪一种忧郁

是无法用雪来进行治疗的。

暮色降临时你在我眼里依旧是个寄宿学校女生,

依旧是个女学生。冬。日暮时分

是时间之林的林务官。我躺着等天黑,

好,咱们走吧!我们相互应答、呼寻。

而黑夜!这可是地狱,是恐怖的老巢!

你若探个究竟,会被赶到这里来!

它是你的脚步、你的婚姻,

比法庭上的调查更让人难耐。

你记得那段生活?可记得,像群斑鸠,

鹅毛大雪用胸脯顶着朔风飞翔。

旋风旋动它们饱餐一顿,却从排水槽上

贪婪地倒塌下来,它们被压到便道上!

你急促地走过!旋风可在我们脚下

塞进些小雪橇和水晶宛如地毯!

生活鲜血般迸出直喷彤云之上,

被大火般的暴风雪映得明光闪闪。

你记得那运动?那时间?小铺老板娘?

那帐篷?那拥挤?在兑换冰凉、

叮当的金钱时你可否记得不久前

那节日前齐鸣的千百口钟的巨响?

啊,爱情!是的,这一点必须道出!

用什么能代替你?是油脂还是溴剂?

因为害怕经受彻夜失眠的痛苦,

我像瞪着赤热的马眼[50]对此睥睨。

暮色降临时你在我眼里依旧像考完归来,

依旧像从学校毕业。黄雀、偏头痛、课本。

但每天夜里,多么干渴,多么炽烈啊,

这双宛若引爆的雷管和治疗用药囊的眼睛!

一九一八至一九一九年

顾蕴璞 译

118—126

脱节[51]

撒谎成性的天使啊,我原本立刻

就想让你痛饮纯净的苦酒!

但我不敢这样,否则便是以牙还牙,

啊,那最初便被谎言污染的悲痛,

啊,痛苦,麻风病所负载的痛苦!

撒谎成性的天使啊——不,

心脏患上湿疹并非致命的痛苦!

你为什么把缠身的病给予心灵深处

作为临别之赠?你为什么无目的地

赠我雨点般的吻;为什么如消磨时间,

为了和当着所有人,笑着把我折磨!

啊,耻辱,你成为我的负担!啊,天良,

在这早早的脱节中包孕几多执着的幻想!

人啊,真愿我是鬓角、嘴唇、眼睛、

手掌、肩膀、脸颊等的无谓合成品!

于是,凭诗节的唿哨声,凭它们的呼喊,

凭苦闷虽深但并未年久的迹象来看,

我会屈从于它们,会率领它们去进攻,

我的耻辱啊,我会对你发起冲锋!

我要把全部心思从你移开,

不是在客中,不是酒后,而在天上。

在主人们家,一旁有人奉命行事,

将来要给某些人打开门入室升堂。

我在十二月临近时冲向他们。

只有门,还有我!尽是走廊。

“您从哪儿来?那儿在谈论什么?

听说些什么?在城里有什么流言?”

忧郁又犯错了吗?

后来它是否耳语:“好像——宣泄啦。”

准备好传遍四十英尺开外,

声声惊叫着:“这难道是您吗?”

那些广场饶过我了吗?

啊,假如您知道会有多难受,

如果在一天之内有近百次

大街能随时捕捉您的相似处!

你打扰我吧,试试看。来吧,你试图

扑灭袭来的悲伤,它今天像托里切利

的真空中的水银发出响声。

神经错乱啊,阻止我吧,啊,来吧,蓄意侵犯吧!

阻止我对你嚷嚷吧!别害臊,我们是一体。

啊,扑灭吧,啊,扑灭吧!发烧的物体!

编织这刚似飞涛的冰凉的胳膊肘般的

和柔如百合无力制服人的手掌般的阵雨!

挡回它们吧,欢腾!到外边去!捉住它们

——在这疯狂的俄罗斯棒球中——

被卡吕东狩猎[52]的回声呛得憋住气的森林狂唱不已,

在那里,阿克杰像头扁角鹿,失去理智后

把阿塔兰塔赶到了林中旷地,

在那里,他们在呼啸于马的耳鼓的无底的

碧空中你爱我我爱你,

追捕的猎犬们用声调抑扬的吠声相互接吻,

还凭阵阵号角和树木、蹄、爪的咔嚓声相偎相依,

啊,到外边去!到野外去——向它们看齐!

失望了吧?你是否认为在人世间

唱完了天鹅的安魂曲后就得永别?

你以为很痛苦,睁大了含泪的双眼

反复估量着它们能否不会被击败?

做弥撒时壁画原本会从拱顶剥落,

晃动得像用塞巴斯蒂安[53]的管风琴表演。

但从今夜起,我的憎恨在一切之中

都看到了冗长,可惜我没有皮鞭。

憎恨在黑暗中刹那间冷静了下来,

毫不犹豫地决定把一切再耕一遍。

物各有时。自杀对于它大可不必,

就连此举也只像乌龟爬行一般。

我的朋友,我温柔的朋友啊,夜间

在从卑尔根飞往北极的途中,

你恰似被大雪从潜鸟腿上砍下的

热乎乎的羽绒,

当我对你说:我的朋友,别介意,安睡吧,

我发誓,朋友,我并非言不由衷。

当我像被冰封直到烟囱的挪威人的尸体[54],

在那蒙寒霜的桅杆般的冬季的梦幻里,

以戏谑者的姿态萦绕在你闪闪的目光中,

放心睡吧,别发愁,平静下来,别哭泣。

当我活像那最后居民点除外的北方,

偷偷地背着警觉的北冰洋的大块冰,

用夜半的苍穹涮洗盲海豹的眼睛时,

我要说:别擦,忘掉它,睡吧;荒谬透顶。

我的书桌不够宽,不能用整个胸膛

靠在桌上,不能让肘部超越

苦闷的边缘,不能超越这狭窄地带,

通过这么多俄里开掘的永别[55]。

(那里当下是夜。)不能超越你的后脑勺。

(人们已就寝。)投靠你双肩的世界。

(正在熄灯。)我真想早上就叫回它们。

台阶会触及它们,用半睡不醒的枝叶。

不是用大雪片,是用双手蒙上——足够!

啊,十根痛苦的手指,带着作为迟到标志的

主显节星星状的犁沟,朝着列车远去

的北方,扑向漫天的暴风雪!

颤抖的钢琴从琴键上舔净唾沫。

你呕吐了,这呓语使你颓丧。

你说:亲爱的!我喊道:不,不!

配乐吗?!——但能否比在昏暗中待得

更近些,作为日记的和弦们啊,

宝剑成套地逐年投入壁炉?

啊,妙不可言的理解,点点头吧,

点点头就会感到奇怪!——你拥有自由。

我支持不住了。行善去吧。

到别人家去吧。维特已经成章[56],

而在当代,连空气都散发死亡的气息[57]:

打开窗户——像打开血管那样。

一九一九年

顾蕴璞 译

我可以忘掉他们

127

致诽谤者们

啊,童年!灵魂深处的小小港湾!

啊,拥有全部森林树木的土著,

你深深扎根与自爱自怜,

我的鼓舞者,我的君主!

眼泪里有个什么干凝在窗玻璃上!

黄蜂和香月季里的什么已憔悴死亡!

那场早已熄灭的混乱多么经常

像殷红的蕨麻一般重又生长!

被压弯的枯骨里有个什么,

有个什么藏在疯狂的键盘里头,

漂泊,艰难,忧伤的人们身上有个什么,

全都在盘算着向诽谤雪恨复仇。

那和灾难一样的东西它正在诽谤,

它就居住在有钱人家的近旁,

每家人门里边的家务事都在诽谤,

钥匙那愉快的叮当声也在诽谤。

谎言的握手在诽谤,

胸衣衬领的芳香在诽谤,

精美的礼品在诽谤,

看相算命的人也在诽谤。

一钱不值的年龄在诽谤。

啊,年轻人,——而你们是在诽谤我们?

啊,左派人士,——而你们把最左的我们诽谤,——

说着说着你脸红了,你觉得自己太嫩?

啊,太阳,你听见吗?“你去把钱挣。”

松树啊,我们是在做梦吗?“把劲头鼓足。”

啊,生活,退化是给予我们的名称,

对你来说,连常理也可不顾。

赋有古老灵性的邓肯[58]——帮帮忙,求你!

啊,人群的动乱正在释放,

啊,上帝,上帝,或许你还能记起

当年你花多少力气才放我们来到世上?

一九一七年

王智量 译

128

我可以忘掉他们吗?为一个亲人,

为汪洋大海,去偎依在一张卧铺车票上面?

为了一庹长的情感——去落入陷阱?

风驰电掣地——奔向派系间的神意裁判[59]?

越过小窗,进入列车包房,朝食物箱走去吗?

找个地方下车?取下个什么?就此驻足?

我为这种痛苦而自豪。——让它结个疮疤!

母狮啊,我能凭爪子把你认出。

为一个亲人,为汪洋大海。为生根发芽

和类似的惩罚等等胡言乱语。

他们不这样报复苦役犯人。——让它结个疮疤!

啊,不是你们,这是我呀——无产阶级!

的确如此。我倒下了。啊,请你用刀来砍!

我在一只野兽的自命不凡中倒毙。

我把自己贬低到已经没有了信念。

我把你贬低到满怀忧伤的境地。

一九一七年

王智量 译

129

他们就这样开始。两年光景

他们离开奶娘奔向数不清的曲调,

唧唧喳喳,啁啾呼啸,——而话音

是在第三年才终于能够听到。

就这样他们开始理解人生。

涡轮机轰隆隆在耳边喧嚷,

他们隐隐发觉,原来母亲——不是母亲,

你——不是你,而家——只是异乡。

可怕的美人儿该如何才好?

她所坐的是一只丁香花的小凳,

她确实没有把孩子偷跑,

而就此人们对她起了疑心。

各种恐惧就这样逐渐增长。而他

是怎样使人们无法够到天上的星辰,

当他——是浮士德,当他——是个幻想家?

就是这样世界上开始有了吉卜赛人。

篱笆墙边也许会有房舍,那里闷热不堪,

就这样,突如其来的一片大海汪洋

展现在眼前,如同一声叹息一般。

就这样世上将开始有抑扬格诗行。

就这样,夏日的夜晚:如愿以偿,

哀号着在燕麦地里往下扑倒,

用你的眼珠子来威胁晚霞的光芒。

就这样开始了与太阳的种种争吵。

就这样人们开始把全部心力都放在诗歌上。

一九二一年

王智量 译

130

我们人不多,我们可能是总共三个,

三个顿河上的、火爆的、凶恶的人,

大雨,浓云,和士兵间的友爱谐和,

诗歌,以及关于运输和艺术的讨论,

好像是构成了一层游移不定的外表,

一层灰蒙蒙的外表,在把我们笼罩。

我们曾是奴隶。我们是几个时代。

我们被凑在一起,被驱赶着向前奔,

我们如同在煤水车的叹息中存在,

如同在活塞和枕木的震动下生存。

我们飞聚在一起,冲撞,砍杀,

像一群旋风般晕头转向的乌鸦,

而——说不准!——你会理解的,过些时间,

就这样,风的足迹一大清早突然降临到

一堆干草上——顷刻间聚成一团——,

然后,它,当盖屋顶用的薄板条

上方树木的枝桠正在激烈地聚集,

它便出现在他们的阵阵交谈里。

一九二一年

王智量 译

131

我没能使那几幅从吹灭蜡烛的马路上

哗啦啦飞落而下的歪挂着的风景画

不脱离那些挂钩和墙壁投向诗行,

我也没有能使它们有板有眼地落下。

那里面有什么,整个世界有什么——一副假面具?

那里面有什么,为什么没有那样的纬度?

在那里,你们不会心甘情愿

到冬天,拿一团油灰把嘴巴堵住。

但事物都会把自己脸上的面具撕去。

他们会因此丢掉权力,失去荣耀,

当他们有原因要去高歌一曲,

当他们有理由如此,为一场风暴。

一九二二年

王智量 译

快活的花园

132

快活的人

如同任何一张表格上填写的任何事情,

所有的调查报告全都写得很是不差,

那些关于一个快活的人的任何一种心性

背地里寻欢作乐的行为所做的调查。

他也是——一座花园。他心中也——寂寞,

他心中有一个族类的不会再开花的人。

他也和花园一样,——那花园很是快活,

从沿河岸一带直到他家的大门。

而,当他把那座破朽的小凉亭后面

那个公园浸没在一个荒芜的池塘,

他也像是那只吉他的幽灵一般——

这吉他上的琴弦谈笑间裂如断肠。

一九一七年

王智量 译

133

那儿的万贯家财,那儿酒宴上如云的来宾

和摆设着雅可布式家具[60]的房舍门庭,

令他疲惫不堪,把激情扼杀得荡然无存,

他像一枝爬有甲虫的枝桠在发出呻吟。

他从牙缝间不断地喷射出星星小火,

当你把他们抓在一起,捏成一团,

你用一把小梳子制服那群鬼怪妖魔,

把他们的自尊撕裂成一块块碎片。

你在凛凛威风中说道:“这是为了什么?”

是爱情,然而,在你的两片嘴唇上

却显示出嘲弄:“放弃吧,我说

连那些小孩子们也都比你更强。”

啊,多么凉爽,啊,绿宝石般滴滴落下,

落入畅饮了倾盆雨的一串串花朵里,

啊,乱纷纷昏沉沉的鬓边的簇簇毛发,

啊,奇妙的,上帝的,一钱不值的东西!

一九一七年

王智量 译

134

榛果

一粒榛子果能使你脱离白昼的阳光,

许多苔藓般的太阳从林边蔓延开去,

时而背朝上落在树桩那稠密的腐朽层上,

时而像只暗绿色的苍鹰遮住蛤蟆的身体。

灌木丛超越了你,而当你并不习惯

和你那亲爱的林薮亲密得密不可分,

林薮已一望无际:一排排木头滚圆,

小树林稀疏了,小鸟儿像一只快艇,

而歌曲——像一团泡沫,——横在路上,

蓝天更蓝,时隐时现,像只鸭子,像小船一般,

于是——从旁边……而树林长久地一声不响,

从云端注视着飞驰而过的那一艘小船。

啊,马林果和暴风雨约会见面的地方,

那儿,地衣把它的尖角全都扎入云端,

那些早已衰落的异教的淡紫色的泥塘

在燃烧,在让我们年青的头脑痴呆晕眩。

一九一七年

王智量 译

135

林中

一道道暑热让整个牧场呕吐不停,

教堂讲坛似的昏暗在林中飞舞旋转,

世上还剩下什么可以让他们亲吻?

世界全是他们的,如同石蜡在手中变软。

有这样的梦境,——你别睡着,只是做梦去吧,

你干吗要渴求梦幻呢,人干吗只想睡觉,

天上有两个黑色的太阳,它们从眼皮底下

朝那个人照射,睡梦中烧掉了眼睛上的睫毛。

光线在流淌,金龟子闪着光川流不息,

蜻蜓的玻璃片在脸颊上穿梭来往。

树林中满是耐心的光亮,闪烁不已,

如同在钟表匠的小镊子下面一样。

似乎是,他睡着了,在数目字的突突声中,

而就像上述这样,在暖和的琥珀中入寝,

他们把天空中那只最最可靠的时钟

重新拨过,拿暑气的热度作为标准。

他们把时钟拨动,摇晃着那两根针,

洒落一片阴影,让那桅杆一般的黑暗

痛苦不堪,不得安宁,这黑暗一直向上高挺,

举向白昼的困倦,遮住那蓝色的钟面。

似乎是,幸福的过往年代在四处飞翔,

似乎是,树林在被梦境的黄昏拥抱,

幸福的人儿并不会顾及时光[61],

而那两人,在一起,似乎只会睡觉。

一九一七年

王智量 译

136

斯帕斯科耶村

斯帕斯科耶村里洒满了难忘的九月天。

不就是今天吗,你应该从别墅里迁出?

放羊娃的喊叫声回响在篱笆墙外边,

村子里斧头的砍凿声听得很是清楚。

这个夜晚公园那边的泥塘里寒气袭人。

太阳刚刚升起,马上又溜之大吉,

风铃没有把浑身不对劲的露珠儿啜饮,

白桦树上满是没洗掉的淡紫色水迹。

树林忧郁苦闷。它很想能够休息休息,

压在大雪下,在洞穴般的冬眠中昏昏沉沉,

而且,一株株大树间,黑幽幽的轮廓里,

公园在层层林木中张开大口,像一篇祭文。

一九一八年

王智量 译

137

生活定会如此

黎明令蜡烛激动不安,

它燃烧着,向处女地释放出雨燕。

我将预兆般飞入宣告:

生活也定会如此新鲜!

霞光,恰似射击黑暗。

砰的一声!——枪弹塞子的火焰

会在疾飞中渐渐熄灭。

生活也定会如此新鲜。

依然会从外面——吹进些微风,

而深夜,它蜷缩着紧贴我们,打着冷战。

雨水在霞光中洒落,也冻得发抖。

生活也定会如此新鲜。

他显得异常可笑!

为何还徒劳地想成为守夜人?

他明明看到了——禁止入内。

生活也定会如此新鲜。

请吩咐吧,只要你高高扬起

手帕——只要你还是女主人,

只要——我们暂时还在黑暗里,

只要火焰还没有熄灭。

一九一九年

李寒 译

138—142

冬晨

(五首)

(一)

空气如苍白的皱纹坠落。

雪花让人匆匆地,匆匆地想起:

该睡了——用蜜糖般的低语,不断催促

这一日又掉到了摇篮的后面去。

你走出家门——皮肤瑟缩,浑身打着寒噤,

偶尔也曾有过,——行囊,孩子们,——

街道像灰色的渔网

铺展在静悄悄的褶皱之上。

有时,收拾好一切东西:关于小狐狸的童话,

它从满载的雪橇上抛下的鱼。

木头,板棚,暖手筒,火柴,

冬日令人惊讶的空气。

而稍晚,黄雀之下,花草之前,

还未安顿好,或许,是从外面,

微风吹拂,打扫,不用它,不用算术课本,

擦拭着学校里的小课桌?

有时,一颗牙齿,酸痛,给它上药,治好它,——

在医生的一只眼睛注视下——行囊与雪花的

疯狂,那横格的,方格的,

连同睡梦般潦草字迹的总和。

如今还是那个童话,冬天的,小猫咪,

暴风雪般在报纸上沙沙奔跑,

向长毛的小绵羊和人行道之外抛出

灰色的渔网。

那棉絮般冻僵的,绒布的,通风小窗的

与没有鸟巢的白桦相似的恐惧,

天刚亮饮茶时,就卷起粗绒毛的夜晚,

和冬日令人惊讶的空气。

一九一八年

(二)

仿佛失去了理智,

仿佛不听话的孩子,

因为愿望落了空,我们不分昼夜

贪杯不已。

有个人,不断地脱身,

从稿纸的痉挛

到清晨的有轨电车,

他威胁朝霞要喝至酩酊大醉。

让雪花如同棉絮般

四处抛散,有时,陀螺

嗡嗡作响:用什么样的软木

才能制成这样的玫瑰?

白昼现身了,四处遍洒,

在灼热的污水坑里,

在燃烧的楼梯的圆周中,

最后被木柴杀死。

一九一九年

(三)

我不知道,什么更令人厌恶:

是从马厩里飘落的叶子

抑或是,一切都蒙着围巾,

一切都在雪地里,一切都陷于往事。

笨蛋和糊涂虫,

在那里,落叶之中,房舍之间

十月缩在卡拉库利[62]羔皮袄里,

挥动着寒鸦。

树枝的折断声——与蒲席味道的面包圈

碎裂声完全一样。

如果旋风没有摇撼醒多好——它们串联起来,

坠落,敲击着,彼此相仿。

它们坠落到寒尘中,

啊,看起来,一大清早

旋风就在黑暗中开始摇撼

一束小茴香似的山金车花。

一九一九年

(四)

嘿,也许,用些力气,

说句不吉利的话,向着混乱飞去,

好用一对翅膀把十月的恐惧

放到售货亭上去。

把所多玛[63]连同它的尖顶

举到人头的鲜活湍流之上,

而你在那里,用别针别住面纱,

用发卡卡住帽子,

我的牵挂,你也在那里,

用细软的羊皮革拴紧小猫,

你像穿着高靿套靴的黑色猞猁

在暖手筒的海洋里挥舞着暖手筒。

一九一九年

(五)

顺便说一声,你们都是朗读者,

爱撒谎的女人,而撒谎——

是站在窗户旁学习,

因此你们不需要太久。

好像抒情叙事诗,同样闪烁着

令人惊异的湿润;同样流淌着

泪水;同样向不远处投射出目光,

——一句话,还是那同样的冰雪。

同样的,超乎真实之外,

她的瞳孔放大,撑裂,

雪堆上小鸟般站立的教堂,

移远了骑马人的猎枪绞筒。

柴可夫斯基在海报上

充满激情,就像你们,

也可以大为激动,向着房顶,

向着剧院售票处的旋风。

一九一九年

李寒 译

143—147

春天

(五首)

(一)

春天,我从外边归来,那里白杨惊诧,

远方恐惧,房舍害怕坍塌,

那里的空气湛蓝,蓝得像康复出院的病人

装满衣物的包袱。

那里的夜晚空寂,仿佛被中断的故事,

被星辰遗落,没有后续,

那千万双纷乱的眼睛,深不可测,毫无表情,

也难以猜透其中的奥秘。

一九一八年

(二)

这一对通风小窗的扣环,

是二月的回声。

畅饮吧,趁着人们还未曾发现,

为威士忌和新发型干杯!

嘈杂的声响侵入,如同枪炮的通条。

哦,如此寒冷,这要是开始多好!

我激烈的朋友,你想要什么?

自由的空气,——抑或是牢骚?!

在这一摊泔水里有何意义?

上帝,是被谁擦上白粉,

用语言,或者是灵魂,

这汩汩的水声,这女人的美色?

你是谁,三月?——甚至那些冰块

也沸腾起来,烧焦,

飞快地滚动着,一辆辆轻便马车

沿着发疯的街道飞跑!

请学会吧,如何掌管好

舌头,好让这些轻便马车和红额金翅雀,

像被你感动那样,

被这个深夜所感动。

一九一九年

(三)

空气像细密的小雨飘零。

冰雪灰白,长满了疥癣。

你期待着:地平线渐渐苏醒

于是——一切开始。嘈杂声弥漫。

永远如此,敞开大衣的

衣襟和胸前的围巾,

在自己对面,他向前驱赶着那些不眠的

发疯的小鸟。

他会走近你,摇摇晃晃,

一边抠着蜡烛流下的烛油,

一边打着哈欠,提醒你,如今

可以从风信子上摘下尖顶帽子。

他神志不清,弄乱了自己的头发,

在混乱中使理智更加糊涂,

用他杜撰的关于我的愚蠢故事

让你吃惊不已。

一九一八年

(四)

请闭上眼睛。在最为偏僻的器官里

在遗忘的三十俄里的空间内

在休耕地里弥漫着鼾声和鹬鸣声,

欢笑,闲聊,哭泣,狂暴与恍惚。

它们,和我一样,实在无法习惯春天,

这不是我第一次尽力而为,——不习惯。

如今火车头为我和这些流浪者们

沿密林送来一杯烟尘。

是否早在勋章局的庇护之下,

它们曾服务于针叶林肥大的法衣之中,

在家人[64]——三月偷偷用苦涩的蓝色

浸染公园的小路?

他对我犯下的罪孽会在老年时说出,

打开一俄升用野柳酿的酒瓶口之后,

他清早就起身,穿过小树的枝桠,

走向淹没的灌木丛散发着煤气味的池塘。

这幅有珍珠般的水洼和小河的水彩画

黄昏之时停止了运动,

那些从最初的游戏和最早的识字课本中

出来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五)

群鸟叽叽喳喳,叫得多么真诚。

阳光照耀在马车的油漆上。

磨刀石上不再飞溅火花,

而那些飞溅出的——在光线中烧尽,旋即熄灭。

透过敞开的窗子,如同鸽子,朵朵白云

栖落在它们织就的锦绣上。

它们发现:那些篱笆明显地因缺水

消瘦下来,而十字架——变得轻盈。

群鸟叽叽喳喳。那连绵的歌声,线轴喀嚓作响,

大镰刀在闪烁,梭子往来铿锵,

从校园到街道,这些声音如同波浪般哭泣,

滑落到柱石上。

火花不再飞溅,而那些飞溅的——旋即熄灭。

这是被挥霍的一天;清新的学校上空

云朵飞逝,磨刀人真是幸福,

因为那些尘世的女人有的是刀子。

(一九二二年)

李寒 译

148—152

夏夜之梦

(五首)

(一)

激烈的交谈。还没有被打断,

这多么突然:刹那间从这里飞出!——

弄乱的发式,争论的乌云,

肖邦练习曲的连续不断的急流。

天才啊,你未必会将大马哈鱼分类,

在合作社对面的白楼里,

让月亮的尾巴停在世界的边缘,

通过没有间休的深夜花园的交替。

一九一八年

(二)

整个上午自九点到两点

从花园里走过备受煎熬的

臭氧,蛇和迷迭香的灵魂,

使夹竹桃也困乏无力。

白色的顶楼变成了蓝色。

庄园之上——是迷梦,周围——阒寂无人。

灰色的马林丛,在其后

是它序曲般的浅紫色土地。

小游蛇对谁咝咝作响?

玫瑰向谁挥手道别?

肖邦再次被一封电报

唤回到痛苦的抒情叙事曲旁边。

当不能把它医治好时,

整个夏天将会患上白喉。

是否现在,黑色的谱号,

还是稍晚我们得为她放血?

两手轻轻触碰——

像半个世界——处在绝缘体内,

那里的种植园尘土飞扬,

丛丛烟草在窒闷地呼吸。

一九一八年

(三)

钢琴家理解乱窜的收破烂的女人,

她肩膀上戴着斜斜的塌陷的钩子。

他们或提篮,或背筐,或打开钢琴盖,

过着同样百无聊赖的生活。

建筑工地上走动着大群收破烂的女人

在垃圾场的某处搜寻到这个宝贝,

它悬挂起砖红色风暴的云朵,

就像夏天挂到柜子里衣架上的衣服。

他前进着,背着行军水壶,

铺展开雷电的军用地图,

奔向钢琴,那架钢琴通常富含

首都盛大而闷热的夏日的水分。

正当干渴欲死时,暴雨全然不觉地

及时来到,它四足跳跃着

扑到装满水泥的大桶前,

颤抖着爪子发出轰鸣。

一九二一年

(四)

我像一粒浅紫色光泽的硕大水滴,

悬挂于上帝的笔尖之上。

屋宇之下——是运河的谜语。

飞快的气流抑或是百分之一焦炭

沿着一座座火车站呼吸并燃烧,

但是,仅仅勉强度过了黎明,

重又是绯红色的夜晚,像它,

被奇谈怪论损毁的栅栏。

它喃喃低语:请到清晨前

都阻止这些干枯的白色粉末的波动。

土壤垂死,内脏生蛆,

回声敏感,恰似滚球场中的小球。

春天的微风,素色呢和泥泞,

制钉的边防哨所的回声,

在清晨木块马路的磨碎机上

从朝霞中,从令人厌恶的地带,

泪水清晰地流露而出。

我像凝重的酸涩的一滴铅,

强挺在上帝的笔尖之上。

一九二二年

(五)

畅饮和抒写吧,你被煤油灯的

永不停歇的巡逻队

从街头监视,手把啤酒杯在七月

漫步,你也会抿上一口。

那些庞然大物绿眼睛的渴求!

白杨树向书桌撒满笛声,

甜樱桃,野蔷薇——静一静,切勿喧哗!——

啤酒弯曲的笔划在低低地,低低地絮语。

绘有三座山峰的伦勃朗的热烈酒杯!

这暴风雨前夕的沉闷没有伤害你。

风雨应在深夜大作。而梦幻,相反!

记忆,请向啤酒馆吹起撤退的号角!

我疯狂的世纪,什么时候才能使你醒悟

无底往事变暗的速度?

马祖里湖[65]的深度也不能脱下沉湎于梦境的

萨姆索诺夫[66]的司号员的鞋子。

随后摩托车轧轧作响,

它体型巨大直至星辰,恰似基督二次降世[67]。

这是瘟疫肆虐。这是恐怖法院的

延期支付,开庭前也无法会合到一起。

一九二二年

李寒 译

153

诗歌

诗歌啊,我将以你发誓,

在生命结束时嘶哑地说:

你不是风度翩翩的阿謏者[68],

你是三等车厢里的夏天,

你是城郊,但不是副歌。

你是窒闷如五月的驿站镇[69],

是舍瓦尔金诺夜间的多面堡[70],

乌云在那里发出呻吟,

被驱散之后四散奔逃。

而在轨道的蜿蜒中分道扬镳,——

正是市郊,不是旧曲新唱——

人们从火车站各自慢腾腾回家,

不再边走边唱,而是行色匆忙。

阵雨的幼芽久久、久久地

陷在葡萄的嘟噜里,直到拂晓,

仍从屋顶诌起自己的冠顶诗[71],

一边让水泡充当韵脚,

诗歌啊,若在创作的龙头下

陈词滥调空洞如锌铜一般,

即便如此,你的活水照样流,

你流吧!——笔记本放在下边。

一九二二年

顾蕴璞 译

154—155

两封信

(一)

亲爱的,刻不容缓,

不要让霞光从路途之上坠落,

请先于光明,答复它的信使

你的旅途行程。

如果这仅是想象,

请催促霞光,而给她以懒散——

趁机利用这被驱逐的

精神错乱的信使。

雨水,也许,是第一个离开森林

探问到,哪里有雷神托尔[72],哪里泥泞难行。

另一人心甘情愿地追赶着他,

而这——也是受他的指使。

也许,树木们把他轻率的风暴

从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

我的一只手早已缺失:

在它下面是住人的砖红色幽灵。

我未曾到过那些景区,

她的举止,就像祖先,

编写出预言的征兆,

那座房子抚摸着光秃秃的屋顶。

一九二一年

(二)

不久以前,在那一刻,仿佛一堆乱剪的绒布

那栋位于科斯特罗马[73]的房子,

雷电的撞击声把与我相似的那个人

从一些陌生人那里领走。

他偷走了她,从他们的唇上,从他们大衣的翻领上,

从他们的躯干和服装上,

他们的面孔上是某种地狱般的恐怖,

他们的颜色是浅紫色。

他偷走她,从他们的唇上和大衣翻领上,

从他们的小茶碟和脸上,

但是,瞬间把他们化作了混血儿,

没有在一瞬间化为熟人。

那个夜晚我住在莫斯科,我并不特别

期待得到宝贵的消息,

那时没有熄灭的闪电的激情

帮我把这个场景钉到了墙上。

一九二一年

李寒 译

156—160

(五首)

(一)

打从那些日子,在公园深处的上空

封冻了树叶的寒冷十月,开始移动。

霞光连天续日地锻铸通航期的结束,

喉咙憋闷得窒息,肘间也感到酸痛。

大雾已经消散。人们忘却了阴霾。

天一阵阵变黑。生病的地平线

患着发烧、寒热和伤风,铺展开来,

它透过所有的傍晚——环顾着庭院。

血液已在凝固。然而,似乎,池塘

还未冻结,而且,似乎,是近来的天气

让日子不再行进,又好像,这日子将

从宇宙抽出一抹苍穹,恰如声音般清丽。

目光可及那么遥远,呼吸感到

如此艰难,凝视亦是这样的疼,

如此的宁静传遍四方,多么寂寥,

多么健忘而又回声响亮的宁静!

一九一六年

(二)

阳台门玻璃蒙上一层水汽。

俨然入冬的榕树将其遮掩。

长颈酒瓶在闪耀。那剩下的一滴

您高举着站起身,把愉悦凸显——

远方渐渐变暗——看似一片宁静——

门缝儿透着风——形如虔诚教徒——

白日慢慢烧尽,它早已阻停了

血液和时钟,在大到令人痛苦的

空间里,它无休止地播撒光影

在一个个椋鸟窝和树丛的尖顶,

在一张张轻薄如冰的唱片碎片,

在一块块荒废的空地和客厅地毯。

一九一六年

(三)

但是它们注定该完全退去,

无论夏日薄薄的紫色一层,

还是此前响亮的乌云那里——

笛子和瑟瑟发抖的风啸声。

云彩俯视着天蓝绣球的哭泣,

在天空徜徉,遮蔽了远方。

花坛犹如冰冷的瓷砖一样。

城市咳着苗圃和焦炭的气息。

东方偶尔喷溅出绿松石色。

温床的瓷砖似乎微微冻住,

它们越冻越硬,大理石般清爽的

小树林的空气,如同召唤,无人看护。

我要对诗歌,我的嗜好,说声再见,

我跟您约定在小说里与我会面。

一如既往,我们远离浅薄的模仿,

在本性上我们将是并肩的伙伴。

一九一七年

(四)

春天曾经完全就是你,

夏天——也勉强是你的一半。

可是秋天,壁纸这个蓝色的

耻辱,毡子和垃圾堆积如山!

将死的劣马正被拉去作肉排,

那双鼻孔只剩下短促的喘息,

是留恋湿漉漉的洋甘菊和青苔,

要么就是对小酒馆的马肉着迷。

你用双唇和明眸的闪光

泪流满面的白天的清朗

紧盯,就像盯着发浑的小瓶

里面的香水尚未散尽余香。

不该争吵,而该入眠。不该争辩,

而该入眠。不要匆忙地推开

一扇扇,在那健忘的反光里

燃烧着的七月,如同碧玉

熔化了窗玻璃,也成全了

那两个大红色蜻蜓,

如今它们躺在方梁

婚床——比散落的烟卷

还要僵死和透明。

黄昏时分多么困倦又凄冷啊

那扇小窗!干巴巴的涂矾天棚。

小玻璃瓶口上趴着一只小虫

卷烟纸筒包着若干闷死的黄蜂。

北风在呼啸!多么虚弱啊,

严寒蜷缩起身子!飞旋的风暴,

遍抚所有的深处和树洞吧,

在活的生物体里把我的歌找到!

一九一七年

王彦秋 译

(五)

这里轻抹过谜样的神秘指痕,

——晚了,睡足觉,天亮再看便懂。

对于我,如对任何人,都无权

在唤醒之前触碰自己的恋人。

我怎样触摸过你啊!甚至动用了

我铜色的唇,像演员用悲剧触动全大厅。

接吻简直像夏天。它姗姗来迟,

只是后来才爆发大雨倾盆。

像鸟儿喝水,我吸吮到失去知觉。

星星久久地从咽喉流进食管,

夜莺们则战栗地闭上眼睛,

一滴一滴把夜的天穹吸干。

一九一八年

顾蕴璞 译

注释:

[1] 用俄罗斯克瓦斯饮料加鱼、蔬菜等做成的冷汤。

[2] 含有六个音步的诗行。六音步诗行是西方古典诗歌的一种形式,通常为史诗和教喻诗采用。

[3] 歌德悲剧《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

[4] 歌德悲剧《浮士德》中的人物。

[5] 莎士比亚共写了154首十四行诗,作者于1938年和1953年译了其中三首。

[6] 本诗是作者继承普希金的传统对1917年进行人与社会、诗与政权、个人与国家等的冷峻反思,因此重点放在对1917年主题的变奏上。本诗成于1918年,用音乐形象表现诗人对世界的直觉感知,在20世纪初的俄国并不罕见,别雷、勃洛克等年轻一代俄国象征派对此更加热衷。

[7] 本诗反映的是列宾和艾瓦佐夫斯基的画《普希金与大海告别》(1877)和作者同一情节的画(1911)。

[8] 为了不致破坏原诗的结构,最后三个诗节因极难在形式上加以处理,译时都由四行变成三行。

[9] 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海妖,以歌声诱惑航海者,使船只沉没。

[10] 为便于传达原诗节奏,将“普萨美提克一世”简译成“普”,他是公元前663—前610年埃及法老。

[11] 即本组诗中的第一变奏曲。

[12] 位于黑海南岸的土耳其港口。

[13] 指中世纪传说中的巫婆狂欢夜会。

[14] 波兰城市,皮瓦省行政中心。

[15] 指含有磷酸盐成分的磷灰岩岩石。

[16] 胡椒科藤本植物,叶子有香辣味。

[17] 对南非黑人的旧称。也指伊斯兰教信徒眼中的“不信教者”、“异教徒”。

[18] 喻指“亲切的沙沙声”。

[19] 在1923年第2期《圆周丛刊》上本诗的标题为《第三变奏曲,神圣宇宙变奏曲》。

[20] 指撒哈拉大沙漠的风沙声。

[21] 北非和阿拉伯半岛沙漠区的干热风。

[22] 直译为俄罗斯港口阿尔汉格尔斯克,此处简译为阿城。

[23] 指普希金的诗作《先知》。

[24] 手稿上的标题是《第四变奏曲,悲剧变奏曲》。

[25] 阿列哥、金斐拉都是普希金长诗《茨冈人》中的主人公,但本诗采取的是有别于阿列哥的命运的主题,因此是一种变奏。

[26] 阿列哥、金斐拉都是普希金长诗《茨冈人》中的主人公,但本诗采取的是有别于阿列哥的命运的主题,因此是一种变奏。

[27] 美索不达米亚闪米特族中的一支。

[28] 指后文中的“快马”。

[29] 手稿上的标题是《第五变奏曲,悲壮变奏曲》。

[30] 喻指浪涛的声音。

[31] 摩尔达维亚地名。

[32] 摩尔达维亚地名。

[33] 黑海舰队的巡洋舰,参加过1905年塞瓦斯托波尔起义。

[34] 手稿上的标题是《第六变奏曲,田园变奏曲》。

[35] 指伊凡四世(1530—1584),又称伊凡大帝、伊凡雷帝,俄国历史上第一位沙皇(1547—1584)。

[36] 北天星座,它的五颗最亮的星呈W形状。

[37] 喻指停止工作便不会再香烟缭绕。

[38] 月桂枝是胜利、荣誉、褒奖的象征。

[39] 古代斯堪的纳维亚流传下来的重要的文学经典。

[40] 作者想象自己是牧人,赶着牛羊般的花园。

[41] 指四个月相之一,常指第一和第四窄镰形的月相(相当于汉语中上下弦的一勾弯月)。

[42] 一种鸟。

[43] 本诗行及下一诗行中的“它”都指“生活”。

[44] 马尔代夫辅币名,1拉雷合0.01卢比。

[45] “……奇迹般地扯断了锚链”借用自阿谢耶夫献给作者的诗《奇迹般地扯断了锚链》(1915)。

[46] 1840—1860年间英国作家狄更斯发表了系列充满爱与善的中短篇小说。

[47] 太阳的热能不断提升水银柱的温度,喻指富有进取精神。

[48] 药名,喻指陷入死胡同。

[49] 指“新的一年”。

[50] 这一意象在阿赫玛托娃1936年所写的抒情诗《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诗人》)中得到反映。

[51] 由九首诗组成的组诗《脱节》与《主题与变奏》在情调上接近,充满1918年俄罗斯知识分子感到受骗的失望心情,因此也被作者纳入《主题与变奏》的范围。

[52] 希腊神话中,在卡吕东对一头大野猪的狩猎中,女猎手阿塔兰塔(女神阿尔杰米达的化身)被男猎手阿克杰追踪。

[53] 即巴赫(1685—1750),德国作曲家和管风琴演奏家。

[54] 指1893—1896年间挪威探险家南森驾驶弗拉姆号航船所进行的北极探险。

[55] 指被迫的永别,含悲剧意味,“这么多俄里开掘的永别”指经过如此漫长的悲剧历程。

[56] 指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已经写成。

[57] 这是由上一诗行引起的联想,《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主人公以自杀结束生命。

[58] 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中的人物,人文主义者心目中理想的君主形象。

[59] 中世纪盛行的一种假借神意的刑讯逼供方法。

[60] 一种镶有铜片装饰的红木家具式样,最初由一位名叫雅可布的法国工匠创制而成。

[61] 此句出自格里鲍耶陀夫的名剧《聪明误》。

[62] 乌兹别克斯坦城市,以加工羊羔皮著称。

[63] 《圣经》中的古城,与蛾摩拉并称,这两座城市因居民罪孽深重而毁于天火。

[64] 原文直译为“米里亚宁”,意为“在家人”,与“出家人”相对。

[65] 波兰东北部湖泊,由维斯瓦河下游东侧直到波、俄边境。湖泊星罗棋布,多达2700余个,统称“马祖里湖群”,总面积1450平方公里,以希尼亚尔德维湖最大。1914年8月17日至9月15日,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时期,俄军西北方面军曾在此对德军第八集团军实施进攻战役,史称马祖里湖战役。

[66] 萨姆索诺夫(1859—1914),俄罗斯骑兵上将,在马祖里湖战役中任第二集团军总司令,最后战败自杀。

[67] 戏谑语,指永远不会发生的事。

[68] 喻指以甜蜜的声音为特征的浪漫主义诗歌。

[69] 如今是莫斯科的一条街,过去曾是一个村镇,属于郊区。

[70] 指波罗金诺战斗前两天进行的一次保卫战,保卫舍瓦尔金诺林附近俄军据守的前沿多面堡。

[71] 即各诗行第一个字母相连构成一个词或一句话。

[72] 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雷神。

[73] 俄罗斯欧洲部分中部城市,科斯特罗马州首府,金环古城之一,位于科斯特罗马河与伏尔加河交汇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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