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如果有来生，娘一定要让你成为那个拿着刀的人。我想请你把那把刀，扎进我的心里，好让我赎了这一生的罪过。可是……后来，我觉得我不能这样。因为当年，娘扎下去的那一刀，扎到了儿的身上，也扎进了娘的心里！所以，我想明白了，即便是下辈子，娘也不让你做那个拿刀的人。这一刀扎进去，割下的，是一个人一生的良知。从此，你的一辈子就会和娘一样，心在无休无止的痛苦中渐渐死去。”
看到貉貊声泪俱下，几近崩溃，莫离的心中，犹如针扎剑戳，痛彻难忍。
他加快了脚步追上去，可是那道宽宽深深的火海，却始终横在他的面前，挡着他追到娘亲的身边。
“娘！我不要来生，我不要下辈子。娘！我只要你现在陪着我，我只想和我的娘亲在一起。”
莫离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拼命地狂奔，想要追上貉貊。
他想抓住她不让她离开，不让她再远离自己一步。
可是，貉貊的影子却更加远了，她离开地太快了，这就要消失在火海的另一边了。
“孩子，让娘再最后陪你说说话。下辈子，下下辈子，咱们就别再见了。娘愿意在一个和你看不到的地方，把娘生生世世的好运气，都送给你。我这一辈子，一败涂地，千疮百孔。但是，我有一件事是天上地下谁也比不过的，那就是，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貉貊的儿子。这天地间最好的男儿，是我的儿子。”
“哈哈哈哈哈……”
随着貉貊一声温柔满足的长笑，莫离的心中蓦地一凉。
他心中略感不妙，一下子就慌了。
“娘，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走，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从小就没有亲娘，我一直以为蝽蝉是我的娘，所以才一直恨自己，为什么连自己的亲娘都不喜欢自己。如今，我才认了你，你就要走……”
莫离看到貉貊渐渐远去的影子，他感觉自己再也追不上她了，直到她的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莫离都不肯放弃。
最后，莫离一股脑儿跪在火海的这边，以头抢地，声嘶力竭，拼了命地呼喊，撕扯自己的身体。
“娘，我求求你，求求你留下来。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我想问问你，你怀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想告诉你，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这一刻，莫离再也没有力气高声喊叫。
他的语气变得十分低沉，软弱无力。
他轻轻地嘀咕着，脸上是纵横不清的泪水和鼻涕，是千愁万绪的相见之喜、离别之苦、生命之恩……
末了，莫离的身体像是一只失去了力气的鱿鱼。
他瘫软在地，伏在地上，似一堆失了魂的软泥。
“娘，孩儿不孝，未能早日体会您的苦衷。”
随着两行悔恨失落的泪水滑下来，莫离的魂也跟着不知去向。
他趴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了一只灰头土脸的蚯蚓，吸附在地上，渐渐沉睡过去。
五趾洞内，卧坐在榻上的莫离，“吽”地一声倒在了榻上，不省人事。
貉貊拖着最后半口气，从榻上一点点挪下来。
此刻，她的黑丝下藏满了白发，脸上也挂了一道道岁月的褶子。
貉貊心中有志，纵使是死，也绝不死在儿子的床榻之前。
她的一生已经成为了儿子的污点，死也要死得远一点，好让他少受些冷眼。
就在这时，莫生突然从洞外闯进来。
他的手里高举着一根木棒，劈头盖脸地朝貉貊打过来。
貉貊本就气息奄奄，被莫生毫无防备地击了一棍，顿时有些晕头转向。
“他从小到大都是我一手养大的，你怎可如此伤他？！”
莫生大怒，他的手里牢牢地攥着那根棍子，满眼怒火地看向貉貊。
他看貉貊的眼神里，明显地透露出一丝恐惧。
即便是貉貊已经气若游丝，她所散发出的桀骜不屈，依然让莫生心中畏惧。
“哈哈哈哈，他是你养大的？那我还是他亲娘呢？我生了他，这亲娘的生恩岂不更大？”
果然，貉貊并不怕他，她将一个“你”字说得十分重，气定神闲地看着莫生。她的声音十分冷厉，可是却透露出一种隐隐的悲痛。
二人怒目相视，双双不信对方的话。
“一派胡言，我看你就是个蛮横无理的女妖怪！”
“我是妖怪不错，也从不讲理，但今日之事，我却做得了主！”
莫生从来不是个能言善辩的和尚，他一时想不到说辞来答貉貊，只得气急败坏道，“真是个固执的妖怪！”
“我是妖怪，我这儿子也是妖怪。儿子随了娘，我们母子加起来，你说固执否？”
貉貊并不把莫生放在眼里，虽是将死之人，她却毫无惧意。
莫生一听，这个妖怪居然将自己的师弟说成是妖怪，心中好不生气。在他的眼中，莫离分明就是一个只有慈悲之心的和尚。
“去死吧！”
莫生正要冲上去，可貉貊却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她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将莫生一掌打倒在地上。
“我死不死，还由不得你说了算！全天下人负我，我却不能负了自己，更不能负了我的儿子。”
貉貊想替儿子处理掉最后一个障碍，无奈，她已是力不从心了。
好在适才打这和尚一掌，才发觉他手无缚鸡之力。况且，莫离已经得了她的毕生修为。从今以后，在这九州之内，便鲜少有人敢欺负他了。
这边，也是万幸，虽挨了貉貊一掌，莫生却保住了小命。
此弥留之际，貉貊感觉自己的七经八脉像炸裂一般被撕开、拉扯。
蚀骨焚心的痛从四面八方涌到了心头，将她折磨得脸上不再有一丝血色。
她明白，最后的一刻，来了。
貉貊并不害怕，相反，她十分满足。
貉貊爬到榻边，对着莫离温柔地说，“儿子，娘欠你的，今日一并还了，你可还满意？”
她轻轻抚摸莫离的脑袋，满脸宠溺，“你不说话，娘就当你是应下了。来世投胎的时候，一定向星君问明白了，别再做貉貊的儿子。你是一个好孩子，我本不配做你的娘。”
听了这话，倒在地上的莫生大惊，他仿佛明白了貉貊这话里的意思。
貉貊却并不给他好脸色，她一步一步地向洞外爬去。
她爬到莫生身边时，不屑地蔑视着他，又继续向前爬。
貉貊在奄奄一息之时，一边爬一边笑，在心里挤出一句，“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却唯独有一个天地无双的好儿子，不虚此行！”
从五趾洞爬出来的这几步，耗光了貉貊所有的力气。
此刻，她再也不觉得有一丝疼。
貉貊觉得周身轻盈无比，十分畅快。
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仿佛一切都离开了自己，万事万物不再和自己有牵连。
貉貊的嘴角拧出浅浅的弧度，把最后一个微笑给了她此生最牵挂的人，“儿子，谢谢你，让娘撑到了今日。”
五趾洞外，貉貊化成了一堆花火，悄悄燃尽。
五趾洞内，莫离躺在榻上，无形中眼角边流出了清清的泪。
莫生抬头看着貉貊的身体化成一团美丽的烟火，在风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太阳仍高高地悬在天上，灼烧着大地，丝毫没有休息的样子。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日光的照射下，悄然间成为随风飘逝的一团烟，散开成一阵雾。
最后，空气里连她的气息都没有留下。
日头之下的空气还是那么热，闷闷的。
斯人逝去，却仿佛从未发生过这件事，一切如旧。
此刻，旁观的莫生，置身事外心里却无比失落，像是经历了一件悲伤的往事一般。
不知为何，他动了恻隐之心。
莫生转头看看榻上的莫离，睡得安详，却像是一个失去了怀抱的婴孩。
这个婴孩想挣扎着去寻能给他温暖、给他怀抱的那个人，可是，他却不知道那个人去了哪里。
甚至，他可能都还不知道，那个人长成什么样子。
他们还来不及拥抱，已天地永隔。
莫生在金龙寺多年，养育照拂了许多的师弟。
他知道，这世间上，石头缝儿里蹦出的孩子和被父母抛弃的稚子从不会撕心裂肺。当记忆是空白的，他们的身后也就没有牵挂和软肋。
可是明明知道有一个人在牵挂自己，她爱你入骨，却生不能见，死不能跪，这才成为终生的不甘和思念。
貉貊走了，她走得十分安心。
她将自己的全部都给了他，将他医好，与他话别，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事。
这辈子她受尽屈辱，虽生却死，莫离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如今他羽翼丰满，有了一身好本事，自是能好好的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