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城的胜利是显而易见的。
京城的楼家却包裹在一片肃穆之中。
几日前的战役,宁军大胜燕军,甚至连周尺衡都是昏迷着被人抬走离开颂城的。可是,楼家如今唯一的独子楼景润却躺在了那片土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楼家子孙稀薄,如今楼家唯一可以支撑起门楣的,仅剩楼家身体多病的二小姐。
尸体被运到京城时,被藏在深闺中的楼景止身穿素服第一次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嘴唇紧抿,面无表情。
秀丽的脸上难掩哀色。
前来迎棺的人不知其数,宁国上下谁人不知,京城楼氏,军旅之家。自开国起便一直镇守大宁边境,死伤不知凡几,以至于现今年轻这一辈,仅剩楼景润一个男丁。
如今这一个男丁也没了……
他们现今随着楼景止一同站在这城门口,都是为了感激楼家的一份情。若非楼家历代镇守大宁,他们又怎么可能享受这片安宁?
是非荣辱功过,这些普通百姓比那些庙堂里的人更加清楚。
当运着棺木的队伍慢慢出现在众人眼前,周遭瞬间安静,守在城墙门口的人面上此刻都笼罩了肃穆。楼家将门之家,大宁上下何人不知?棺木中的男子年纪轻轻,本应风流,如今躺在这木头里,是为什么,他们心底一清二楚。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迎接这位将军回家。
“哥哥,我们回家。”一直被众人忽视的楼景止突然抚上了棺木。面色哀凄,眼眶红肿。周围人没有阻拦,只是一直注视着那辆棺木慢慢进城,然后,向着将军府的方向而去。
素衣少女抚着棺木,身姿踉跄,一步步的向前走着。
在她身后,是护送棺木的队伍,他们一路从战场走到了这里,然后……送他们最为仰慕的将军回家。
再后,便是不远不近跟着的京城百姓。
他们……也只是想送这个年轻的将军回家而已。
这是他们能尽的最后一点绵薄之力了。
将军府上早已经挂满了白幡,楼景止远远看到,眼眶又是一红。她摸着棺木,一如往日楼景润哄她的声音,轻声道,“哥哥,我们到家了。”
“感谢各位送我兄长回家。”棺木送进早已设置好的灵堂里,楼景止站在大门口,对着跟着的众人深深一揖。
明明只是一个瘦弱女子,如今却要撑起一个百年世家的门楣。此刻的楼景止没有丝毫退缩,她看着跟上来的普通百姓,眼睛中虽有痛苦但却无比坚定。
明明只是一句普通的话,百姓里却早已经有人红了眼眶,不止是为了楼景润,还有……为了那些在战场上流尽了鲜血的少年郎。
还有多少少年郎葬身在那风沙之地,这一辈子也回不了家。
楼家有多受人尊敬?青年裹着一身玄衣,隐在树荫里,看着将军府外的百姓眼底晦暗不明。
这些人此刻仍然聚在这里,不愿离去。楼家,当真如此令他们尊重?
“呵。”晌久,青年人转身离开。刚刚留下的,也不知是嘲讽还是不屑。
楼景止站在灵堂外,看着里面放置好的棺木。
“阿宿,以后楼家,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哀婉。
“小姐,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婢女打扮的少女面上郑重道,眼底的担忧显而易见。
“兄长的葬礼,大办。”楼景止看着棺木面色复杂,“任何事情这些日子都不要找我。”
“是,小姐。”
楼景止闻言看了看灵堂内,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她现在身体还受着伤,好像伤口又裂开了。她蹙着眉,往自己的房间而去,那个人下手未免也太狠了些。而且她脸上的苍白哪里是因为兄长没了,而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已。
忍着痛意将伤口从新包扎好,楼景止躺在软榻上,茫然的看着前方,不久便昏睡了过去。楼家,从今日起,便是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阿止还好吗?我想见见她。”女子容颜不复往日的秀丽,她此刻拦着楼宿,娇弱,却也坚定。
楼宿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垂眼,“夏小姐,小姐还在休息。”
夏婉是大公子的未婚妻,若是没有这个意外,如今二人便已经在举办婚礼了。
“那我在这里等她好了。”夏婉径直走进灵堂里,看着静静置放在那里的棺木眼眶红了红。“等阿止什么时候得空了,再来见我。”
“夏小姐,你知道小姐的脾气的。”楼宿劝道,“小姐说这些日子不要打扰到她。”
楼景止的性子素来是说一不二,这在楼家上下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楼家现在的所有事务,是你在做主吗?”夏婉静静立在哪里,淡淡一笑。
不知为何,如今这个夏婉让她觉得有些头皮发麻。她不知夏婉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顺着话接了下来,“小姐让我负责好大公子的事情。”
“既然阿止不让我们去打扰,那就由你负责吧。”夏婉转身看着楼宿,浅浅一笑,恍若牡丹盛开般艳丽,“我和景润的婚礼就交给你了。”
“什么?”楼宿只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什么,婚礼?眼前的女子面色淡淡,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我与景润本就是未婚夫妻关系,当初说好,凯旋后便将我娶进门。”夏婉面色柔和,似是沉浸在回忆中,“如今他凯旋了,也该娶我了。”
楼宿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大公子是凯旋了,可是……楼宿看着沉重的棺木,大公子他……也没了啊。
“夏小姐,大公子已经没了,你与大公子的婚约也应该作废才是。”楼宿低声道,是的,这纸婚约也应该作废才是。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阿宿,我主意已定。”夏婉垂下眼晴,这辈子遇见了楼景润,其他人又如何能够入她的眼?死当……长相思。“你不必再劝我。”
楼宿闻言,噤口站在了那里。夏婉与自家小姐交情素来很好,缘一开始,就是因为两人的性子相近罢了。看似柔弱无力,实则坚定难移。
“我去……找小姐。”晌久,还是楼宿先开了口。这件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算妥帖。她为楼景止的女婢,掌管着府内的一切事务。可是关于楼家家事……她终究还是个外人。
只是夏小姐这个想法,还真是前无古人。
楼景止醒来的时候,天色已黑。
身上不知何时已经被人盖了一张薄薄的毛毯。
见到她醒过来,楼宿将夏婉来到府上的一五一十都细细的说了一遍。夏小姐的情意固然令人感动,可是夏家会同意吗?夏家毕竟也是和楼家一样由大宁建国时便传下来的家族,夏家主文,楼家主武,或许是因为没有利益上的纠葛,两家的关系也素来不错。
到了如今这一辈,也为楼家独子楼景润和夏家嫡女夏婉定下了姻亲。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个是才名远扬的天才少女。若是没有这场意外,二人定然会是京城里令人惊羡的金童玉女。
那也只是没有这场意外罢了,楼宿掩下眼中的遗憾。
楼家唯一一个男子已经牺牲于战场,京城里众所周知,楼家的百年门楣怕是要不保了。一个注定落魄的家族,夏家还会允许嫡女嫁过去吗?更何况,夏家嫡女与楼家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楼家咄咄逼人,非逼着夏婉嫁过去一样。
毕竟这种荒唐的事儿,说是当事人自愿,又有几个人愿意相信?
楼宿想到的,楼景止不会想不到,她甚至比楼宿想的更多。
毕竟,她如今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楼家孤女,她还是……楼家如今的家主。
久到楼宿忍不住想动动身子时,楼景止开口了。
“哥哥若是活着,定然也希望夏婉姐姐嫁给他为妻的。”想到如今只剩冰冷尸体的少年郎,楼景止眼底也带了一抹怀念。她那个意气风发的兄长,终是没有回来。“但是哥哥绝不愿意夏婉姐姐在这般条件下嫁给她。”
她哥哥将夏婉是真真切切的放在了自己心上,若是哥哥还能与他们交流,她已经可以想象到,会说什么拒绝的话了。这个世上,最懂自家兄长的,非她莫属。
“你去回绝夏婉姐姐吧。”楼景止长叹口气,面上有着欣慰之色,“他们终究是没有缘分罢了,不过夏婉姐姐这份心,若是哥哥知道了,定然会很开心。”
“哥哥如今已经死了,婚丧嫁娶,自是无干。也希望夏婉姐姐不要过于执着才好。”
楼宿闻言,起身走了出去。
这样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夏家,毕竟是大宁的百年门楣,是不会由着自家嫡女嫁给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的。即便,是夏婉自愿。自愿又如何?夏婉姐姐怕是忘记了,她身后的……百年家族。
楼景止懒懒的躺在床榻上,真是羡慕夏家啊,子孙满堂,哪像他们楼家,代代上战场,代代战死沙场,如今,只留下了她一个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