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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医院里从来都不会变黑。总有光线会从门、窗户、台灯、走廊照进你的眼睛,尤其是在你最需要黑暗的时候。不管她怎样闭紧眼睛,也无济于事,她一紧张就睡不好。按铃就在她的右手边。她把拇指放在上面,但并没有摁下去。神父坐过的椅子已经空了。她又闭上了眼睛。她努力地想睡觉,但要么光线太亮,要么就是太吵——有病人按铃的响声,有病友的鼾声,有远处开门关门的声音,还有走廊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有些声音很有意思,让她好奇,比如钢铁的撞击声,或是收到短信的提示声。有些声音则让她反胃,比如老人的叫喊声、吐痰声、放屁声、呕吐声。她盼望着早晨到来,光线和病房里的喧闹似乎能够把最难听的声音吸收掉。她每天都忘了要耳塞,但又不想打扰值夜班的工作人员。

失眠使她的痛感更明显了,尽管有止疼药。疼痛一直反射到她的双脚。过几天她就要做手术了。她需要一个新的臀关节,她的关节摔断了。护士告诉她螺钉的尺寸时,她不禁颤抖了一下,那个螺钉得植入她的骨骼,帮她重新动起来。直到那一天,她都只能躺着,尽管医院的理疗师天天都来帮她理疗,做各种轻微的动作,但除了给她带来疼痛,似乎并没什么作用。如果神父能尽快把她的电脑带来就好了。她不敢奢望,没准神父早就忘了。等她终于睡着,这些想法也慢慢消失了。

等她醒来,窗外的天已经亮了。窗台上站着一只小鸟,灰色的羽毛里夹杂着一点儿黄色。可能是山雀?又或许只是普通的麻雀?她不太记得哪一种是黄色了。小鸟拍了拍羽毛,又使劲挠了挠肚子,想找出烦人的小虫。她看着小鸟,想起了在家时总看见的那只松鼠。

P.艾莉奥诺拉·佩斯托娃

诺拉,我好久没想起她了。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仿佛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一样。她被所有人仰视,所有人都想像她那样,连我都想。她很坚强。

我仍然很想家。当然,不止我一个人。晚上,普森街上的这座公寓里经常能传出星星点点的抽泣声,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床后则会耐心地把在冰柜里冻过的玻璃罐放在眼睛下方,以此减轻浮肿。然后,会有人帮我们化上妆,再去百货商店里当模特,向富太太们假意微笑。我们笑得太久,有时到家后脸颊上的肌肉都会疼。

强烈期盼中的人们有时会有这样的经历:他们的眼睛逐渐失去神采,失去发现身边的美的能力。我只能回忆过去,把自己回不去的一切都美化了。

但我们忍着,我们很穷,机遇促使我们向前。我们闭紧嘴巴,忍受衣服后背的别针和发型带来的疼痛。但诺拉不一样,她总是微笑着。所以她受欢迎也许就不奇怪了。大家都想跟她一起工作。当我们其他人还在百货商店摆造型假笑时,她已经为香奈儿和《时尚》拍片了。

艾莉奥诺拉·佩斯托娃是捷克斯洛伐克人,连她的姓名都这么美。她一头棕色的短发,有着明亮的蓝眼睛,要是涂上红色的唇膏,她简直就跟白雪公主一模一样。她穿紧身蕾丝束身内衣的形象,直到20世纪30年代仍是大家追捧的男性化装扮的典范。那时,尽管女性化的款式逐渐问世,但衣服普遍没什么曲线,裙子也都很短。如今的报纸都说年轻人成了时尚的奴隶,其实他们真该看看那时候的时尚!

当我们其他人还得步行去参加活动,并且需要自己确保妆容和发型完美时,诺拉已经有车接送了。我们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而她挣的则要多得多。她确实也买了漂亮的包和衣服,但她似乎对奢侈品并不感兴趣。晚上,她总是蜷在床上看书。我和她共用的床头柜上放着格斯塔的照片,还有她越堆越高的书。她和我在夫人家时一样,用读书来逃避现实。当她发现我俩有着同样的爱好后,便允许我借她的书来读。读完,我们便一起坐在法式的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聊书里的故事,夜复一夜。每天晚上我们至少要抽十根烟,作为减肥方案的一部分。胖姑娘是找不到工作的,烟——那时候也称作减肥烟——就成了有魔力的良药。尼古丁使我们晕乎乎的,即使不好笑的事也能让我们傻笑。等烟失去作用后,我们便开始喝酒。为了不让舍监发现,我们把酒装在大茶杯里。

多亏有了诺拉和那些开心的夜晚,巴黎在我心中终于慢慢有了生机。我重新开始给格斯塔写信了。我不需要再说谎,我只描述我看到的身边的一切。我还借用很多书里的话,把作家们对巴黎的观点写进自己的信里。到了休息日,我们会去探访书里写过的地方。我们幻想着19世纪,幻想那时的女人们穿的曳地长裙,那时的车水马龙、音乐,还有爱情,幻想大萧条前的世界。

是诺拉给了我第一次为《时尚》拍片的机会。她假装生病,让我去顶替她。当接她的车停在我们的公寓门口时,她笑着把我推了进去。

“站直了。微笑。他们不会发现的。他们需要一个漂亮姑娘,他们确实会等到一个漂亮姑娘。”

车在市郊的一栋大工业楼前停下了。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牌。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摄影师那拗口的名字:克劳德·利瓦伊。跟诺拉说的一样,他冲我点点头,指着一张椅子,让我坐在那里等候。

我看着助理们抱来各种各样的衣服,给木头模特穿上。克劳德不时过去,和《时尚》的编辑一起研究。他们选了4套,都是粉色系的。助理们又拿出一堆项链,长的、红的,还有玻璃珠做成的。然后他们转向我,把我从头看到脚。

“她看上去不太一样。”

“她不是深色肤色吗?”

“她很漂亮,金发姑娘更好。”编辑点点头。然后他们又转过去,仿佛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并不存在,仿佛我也只是这个房间里木头模特中的一个。

我一直在那儿坐着,直到有一个人让我挪到另一张椅子上。到了那儿,有人把我的指甲涂成了红色,为我化上妆,帮我把头发卷好,喷上定型水。定型水让头发变得又硬又重,我不得不伸直脖子,头也不敢乱动。我不能把精心打造的发型弄乱。

相机就在屋子中央的一个木质三脚架上,就像是一个小黑盒子装上了可折叠的皮质镜头。克劳德转来转去,前后左右地移动相机的位置,寻找合适的角度。我躺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搭在靠背上。有人帮我整理服装,有人帮我整理项链,还有人给我的鼻子补妆。

克劳德发令了:“头别动!把手向右转一毫米!裙子皱了!”等他终于准备拍照时,我得纹丝不动,直到快门摁下。

故事到这里本可以结束了,一个漂亮的封面上印着一位穿着粉色裙子的金发美女。

但是并没有结束。

我们给杂志拍完照后,克劳德走了过来,他让我再摆一个姿势,再拍一张。一张艺术照,他说。我还穿着那条裙子,化妆师已经收起了化妆品,发型师收起了梳子和瓶瓶罐罐,服装师收好了服装,编辑也收好了自己的东西。最后,当他让我躺在地上时,房间里已经空了。他把我的头发像扇子一样散开,用别针把小片的桦树叶别在头发里。我自豪地躺在那里,为自己得到他的邀请而感到骄傲,这是他对我的认可。他向我俯下身,摆好三脚架,双手握住相机。他让我把嘴唇分开,我照做了。他让我用充满欲望的眼神看镜头,我照做了。他又让我用舌尖舔上唇,我犹豫了。

这时,他移开了相机,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把它们摁在我的头顶上方。他的脸离我很近,他吻了我,还强行把舌头伸到我的牙齿中间。我咬紧下巴,双腿拼命挣扎,但我的头发被别针固定在地板上。我闭上眼睛,做好会很疼的准备,使劲挣脱了。我的头猛地撞上了他的头,他按住自己的前额,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抓住机会,拔腿就跑,一直跑出大门。我光着脚,没来得及拿自己的东西和衣服,还穿着拍照的裙子。他在我身后骂:“荡妇!”他的话在楼间回响:“妓女!”

我跑啊跑,穿过了那片工业区。我的脚被玻璃碴和石子划伤了,脚底在流血,但我没有停。肾上腺素让我一直跑下去,直到感觉安全为止。

但我完全迷路了。我坐在一座石墙上,粉色的裙子已经被汗水浸湿,面料贴在皮肤上,凉冰冰的。衣着光鲜的巴黎人从我身边走过时,我把流血的双脚贴在墙面上,怕被他们看到。没人停下来。没人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天黑了,我还在那里。

天又亮了,我仍然在那里。

我终于缓慢而又艰难地走进一个院子,偷了一辆自行车,这时我的脚已经不再流血了。那是一辆没有上锁的、生了锈的男式自行车。从在斯德哥尔摩的童年到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骑过车了。即使小时候我也很少骑,只有在邮递员送完信时,他会让我们这些孩子骑一会儿。我晃晃悠悠地骑过一条条街道,看到红色的太阳升起,人们醒来。我闻到烤面包炉和木头炉灶点火的香气,我尝到自己的鼻涕和汗水的咸味。街道越来越熟悉了,我终于看到诺拉从欧特伊街地铁站的长椅上跳起来,朝我跑过来。她看到我便哭出声来。我已经累得浑身发抖。我们在人行道上坐下,像平时那样靠在一起。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一边抽,一边耐心地听我跟她讲发生了什么事。

“我保证,我们再也不为克劳德工作了。”她一边说,一边头靠着我的头。

“我们再也不为他工作了。”我吸着鼻子。

“是不是《时尚》都无所谓。”

“对,是不是《时尚》都无所谓。”

但是有所谓。那不是诺拉最后一次为克劳德工作,也不是我的最后一次。那就是模特的生活,我们没法质疑这一点。一份好工作就是生活的保障,我们没有说“不”的选择。但我确保自己再也不单独和他在一起了。

N.格斯塔·尼尔森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周,脚上缠了厚厚的绷带。房间里满是脓水和病恹的臭气。庞萨德先生气坏了,因为我在百货商店的工作没人顶替。他每天都来看我,如果发现我没什么好转,就自言自语地抱怨。我一直没敢告诉他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根本不敢。

有一天,我收到了格斯塔的信。只有一行,用歪歪扭扭的大写字母写在信纸中央:

我很快就要来了!

很快?很快是什么时候?可能要见到他的想法让我充满了期待,我真希望自己能和他一起在这个我开始称为家的城市里漫步,看看他的巴黎,再带他看看我的巴黎。我每天都等着他,但他一直没有来。我也没有收到别的来解释或是告诉我抵达的时间的信。

我的脚很快就好了,我又能走路了。但格斯塔杳无音信。我每天到家时都会期盼地问舍监有没有访客,有没有电话或是来信。但回答总是没有。我还记得她每次回答时歪着嘴的嘲笑。

诺拉和我都讨厌舍监,就和她讨厌我们一样。当我回想这一切时,我甚至都想不起她的名字。我都怀疑自己知不知道她的名字。对我们来说,她就是个女管家。或者,当她听不到时,我们称她为“醋”。

几个月过去了,我终于收到了格斯塔的信:

亲爱的多莉丝:

斯德哥尔摩的形势很不好。或许我挚爱的巴黎也一样?失业率很高,人们开始省钱,不再买艺术品了。我卖的三幅画都没有收回钱。我连买牛奶的钱都没有了。我没办法,只能用画来换食物。所以现在去巴黎成了奢望。亲爱的多莉丝,我又不能去看你了。我只能待在这儿,巴斯图街25号。我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离开这儿。我继续梦想着见到你的那一天。

好好生活!让世界惊艳!我为你感到骄傲。

你的朋友,

格斯塔

这封信现在就在我手里,我一直留着它。詹妮,请不要扔掉我的信。如果你不想要这个铁盒,就把它和我埋在一起。

我对格斯塔的思念越来越强烈。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我想念在夫人家打扫房间的夜晚里跟我说话的那个人,那个对我的头脑感兴趣、问我很多问题的人。

那个杰出的男人和他奇怪的画,还有他试图隐藏的男朋友们,成了一个幻想,成了我回忆过去的纽带。他让我感到,不管怎样,还有人牵挂着我。

但他的来信越来越少了,我给他写的信也少了。孤单的夜晚,诺拉和我不再读书,而是开始参加奢华的派对,和那些愿意为我们做任何事的有钱的年轻男人在一起。

P.艾莉奥诺拉·佩斯托娃

每天,我们看着自己的脸被化上妆,头发被卷好,穿上漂亮的衣服,面貌一新。那时的妆容和现在完全不同:厚厚的一层又一层涂或扑在脸上,眼线又粗又黑。原本的皱纹和轮廓被掩盖,连脸型都变了,眼睛也变得又大又闪。

美貌是最有用的工具,我们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利用这一点。我们化着妆,穿着漂亮的衣服,站得笔直,享受着美貌的力量。人们愿意听漂亮的人说话,钦慕漂亮的人。后来,当我的皮肤突然失去弹性,头发开始花白时,这一切变得如此真切。当我走过一个房间,不再有人看我。对每个人来说,那一天都会到来。

在巴黎时,美貌支撑着我的生活。我们逐渐成熟,找到更好的工作,获得更高的收入,也更加善于利用美貌带来的力量。我们更加自信了。我们是独立的女人了,可以自食其力,甚至可以买一点奢侈品了。晚上,我们喜欢从公寓出来,去那些文人和有钱人听爵士乐放松的地方。我们也自娱自乐。

我们到哪儿都很受欢迎。但吸引诺拉的并不是派对,而是香槟。我们从来都不会孤单,手里总是举着香槟。我们一起到那儿,但常常很快就会分开。诺拉会留在吧台,而我则去跳舞。她更喜欢和为她买酒的男人聊天。她读了很多书,能够谈论艺术、书籍,还有政治。如果男人们不再为她买酒,她就不再说话。然后她就会来找我,悄悄拉我的衣角,我们就高高地昂着头离开,侍者都来不及发现没人付昂贵的酒钱。

舍监早就消失了。我们已经是成年人,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们本应照顾好自己。我们夜里很晚才回家,有时还带回一两个倾慕者,这时,邻居们总是投来鄙夷的目光。我们年轻,我们自由,但我们想找真正的男人。那时人们就是这样。用诺拉的话说,要找善良、英俊又有钱的男人,能把我们从周遭的虚假和肤浅中带走的人,能给我们安全感的人。我们的选择很多。那些男人手里拿着帽子,把花藏在身后,来我们的公寓看我们,请我们去巴黎的某家咖啡馆喝咖啡;有的甚至单膝跪下向我们求婚。但我们总是拒绝: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可能是他们的谈吐,也可能是衣着,还可能是笑容或是体味。诺拉要找的是完美而不是爱情,她始终坚持这一点。她不想回到捷克斯洛伐克的贫穷生活。但我意识到,其实她有儿时的心上人。当她把新收到的来信和衣橱里那堆没有拆封的信放在一起时,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悲伤。事实证明,即使是她,在爱情面前也会失去理智。

每次门铃响,诺拉总是让别人去开门,这样如果来人找的是她,她就可以从远处决定见不见。如果她不出来,我们就会说她不在。一天晚上,我去开门。面前的这个男人有着善良的棕色眼睛,短短的黑胡子,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西装。他摘下帽子,摸着自己粗糙的平头,疲惫地冲我点头。他看上去就像意外闯进了城市的农民。他手里拿着一朵芍药,他说了她的名字,我摇摇头说:“她不在家。”

但他并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盯着我的身后。我转过身去,艾莉奥诺拉就站在那儿。他们之间的能量仿佛建成了一座桥。他们开始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讲话。最后,她扑进他的怀里,哭了。

第二天,他们就走了。

P.艾莉奥诺拉·佩斯托娃【划掉】 已逝

诺拉一走,我的生活就变得空荡荡的。没人跟我一起开怀大笑,也没人拉着我一起走进巴黎的夜晚了。我重新开始与书为伴,不过现在我自己也买得起书了。休息的时候,我就带着书去公园,在阳光下看书。我读现代作家的书:格特鲁德·斯泰因、欧内斯特·海明威、埃兹拉·庞德,还有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他们将我带离了曾经和诺拉一起度过的光鲜亮丽的日子。在树和鸟儿之间,我更开心,也更平静。有时,我会带一小包面包屑,把它们撒在长椅上,小鸟就会过来陪伴我。有些鸟不怕人,会直接吃我手里的面包屑。

他们离开时,她给我留下了地址。开始,我给她写很长的信,我想念有她做伴的日子。但我从没收到过回信。我幻想着她在干什么,她的每一天,还有她和那个棕色眼睛的男人在一起的生活。我不知道她对他的爱是否足够弥补她所放弃的富有、奢华,还有众多的追求者。

一天夜里,有人敲门。我开门时几乎认不出她。她的脸晒黑了,头发也脏兮兮的。她看到我惊恐的表情,摇摇头,把我推开。我还没有发问,她已经轻声回答:

“我不想说。”

我拥抱了她。我想知道的太多了。诺拉的漂亮脸蛋已经浮肿,围在身上的披肩也遮不住她的肚子。我感到她的肚子凸出来,顶着我。

“你怀孕了!”我退后一步,用手去摸她的肚子。

她颤抖了一下,把我的手推开,又摇摇头,把披肩裹得更紧了。

“我得重新开始工作了。我们需要钱。今年的收成不好,我用仅剩的一点钱买了火车票。”

“可是你这样没法工作啊。庞萨德先生看到一定会生气的。”我惊讶地说。

“求求你,别告诉他。”她小声说。

“亲爱的,不需要我说。这太明显了,根本瞒不住。”

“我真不应该跟他走!”她哭了起来。

“你爱他吗?”

她顿了一下,但又点点头。

“我保证,我会帮你。你可以在这儿住几天,然后我帮你回家。”我说,“回到他身边。”

“那儿的生活太艰苦了。”她抽泣着。

“你生下孩子后还可以回来。一切都还在这里!你仍然会拥有你的美貌,你还可以继续工作。”

“我必须重新工作。”她轻声说。

那晚,她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我们紧紧地躺在一起,我能从她的呼吸中闻到轻微的酒味。我悄悄爬下床,厚着脸皮翻了她的包。我在包底找到一个酒瓶,拧开闻了一下。诺拉已经不喝香槟了,而是换成了便宜的白酒。虽然派对已经结束,但她还在喝酒。

她躲着庞萨德先生,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我们亲密地聊天,在巴黎漫步。一周以后,她回去了。我轻抚着她圆圆的肚子,在站台跟她告别。短短几个月,坚强美丽的诺拉已经变成了过去的影子。列车开动前,她探出车窗,把一个小小的金色陶瓷天使放在我手里。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挥手。我追着火车跑,但车速越来越快,我追不上了。我大声喊,让她给我写信,告诉我关于孩子的一切。她照做了,我不时会收到她的来信。她跟我讲女儿玛格丽特的事,还有农场的艰苦劳作,还有她对巴黎和往昔生活的思念。但是,几年以后,信越来越少了,最后我收到一个陌生人的来信,是用蹩脚的法语写的:“艾莉奥诺拉死了。”

至于她为什么死,我从未收到任何解释。或许是因为酗酒,或许是因为第二个孩子,或许只是因为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但是,从那天起,每当我看到天使,都会想起她。所有的天使都让我想起她放进我手心的那个小小的、金色的天使。我缓慢地把地址簿里她的名字划掉,用金色的墨水写下“已逝”两个字。那两个字就像太阳,就像金子一样。

S.阿兰·史密斯

你还记得我项链盒里的那个男人吗,詹妮?你上次来时在抽屉里发现的那个?

一天,他出现在公园里。我正坐在菩提树下的长椅上,明亮的阳光从树叶和树枝间照下来,照在书的白色页面上。突然,来了一个影子,我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在笑。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他当时穿的衣服:皱巴巴的白衬衫,红色的毛衣,米色的裤子。没有西装,没有硬邦邦的领子,也没有带着金扣的腰带——没有显示财富的外在标志。但他有着光滑的皮肤,他的嘴唇漂亮极了,让我忍不住想上前吻他。那种感觉很奇怪。他试探地看看我身边的空座,我点点头,他便坐下了。我努力想继续看书,但心思完全在我们俩之间所跳动的能量上。他的味道,闻起来好清新。那味道仿佛钻进了我的灵魂。

“我本想去走走。”他把双脚抬起来,给我看他已经磨破的帆布鞋,似乎是想解释。我对着书笑了。我们听着树梢在微风中的沙沙声,还有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他转过头来看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这位女士愿不愿意陪我走一会儿呢?”

只犹豫了片刻,我便答应了。于是,那天下午我们一直散步到太阳落山。世界仿佛静止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只有我和他。从我们并肩迈开第一步开始,就很明了了。他在我的门口跟我吻别。他用手捧着我的头,我们靠得很近,仿佛已经融为一体。他的嘴唇很软,很温暖。他的鼻子贴着我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他紧紧抱着我,抱了很久,还轻轻在我耳边说:“明天,老时间、老地方见。”然后他快速后退了几步,把我上下看了一遍,飞了个吻,便消失在温暖的夜色里。

他叫阿兰·史密斯,是美国人,但他有亲戚在巴黎,所以过来探亲。他满腔热情,雄心勃勃,他正在上学,想成为建筑师,梦想着能够改变世界,重建城市的轮廓。

“巴黎正在变成一个巨大的博物馆。我们需要加入一些现代元素,一些小而实用的东西。”

我崇拜地听着,发现自己被带进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他谈论建筑,谈论激动人心的新材料以及如何能将它们投入使用;他也谈论人类的生活方式,还有未来我们可能会怎样生活:男女都可以上班,家里不再需要女仆。他对自己所说的一切充满了激情,当他想表达某个观点时,就会跳到公园的长椅上,做着夸张的手势。我心里想,他一定是疯了,但同时,我又钦慕他的活力。接着,他便双手捧起我的脸,把柔软的唇贴在我的唇上。他有阳光的味道。他嘴唇的温度传递给我,一直蔓延到我的全身。他让我感到异常平静,我跟他在一起时,感觉自己的呼吸更平和,身体也更轻盈了。我真想永远留在他的臂弯里。

彼时,我和那个穿着破旧运动鞋的男人一起漫步在温暖春日的法国公园里,金钱、地位,还有未来,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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