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去年冬雪恋故土,化作满山杏花开。
兆京城内游商小贩停工一日,士人百姓道旁而立,世家小姐倚在楼前,伴随着满城游弋的春光和风过留痕的花香,一片喜悦景象。
因为北征东离的金吾大将军展旸在历时三年之久后,终于大胜回朝了!
那个曾叫国人受尽压迫苦累,叫皇室屈辱数十年的东离,被展大将军和麾下将士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不得不北迁到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父不顾子,夫难顾妻,连单于王后都沦为阶下囚——听传闻,好似押解回城时想要逃跑,却因太胖失足落崖,一代红颜就此陨灭……
传为燕国笑谈。
总之,此番大胜实在来得欣喜而重大,连新帝都移驾城头,亲自迎接展大将军凯旋。
晌午十分,远远见得大将军和手下亲卫的队伍缓缓靠近,兆京内外再度欢呼声起。
行到城门,众人纷纷下马步行,展大将军俯身下跪:“末将率十万北征将士,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果然不愧是征伐多年的沙场悍将,声音洪亮有力,听得围观众人皆为振奋。
新帝抬手:“爱卿平身——有尔等良将强兵,实乃我大燕之幸。且回城暂作休息,待朕一一封赏!”
“谢皇上。”
城门大开,一行人重新上马,在流溢的日影下,肃穆而挺拔。
围观众人这才发觉,那展大将军身后、展少将军身旁白马上,身披玄色斗篷,墨发如瀑、眉眼似画的少女,不正是展大小姐吗?
早有传言,展大小姐自幼体弱,故随父兄习了一身武艺。十三岁进宫伴读时,每每太傅讲到汉官出使北地,失地南人纷纷骈肩引颈、哽咽相送,更有无数汉人女子为胡人所掳受尽折磨抑郁而终时,便时常沉吟不语泪如雨下。可见大小姐虽是女儿之身,却心怀天下,绝不输于前朝平宁公主。
故其夜奔北地,随父兄出征东离,也在情理之中。何况,据说大小姐这一年来立功杀敌不输男子,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展家儿女个个人中龙凤,只是可惜,那素有“小冠军候”之称的长子展倾恒,却在此番与东离之战里陨灭……
众人心底暗叹一声,似乎仔细看时,都能看到展大将军鬓角因丧子多生的华发,在倾斜的日光下分外耀眼。
可惜,真真可惜了。当时少将战死的消息传到兆京时,新帝哀慕,下令举国素斋一日。而随后扶棺回京的,却是展家二少爷展倾言,因此不少人曾猜测展大将军这是想给展家留后,毕竟长子已逝,战场凶险。
只是可怜展大少爷那襁褓之中的孩儿,都不曾见过他为国捐躯的父亲……
众人叹过,再将目光落回展大小姐身上。
对方虽未着盔甲,那眉眼却已让人觉出清冷异常,然察觉有人讨论,回眸一笑时,却依旧还是二八少女该有的明媚与娇娆,入目一眼,便不禁叫人心神荡漾……
只是,她身旁那人,却又是谁?
而到此刻,街道两旁门前楼上翘首以望的小姐丫鬟们,都已不住纷纷惊呼。
“天哪,世上竟有生得如此皮囊的男子——”
眉若远山,不浓不淡;双目如杏,不大不小;鼻梁似嵌,不高不低;唇染蜜膏,不厚不薄。黑发轻束,披在一身白衫之上,五分英气外,又因面色有些苍白,显出五分柔弱。
你看他时,只觉周遭喧闹与繁华忽而褪色,只余一道白衣胜雪的风景,在轻轻一瞥的眼波流动里,宛如春风拂面,而你,便是那迎风招展,欲开不开,满心含情的桃花。
有匪君子,如切如琢,如琢如磨。便是能工巧匠精雕细琢,也难刻画出这般绝色。刹那之间,春光再媚,也不及这汹涌而来的满场娇娆。
那白衫男子却蹙了蹙眉,有些怯怯地看向一旁白马上的展家大小姐。
女子察觉,侧头一个安抚的笑容,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人群再次哗然,这是?
传闻东离单于王后身旁有个貌胜潘安的伶人,难道这人便是?难道东离退败,王后身死,这伶人便为展大小姐收用了……
自前朝末年起,因为朝廷重文轻武,致使胡人猖獗,内不能镇压匪患,外不抵御东离入侵,割地赔款自然不少,更有许多汉人沦为胡人奴隶,不少汉人女子掳作胡人妻妾。也才有当初汉官持节出使时,北地汉人夹道企盼,哽咽不能语的场景。
到前朝覆灭,各方势力自立为王,历经一番混战最终留下如今天下三分的格局后,两代燕国帝王伐戎之心决然,这才有了前萧后展两大虎将率军北征之举。
燕将伐胡后,一方面,燕人不用再为东离年年供奉钱粮布匹;另一方面,往日失地重回故土,流落在外的汉人能与家人重聚,不再过颠沛流离、茹毛饮血的生活。而征战中解救的奴隶或胡人妻妾,有的自行放生,有的纳入将领后宅,或转送他人,也都算朝廷上下心照不宣的事。
不过,若一个女子,不管她可曾战场杀敌,战后收纳伶人男子入府,何况,还是个二八年华的未嫁少女,倒真是千古未有的奇谈。
人们几番皱眉后,纷纷摇头:“这,实在有伤风化……”
方才惊呼的世家小姐们,也不禁纷纷羞红了脸,不敢再看一眼,好似一不小心,就会被归作一类。
“展大小姐她,怎会变作这样……”
说话的,是监察左使曹家的小姐。
往昔入宫赴宴时,见面的时候也不少,只记得对方虽是武将之女,但言语文雅,且总是笑意吟吟,十分可爱。前面听得她夜奔北地,还有几分惊诧,如今又见她收了个貌美伶人在身边,也不禁皱了皱眉。
一旁不知谁家小姐轻叱一声,淡淡回答:“许是同男儿待久了,染上男子习性罢了。”
“唔……”
曹宁抿了抿嘴角,没再言语。
虽则如今风气开化,饶那伶人实在好看,也没有哪个世家小姐敢收入府中的。
便是民风不羁、犹如魏晋的南梁,未嫁女子私入酒阁乐坊,也是要遭人诟病的。何况,这是北燕……
而白马上的女子对这一切仿佛丝毫未觉,待队伍悉数划过城门时,忽而勒住了马,回头向那高高城头的华服男子,缓缓勾了勾唇。
男子一怔。
日光微斜,他的身形宛如剪影,她那神情难辨的一笑,却清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