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名普通的男子,面相平平,身高平平,家世平平,便连名字也是平平。
他姓许,单名一个长字,却是这小花村方圆几里唯一的一个秀才。每到逢年过节之时,家家户户都少不得要前来讨要一副大红门联,好张贴在自家门户上显得喜庆,不过他们倒并不会空手前来,大多是拎一些自家养着的禽畜或是鸡蛋鱼肉之类当做门联的酬谢,许长也不拒绝,都是笑着接下,然后麻利地拿出笔墨,摊开红纸,工工整整的写上几句很得村里人喜欢的联语。
那本该是一个平凡的春节,家家户户如以往一样,手里提了些东西,来许长家求两幅门联,一切都和以往没什么两样。但,在许长心里,却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天。因为在那一天,本该平凡的小花村中多了她——一个让许长望过一眼便无法忘怀的女子。许长并不知晓她是谁家的姑娘,她的眼睛很清澈,像会自己说话一般,她的皮肤也不同于一般村里少女的微黄色,而是显得白净,水嫩,五官算不上多么精致,但许长看在眼里,心中便会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几分欢喜,如久旱得降甘霖,久苦得尝甘甜。
不过,许长倒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并未表现出失态。只是在他潇潇洒洒的写完两句常规所需的楷书联语后,又不忘另写了两句珍藏已久的诗句,将它们一起仔细叠好,交到了那位姑娘手中。她递过来酬谢的东西,许长却是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收。姑娘似是有些局措,但在数息犹豫后,终是有些遭不住许长一直望着她的目光,瞥了眼许长那有些清秀的的面容,低下头,又点点头,轻提裙摆,便静静地离开了许长家。
待那姑娘身形已然消失在拐角后,许长却又是猛然惊想起来,那两句自己另写下的诗句,文意晦涩,若是这位姑娘读不明其中之意,又该如何是好?他不免有些分神的担忧着。而这种分神甚至在接下来使得他连连写错了联语,虽不识字的村里乡亲们并不看得出,但许长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又重新拿出纸张写好了,才真正交过去,只是心里还是一直挂念着那两句诗句之事。
不过倒也没让许长挂念多久,第二日,隔壁家的狗蛋儿便递来了一张折的工工整整的信封,说是宋二爷家刚来村里不久的那位大姐姐让送的。
信封上没附寄名,他小心的打开,里面有一张整净的纸条。许长有些忐忑的将那纸条摊开在手心里,印入眼底的,是一行娟秀而又可爱的字迹,“见君衣薄人亦薄,当为伊人多加餐”,落笔署名上是“念卿”二字。
许长低声反复读着“念卿”二字,不住地猜测着那位姑娘的名字究竟是“念”还是“念卿”,他既有些惊喜,又有了些意外。
惊喜地是自己不仅收到了回复,而且还是接受了自己那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传达青涩情意的诗句;
至于意外,若是许长没有猜错的话,此等娟秀字迹应正是出自那位姑娘之手,这么看来,那位姑娘定是颇有些文采,也应非这小花村之人,毕竟自己在此居住七、八年也从未见过她,不过许长感受更多的还是浓浓的喜意,他又下笔写了一封长长的情诗托隔壁的狗蛋儿为自己交送了过去。
就这般,二人不断书信往来着,感情也越来越炽烈起来,没过几日,许长便正式约到了那位姑娘。
许长还记得那是一条落满杨柳的河畔上,他和那位姑娘并肩漫无目的的散乱走着,偶有阵清风拂过,他便能再挨近那位姑娘几分。许是最后那位姑娘实在是受不了他这般磨蹭,竟直接便主动伸手环在了自己手臂上。
许长当时很紧张,饱读圣贤诗书的他却也毕竟还是第一次与女子这般亲密的接触,他甚至还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结巴的吐字都不清楚了,而那位姑娘虽是大胆些的主动环住了许长,但那酡红酡红的脸蛋儿却怎么也是藏不住心里的羞意的。
在二人接下来几日里越发亲昵的交往中,许长得知她是小花村不远那座远山城里宋将军的独女,姓宋,名念儿,此行也是来看望她窝居在小花村不愿前去城里的二爷爷,那天求联之事,其实她本意自己代笔来写,不过二爷爷坚持要她前来这位许秀才家求副门联,说这是村里的规矩,坏不得,最后她也只好提着那些二爷爷准备好的东西前来许长家
甚至在最后她又拎着东西回来后,被二爷爷很是一番误会,在自己多次解释后这才勉强相信了是那位许秀才自己主动不要的。
也许之前她还有些小不开心,但现在她却是无比庆幸二爷爷让自己去了那一趟,否则又怎能遇到许郎。念及此处,那位名叫宋念儿的女子又偷偷的看了许长一眼,不待许长偏转过目光看来,便又飞快的低下头。但突然她却又情绪低落了起来,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有忧色的对许长说,再过几天,爹爹应该便会派人接她回去了。
许长在初听闻此消息时,心里其实很是无措,但看着她眼里同样有些担忧的神情,许长还是不动声色的笑着安慰她,说自己一定会去寻她的,为了哄逗她开心起来,许长甚至还戏言了句“可不要到时不愿见我了才好”,此话出口,自是惹得那位名叫宋念儿的姑娘一阵白眼,但忧愁神色倒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欢聚相短,离愁竟说……
宋念儿被接走,许长很是失落,他想过和宋念儿一同前去,但是理智和现实告诉他,他不能那么做,那样会让他在念儿他父亲面前尊严尽丧。
但是很多时候,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该是怎样的,再怎么强求也没用。
许长将自己收拾的很显清爽,左手提上鸡鸭鱼肉,右臂挽着他来远山城后,用着积攒了好久的那些点银钱,在号称是城内第一的酒楼内,购置的一坛上好的酒水。酒水很香,许长也是头次才知道人间竟有这般甘香的酒水。不过想到是要送给念儿父亲的,他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舍。
许长自小孤苦无依,没有父母、长辈。所以并不知晓该如何去和长辈们打交道,他只能照着圣贤书中所言,先是到宋府上投上了一封拜贴,等待着那位听念儿所言极为慈蔼的宋将军召见自己。
...…
一日,两日,
......
一个星期过去了,投去的拜贴依旧是毫无动静可言,许长看着手里早已腐坏的鱼肉,觉得莫不是宋将军不愿见自己。但他终究还是有些不甘,他又再次投递了一封拜贴。
无独有偶,许长正巧撞到了那几名门房的聊天,且还提到了自己,他悄悄的躲在暗处,听完了他们的谈话,这才明白自己上张拜贴毫无动静的原因。
哪是什么宋将军不愿见自己,不过是没付过这些门房的跑腿费罢了,再加上许长那身干净但显得清贫的衣衫,那些门房自是将他当成了无关痛痒的小人物。那封拜贴甚至都已经被其中一人拿去当草纸用了。许长很是生气,但却更觉得有些开心起来。
生气的是这些人竟然不递送拜贴,圣贤书中所说的可不是如此!开心的则是知晓了原来并非是宋将军不愿见自己。
那之后,许长故作不知他们谈话的又递送了一封拜贴,而这一次,许长将自己最后这半月的饭费银钱,总计一百二十四文全都递了上去。那名门房有些讶然的望着许长,许是在奇怪着许长怎得就突然开窍了,不过这回面上倒是有了些笑容,笑着答应许长会将拜贴送进去。
……
许长还记得那天隔日后淋淋冬雨从屋檐上滴答下的模样,
至于宋念儿的父亲,那位远山城将军宋文禄,却似是并不如何待见许长。虽是传了话要见一面,但却是将许长晾在厅中整整一上午,且自始至终,也未曾有令人作陪、茶水相供。偶尔三三两两经过堂前的女婢丫鬟们,见到许长,想也是听说了什么,一顿指指点点后,又在一阵笑声中随意的离去。
所言谈的,也大多都是些瞧不上许长的话语,或是为宋念儿叹不值的意思。
许长心中其实又何尝不知,甚至,如若时光倒流,在他们二人相遇之始,他便知晓宋念儿乃是远山城二把手宋文禄大将军家的千金,那么,想必许长便不可能让自己对宋念儿的情思滋生下去,谈不上对错,也无关忠诚与否,只是人活在现实中,终究是密不可分的。
但奈何,一个鲁莽的追求,一个大胆敢于挣脱封建枷锁的答应,于是再一次应证了世间因果之奇妙不可测。
你说它是捉弄你也好,玩弄你也罢,但没法改变的是,许长现在的生命里,决然不能没有了宋念儿!
许长轻捏了捏手中那串象牙玉坠,想到母亲留给自己这件唯一的东西,心底却是又升起了一股辛酸之意。
他出神的望着庭中连绵的细雨……
但就在这时,
“噔”“噔”“噔”,厅堂后的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轻重有序的脚步声。
许长回过头,见得来者是一名年约三十好几的贵态妇人,许长起身见了个礼,因摸不准对方身份,许长便也未多做称呼,只是笑目以示,静等那妇人开口。
下一刻,那妇人脚步顿住,停在了离许长五步远的地方,打量了许长良久,却也不曾说话。许长心中微有些错愕,暗自思量道:“想来只是路过于此罢了”,又冲那贵妇人微拱了拱手,便将目光收回,打算继续等待宋念儿父亲的召见。
不想,正是这时,那位看起来三十有几的贵妇人轻声开口道:“念儿那丫头倒是没有白白挂念错人”
许长有些错楞的转回了头去,正见得刚刚那位贵妇人面目带笑的看着自己,此刻,许长如何能不知晓眼前这位贵妇人定是与宋念儿有着不浅的关系了!
许长微有些局促的做了个揖,定了定心神,轻声问道:“敢问夫人是…?”
那贵妇人笑点了头,语气随和道:“倒是忘了还没自我介绍一番,我是宋府的二夫人,念儿她娘亲过世的早,自小便是我带大的,虽不是生母,却也一般亲热”,稍稍一顿,宋府二夫人又道:“此番前来,一是念儿那丫头催得紧,二来呢,也是我想要看看究竟是哪个臭小子惦记上了我们家念儿。”说到这里,二夫人面庞上已是有了几分促狭之意。
即便许长自幼便不似一般人的成熟、稳重,此刻,面对此等人生中一大难关时也是不免发起了怵,许长尬笑着点了点头,竟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