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所长想也没想地答应了,心下却颇有些好奇,这小孩究竟会求自己什么事?
吴明学毕竟没有忘记捡破烂的初心,他指了指水渠说:“昨天我们落下一块大圆铁在渠里了,现在能不能捡回去?”
赵所长望了望水渠问:“是吗?渠里居然有铁?”
他随即吩咐道:“小李,你去看看,是不是真有块大圆铁?”
小李屁颠屁颠地走到石梯边,用手电筒射了射水渠,回头应道:“赵所长,是有一块大圆铁,不过我记得它好像原本是放在西边墙角的。”
赵所长悠长地“哦”了一声,疑惑道:“咦,那它怎么掉水渠里去了?难道突然间长了脚?”
小李笑呵呵地说:“赵所长不用操这个闲心,本来就是块废铁。”
赵所长于是对吴明学说:“既然这样,那你捡去就是了。”
但是他好奇心又起,询问道:“诶,你一个学生仔,要块废铁干嘛?”
吴明学羞涩地低头笑了笑,不知道该不该道明实情,正犹豫间,熊小宝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是捡破烂的,想着那块废铁应该能卖不少钱,所以才想捡回去。”
赵所长难以置信地问:“是吗?你们捡多长时间了?”
吴明学这才决定敞开心扉,一五一十地说:“细细算来,五年多了吧!不过都是小打小闹,每天捡一点,积少成多。”
老实巴交的熊小宝连忙补充道:“是他……我才刚刚开始捡。”
赵所长一脸震惊地又问吴明学:“你今年多大了?”
吴明学轻轻地说:“昨天刚满十岁。”
赵所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叹道:“什么?才满十岁!”
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昨天是你十岁生日,你也出来捡破烂了?”
吴明学“嗯”地用力点了点头。
赵所长大为触动,脑海中浮现着自己高中时爬山涉水、翻山越岭地走到县一中上学的场景。
他蓦然感慨地想:“自己直到念了高中,才领悟到金钱的重要性,而这个小娃娃居然五岁就开始捡破烂赚钱,而且学习成绩还这么好,真是太难能可贵了,放眼整个横河镇,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他转念又想:“可是我能帮到他什么呢?既然是捡破烂,不如借花献佛……”
只听他以命令的口气对小李说:“小李,你明天把所里的垃圾都清理一下,什么用不着的破铜烂铁,废弃纸张统统收集起来。”
小李一脸懵逼地问:“赵所,年前都没大扫除,现在清理这些干嘛?”
赵所长扬手说:“这个你不用管,只管完成任务就是。”
随即他抓着吴明学的小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吴明学,你明天下午来一趟,叔叔给你一个大惊喜。”
熊小宝懵懵懂懂地问:“什么惊喜?明天我能来吗?”
赵所长答应道:“当然,你和他一块儿来,来了就知道了。”
吴明学没有多问,但大致已经猜到,什么破铜烂铁、废弃纸张,不就是准备把这些破烂送给自己吗?
他让熊小宝捞起渠里的大圆铁,便跟赵所长和小李礼貌地道了别,赵所长望着他们俩隐约的背影说:“真是老了,老了,现在的小娃娃都这么拼的吗?”
小李还在纳闷为什么要清理垃圾,气得赵所长严厉数落了他一顿,责备他不应该跟老刘一起瞎胡闹。
小李神色骤然黯淡,心知自己这回可能站错队了。
吴明学和熊小宝兴高采烈地往老街走去,一路上,熊小宝对吴明学的赞美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搞得吴明学都怪不好意思的。
他不耐烦地说:“小宝,够了够了,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熊小宝笑呵呵地说:“得,得,我不说了总行了吧,那我问你,明天到底会有什么惊喜?”
吴明学笑道:“赵所长不是说了吗?明天下午去了就知道了。”
说罢,他猛地打了一声喷嚏,这喷嚏像是能即时传染似的,熊小宝紧跟着也打了一个,他骂骂咧咧地说:“他娘的,怎么流鼻涕了?”
吴明学想了想说:“完了,我们估计感冒了,打赤脚打了那么长时间。”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脚问:“你有没有觉得现在脚底下还是冰凉冰凉的?”
熊小宝仿佛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双冰脚,进而感到浑身都瑟瑟发抖,方才的喜悦劲儿因此一扫而空。
他们俩急忙加快脚步,很快便到了南街,熊小宝把大圆铁往吴明学屋里一扔,就紧抱着发抖的身子进了自家屋子。
吴明学快速洗完脸脚之后,就上床缩进被窝里,躺了很久都没把被窝捂热,而喷嚏声接二连三地喷出,搅得他一夜没睡安神。
第二天起床时,他只觉头重脚轻,而鼻塞之严重,使得他几乎不能靠鼻子呼吸,只能依赖张大嘴巴,艰难地吞吐着空气。
陈兰香心疼不已,打点好吴明敏的早饭之后,就急急忙忙上了一趟屋后的菜地,拔来了一把细葱,又上楼挑了几颗老姜。
她单掐断细长的葱须,又把老姜洗净切片,放进一只印着“双喜”字样的大搪瓷缸,用铁勺加了些红糖进去,盛上大半缸水,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煮。
待得缸水沸腾,热气滚滚飘出缸盖,陈兰香才用抹布包住缸把儿,把搪瓷缸端下炉子,小心翼翼地往一个干净的饭碗里倾倒,倒了满碗之后,她轻轻吹了几下,一边对吴明学说:“来,我的仔啊,把这个喝了,鼻子就不塞了。”
吴明学看着暗黑色的葱须姜糖水,认为味道很怪,起先很抵触,但是在陈兰香的一再劝慰下,吴明学心念母爱贵重,勉强喝了一碗,但是第二碗怎么都不愿意喝了。
陈兰香没得法,只好说中午再喝一碗,晚上再喝一碗,连喝三天,感冒准能痊愈,都不用花钱买药了。
吴明学暂且相信,拎着书包准备上学去,可是他刚走到堂前天井,就被大门口的一个瘦小的人影给惊到。
他细细看去,这不是昨晚上岭下屋场的那个小个子学生吗?哦,对了,他叫张鲲。
吴明学想当然地问:“张鲲,你来邀我一起上学?”
不料张鲲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罐头瓶来,里面竟然装满了铜钱,吴明学恍然想起昨天答应的收破烂一事,热情地招呼张鲲进屋,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天井旁。
吴明学擤了一回鼻涕,旋即用鞋底涂抹掉,抱歉道:“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冻感冒了。”
张鲲问:“就是在桥上那一会儿?”
“不是,说晚上,我跟熊小宝一起去摸鱼了,结果水太冷,就冻感冒了。”
“这样啊!我们岭下屋场都是春天不许摸鱼的,因为春天的鱼儿要下蛋。”
“是吗?你们屋场还真是懂得生态建设。”
“什么生态建设?这是我们岭下屋场的老规矩。”
“哦,看来你们屋场的老规矩挺多的。”
“确实挺多的,外人要是进去做客,也要守我们的老规矩。”
“哦?那改天真的要去做做客,见识见识。”
“欢迎,欢迎……”
两人一顿寒暄,总算把话题落到那罐铜钱上,吴明学指着被张鲲抱得紧紧的那罐铜钱问:“张鲲,你这是……”
张鲲略显慌张地问:“你不是要收破烂吗?我这罐铜钱……”
吴明学看了张鲲一眼,见他话虽然没说完,但是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于是伸手索要那罐铜钱,让自己先看看成色。
不料张鲲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讷讷地说:“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吴明学怔怔地盯着张鲲问,见他一副十分较真的样子,当下答应道:“行,只要我能做到,我答应你。”
张鲲这才放松心绪,提出让吴明学保密的条件来。
吴明学微笑道:“就这个啊!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张鲲心机可不止这一点,他似乎总是比吴明学先想一步,率先问起价钱来。
吴明学做出“六”字的手势,诚恳地说:“铜的价格相对最贵了,六毛一斤。”
他说着让张鲲把那罐铜钱交给自己,先估量下重量。
陈兰香见有陌生同学进屋,好奇地观望了一会儿,见得吴明学准备花钱买下那些不值钱的铜钱,没等吴明学接过铜钱罐,厉声阻拦道:
“元元,你钱多得没处花是吧?还收这些破铜烂铁,要不你自己去买感冒药来,省得老娘给你炖葱须姜糖茶,你还不乐意喝。”
吴明学皱眉道:“阿妈,一码归一码嘛,这个铜钱我是收定了,你能给我借杆秤来么?”
陈兰香生气地说:“翅膀长硬了是吧?把老娘的话当耳边风了?”
吴明学解释道:“阿妈,不是你想你的那样,求求你了,去帮我借杆秤来。”
陈兰香准备伸手去夺那罐铜钱,却被吴明学死死抱住,吴明学倔强地说:“不愿去借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陈兰香辩驳道:“你去哪儿借?还无法无天了是吧?啊!信不信老娘当着你同学的面,给你两巴掌。”
吴明学气愤道:“阿妈,你这时候拆什么台啊?这不是捣乱吗?”
“捣乱?”陈兰香也气愤地说,“家里本来就缺钱,你还想花钱买这罐破铜钱,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哼,”吴明学不服气地说,“又不是你出钱,你管那么多干嘛?”
陈兰香被当面顶撞,面子上已然挂不住了,激动之下,扇了吴明学一巴掌。
虽然这巴掌力度不算大,但是吴明学的委屈却难以忍受,顿时哭了起来,浓稠的鼻涕从他的鼻孔中像脓水一样流下,滴在他的衣服上,看起来挺恶心的。
张鲲见势不妙,把铜钱罐抱得更紧,随便找个借口,先回学校去了。
吴明学见煮熟的鸭子飞了,生气地用双脚跺地,大哭大喊地说:“呜呜呜……你又赚不到钱,又不让我赚钱,你到底想干嘛?想全家坐吃等死吗?”
陈兰香被他说得无地自容,竟然想不到一句反驳的话,她心疼地看着吴明学的脸,讷讷地问:“你不是花钱吗?怎么成了赚钱?”
吴明学埋怨道:“阿爸坐牢,你只会种田,我们家这么穷真是活该,可怜就是苦了我跟辣姐了,她要是考上高中,看你拿什么给她交学费?”
这话显然刺激到陈兰香卑微的自尊心,人家说闲话就算了,连亲生儿子都这么看不起自己,这怎么行?为人父母的尊严何在?
她怒火中烧,又狠狠地给了吴明学两巴掌,但是刚打完就有些后悔了:“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帮了倒忙?想差了吗?”
吴明学哭声更厉,凄楚地说:“难道我说错了吗?有你们这样的父母,算我倒霉,我……”
他险些骂出脏话,幸好理智抑制住他。但是接下来的话,也足够刺痛陈兰香的心的。
且听吴明学又说:“我捡破烂赚了那么多钱,你难道没看见吗?不是靠我,你能拿出一千块钱还给阿公吗?还有年底就要还的四千块钱,你又怎么还?”
一顿苦水吐尽,吴明学又呜呜哭了起来。
这番话说得陈兰香伤心欲绝,她的泪水凄然流淌,丝毫不比吴明学少,都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厌家贫”,估计是哄人的。
这个世道真是变了,爷娘没用,儿女哪有不埋怨的?
哎,恨只恨自己一无所长,又生在这个山窝窝里;生在这个山窝窝里还不算,偏偏有一双绊住手脚的儿女,她就是想去外省打工,也是断然走不开的。
即便真能走开,她又岂能真的放得下这份牵挂,毕竟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啊!
想到这儿,陈兰香的哭声更加凄惨,就好像把早晨的阳光哭成了夜里的浓雾,而浓雾深处,尽是一生以来遭受的世态炎凉。
她哭啊哭,混没料到吴明学早已止住哭泣,她仍然痛哭不已,反而让吴明学生出深深的内疚之情。
吴明学转而安慰陈兰香道:“阿妈,对不起,怪我说重了,其实我应该把话先说清楚的,这样你就能理解我了。”
酝酿良久,陈兰香恢复了理智,簌簌地哭着问:“你刚才为什么要买那些不值钱的铜钱?”
吴明学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因为我准备转型做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