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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译文 坎坷记愁

人生的坎坷都是从何而来呢?往往都是自己作孽的缘故。

我却并非如此:我重感情,千金一诺,豪爽直率,放荡不羁,正是这样的性格连累了我。我的父亲稼夫公,为人慷慨,有豪侠之风,急人所难、成人之美,帮人家送女出嫁、抚育儿子,此类事情数不胜数,这一生挥金如土,都在为他人忙碌,不怎么顾得上家里,所以我夫妻俩在家居住,偶尔有什么需用,就不免要去典当质押,换些现钱来用。开始还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之后就渐渐左支右绌,应付不来了。谚语有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于是先招致了小人的非议,渐渐又引来了家庭里其他人的讥讽。“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想来真是千古至理名言啊!我虽然是家中长子,但在族中排行第三,于是上下人等,都称芸为“三娘”,后来忽然转叫她“三太太”。开始这么称呼,只是开开玩笑,后来渐渐成了习惯,甚至无论尊卑长幼,都称呼她为“三太太”,这莫非就是家庭变动的先兆?

乾隆五十年,我随侍父亲到海宁官舍。在写给我的家书里,芸还附寄了小信函。父亲说:“儿媳妇既然通晓笔墨,以后你母亲的家书,就让她代笔吧。”后来,家里偶然有些闲言碎语,母亲就怀疑是芸在代写的时候不能正确地阐释事实,就不让她代写了。父亲不知,看了家信,发现不是芸的笔迹,就来问我:“你媳妇儿生病了吗?”我立刻写了书札去问,也没有应答。时间一长,父亲就生气了,说:“看来是你媳妇儿不屑于代写家书吧!”等我回到家,知道了中间的委屈,便想去代芸去找父亲解释清楚,芸急忙拦住我,说:“宁可被公公责备,不能因为这事儿让我在婆婆那里失去欢心。”到最后,她也没有给自己辩白过。

乾隆五十五年春,我又随侍我父亲去邗江做幕僚。父亲有一个叫俞孚亭的同事,带着家眷一起上任。我父亲对俞孚亭道:“我一生在外奔波劳苦,常在客途之中,想寻觅一个在外地也能服侍起居、照顾生活的人,始终不可得。我的儿子如能体察我的心意,应该从家乡找一个人来,这样我也有个人可以说话。”俞孚亭把父亲的话转述给我,我便秘密写信给芸,请她托媒人去物色,于是找到了一个姚家姑娘。芸因为不确定这事儿是否能成,没有立刻禀告母亲。等姚家女子来了,就说是邻家姑娘前来嬉游玩耍的。等父亲命我把姚家女子接到他的衙署里,芸又听了别人的建议,托言说姚家女子是我父亲一向合意的姑娘。我母亲见了,便说:“这姑娘先前说是邻居家来玩耍的,你父亲怎么就娶了她呢?!”因为这事儿,芸开始不被母亲喜欢了。

乾隆五十七年,我在真州工作。父亲在邗江生了病,我前往探望,结果也病了。我弟弟启堂,当时也正随侍在父亲身边。芸在家书里说:“启堂弟弟曾经跟邻居家的妇人借了钱,请我做中间担保人;现在邻家妇人来要钱了,催得很急。”我去问启堂,启堂觉得嫂子实在多管闲事。我在信的后面回道:“我们父子都生病了,暂时没有钱还账;等启堂弟弟回家的时候,让他自行打算吧。”不久,我父子二人病都好了,我继续回真州工作。我离开后,芸写了回信来,被我父亲收到了。我父亲拆看了信件,见芸述说启堂弟弟和邻里的事儿,还说:“你母亲认为,老人身体不好生病都是因为姚家姑娘引起的;等公公病稍微痊愈一些后,应当悄悄嘱咐姚女,让她假托思乡情切,我会让她的父母到扬州来接她回去。这也是咱们卸去重担的计策啊。”我父亲读了这封信非常生气,就去问启堂邻里借钱的事,启堂否认了这件事。父亲于是写信斥责我说:“你媳妇儿背着丈夫跟邻居借债,还进谗言诽谤小叔,而且还称呼自己的婆婆‘你母亲’,说公公是‘老人’,简直悖逆荒谬!我已经派专人拿了我的信回苏州斥责并且赶她出门。你如果有点孝心的话,也应该知道自己的错在哪里。”

我收到这封信,如同晴天霹雳,立刻写信肃然认错,又赶紧找了一匹坐骑赶回家,害怕芸受到打击想不开会寻短见。到了家里,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家人已经拿了父亲的逐书来了,历数了一遍芸的罪过,言语非常坚决,不留情面。芸哭着说:“我虽然不该胡言乱语,可是父亲也应该原谅我是一个无知的妇人啊。”过了几天,父亲又有手谕到家说:“我也不愿意太过分。你带着你媳妇到别的地方住吧,别让我看见,免得我生气。”我想让芸寄居在娘家,但芸因为母亲已经去世,弟弟远游,不愿依附族人。幸好我朋友鲁半舫听说了这件事儿,很是同情我们,就让我夫妇去住他们家的萧爽楼。

又过了两年,我父亲渐渐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恰好我从岭南回来,父亲亲自去了萧爽楼,对芸说:“之前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也怪不得你们,你们为何不回家来住呢?”我夫妇听了大感欣慰,于是又回到旧宅去住,也算是骨肉团圆。可是哪里料到,还有憨园这等孽障之事呢!

芸一直有血疾,也是因为她弟弟克昌一直出门远游却不回来,她的母亲金氏思子心切,悲伤过度,最后去世。家中多变,又悲伤过度,让她患了这个病。自从认识了憨园,她倒有一年多没有生病。我还庆幸芸得了良药,病可能好了,恰好这时,憨园被有权势的豪门夺去了:那家以千金为聘礼,还承诺赡养她的母亲温冷香。简直是唐代番将沙吒利,恃势劫占韩翊美姬柳氏这一故事的再现啊!我得知此事,没敢跟芸说。等到芸去探望憨园才知道。芸一回到家,便呜咽哭泣,对我说:“开始没想到憨园竟然如此薄情!”我说:“是你太痴情了,在妓院里长大的人哪里会有情呢?何况锦衣玉食的女子,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的生活。与其事后后悔,不如开始就不成。”再三抚慰芸,但是芸终究还是觉得自己受了愚弄,导致血疾发作,缠绵床榻之间,形容憔悴不堪,药物无效。这个病时发时停,闹得她形销骨立。不到几年,债务日益增多,各种闲言碎语都出来了。我父母又因为她居然去跟妓女私下结盟订约,对芸越发厌恶。我在中间拼命调停。人生走到这个地步,压力之大,真不是凡人能承受得了的。

芸生了个女儿叫青君,那年十四岁,非常知书达理,而且很贤能,每有质押典当簪钗衣服的事都是她来做,家里幸亏有她辛劳维持。芸生的儿子叫逢森,那年十二岁,跟着老师读书。我很多年都没有担任塾师或幕僚的机会,只好在家门边设个书画铺,三天的收入,还抵不上一天的开销,辛苦劳作,焦虑劳碌,穷困潦倒,困苦不堪。寒冷的冬天,我们没有保暖的衣物,只好硬挺着过冬,青君衣服单薄,冻得双腿都在发抖,还坚持说“不冷”。因为家里贫寒,芸坚决不再请医问药了。有一次她刚能起床,恰好我朋友周春煦给福郡王做幕僚回来,正要请人绣一部《心经》,芸想着绣经书一则可以消灾降福;二则收入不错,可以补贴家用,就接了这个绣活。可是周春煦行程匆忙,不能待太久,芸为了赶时间,十天内就绣完了。她身子本来就柔弱,又骤然如此辛劳,于是加了腰酸头晕的症候。谁知道薄命的人,哪怕绣了经书,佛祖也不肯大发慈悲!

绣经之后,芸的病情加重了,已经不能自理,时不时要水要汤,家里上上下下都开始厌烦她。有一个山西人,在我的画摊左边租房,以放高利贷为生,偶尔也请我帮他作画,因此我们相识。一个朋友向他借了五十两银子,请我当担保人,我因为友情难却就答应了。谁知道朋友竟然拿着钱跑了,山西人找不到他,就时不时地来找我这个担保人。开始我用笔墨来抵债,但后期慢慢没有了东西可以偿还。年底我父亲回家过年,山西人又来催债,在门口大声喊叫。父亲听到了,骂我说:“我们这种书香人家怎么会欠这种小人的债务!”我正在解释,正好芸自幼的好友锡山华氏听说她病了,就派人来探病。父亲以为是憨园派来的,更加愤怒说:“你媳妇不守闺训,跟娼妓结拜姐妹;你不思进取,跟小人往来。我想把你们打死,但又于心不忍。给你们三天时间,你们自己想法子出去住吧,不然,我就去官府告你们忤逆不孝!”

芸听说了以后哭着说:“公婆如此生气,都是我的罪过。我要是死了,郎君安然无恙,郎君必然不忍心;我要是活着,就要和郎君分离,郎君必然不舍得。你悄悄地叫华家的人来,我勉强起身,问一问吧。”于是让青君扶着自己到了房外,唤华氏派来的家人问:“是你家主母特意让你来的吗?还是顺道过来的?”来人道:“我家主母听说夫人卧病在床,本想亲自赶来探望,只是因为从没有登过夫人的家门,不敢造次。临行前主母嘱咐我:倘若夫人不嫌我们乡下地方简陋,不妨就到乡下来调养,也算是践行了幼时灯下的话。”原来芸与华氏当年一起灯下刺绣的时候,曾有过“疾病相扶”的誓言。芸于是嘱咐来使道:“麻烦请你快点回去,禀告你家主母,让她两日后,悄悄地派一个小船过来。”

来人走了以后,芸跟我说:“华家姐姐和我就像亲生姐妹,郎君如果也愿意去她家,就和我一起吧。但是带着儿女一起去恐怕不太方便,留下来拖累双亲又感觉不好,我必须得两天内把他们安顿好了。”当时我有个表兄叫王荩臣,他的儿子名叫韫石,愿意娶青君为妻。芸说:“听说这位王郎,性格懦弱无能,不过是守成之人,而王家又没什么家业可守。还好是个诗礼之家,而且王郎又是独生子,许给他家也可以。”我于是对王荩臣说:“我父亲是你的舅舅,你想让青君当儿媳妇,他应该不会不允许。但是现在看来,想等青君长大了再嫁过去是不太可能了。我们夫妻俩去锡山后,您就跟我父母说,先让青君给你家做童养媳,怎么样?”荩臣很高兴地说:“就按你的意思办吧。”至于我儿子逢森,就托付给了朋友夏揖山,推荐到别的地方学做生意去了。

子女和家里的事儿都安顿妥当后,华家来接我们的船也到了。那日是嘉庆五年,腊月二十五日。芸说:“我们带着行李出门,不但邻居看到了会嘲笑我们,而且那个山西人的高利贷也没着落,怕他也不会放我们走。必须明天早上五更天,悄悄离去才好。”我说:“你在病中,身体能受得住早晨的寒冷吗?”芸道:“死生有命,现在也考虑不了这些了。”我悄悄地禀过父亲,他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当天晚上,我们先把大部分行李挑到华家的船里,回家让儿子逢森先睡下了。女儿青君在她母亲身边哭泣,芸嘱咐她说:“母亲命苦,而且痴情,所以才有这样颠沛流离的命运。幸而你父亲待我很好,我这一去,没什么好担心的。两三年内,我们必当筹谋再使骨肉重圆。你嫁到王家去,一定要谨守妇道,不要和我一样。你的公婆都以能娶到你为幸事,必然会好好待你。我留下的箱笼什物,尽数托付给你,就带去婆家吧。你弟弟年幼,所以没敢让他知道这些事情,临行时,只跟他说我要去看医生,哄他说过几天就回来了。等我们上船走远了,你再告诉弟弟这些事情,再禀告给你祖父听就是了。”

旁边的老仆妇,就是前卷中所提到的,我们曾租赁他们家来避暑的那位,因为愿意送我们到锡山乡下,所以当时陪侍在旁边,听了芸这番话,不住地擦眼泪。快到五更天的时候,我们温了粥,一起喝。芸强颜欢笑说:“当年因为一碗粥而聚在一起,如今又喝这一碗粥而离散。如果要写传奇小说,可以起名叫《吃粥记》啦。”儿子逢森听到了声音,也起来问:“母亲要去哪里啊?”芸说:“娘要出门求医。”逢森道:“那怎么起这么早?”芸道:“因为路远。你与你姐姐,在家里一定要听话,相安无事,不要让你们的祖母嫌弃。我与你父亲一起去,几天后便回来了。”鸡鸣三声后,芸含着眼泪,扶着老仆妇,开了后门要走的时候,逢森忽然大哭不止:“噫,我母亲不会再回来了!”青君害怕被人听到,急忙捂住他的嘴安慰他。当时,我们两个人肝肠寸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说“不要哭”。青君关上门之后,芸走出巷口十来步,就已经疲惫不堪走不动了,于是我让老仆妇提着灯,我背着她走。快走到船上的时候,好几次都被巡逻的人盘问,幸好老仆妇说芸是她的女儿,我是她的女婿,并且船夫(都是华氏的工人)听到声音也来接应,于是相互搀扶着走到船上。解开缆绳后,芸才开始放声大哭。这一次远行,芸和孩子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华氏的那位先生,名字叫大成,住在无锡的东山一带。他的房子面对着山,以种地为生。华大成为人极为朴实,他妻子夏氏,便是芸的盟姐。当日大约下午一时,我们才到了华家,华夫人已经在门口等待了。她领着两个女儿走到船边,和芸相见,很是欢喜,便扶着芸上了岸,非常热情地招待我们。四周的邻居孩子听说来了客人,热热闹闹地涌进房内,围着芸看,有的人问她各种事情,有的人怜惜她,交头接耳,满屋的声音,非常热闹。芸对华夫人说:“今日到了这个地方,真像是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渔夫进了桃花源啊。”华夫人道:“妹妹不要笑话,这是乡下人少见多怪没有见过世面。”从此相安无事,平静度日。

到了元宵节,虽然只过了二十天,芸慢慢地就能下床走路了。当天晚上,我们在打麦场中看龙灯。我看芸的神情态度,渐渐有复原的意思,我的心里开始安定下来,便悄悄和芸商量说:“我住在这里,并不是长久之计;想要去其他地方,又没有路费。怎么办呢?”芸说:“我也想了很久了。郎君的姐夫范惠来,现在在靖江盐公堂当会计。十年前,他曾经向郎君借了十两银子,当时咱们没有这么多钱,还是我典当了钗子凑的数,郎君还记得吗?”我说:“早就忘啦。”芸说:“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郎君何不去一趟?”于是我就按她说的办了。

当时天气颇为暖和,我穿着一件绒袍和哔叽短褂,还是觉得稍微有些热。那是嘉庆六年正月十六,我出门去,当夜投宿在锡山的一家客店里,租了被子睡觉。第二天早晨起来,坐上去江阴的航船,一路逆风,还遇到了微微小雨。晚上到了江阴渡口,就不热了,春天寒气入骨。我去买了些酒来御寒,花光了盘缠,踌躇了一晚上,寻思要脱了衬衣,当了钱去坐渡船。

正月十九日,北风更加猛烈,雪下得也很大,眼看行途艰难,我不由得惨然落泪,暗地里计算酒店和坐船的费用,也不敢再喝酒了。正在心寒腿颤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穿着草鞋、戴着毡帽、背着黄包袱的老翁走进了店里,他盯着我看,似乎认识我。我问:“您莫非是泰州曹老先生吗?”老翁答道:“正是。如果不是您,我早都死掉被填进沟壑啦!如今我家小女安然无恙,时不时念叨您的大恩大德。没想到今天能够相逢,您怎么停留在这地方啊?”当初我在泰州当幕僚的时候,有位姓曹的,家庭微贱,却有个女儿长得颇有姿色,已经许配了人家。有个有势力的人看上了他的女儿,就向他放高利贷,等他还不出钱的时候,逼他拿女儿抵债,闹到公堂上来。我从中调解,最终还是把这姑娘许给了原先许配的人家。后来,曹老翁就进了衙门,补了隶卒。他曾当面对我磕头感恩,所以我认识他。

我把自己投亲靠友却遇到大雪滞留此地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说:“明日如果天晴,我便顺道来送您。”曹老翁又出钱买了酒,招待得极为周到。正月二十日,刚刚敲过晨钟,就听到江口渡船的喊声。我惊醒起床,便去唤曹老先生一起渡江。曹老翁说:“别着急,咱们吃饱饭再上船。”他帮我付了房费和饭钱,又拉着我出门吃早饭。我因为连日在这里滞留着急赶船,根本没有心情吃饭,只勉强吃了两个麻饼。等上了船,江风迅猛,我不由得四肢发抖。但是船却迟迟不走。曹老翁说:“听说是江阴有人在靖江上了吊,那人的妻子雇了这条船赶过去,所以,非得等到雇船的女子来了,船才能走。”我只好饿着肚子,忍着寒冷继续等。到了中午,这船才开始解了缆绳。到了靖江,已经是傍晚了。

曹老翁说:“靖江有两处盐业公署,您所去的是城内的还是城外的?”我踉踉跄跄,跟着曹老翁,边走边说:“实在不知道是城内的还是城外的呀。”曹老先生道:“这样的话,咱们就先住下,明天再去一一探访吧。”我俩进了旅店,发现我的鞋袜已经被淤泥浸湿透了。就跟店家要了火来烘烤,随便吃了些东西,非常疲累,就睡觉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烘烤的袜子都被烧了半截。曹老先生又帮我付了房钱饭钱。我们一起到城中寻访,我姐夫范惠来还没起床,听说我到了就赶紧披着衣服出来,见了我非常惊讶:“小舅子怎么这么狼狈?”我说:“你先别问,有银子的话先给我二两,我先给送我来的人。”惠来给了我两个银圆,我拿给曹老翁,他死活不要,最后实在没法,拿了一个银圆走了。我告诉范惠来自己遭遇的一切,并跟他说明了来意。范惠来道:“小舅子是我的至亲,就算没有之前的恩惠,我也会竭尽全力帮你。只是近来航海盐船刚刚被偷了,正在盘账的紧张时节,不能挪移经费馈赠给你。我最多只能给你二十块银圆,来偿还旧时欠你的,怎么样?”我本来也没指望得到更多的,就答应了。

我在范惠来处住了两天,天气已经放晴回暖,我便计划回去了。正月二十五日,仍回到锡山华宅。芸见我回来就问:“郎君遇到大雪了吗?”我把自己经历的苦楚一一告诉了她。芸神色惨然道:“下雪的时候,妾身以为郎君已经抵达靖江,居然还逗留在江口呢……幸好遇到了曹老先生,也算是绝处逢生了,可谓吉人天相。”过了几天,我们收到青君的信,知道儿子逢森已经被朋友夏揖山引荐,到店里去学生意了;王荩臣也已经跟我父亲请示过,择了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过门去。到此我和芸的一对儿女之事,大致算是了结了。只是骨肉分离,到了这样的地步,终究让人觉得悲惨伤痛。

到了二月初,天气回暖,春风和畅,我靠着靖江之行得来的钱,简单购置了行装,去邗江盐署,拜访故交胡肯堂。有贡局的各位司事,邀请我到衙署,负责笔墨文书的工作,我的身心这才算略微安稳了。到第二年嘉庆七年八月间,我接到芸的书信说:“我的身体算是痊愈了,但是寄居在非亲非友的人家家里,吃别人的住别人的,觉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想来邗江,也看一看平山的风景。”我于是在邗江先春门外租了一处临河的两间屋子,就回到锡山华宅,接了芸过来。华夫人赠给我们一个小奴仆阿双,帮着我们做做饭,并约定:如果他年有条件要做邻居。

我们两人在邗江安顿好,已是十月光景了。平山秋色凄迷寒冷,只好计划来年再去春游。本来我满心希望接来了芸,可以慢慢调整心神,再图谋和儿女们骨肉重聚。不料芸还没住满一个月,贡局的司事十个人忽然要裁员五人,我本来就是朋友介绍的,所以也在被裁的人之中。芸开始还千方百计为我筹谋,强颜欢笑地安慰我,始终没有抱怨过我一句。到了第二年嘉庆八年的仲春,芸的血疾再次发作。我打算再到靖江,去求范惠来帮忙,芸说:“求亲戚不如求朋友。”我说:“这话虽说得是,朋友们也确实很关心我们,但现在朋友们大多也闲居着没收入,自顾不暇呢。”芸道:“幸而天气已经暖和了,出门应该不必担心被雪困住了。希望郎君你快去快回,不要牵挂我这个病人。郎君若是身体略有不好,我的罪过就更严重了。”那时家里已经连日常开支都难以为继了。我对芸说我雇了骡子出门,好让她安心,实际上我是拿着饼,徒步出发,一边吃一边走。

我朝着东南方向走,两次渡过叉河,走了大约八九十里,放眼四望,周围并没有村落。到了大概一更天的时候,只见周围黄沙漠漠,明星闪闪。终于走到一个土地庙,庙高约五尺,周围矮墙环绕,种着两棵柏树。我于是向土地神叩首祈祷说:“苏州沈某人,前去投靠亲戚,走到这里迷路了。想借神祠住一晚上,希望神灵怜悯护佑。”于是把土地祠的小石香炉搬到一旁,身子探进土地祠里头:只容得下身体的一半儿。我把风帽反戴着盖住脸,把半边身子塞到祠堂里,膝盖露在外头。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只听到微风萧萧。那时候双脚疲累、精神倦怠,就此昏然睡去了。

等第二天醒过来,发现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了,忽而听见矮墙外有脚步声和说话声。我急忙出去探视,原来是当地乡民赶集经过这里。我向他们问路,他们告诉我:“往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走十里有一个土墩,走过八个土墩,就是靖江,这一路都是康庄大道。”我于是转身,把香炉移回原位,给土地神叩首道谢,然后上路。过了泰兴,开始有小车可以顺路捎着我。到了大概下午四点,才算到了靖江。我就到范惠来府上去投了名刺。过了很久,看门人才回说:“范爷因为公事,往常州出差去了。”我观察了一下他的辞色,似乎是有推托之意。我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看门人说不知道。我说:“哪怕要一年回来,我也等。”看门人领会了我的意思,悄悄地问我:“您和范爷,是嫡亲的姐夫舅子关系吗?”我说:“如果不是嫡亲关系,我就犯不着坚持等了!”看门人道:“那您姑且等着。”三天之后,看门人告诉我:“范惠来回靖江了。”我去拜见,最后范惠来挪借了我二十五两银子。

我雇了骡子,急速返回邗江,芸在家里容色惨变,一直哭个不停,见我回来了,急忙说:“郎君知道吗?昨天中午,阿双卷了东西逃走了!我央请了人去找,如今还是找不到。丢了东西是小事,这孩子是他母亲临行再三交托给我的。今日他逃回家去,中间隔着江呢,已经很让人担心了;如果他真逃回了家,父母把他藏起来,又来跟我们讹诈说丢了孩儿要赔钱,我们可怎么办呢?而且如此我还有什么颜面,见我的盟姐呢?”我说:“先不要着急,你想得太多了。藏起孩子来再图谋讹诈这种事,都是用来讹诈那些有钱的人。我们夫妻俩就两个肩膀一张嘴,没什么油水好榨。况且我们带阿双回家来半年,给衣服,分食物,从来没有半点训斥责骂,邻居们都知道的。这事儿实在是小家奴丧了良心,趁着我们危难的时候,偷偷卷了东西逃走了。华家盟姐赠给了我们一个小偷一样的奴仆,要说也是她没有颜面见你,你怎么反而说自己没颜面见她呢?如今我们应当主动去县衙立案,来杜绝后患。”芸听了我的话,情绪似乎稍微宽释了一些。然而自此开始,她经常梦中呓语,时而叫:“阿双逃走了!”时而叫:“憨园为什么负我?”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起来。

我打算请医生来诊治,芸阻止我说:“我的病,开始是因为弟弟离家、母亲过世,太过悲痛;之后先是被情所感,后来又被忿恼所激动,而我平时又思虑过度,本来满心希望多思多想,做个好媳妇,最终却成了这个样子,以至于头晕眼花、总是出神。这是所谓的病入膏肓,良医也没有办法,就不要再做无益的浪费啦。想着我和郎君夫唱妇随二十三年,承蒙郎君错爱,凡事百般体谅,不因为我顽劣而放弃我,能得到一个知己当自己的夫婿,妾身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如果可以穿着布衣取暖、吃着粗茶淡饭饱腹,一家人和谐有爱,游览于泉石之间,像当年在沧浪亭、萧爽楼那样的处境,真就成了烟火神仙呀。但是到达神仙的境界,要修炼好几世才能修到。我们算什么人呢,就敢盼望当神仙?强求过那样的生活,以致触犯了造物者的忌讳,才被感情所困扰。总而言之,都是郎君你太多情,而妾身又薄命罢了!”她呜咽着又说:“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如今我们就要半道分离,不能白头到老,不能做你的妻子为你操持家务,不能亲眼看到逢森娶媳妇,我这心里,终究不能释怀。”说完,泪珠流落,犹如豆粒。

我勉强忍着悲痛安慰她说:“你病了八年,有好几次都感觉奄奄一息,如今怎么忽然说出这些让人难过的话呢?”芸说:“连日来,我梦见父母派船来接我,闭上眼睛,就觉得身体飘然上下,仿佛走在云雾中一样。大概是灵魂已经离开身体,只是躯壳还留在这里吧?”我道:“这是你魂不守舍。服用些补药,静下心来调养身体,自然就能够安然痊愈。”芸又唏嘘不已,哭着说:“我但凡有一线生机,断然不敢拿这些话来惊扰你。如今是黄泉路已近了,如果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郎君之所以不得父母的欢心,如此流离颠沛,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死了,公婆的心自然可以挽回,郎君也可以免了牵挂。堂上公婆也年龄不小了,妾身死了,郎君应当早点回家去。如果没能力带妾身的骸骨回家,就不妨暂时停棺在这里,等郎君将来有能力了再说。如果郎君另外续弦,也请选一个德容兼备的女子,来奉养双亲,抚养我的孩子,妾身就死也瞑目了。”话说到此,芸悲痛欲绝,痛苦万分,惨然大哭。

我说:“你如果真的中途舍我而去,我断然没有再续弦的道理,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芸拉着我的手,看上去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来世”二字了。忽然她开始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千呼万唤,她已经不能说话了,悲痛地流下两行眼泪,大汗淋漓。一会儿,她的喘息声渐渐细弱,眼泪也干了。她灵魂缥缈,竟然就从此长逝了!那天是嘉庆八年三月三十日。那时候,我面前只有一盏孤灯,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心都要碎了。这种痛苦绵绵无期,怎么才能到尽头呢!

承蒙我的朋友胡肯堂送给了我十两银子,我再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变卖一空,这才能亲自为芸下葬。呜呼!芸虽然只是一介女流,却具有男子的襟怀、才学与见识。自从嫁到我家后,我每天都为衣食奔波,始终缺钱,芸却能够悉心体察善解人意,并不介意。等我住在家里时,她也只是和我谈论文字。最后疾病连绵,颠沛流离,怀恨辞世,这又是谁害的呢?我对自己的贤妻兼闺中良友的辜负,真是说不完啊。我劝世上的夫妇,固然不可彼此仇恨,也不可以过于情爱深重。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像我和芸这样,就是前车之鉴啊。

到了芸回煞的日子,据说这一天,死者的灵魂必然会随着煞气而来。死者从前居住的屋子,铺设应当一如生前的样子,而且必须把死者生前的旧衣服铺在床上,将其穿过的鞋子放在床下,以待灵魂归来的时候查看。吴地相传,这叫作“收眼光”。还要延请道士来作法,先把灵魂召到床上,而后发送走,这叫作“接眚”。邗江地方的俗例,得在死者的房间里设上酒菜,全家都出房间去,叫作“避眚”。因为这个缘故,还有全家避出去,空着房子结果被偷的事呢。芸娘回煞的日子,房东及其他一起居住的人们,都出门避过了。邻居叮嘱我,让我用心摆好酒菜,就远远躲开。我本来就希望芸的魂魄归来,可以再见一见,所以只是随口答应,不肯避去。我的同乡张禹门劝我说:“触了邪气,自己就会入邪,魂魄这种事,还是应该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千万不要冒险尝试啊。”我说:“我之所以不避开而等芸,就是因为我相信世界上是有魂魄的啊。”张禹门又说:“回魂犯煞,对活着的人没有好处。夫人即便灵魂归来,你们俩也是阴阳有别了,我怕你不但没有见到夫人,反而受了伤害。”

那个时候,我一片痴心,强词夺理说:“死生有命。您如果真的关心我,就陪我一起等,怎么样?”张禹门说:“我可以在门外守着,您如果看见什么异常,喊一声,我就进来。”我于是掌灯进了房间,见房间里的铺设和之前一样,但芸的音容笑貌已经远去,不禁伤心流泪。可又怕泪眼模糊,错失了自己想看的东西,便忍着眼泪,睁大眼睛,坐在床上等着。我抚摸着她生前穿过的衣服,她的香泽还留在上面,难过得柔肠寸断,昏昏然差点睡过去。转念一想,我正等芸的灵魂归来,怎么能睡着了呢?睁开眼四处一看,只见席上一对蜡烛,火焰发青,幽绿荧荧,缩得如豆一样大小,不禁毛骨悚然,浑身发冷发起抖来。于是我搓了搓两手擦了擦额头,缓了缓,仔细观看,只见两支蜡烛,火焰渐渐升起,居然升高到一尺左右,纸裱的棚顶差点被烧到。我正要借着烛光打量四周的时候,烛光忽然又缩小得如前一样了。此时我心跳如舂米,双腿忍不住发抖,想喊守门的张禹门进来看,可是转念一想,芸的魂魄很柔弱,怕被张禹门盛壮的阳气逼走,于是我悄然喊着芸的名字,真诚祈祷,于是房间里重新安静了下来。一会儿,烛光重新明亮,不再腾起落下了。我出门把这些事儿告诉了张禹门,他很敬佩我的胆气,却不知道我不过只是一时痴情罢了。

芸逝世后,我想起林和靖曾经说过“梅妻鹤子”的话,就自号梅逸,意思是妻子已经逸去了。我暂时先将芸安葬在了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那地方俗称郝家宝塔。我买了足够容纳一个棺材的墓地,根据芸的遗言,暂时把棺材寄存在这个地方,只带着她的灵牌回了故乡。我母亲知道了,也为芸悲伤难过;女儿青君、儿子逢森归来,痛哭一番,为他们母亲服孝。我弟弟启堂建议说:“父亲大人的怒气还没全然平息,兄长你最好还是去扬州吧,等父亲大人回乡来,我们再好好劝劝他,等他不生气了,再专门写信给你,你再回家。”我于是拜过母亲,又别过子女,痛哭一场,重新到了扬州,卖画度日。由此也得了机会,常去哭拜芸娘的墓,一个人孤孤单单,极为凄凉。偶然经过我和芸的故居更是触景伤情,难过不已。到了重阳节,别的坟冢上,草树都因入秋而变枯黄了,只有芸的墓还郁郁青青的。守坟的人对我说:“这是好墓穴,所以地气旺盛!”我暗暗祈祷说:“秋风已经紧了,我身上衣服依然单薄。卿如果在天有灵,保佑我找到一份工作,让我能度过残冬,来等候家乡的消息。”

不久,江都的幕僚章驭庵先生,打算回浙江埋葬他的亲属,请我帮着代班三个月,我才有了钱置办过冬的衣物。这个工作做完后,张禹门让我居住在他家。那时张禹门也恰好丢了工作,过年有些艰难,跟我商量,我就把将剩下的二十两银子都借给了他,并且告诉他:“这本来是留着给亡故的拙荆扶灵柩回故乡的费用,等故乡来了消息,我要回乡的时候,你再还我钱好了。”那年我就在张禹门家里过了年。早晚占卜等候,可是故乡还是没消息来。

到了嘉庆九年三月,我忽然接到女儿青君的来信,才知道父亲生了病。我想立刻返回苏州,又害怕触犯了父亲的旧怒。正在观望、犹豫不定的时候,又接到了青君的信,这才知道我父亲已经辞世。真是刺骨痛心,呼天抢地都来不及。我没时间考虑其他,立刻星夜驰归回到苏州。在父亲灵前磕头大哭,哀号流血。呜呼!我父亲一生辛苦,在外四处奔走。生下我这么个不肖儿子,既很少在他老人家膝下承欢,又没有在他生病时在床前侍奉汤药,我这不孝的罪过,如何才能逃避呢!我母亲见我大哭,便问:“你怎么今天才回来啊?”我说:“儿子这次回来,还幸亏了您的孙女青君给我写了信啊。”我母亲看着我的弟弟与弟媳妇,一句话也没说。我为父亲守灵守了七七四十九天,没有一个人跟我谈论家里的事,也没有一个人跟我商量丧事。我自认没有尽到做儿子的本分,故此也没有颜面去询问。

一天,有几个讨债的人忽然登门来纠缠吵闹。我出去对他们说:“欠债不还,固然应该上门催讨索要,但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就趁着丧事来追赶喊叫,未免太过分了。”中间有一个人私下里对我说:“我们都是被人指使着来的。您暂且先避出门去,我们去跟招我们来的人催讨就是了。”我道:“我欠的债我来还,你们快走吧!”于是讨债的人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我于是叫来弟弟启堂,很严肃地对他说:“作为兄长,我虽然不肖,但是从未作恶多端胡作非为。如果说当初曾经过继给伯父应该降级服丧,但也从未得过任何一笔遗产;此次我为父亲奔丧,本来是尽做儿子的孝道,难道是为了跟你争夺遗产吗?大丈夫最重要的是自立,我既然是空着手回来的,如今仍空着手走就是了!”说完,我就返身进入灵堂,大哭起来。接着我走到内室磕头辞别了母亲,又走去告诉青君我的打算,准备就此出走深山,效仿赤松子,去做方外求道之人了。

青君正在劝说我的时候,我的朋友夏南薰(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兄弟,循我的踪迹而来,他们大声劝谏我说:“家里闹到这种情况,固然让人生气,但是你的父亲死了,母亲尚在,妻子过世了,儿子还没自立门户,竟要就此淡然超脱于世外,你怎么能安心啊?”我说:“然而我应该怎么办呢?”淡安说:“就麻烦你委屈一下,暂时住在我家里吧。我听说石琢堂已经写了告假回故乡的信了,为何不等他归来,然后去拜见?他必然可以想出办法帮你筹谋一个位置。”我说:“我在为父亲服丧,还没满一百天;兄弟们有老父母在堂上,我住过去,恐怕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揖山说:“我们兄弟来邀请你,也是父亲的意思。你如果执意觉得这样不方便,我们西邻有一个禅寺,方丈与我交情最好,你就住在在寺里,怎么样?”我答应了。青君说:“祖父留下的房产,价值不下三四千两银子。既然已经决定一分钱遗产都不要了,难道自己的行囊也不拿走了吗?我这就去取了行囊,直接送到禅寺里父亲您的居处好了。”于是我便拿了我的行囊,还得了青君拿来的我父亲所留下的几件图书、砚台和笔筒。

寺里的僧人把我安置在大悲阁。大悲阁面向南面,朝东设着神像;隔出西头一间房,有一扇窗户紧紧对着佛龛,中间是做佛事的人吃斋的地方。我就把床榻放在那里,门口有一尊关羽关圣人提着青龙偃月刀的立像,极为威武。院子里有一株银杏树,有三个人合抱起来那么粗,树荫把整个大悲阁都遮住了,夜静时分,风的声音就像有人在怒吼。

夏揖山经常带着酒水果子来与我对饮,问我:“你一个人独自住在这里,夜深了睡不着的时候,难道不觉得恐怖害怕吗?”我说:“我一生坦诚刚直,胸中没有邪念,问心无愧,有什么可怕的呢?”住了不久,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连宵达旦地下了三十多天。当时我担心银杏树的枝干会断了压到房梁上,把房屋给压倒了。还好神灵默默保佑,最后房屋安然无恙,反而是寺庙外头,墙坍屋倒的,多得不可计算,附近的田禾庄稼都被水淹没了。我则每天与僧人作画,对外头的纷纷扰扰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开始放晴,夏揖山的父亲(号莼芗),要去崇明岛谈一桩生意,就带着我去了。我代他写文书账目,得了二十两银子做报酬。回到苏州的时候,正值我父亲即将安葬。我弟弟启堂命我的儿子逢森来跟我说:“叔叔因为办理丧礼已经没钱了,希望你能拿出一二十两银子。”我打算把二十两银子都给他,夏揖山不答应,帮着负担了其中一半。我于是带着青君先到了墓地。等父亲安葬完了,我仍然返回去住在大悲阁。夏揖山在东海永泰沙有田地,九月末,他带着我去收田租。来去之间,盘桓了两月,回来的时候已是残冬时节。我就搬到了夏揖山家的雪鸿草堂过年。他对我真是如同异姓骨肉啊。

嘉庆十年七月,石琢堂才从都城回了故乡。石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是他的号。他与我是总角之交,从小儿就认识。他是乾隆五十五年的状元,现在是四川重庆的知府。因为白莲教作乱,他征战三年,功劳卓著。这次回来,与我相见,大家都非常高兴,于是重阳节带亲眷回去赴任四川重庆的官职时,就邀请我和他一起去。我立刻去九妹婿陆尚吾家拜别了母亲——因为我先父的故居已经归属了别人了。我母亲嘱咐我说:“你的弟弟不值得依靠,你出去一定要加倍努力,重振咱们家的声誉,全都指望你啦!”儿子逢森送我到半路,忽然落泪不止,我叮嘱他不要再送了,他这才回去。

船出了京口,石琢堂想到有位老朋友叫作王惕夫,在淮扬盐署,于是绕道去和他见面,我也跟着一起去了,又得以去探视了芸的坟墓。我们坐船沿着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古迹。到了湖北荆州,琢堂得到消息,他被升为潼关道员,于是把我和他的儿子石敦夫及家眷等都暂时留在荆州,他自己先轻骑简从,去重庆过年,然后由成都经过栈道,去潼关上任。嘉庆十一年二月,家眷才由水路到樊城上岸,路途漫长,经费短缺,车马沉重,人丁又多,一路上马死轮折,实在非常辛苦。我们抵达潼关刚三个月,石琢堂又被升为山东的廉访使。因为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没什么积蓄,路费不够,所以家眷亲属不能一起走,我们只好暂且借了潼川书院,寓居下来。

十月末,石琢堂才领了朝廷的俸禄,专门派人来接家眷,并且带来了青君的书信,我读了信才惊骇地得知:我的儿子逢森已于四月间去世了。我想起先前逢森送我的时候泪流不止,原来那竟是预示父子就此永别。呜呼!芸仅有这一个儿子,她的香火血脉就此无法再续了!琢堂听了,也为此长叹,赠给了我一个妾,让我重入尘世间的繁华春梦。从今之后,纷纷扰扰,熙熙攘攘,又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梦才能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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