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躺下了,以经躺下,再站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回不到以前了……”
萌得知“真相”后对子都说,若真是个奇女子,真就那么的真;又说像她这样的人,现在全世界也没剩下几个,他就够可以的,偏偏又遇上她。之后萌做了帮手,有时间就去医院,一直坚持到最后……
杨巍来了医院,他对子都说,想象不到人说倒下就倒下,又说他的工作能打开局面,若出了不少力,还眨巴出几滴眼泪来……子都说若做的是职业,守的是职责,不是在为哪个人效力……
亦冰白天事情多,欻空去医院,晚上又要在家照顾雨馨……守在若身边的、白天晚上,除了那个女护工,就是子都的影子……
若要化疗了,那天萌给她剪头发,若坐在凳子上,萌一边给她剪发一边说:“若真是个大美人儿,怎么看着都好看,长头发好看,短头发也好看……”萌把剪下的长发放在一块方巾上,又去修剪她的发型,左瞧瞧右看看……“嗯,这样好看,利利索索、清清亮亮的……”那时子都躲到走廊里偷着抹眼泪。初识时她就这一头秀发,散在肩上,齐在腰间,见着它的人无不油生想象,有借口没借口、生生地转她前面,不睹容颜心不息;他都是把它展铺在床上的,那时它会挥发出十足的女人味……
若当然知道他出去躲什么,她失去了“女人的另一面孔”,这一面孔也将不保,心里又是如何滋味……
萌给若理好头发,洗净擦干,把方巾上的长发包起来,说替她收着,又整理了床铺,坐下来与她说话儿……萌走的时候子都去送她,她告诉他说若的头发是才染过的……
“灵与肉,若,你承载了多少,一面捍卫,一面挣扎;一半冰山,一半火焰……人究竟有几张面孔,你留自己的是一张怎样的脸……”子都慨叹不已……
子都送萌回来的时候,若正坐在病床上照镜子,见他进来就把镜子掩在枕头底下。她面色惨白,脸上长出色斑来,脖颈的皮肤亦显松懈;像久旱不雨的土地,她的肌肤光润不现……
“哥哥,我不要这样的皮肤,不要这样的脸,这不是我呀……”她抱着他痛哭流涕。
“宝贝儿……宝贝儿不难过,谁说宝贝儿不好看啦?宝贝儿是最美的,永远都是最美的,等咱们把病治好了,头发蓄起来,还是一个美美宝贝儿……”他的心撕裂着。他打定主意,坚强起来,给她正能量,不落泪……
“哥哥,我好怕啊,闭上眼睛就掉了黑洞里,各种各样的怪物都出来了……世界丢下我了,没人要我了,哥哥也走了吧……”
“爱宝贝儿,宝贝儿,你傻了,哪儿有爸爸丢下女儿的,哪儿有妹妹不要哥哥的,你可以不要爸爸,哥哥可不能没有妹妹……不是说好的‘在一起,不分开’吗,怎么又任性啦?还要欺负我呀……”
她呜呜地哭……
“哥哥还要我是吗?不离开我是吗……”她可怜地望着他。
“傻宝贝儿啊,来生的不好说,这么乖乖的宝贝儿,今生哥哥是不会放手的……宝贝儿会好起来的,以后白天晚上哥都与你在一起、守着你;什么牛鬼蛇神、魑魅魍魉,不怕,我们统统消灭它们……今天宝贝儿想哭就哭,哥不阻拦,以后不要再哭哦……哥知道,宝贝儿是最最坚强宝贝儿,最最勇敢宝贝儿,哥爱你……”子都抹着若的眼泪,吻着她的额头,忍着泪……
她抱着他尽情地哭,亦或为自己哭,为他哭,为命运哭……
雨馨考试一结束亦冰就带她来了医院,成绩写在脸上,她应该是考的不错。若拉着她的手,舐犊之情,脸上泛现着心怡的笑。久违的笑容,她笑的那么纯、那么真、那么平易……她娘俩顶着额头,磨蹭着、交换着那种母女特有的信息。生命在延续,她(雨馨)是她的希望、她的未来、她的妙春;她的光艳在她(雨馨)身上绽放着……
子都抢拍了那一幕。
“啊!妈妈……”雨馨哭起来;可怜的孩子,亦或她已经意识到她的妈妈将要丢下她……
住院伊始,若的一些朋友、同事先后来医院探视她,没过几天来这儿的人就稀了了。若的双方父母也来过,他们尚需有人照料,来去不便,看过了也就不再来了,守在家里打听消息。此后围绕在若身边的就是这两个家庭里的三个人了,他们的作息时间都以她为中心做着调整,包括若自己在内,都在迎接挑战,摸索着、适应着新的生活……
那天傍晚子都从外面回来,走到病房门口,见若正与那个夜班护士说话,若躺在床上,护士坐在床边,就听护士说:“姐姐,天天陪你的那个人是谁呀?我看他总哄着你,还那么细心,对你真有耐心烦……”“我哥呀,那个常来的大姐是我嫂子……”“哦,你哥呀,我说对你那么好呢,我也想有那么个哥……”“唉!能不好吗,他就这么一个妹妹……”那个护工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说“那是你的什么人,你对她那么好”,他说“是我妹妹”。
子都推开门,她们中止了谈话。护士拿出体温计看了看,说温度降点了,又嘱咐了他们几句出门去了。
那时若不时地发烧,体痛,病症已经明显地显现出来了。那天她看上去好点。子都扶着她坐起来,自己坐到凳子上。他握着她的手,询问她的病况,与她聊天,她又续上了刚才护士的话题……
“刚才那个护士一定看出了我俩的关系……唉!一生走到这儿不知是对是错;不知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她像一个做错了题的小学生,眼睛盯着黑板,期待着老师解答……
“呵呵……宝贝儿啊,看来我们又要回到那个从亚当夏娃开始、上下五千年、有人就得谈、直至人类灭绝也说不清、道不白、谈不拢、永远各持己见、并非全由理性解释的话题上来了。”子都像背诵课文似的一板一眼、一口气说出这些话。
“哎呀,看你说的这一大通儿,一点有用的都没有,倒是把自己憋着了……来,喝口水,缓缓气儿。”她把桌上的水杯递给他,咯咯地笑。
对于别人怎样看他俩,子都没当是多大负担,若却是背了包袱。亦或男女有别、她又易于“被染化”吧,与他一起她就轻快些,仿佛那包东西卸了他身上;待一离眼儿,她又会莫名地捡起来,仿佛不带它身上心里不踏实……他知道她一生都不可能卸下它来,一直都在为她减负;这个时候,他不想让她还被那个包袱挟持着……
“好吧宝贝儿,那我就说几句有用的你听好了。”子都喝了水,清了清嗓子,端正坐姿,那架势就跟个领导讲话似的……
“人们在贝隆夫人身上看到了福祉,在叶卡捷琳娜身上看到了疆土,在王嫱身上看到了和平……我们这儿有什么呢?亦或有人说“琐琐,全无担当”,甚至于说‘狗血’;宁愿把唐明皇和杨贵妃说成是纯美的爱情故事,也不向这厢丢一盎司恻忍……差在哪儿?差就差在我们没于凡尘之中、没地位,否则岂不是登大雅之美脍……人云瑕不掩瑜,别错怪自己,人家说的是大块头的玉;莫怪人家见瑕不见玉,我们的这块,瑕小玉更小;如此,除非你守着‘贞洁’、放弃爱,否则,这样那样,终究是‘违城十里,蟪蛄之声,犹尚在耳’……记得那首《Don'tCry For Me Argentina》吗?‘I love you and hope you love me……’‘我对你(们)好,亦希望得到回报。’朴素的、直白的、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听着未必入耳,但这却是道出了可持续之爱之所系——我们所要的在他们(若、亦冰)回报不了,他们亦属无辜;然而,瑕在大,毕竟我们还是把责任摆在了爱的前头,这也是事实,不必太过自责……好了宝贝儿,不说这些啦,听着也怪累的。眼下的,邻家的饺子再好吃也下不到咱家锅里。寻常人家,我们还是要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呵呵……你呀,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还竟挑那些个大个的说,我就说了那么一嘴,又挨你像个爸爸似的教训一通……这辈子算是掉你手里了,下辈子说什么也别再碰上你……”
“呵呵,Dear Baby,‘正言若反’,说下辈子还的,是这辈子要赖账的;说下辈子不想碰上的,定是这辈子要粘上的……”他呵呵地笑。
“厚脸皮,臭美吧你……”她一幅羞涩的样子,把脸扭了一边去。
“好了,宝贝儿,不闹了,与你说点正经的……”他握着她的手,“宝贝儿啊,坐了这长时间累不累啊?”
“还好;什么事情,你说。”
子都就说他一直想写点东西,在这之前曾尝试过,总没找着题材,说那天豁然开朗,他俩踩出一路的故事他还外处去找,真是傻到家了,说要那些个作家占了先,准没他写的份儿……“我俩在事业上一直没合作过,就从写这个故事开始吧。”邀她和他一起写故事,说他对自己的文笔未必有信心,但对他们的故事有信心,因为他们的故事是真实的、感人的、珍稀……其实在这之前,子都向医生详细了解了若的病情,医生说若没有多少时间了,还说余下的日子会很煎熬……“怎么办?怎么办……”他如坐针毡、如芒在背,“救不了她,替不了她啊……”他乞求上苍发慈悲,让她在余下的日子里少受点罪;然而,他真就坐以待毙、伸不上手吗?他挖空心思,想到了写故事……“亦或有件事情吸引她,分散她的注意力,她的痛苦会减少一点吧?减一点是一点,帮她一点,一丁一点也好啊……”亦或不是现在,以后他也要写这个故事,因为故事在,她就在,他们的爱就在……不过不是以后,现在做这件事情尤显必要、迫切——他希望她在有生之年看到属于她自己的故事,亦或或多或少,在她是个安慰……
“太好啦!哥哥,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能力,相信你一定能写好,什么时候动笔啊……哼!看你把我写成什么样子……不过你也别累着自己,爬格子码字,那可是苦差事儿……”她一时忘了病痛,目光里闪着希望……
“好宝贝儿,你可别再惯着我了,一直被你惯着,现在我都不能自理啦,出门跟个傻子似的……还有,你也先别得意,闲不着你,说好一起合作的……”
“哎呀,不是你写吗?怎么又成合作啦?耍赖,我不干……嗯,说合作也行,你写我看,别的我可不管哦……”
“好,好……爱宝贝儿,听你的,我写你看。不过名字由你来起总可以吧,因为你有这个天赋啊;上次那个《绿美人》若不是你打出来的‘美人’广告,恐怕不会有人瞅上一眼呢……嗯,就这样定下了,名子你先想着,希望有这样的效应,‘未成曲调先有情’,望名心非非,入文飞毛腿……”
“呵呵……飞毛腿都上来啦,什么意思啊?”
“嗨!真是个傻贝儿,就是急着看呗。”
“呵呵……挺好玩的。不过你的要求是不是高了点?我有点难为情……哼!不管做什么,总得让我沾上点,就怕人家闲着……你觉得我行?”她先是小女人、卖着乖,随后又是一幅姿态……
“不是说了吗,你有这个天赋,我相信我的宝贝儿女儿……”
“嗯,那好吧,我试试……不过我得先看看你是怎样写我的,把我写丑了就不理你……”一如往昔,她又“娇蛮”起来……“十四年啊,有多少故事要写啊……诶?哥哥,从哪儿写起呀……”她看着他,想入非非……
“‘从哪儿写起呀’,呵呵,当然是从你说分手的时候写起呀……”他有意逗她……
“啊……再说,再说我打你……”
从此子都就开始写起他们的故事。家里、单位、医院、车上、路上……走着、站着、坐着、躺着……不辨昼夜,有空就想,歘空就写,在手机上蘸着泪写……她没给他留多少时间。待故事写完,他的眼睛彻底花掉了……
一鸣放暑假回来,第二天上午来医院看阿姨,那时子都刚从单位赶过来。一鸣手里拎着个装着化妆品的小纸袋,不过这种东西现在已经不再适宜这位美美阿姨了,可这又怎能怪孩子呢?亦或他并不了解这种疾病,当见着这位阿姨时才觉得礼物不妥吧。他瞅着爸爸,爸爸没言语;他又四处撒摸着,可这又不是躲猫猫,带回去大家都会尴尬……毕竟是个读研的孩子,他立时来了个脑筋急转弯,他说:“阿姨,我以为雨馨在这儿呢,听说她中考成绩蛮不错,祝贺她,这是送她的小礼物,您收下……”若说“孩子长大了,谢谢孩子”……她心里能不清楚吗,分明是送她的,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雨馨?她落下眼泪来……一鸣这几年在外读书,国内国外的,每次放假回来都是若张罗着两家人一起吃几顿饭,当然,在一起最多的还是她和雨馨、子都和一鸣他们四个;亦或她的眼泪里也还含了这些成分吧,她再也回不到那张桌子上去了……
一鸣知道爸爸和阿姨要好,他没埋怨过爸爸,也没觉得这位阿姨哪儿不好,就是觉得妈妈怪可怜的;他总对爸爸说,“对妈妈好一点”……亦或这个时候他觉得要可怜的不是妈妈,而是这位阿姨吧;亦或还有爸爸……一鸣是学设计的,雨馨也喜欢画画,他们有来往。雨馨外向,一鸣内向。在一鸣眼里她是个天真好动的妹妹;在雨馨眼里他是个诚实的、憨厚的大哥哥。雨馨房里挂着的、画着她的那幅写生,就是一鸣送的……
到了八月底,一鸣要回去上学了,那时萌的母亲因冠心病住进了医院。一鸣走的当天,萌带着他先去看了姥姥,又来看若……一鸣扶着若坐了床边,萌给她们拍了合影,若坚强地笑着……待到一鸣回来是一年后的事情了,亦或她们都意识到这将是最后的诀别吧……子都送萌和一鸣去停车场,爷俩搂抱在一起……一鸣的这个假期,他们一家三口没坐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这也是唯一的一次,他没和萌一起去机场送孩子……
子都送走萌和一鸣回来,若要他坐到病床上来,她拉着他的手说,原来他说留给雨馨上大学用的那部分钱(第四章),她投了股市,倒腾了几次,熔断那年又买了贵州茅台,挣了些钱,前几天她全部清仓了,连本带利有二百八十万;说一鸣有女朋友了,以后又要在南方工作,用钱的地方多,那边的房子又贵,要他拿回去留一鸣用……子都哽咽着,半天重复着一句话,“宝贝儿啊,要我说你什么好,说你什么好啊”。待他平静下来对若说,一鸣再一年就毕业了,他有能力自立;又说本来就是留雨馨的,他们欠雨馨和亦冰的太多,留给她(们),还她(们)的情……若叹了口气说,“早有这些多钱该多好啊……”子都就劝她说大家走到今天不易,他俩亦应知足……
雨馨开学了,她平日里课程紧,都是双休日亦冰带她来看妈妈的。若嘱咐她好好学习,别耽误功课;又说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每当雨馨离开时,她们母女二人都是拉着手,脸上挂着连珠的眼泪,难舍难弃,依依不离;那场景悲悲切切、哀婉凄怜,催人泪下……
自从子都说写故事那天开始,每天都视若的身体情况读一点给她听,有时他们会放下故事,一起回忆那些开心的往事。他还从家里拿来相册,找过去的照片给她看……这些做法有些效果,她时常会被那些往事牵动着,逐渐习以为“心事儿”。病魔缠身,能带给她一点愉悦的,就是对那些美好往事的钩沉了,那儿有她的向往、有她的青春,有她想照见的自己的影子。他们一起向疾病、向恐惧、向她的那些个担心、挂念抢空间、争朝夕,求一隅之安、一时之快……
九月中旬,那时子都的故事已经写到第六章了。那天他给若读了一段故事之后,她说有个问题要问他……
“哥哥,我听了你近三个月的故事,有个问题老想问你;故事里多是说你在想,写我想的地方很少,为什么对我那么‘扣’啊?”
“呵呵,乖宝贝儿,还真给你看出破绽来。缺憾,没办法,我实在没那个想象力啊。你想啊,我俩一起时都是你为我想、我为你想,倒是忽略了对方怎样想我,习惯养成了,就是现在你问我你在想我什么,我也是猜不到、扯不着个线头啊……不过,经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有了个主意。把我们的故事分成两篇,我现在所写的为上篇,再来个下篇,从你的角度去写;前者为子都篇,我来完成,后者为若篇,等你病好了我俩一起写,你谈所思所想,我来执笔,有了上篇,下篇写起来就容易多了,这样我们的故事就完美无缺了。爱宝贝儿,这主意不错吧……”
“哥哥啊,哥哥……我懂你,懂你……良苦用心,我知道,知道啊……你、我都知道不会有下篇的……欠你的,哥哥啊,我辜负了你,对不起你,没我你怎么办啊……守着……守着故事吗……”若残泪横流。她能不知道他在哄她吗?倒是他有所不悟,她也是在哄他啊,一开始就在哄他……
“宝贝儿,好宝贝儿,不哭……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一定会有办法的……我爱你,今生有你……你给了我这么多,我该知足啊……”子都痛心疾首。这样一个年轻生命,这样一个向往美好生活的人,他的挚爱……他无能为,竟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枯萎、一天天倒下……
“我拖累哥哥了,哥哥不后悔吗?”
“宝贝儿傻了,哥哥爱都爱不过来,何言后悔啊?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啊;若有来生,哥还找你……”
“爱你,在一起,爱哥哥……”
“爱宝贝儿,爱我女人,在一起……”
入院三个月来,若的病情每况愈下,这时的她已经脱相,头发杂白,牙龈、鼻腔等一些部位开始出血,整日发烧、乏力,肌体在消瘦、在缩小,走路需人搀扶,与入院前完全判若两人……医生说十一放假回来要对她采取联合治疗方法,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就是一种“程序”式的治疗手段,对她已经不起多少作用了;但,但凡有一线希望,就要争取、不言放弃,决不放弃……
那天若对亦冰说要回家看一眼,亦冰就与子都商量怎样接她回去。若的心思、其间的意义自不必说。没几天就要过节了,节日出行不便,他俩就想赶在十一前接她回去……
那天子都、亦冰护着若离开医院,子都开车,她俩坐在后排,若说要先去爸妈家……到了爸妈家,爸妈已经站在路边上等着他们了,若打开车窗,她们就这样见着面。爸妈当然知道孩子来看他们意味着什么,就听爸妈说,“孩子放心啊,好好养病,爸妈都挺好的,家里都挺好的,莫挂念啊……”妈妈拉着若的手说:“闺女啊,闺女啊,让妈好好看看你啊,闺女啊……”爸爸拽着妈妈说:“孩子回家有事儿,你就别跟着添乱、缠磨她了,让孩子心里难受,见着就得了,快放开手啊你……”说着又去掰妈妈的手,催着子都走……若泪流满面地说:“爸爸、妈妈,你们好好啊,我照顾不了你们了,好好啊……爸爸、妈妈……”声嘶力竭,她已泣不成声……
车走了,子都从后视镜里看着妈妈趴在爸爸肩膀上,爸爸向这边张望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子都再也把持不住自己,把车停在路边,跑到一棵大树后面抱头痛哭……
若迈进家门,家里空荡荡的,冷落凄清,不聚人气,没有女人的家就是这种样子;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又都变了模样……他俩扶着她先去了雨馨房间,接着挨个屋里走了走,她什么也没说,累了,靠在沙发上歇息……夏娃爬上屋顶、占了半壁南墙。她嘱咐亦冰别忘了给它浇水、还有那几盆花……她歇了会儿,要去衣柜看看,子都扶着她……衣柜里挂满各色各样她的衣服,她一件一件地看着,抚摸着……昔日的模样,昔日的脸,她就像在抚摸自己的身体……它们还认出她吗?衣裳只有穿在漂亮女人身上才有生命、才生色彩……她拿出个包裹对子都说,这是那件牡丹睡衣,她的心爱之物,没穿几次,要他收着。他颇为触痛,泪流不止。她关上柜门,一切都过去了……
他们该回医院去了。“她再也回不了家了……”子都想要若看一眼滨海路,问她能不能挺得住;她答应着,说正要与他说……
车上了滨海路,子都开着车,若坐了前面……
“蓝天、白云、海洋、山峦、黄土,滨海路啊,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感谢你给了我空间,还原了我的性情,陪伴我这一路;无以回报啊……树木、花草、石头,我的伙伴,我的亲邻,你们还好吗?千言万语,爱你们啊……哦,曾经惊扰过你们,那时我还青春,说句对不起啊……自然、和谐、唯美、爱,这儿一切的一切啊,让我多看一眼吧,是的,看一眼就是你们的挽留、我的带走……啊海风,就知道你会来的,洗不掉的味道,又是要献上你的热吻吗?来吧,今天给你吻个够;哦,是带了大家的挽留?谢谢你们,记下了,记下你们的好,记下你们的爱,说过了,我就是一个过客、一个影子,什么也不留下,什么也不带走……啊!滨海路,别过了……”若泪洒一路。看似平易的一切,想来那么遥远……
十一假期一过,医院就对若实施了联合治疗,然而若的病况并无好转迹象、一天重似一天。子都几乎就是住在医院里了,白天晚上守着她。那时候萌的妈妈还在住院,亦冰的爸爸因脑梗也住进了医院,这些事情他们都没与若提。雨馨那边,他们仨穿插照顾着,她的衣食起居、学业没受影响。
到十月底若已经下不来床了,发烧、体痛、呕吐……那时子都的故事已经写到了第八章,可以给若读的也就到这儿了,他在考虑是否还继续给她读下去,因为现实与“虚拟”天壤之别,他担心对她有“虐心”效应,但她还是不时地提起,问他写哪儿了、读给她听,因此这件事情也还在时断时续地进行着……那天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就问他,说她们的故事别人听了会不会相信;当时那个护工在场,就插嘴说她亲眼所见,她相信——她一直就是跟着若听故事来着。子都说,故事是我们的,人们信与不信,由他们好了……
余下的日子里,若饱受疾病折磨,她的世界在变暗、变黑,在收缩;收缩在眼前、在体内、在器官部位……其状惨不忍睹,无以言表。
那天若又提到故事的事儿,要子都读一段给她听,他就找了一段读给她听,听完故事,她就说没忘记他们的合作,名字她还在想着……“若呀,你真就那么的真。”他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与他一起,她没做过有始无终的事情;他也就是那一次对她有过怀疑……那时她向他要镜子,他说他的眼睛就是她的镜子,要她去他的眼睛里找自己,他说:“宝贝儿啊,你看哥变老了吗?”“哥哥不老呀。”“是啊,宝贝儿还是原先的样子,还是乖乖的样子;哥哥都不老,妹妹怎么会变呢……”以后她就再没向他要过镜子……有一天他忘了刮胡子,衣服也不太利落,她摸着他的脸说:“哥哥是不是嫌弃我了呀……”此后在她面前他加着小心,再没马虎过……那已是十一月底的事情了……
又几日,有一天晚上子都哄着若睡觉,那时她刚打过镇痛剂,他捋舒着她的手,她闭着眼睛说,后悔刚检查出来病的时候没对他说,说那两个月不应那样度过去,耗费了宝贵的生命,一生补不回来;还说曾有过寻短见的念头,现在想活着,再受罪也想活着……“活着多好啊,身边有那么多亲人,有我爱的,有爱我的……”说着说着她就睡过去了,眼角淌着泪……“眼泪瞒不了人啊,傻女儿,闭上眼睛,一个个生灵,哪个你能放下?什么能放下啊……活着的,没谁属于自己……”子都拭着若的泪,流着自己的泪……一个清纯唯美的女孩坐在车上听他讲故事,讲别人的故事……她在故事里长大,成人……讲着着讲着,忽然有一天他们又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站着讲,她躺着听……“啊!我的宝贝儿,你让哥给讲老了,哄倒了……原来那个甜甜美美、倒在哥哥怀里的妹妹,现在哥哥怎么就是抱不动、扶不起啊……宝贝儿啊,知道哥的心在淌血吗?没有你,哥怎么活下去啊……宝贝儿啊,我说‘我爱你’,你有听见吗……”他吻着她的手,痛不欲生,泪水汩汩;她的泪擦了干、干了流……
元旦快到了,别人是转瞬,在若是煎熬。正义亦屈服,人终究斗不过命,斗不过病……
元旦前两天,萌过来帮着若清洁身体,还带来技师给她整理头发、修指甲……萌知道若有仪式感、喜欢节日那种喜庆氛围,就做了这样的安排。那时若已是奄奄一息,神志不清、看东西模糊,不过她还是有所触动,问萌那个技师是谁,说她没见过;萌就给她解释,她半天反应过来,抿着嘴偷偷地笑……若的手足已经不听使唤了,亦或依稀记得女人花……
“啊!我可怜的宝贝儿,还记得哥哥握着的纤纤玉手吗?还记得那对俏皮的、藏了就被逮着的娇美玉足吗……”子都一边泪流不禁。
萌她们走后,若问子都那盆兰花开了没有。若住院伊始,那盆花就陪着她住进医院,放在窗台上。他说花已经吐了信子,要她放心,说元旦一准开花。她又问有几枝花剑,他说现在生出两枝,过几天还会多……
“好啊……长出两枝就好啊……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她稍事安怡,喃喃自语着……
元旦前夕下着大雪,那夜若高烧不退,几度昏迷,子都和亦冰陪她身边,一夜没合眼。早晨雪下的更大了,朦朦胧胧、天地素白。萌带着雨馨一早赶过来。雨馨拉着妈妈的手,若吃力地与她说着话,默默地流着泪;雨馨抽泣着,不敢哭出声来……
大家站一起向若祝福:“新年快乐!祝你健康!祝你快乐!”“新……年……好!”若挣扎着说,脸上泛现一丝笑意……子都大声地说:“若啊,新年到了,每个元旦前夕我们都是一起度过的,今年也是;每个元旦早晨我们都是互致祝福的,今年也是;每个元旦我都写诗送给你,今年也是。现在我就给你读为你写的诗,若,你听啊……”
“雪花飘。穿越时空遇见你,起起落落只为你寻找。遮蔽星斗的目光,只为你穿美丽的衣衫……雪花飘呀飘,不知飘向哪儿去,飘向天际撩过我发梢。伴你飞啊飞,不知飞向哪儿去,飞向哪儿哪儿都奇妙……雪花飘呀飘,抓也抓不着,陪你一路天涯到海角。我在追啊追,抓你在手里,醒来时你已融化掉……天边零乱了云,山涧沸腾了溪,雪花飘啊飘的沉寂了。那边春风又起,这边大地在震,我知你默默在燃烧……回眸你,我的泪光闪着你的笑……执子之手,天长地久(短文学,《雪花飘》)。”
雪花飘……若化作雪花飘起来了,眼前是黄河、长江……天地间的俩个弃儿,哥哥拉着妹妹的手,飘呀飘,山海关、函谷关;飞啊飞,东湖、西湖;追呀追,王屋、崀山……一路天涯海角……
“若啊,你听见吗?听见吗……”子都大喊着,一口一口地咽着泪……
若喘息着,运着气。“哥哥啊……哥哥……只……只有我啊……我懂……懂你啊……啊!那些个……那些个雪花飘……飘过的日子……哥哥……”
若的手指在颤动,子都擎着她胳膊,她睁大眼睛向着窗外。“若啊,你是说花吗?噢,开啦,开啦,是两枝,对,整整十四年,两枝,开啦……放心啊,这次开过,哥哥绝不让它再落下来……”子都以为若在说那盆兰花草……其实兰花没有开花,所谓开着的是他插上去的两枝仿生花……若的手指还在蠕动着。“哦,若,你是说窗外啊,对,下雪,大雪,噢,是瑞雪,瑞雪啊……”他大喊着。
若张着口,望着子都,挣扎着,用尽平生气力说:“哥……哥哥啊……落……落……花……花……”她直着眼睛,身体软下了……
“若,若……”子都失声痛哭……
“落花”(本篇原名为《落花》),她到最后也没放下他……
子都默默地给若合上眼睛,为她擦拭眼泪、舒韵身体,像呵护一个熟睡的孩子……眼前一簇盛开的牡丹花,若的秀发泻在床上,面颜娇美,流盼生萤,微笑着、调皮着,与他说话……“哥哥啊,现在不痛了,嗯,还想听你讲故事,再读一个啊……哥哥啊,你哭了?为什么哭啊……不要哥哭,笑一个给宝贝儿看,笑一个啊……哥哥,你的手怎么松开啦?不要宝贝儿啦?不,不要啊!哥哥,我不想离开你,不要……哥哥,哥哥……”“宝贝儿啊,知道哥有多爱你吗?知道哥的心有多痛吗?你是含着笑扑向哥哥的,哥哥却让你带着泪走,哥的心好痛、好痛……没照顾好你,对不起,对不起宝贝儿啊……宝贝儿啊,我们好久没互致晚安了,来,哥这就给你发信息,记得给哥回复啊……‘我爱你,在一起,等你睡,一起睡,亲亲你,抱你睡,爱你’。宝贝儿收到吗?收到吗……我的宝贝儿啊,这个世界上,从此我再无知音……”
子都把两串南红手链戴在若的左手腕上,又给她盖上那件休闲外衣,若安静地睡着了……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