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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申(下午3时—5时)(6)

惠娟是她爱人的亲妹妹。詹丽颖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立即置新娘于不顾,也不跟那大姑解释一声,捏着电报便头也不回地奔回了自己家中。她坐到自家床上,又把电文看了两遍,发了半分钟愣,便猛地倒在床上,把枕巾扯过来,下意识地把枕巾一角塞进嘴里嚼着。

“兄病速来”!什么病?难道……她忽然想到年初爱人来探亲,她煮好元宵给他吃,他曾说过:“咽起来觉得自己是只北京填鸭……”他的食管是不是那时候就有了问题?而且他明显地日渐消瘦!……太可怕了!她整天都干了些什么啊!为别人的事瞎忙!却偏偏对自己的爱人掉以了轻心!她还觉得别人都是悲剧性人物哩——嵇志满可怜,慕樱孤单,薛家失窃,新娘子委屈,韩一潭优柔寡断,澹台智珠力不从心……可闹了半天最大的悲剧是在自己身上!偏偏在这政治上得到彻底解放、事业上出现发展前景、家庭即将团圆的时刻,袭来了阴森森的病魔!这袭击一定急促而猛烈,否则不会由惠娟署名来电——啊!会不会已经……人们在那种情况下,总还要仅仅说“病”而不说……的!

詹丽颖猛地坐了起来,她把那封电报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心乱如麻。她该怎么办?啊,她必须立即行动,刻不容缓!

对了,她得立刻去打电话——往四川打长途,找惠娟,找爱人单位的领导……她还得立刻给本单位领导打电话请假。她不能等到明天,她今天就该搭晚车走;要么,她就该立即去弄到一张明天或后天的飞机票……

她急匆匆地跑出了屋子,刚往垂花门冲了几步,又突然扭回身,朝张奇林家奔去,奔到门前她就使劲地用手指头弯敲门上的玻璃,还一边叫着:“于大夫!我用用您家的电话!”她突然发现了门上的锁——原来唯一留在家中的张秀藻刚刚出去——她急恼之中不禁把那门锁用力地拨弄了一下。她又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刚出垂花门,一个瘦小的男人迎着她说:“詹姨,您瞧这是什么事儿——打了水不管回水,水管子冻上了,我们可怎么办?”她一反常态,听也不要听,绕过对方身子,一径冲出了院门。出了院门,扑面一阵冷风,她才意识到忘记了戴围脖,并且没有锁屋门,但她并不转去,而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公用电话……

在詹丽颖离开了新娘子以后,薛纪徽才进那屋去,同新娘子见了面。他诚恳地说:“让你受委屈了!我们确实有不周到的地方,尤其是我,不该现在才来……可是,小潘,时间长了你就明白,我们一家子都是实诚人,不会亏待你的……咱们团结起来,实实在在地过日子,不好吗?表丢了,咱们可以再买一块,谁得罪了谁,咱们可以赔礼道歉……遇事干吗往窄处想呢?生活的路,宽得很嘛!小潘,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没有现成的幸福,全靠想得开,靠相互谅解,靠争取,靠奋斗……唉,我也说不好,反正,你心领就是了!……”

潘秀娅毕竟是个本性淳朴的人,她对生活,对人和事,本无过分的苛求,听了大伯子这番恳挚的话语,她停止了抽噎。

孟昭英端了一碟鹌鹑蛋进来,连筷子一起递到潘秀娅手中,对她说:“吃吧。外院荀大婶送给咱们家的。特为你煮的。吃了补精神。要嫌淡,我给你拿盐去!”

薛纪徽和潘秀娅都抬眼望着孟昭英,两个人心里都挺感动。薛纪徽更觉得孟昭英心地仁厚。她仅仅是冲自己最贴心的丈夫发泄心中郁结的浊气,在其他人面前,她还是竭诚地尽她的义务。难道他今后不该加倍地怜爱她么?……

小院中的生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住在同詹丽颖一墙之隔的那间东屋的小两口回来了。两个人都是街道工厂的工人,身材都瘦小单薄。在这个四合院里,他们的收入最少,负担却最重——他们每月得分别给双方的老人五块钱,此外,他们的儿子才三岁多,平时搁在姥姥那儿,因此还得多给姥姥三十块钱。他们像许多类似的北京市民一样,过着一种把每一分钱都算计得极其精细的生活。他们屋里只安了一个六瓦的小日光灯,而且尽量做到能不开就不开。他们绝对不吃零食,从未见过他家来过客人,更不消说从未请人来他家吃过哪怕是一碗炸酱面。

每月他家的电表顶多只走一个字,逢到海西宾来收水电费,他们一听说因为总电表中有多出的度数,需得各家均摊补齐,便会一遍又一遍地诅咒“偷电的耗子”。因为除了张奇林家,其余各家都合用一个水龙头,由一个水表显示总用量,他们在用水上倒不那么节约,但是倘若别的人家洗衣服用水量大了,或者冬天放完水不及时回水,使水管上冻,不得不在烧热管子的过程中浪费掉一部分自来水,因而使得各家水费均摊额上升时,他们也总要久久地生气、抗议、痛心……

这天他们上完早班,拿着工会发的电影票到圆恩寺电影院看完《真没有想到》和《心灵的呼声》两部短片,回到家里,便分头张罗家务——男的叫梁福民,他提着水桶去水管那儿接水;女的叫郝玉兰,她坐在小厨房里,把入冬前买来的储存白菜,耐心地一棵棵倒腾着重新码过。他们小厨房里有一口水缸,能盛四桶水,为怕万一上冻把缸撑破,每天他们只往里面盛两桶水;他们储存了100斤一级菜、200斤二级菜,为了保证能吃一冬,他们逢到晴和的日子,便耐心地把一棵棵白菜都拿到院里晾晒,并且每隔三两天,郝玉兰都要把它们重码一遍,不但绝不允许那白菜“烧心”,就是菜帮子,也尽量不让它坏掉……他们生活上的节俭,主要集中在吃上,同许许多多的北京市民一样,他们具有所谓“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精神”。他们穿得并不坏,屋里的家具和床上用品也并不比别家逊色,而且也购置了12英寸黑白电视机——尽管一般情况下他们并不使用它,只在有特别好的节目和把儿子接回来时,开上那么一阵。平日晚上他们宁愿骑车去厂里看俱乐部的彩色电视——至于对他们的儿子,他们花钱却相当大方,让儿子穿戴得漂漂亮亮自不必说,偶尔还买回昂贵的广柑和巴拿马香蕉,让孩子得意地站在院心里美滋滋地享受……两个月前他们有过一次壮举:带孩子去香山看了一次红叶,据郝玉兰对詹丽颖说,他们光吃冷饮就花了八毛钱!回来时他们一家三口全都红光满面,对生活感到十二万分的满足。

但是这天他们却陷入了烦恼。梁福民在水管子那儿提水,水管子竟冻住了!显然,这是因为薛家这天用水量极大,一大早便将水井下的阀门打开,因为要随接随用,又仗恃着中午比较暖和,便一直没有关掉阀门回水,谁想下午四点钟一过,气温一分一秒地迅速往零度下降,待梁福民来接水时,便出了问题!

梁福民跑回厨房,对郝玉兰说:“水管子上冻了。我可没精神去烧开它。凑合着用缸里的剩水吧!”郝玉兰生气地说:“缸里只剩个底儿,烧了开水就焖不了米饭,哪能凑合?都是薛家自私,光顾他们方便!今儿个他们也不知用了几吨水,下月咱们还得为他们掏水钱!甭跟他们客气,找他们家去!让他们把水管子给烧开!”

梁福民抹不开面子,光是怄气,并不动窝。他叹口气说:“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的了,水管子上了冻,我跟詹姨说,她那么个热心人,忽然比那水管子还冷,根本不搭理我,扭头走人了……”郝玉兰便停止码白菜,站起身来,气恼地说:“敢情他们各家刚才家里都有人,都把水提足了,所以不着急……你这个‘杵窝子’在家里气壮,出了家门在社会上懦弱无能的人。, 你不敢去找,我去!”说着拍拍围裙,甩着手走出小厨房。刚迈出去,恰可好薛大娘从新房出来,郝玉兰气呼呼地冲着薛大娘说:“嘿!你们家得负责啊!你们光顾自个儿得用,打开水管子不给回水,这会儿冻得邦邦硬,让我们到哪儿接水去?”

薛大娘这天遇上的窝心事本已一大笸箩,新房中所接待的第三茬客人酒饭都已消耗到一半,可新娘子还没露面,客人们不免七嘴八舌,纷纷要求新娘子“下凡”一见。薛大娘脸上堆笑,心中叫苦,正出得新房,要去那边屋里撞撞大运——看新娘子是否已经回心转意,能够重返新房把局面应付下来,不曾想刚迈出门槛,斜刺里却杀出了个郝玉兰!

薛大娘一愣。闯入她眼帘的郝玉兰,瘦小干枯,小鼻子小眼,本不标致,再加上怒容满面,双手叉腰,出言不逊,顿使她从胃里泛出一股秽气。薛大娘在这天里本是立誓任凭什么海鬼夜叉来捣乱,也一律要好言好语相待的,在郝玉兰这突然袭击面前,却一时失去了控制。特别是她想到院里别家对跃子的喜事都送了像样的礼品:张局长和于大夫他们是一个自动压水的热水瓶,海老太太和海西宾他们是一个带哨嘴的搪瓷“叫壶”,詹丽颖和慕樱合送的是一套香港出的化妆用品,澹台智珠家送的是一个白瓷观音,韩编辑和葛老师送的是一听上海金鸡饼干,荀师傅家送的不止一样,最值钱的是一盏有机玻璃座子的台灯……唯独梁福民和郝玉兰,只拿了一卷1983年的电影挂历来敷衍——薛大娘知道,那挂历是他们厂子里发给他们的……

薛大娘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不能不吐出来。她用训斥晚辈的口吻对郝玉兰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没瞅见我们家正在办红喜吗?什么事儿不能好好地商量?干吗那么横鼻子竖眼的?”

郝玉兰却觉得是薛大娘亏待了她家。她不知道,她跟梁福民清晨五点半骑车去上班以后,薛大娘也曾捧着喜糖来找过他们,见门锁着,只得退回,还曾跟孟昭英说:“小梁小郝他们有小小子,得多给他们点喜糖,下午他们回来,我要忘了你给我补上!”……郝玉兰此刻面对着愠怒的薛大娘,心想你们家办红喜有什么了不起!抠门儿大仙!得了我们一份崭新的挂历,连张糖纸也没让我们见着!稀罕你呢!咱们“人穷志不短”,喜糖不要你的,上了冻的水管子可得给咱们乖乖地烧开!

两个邻居便在那么个心理背景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地争吵起来。

海老太太闻声赶来劝架。她站到薛大娘和郝玉兰当中,倚老卖老地说:“都给我少说两句吧!再往下你一嘴我一嘴的,跟当年护国寺庙会里头‘年儿’耍把式、‘仓儿’说相声差不离啦!当年‘天元堂’的‘黑驴张’卖眼药,也没像你们这么吆喝过!成啦成啦,薛大妹子你该忙活什么快忙活去吧!小玉兰你这嘴也真太不饶人,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值当你脸上这么白一块红一块的!不就是要打水吗?走,我带你去于大夫家,先跟她那儿打两桶……啊,锁门了,那也用不着犯难,让福民到我那儿先匀一桶去使,不就结啦!……”

薛纪徽和孟昭英闻声出了屋,薛大娘转身劈面见着孟昭英,一腔怒气和幽怨又冲着媳妇发泄起来:“啊,我跟这当院让人踩咕,你倒一边躲着受用去了!你把那水管子一打开就撒手走人,连眼皮儿也不往那边夹一下,眼下水管子冻上了,你算痛快了吧?什么时候公鸡下蛋,石头开花,你许才能生出个良心来!”

薛大娘气头上把话撂得这么重,薛纪徽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儿,他想孟昭英这下还不得跟婆婆锅铲对汤瓢地大干一场。连海老太太和郝玉兰也惊呆了。几个人都禁不住把目光集中到孟昭英身上……

孟昭英本也一股气顶到了脑门上,可她看到婆婆那满脸抖动的皱纹,看到婆婆耳边那在寒风中抖动的几根白发,心中忽然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二三十年后,我也不就这样了吗?谁也不容易啊!可怜婆婆一大早起来就跑出跑进,可遇上的净是窝心的事!……想到这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不但并不针锋相对地还击,反而跨上一步去,搀住薛大娘说:“妈,您别生气,是我不好,我这就烧水管子去……妈,您保重,您可千万别气出病来……”

薛大娘在惊讶中清醒过来,她望着媳妇,只见媳妇两个眼圈塌陷着,灰黑灰黑!婆媳二人的手接触到了一起,像阴阳极般突然紧紧地攥住,两个人鼻子都酸了,薛大娘的老眼里涌出了泪花……还有什么说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她们更该将心比心?还有谁比她们更该相依相靠?

郝玉兰在薛家婆媳的这种表现中突然感到难堪。她扭身走回自家厨房,只见梁福民在那里捧着一个纸包发愣。梁福民见她回来,便说:“回来得好!你也太错怪人了!瞧,小莲蓬送来的,她说是她妈嘱咐她的,一瞅见咱们回来,就给咱们送来……还说她奶奶说了,咱们家有小小子,所以要多给点!”郝玉兰接过那纸包,摊在案板上一看,是包喜糖,真不少,净是带金银纸的,光“酒心巧克力”, 就有六七块之多!她心里一阵阵往上蹿着惭愧……

薛纪徽立即去取劈柴,好把冻住的水管子烧通,路喜纯对他说:“大哥,您让我去。我能让它通得快点。”薛纪徽这才注意到他。他感到惊奇,因为一般来帮厨的“红案”都不会有这样的热心肠。他见路喜纯有着一张善良而质朴的面容,不知那双眼睛是让油烟熏着了,还是落入了烟灰被使劲揉擦过,显得异样地红肿……他感动地对路喜纯说:“咱俩一块儿去吧,你有什么巧法子,教给我点,以后再冻住了,我也好依法行事儿。”

路喜纯下到水井里操作,薛纪徽蹲在水井边上给他打下手,两人合作得很顺当……

正当梁福民和郝玉兰在小厨房里越来越感到尴尬时,海西宾给他们提来了一桶水,对他们说:“我奶让我给你们送的,用吧!”

老编辑被一位“文坛新人”气得发抖。

去敲韩一潭家门的人,并不是当天《北京日报》“寻人”广告里的那个“诗疯子”。葛萍开了门,一看见那人,便不禁笑着说:“嗬,稀客稀客,今天刮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来人四十岁出头,头上戴着花格呢鸭舌帽,身上穿着烤花人字呢大衣,大衣里露出银灰色的纯羊毛围巾,脚下是一双美国乃基公司出品的“蛋饼纹”厚坡底运动鞋,打扮得既考究而又潇洒。

韩一潭一见他进来,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但也只得站起来招呼他。

来人却大有“宾至如归”的气派。他笑嘻嘻地说:“是西北风把我刮来的,六七级。”说着把帽子、大衣、围巾脱下,转了转身子,没找到衣架,便把那三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空着的沙发上,自己要往饭桌边的折叠椅上坐。葛萍忙过去把他那三件衣装捧起来,请他坐进沙发,对他说:“你这些高级服装,我先给你搁里屋大床上吧!”

来人便坐进沙发,见韩一潭还站着,反朝他打了个“请”的手势,韩一潭也便坐进茶几另一边的沙发。

韩一潭问他:“怎么样?最近忙着弄什么呢?”

来人却只顾打量韩家的房间,指点着说:“老韩,该革新一下啦——进门的地方置个衣架嘛!窗户底下,添个长沙发……里外屋之间,如果不挡屏风,至少应该挂个门帘,不要让客人看见你们的床铺……”

韩一潭说:“我哪能那么讲究?不像你,有那么多稿费!”

来人一个劲摇头!“哪里哪里,我到手的也有限,最近推上去的那个电视剧,我们是三个人署名嘛,三一三十一,你想能有多少?”

葛萍给他端来一杯热茶,搁到茶几上。他勾着脖子看看,问:“花茶?绿茶?红茶?乌龙?”

葛萍说:“就是一般的花茶。”

来人笑着说:“你该多准备几种。国外主人招待客人,总是发问:Coffee or tea ? Which do you prefer ?英语:咖啡还是茶?你喜欢哪一样?客人点了什么,才给什么……”

葛萍一拍巴掌:“嗬!咱们中国人可没那么多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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