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我都窝在藏书阁里,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开春时,池塘的冰还没化完的时候,大师父主导开了一次会。我和师父们四个人,挤在大师父的卧室里,进行了这次长谈。
这次会谈的起因是大师父对村牧的事,心有内疚,不能释怀。虽然说,村牧的自杀跟大师父没有关系,但是大师父还是因自己没有在合适的时候施以援手而自责。“虽然我知道,如果当天我不在,村牧的事可能还是会一样如此不会变。我在与不在,跟村牧自杀这事没有绝对的联系。但只要我一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我就为自己的未作为而内疚。既然我当天出现了,那村牧的死就跟我有了某种关系,这种关系是否真实存在无法论证。但我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去想这种关系会存在,是我导致了村牧的死。”大师父诉说道。
“这件事,已经导致了我对术士这个职业的深深怀疑。术士的建议与事件的结果真的有联系吗?当年,青甲烧龟甲,节草折筮草,是否也会对这种行为能预测世界的事而有怀疑?远的不说,就说寒山老和尚建立雾隐寺时,那能预测雾起雾消的能力。寒山和尚,能够准确地预测出雾气的消长,是因为他的老寒腿。在雾气大的时候,湿气会重,侵入他的腿中,有疼痛感。寒山和尚的预测能力来自于他的腿的感知力,而他对外却说,他是靠占卜筮算弄出来的,这是不是一种隐瞒,或是欺骗。”大师父说着,语气里有些焦虑。
“的确如此,名声与实际不相符。就种地这一块,丰收的时候,农人们喜欢搞个排名什么的,如种西瓜的,就比个谁种出来的西瓜大。但这种西瓜大,并不是靠能力,而更多的是靠运气。一个地里,也就一个大的,能去参赛的大西瓜,其他的都是正常的西瓜。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合适的竞争目标。至少,靠着去发现种大西瓜的方法,从而提高了他们的种瓜技术。相较于没有这个目标,农人们就不会对种瓜过程与目的有重视,技艺提升也无从谈起。”三师父说道。
“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这种技艺与结果的关系不明确,才使得牧童之辈有可乘之机。若是我们能说清楚,什么样的条件能够做出大西瓜,那别人就会都去那样做,预测也就没有意义了。而现在,我们对于西瓜种植的一切,一无所知,我们甚至不知道需要什么。实际上,我们种地是需要大西瓜吗?显然不是,我们是需要整块地的产量,是所有西瓜的量变大。但我们没有去比赛这个,去鼓励农人们提高亩产量,我们只是让人去种出最大的西瓜。或许这种方式才有吸引力。”二师父也表达了自己的忧虑。
“这倒让我想起一些事来。我教学休息时间,我喜欢去观察那些孩童,看他们在讨论什么。前段时间,他们不知道受了谁影响,都议论着要去造个木剑,仗剑走天涯。开始,他们把这个剑只是当做玩具,做得很精细小巧,都只有一杆笔那么大。他们在课间,喜欢拿出自己的宝剑,自己打磨,雕刻些美丽的图案。他们把宝剑当作装饰物,有时也游戏一般,两只宝剑砍来砍去。渐渐地,每个人宝剑上的图案都足够复杂,从剑柄和剑身,都被雕刻上美丽的图案。更有甚者,剑刃也被雕刻,做出多样的形状,如犬牙,如锯齿,如钉耙。我每看到,都有些钦佩这群孩童的想象力。但这还不算完,不知哪个孩童,发现了染色的奥秘,开始给木剑染上不同的颜色,用墨汁染黑,去找红色草汁染成红色,还有青苔的颜色等。他们怀着无比的热情去尝试不同的植物,尝试不同的木质材料,来试图创造出理想中的那把惊艳他人的剑。从图案到色彩,都是他们比赛的内容。拥有一把被他人羡慕的宝剑,则拥有极高的社会声誉,被其他孩子爱戴。若是事情只到这一步,倒也是值得赞赏的一件事。但后来的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有一个男孩自己造了个大宝剑,跟正常的宝剑大小一样。他拿着这把宝剑,嘲笑其他人的宝剑只是个纸老虎,并无用处。这事如一颗惊天雷,冲击着孩童们的心灵。于是,他们都一窝蜂地都去做大宝剑。一时间,每个孩童上学时都扛着一把大宝剑来学堂。再后来,事情就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孩童们开始用木剑斗殴,越演越烈,直到天天都有人因打架受伤。我和农人们商量,一起把他们的宝剑都没收了,事情才控制住。”大师父说道。“说这么多,只是想说,人的行为本就是无序的,受冲动控制,容易沉迷其中。孩童沉迷在木剑的图案也好,颜色也罢,或是剑的攻击力,都是一种沉迷。”
“沉迷有好的,有坏的,也有中性的。就像孩童沉迷于颜色或图案,这就是有益的,让他们更热爱学习与创造。而用剑斗殴就是有害的,只是内部消耗,没有任何益处。”三师父接过话来,说道。“师兄说的,瓜农比赛谁种的西瓜大的例子。我觉得这也是个有益的沉迷,因为只有一个瓜能长得很大,其他瓜才有长很大的可能。这种竞争,是可以鼓励瓜农们去精进他们的种植技术的。”
“三师弟想说的是,术士得技艺表面上没有联系,其实可能是有联系的?”大师父问道。
“是的,确实如此。如果没有联系,当有众多的人参与,总会有任发现问题,而拆穿暗含其中的骗局。就像孩童木剑的色彩和图案不会损害这个爱好,但尺寸可以。”三师父回答道。
“这是一个很悲观的看法。一个术士的说教,我们一开始难以评判它的正确与否。只有在一批奉献者如尝试,去行动之后,我们只能事后知晓其说教是否有益。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会愿意去参加这种尝试呢?如果农人们知道术士理论的这种先天缺陷,谁会信他们呢?”二师父反驳道。
“虽难以置信,但世间规律本就如此。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我们能做的就是,尝试行动与总结经验。神农尝百草是这样,术士们构想的算法也是如此。虽然一个新的算法的产生,不确定的因素很多,潜在的风险很多,但人还是能及时地发现其中的错误的。你可以欺骗所有人一柱香,你也可以欺骗一个人一辈子,但你不能欺骗所有人一辈子。这就是人的行为的多样化的魅力。”三师父补充地说道。
“这样一说,村牧就是尝试失败的那一个。或许这样我们心中能好受一些。可恨的还是牧童老贼,自己创立群虻派,就忽悠些年轻人去送死。”大师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愤怒,说道。“自从村牧之死后,我反思了一个冬季。我自认为识人无数,深知人性。但在这件事上,失了准头。我想着再去游历四方,看看牧童的那套做法,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当然,我已经老了,走不动了,这件事还是交给后辈吧。二师弟和三师弟看如何,让小和尚走一遭。”
“可以。小和尚如今也成年了,该出去游历,历练一番。想当年,我们每隔两三年都能出去见识一下。自从十年前,牧童在昆仑对决中胜出,当着世人的面打了众术士的一记耳光。之后,众术士门派都消散农人中,少有音信。昆仑对决也因无人组织而停办。我们也都蜗居在这穷乡避壤之地,十年未出山门,对世间之事未有听闻。正好,小和尚出去,给我们了解一下。”二师父高兴地说道。
“我也觉得可以。书中知识多,也比不上去多经历。现在才开春,等到农忙后出发。中间这段时间,我们可以传授多些知识,让他有个基础去面对各大术士门派。”三师父也赞同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