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饼匆匆地走在开罗下层深处的一条侧巷中。即使在这么晚的时间，周围也有很多人，但这并没有让他担心。他才十岁，只比大部分路人的腰高出一点点。人们不太会注意到他从他们的身边穿插经过，长袍下的手紧紧抓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偷来的古代科技。他时不时地在人堆中停下，人们聚集在摊子前面大声争论，讨价还价，摊子上高高地堆着机械装置的废料。他们喜欢在这个下层露天市场里争吵辩论，要是俞饼看准时机，等到争论到了高潮的时候出手，那些人就永远也不会看到他那只细瘦苍白的小手飞快地伸出，一下子就偷到一片电路或者一块凹陷的盔甲。
拿到了所有想要的东西后，俞饼在一个小吃摊前停下脚步，偷了一块黏糊糊的糕点，一路吃，一路匆匆沿着迷宫般漫长的楼梯、台阶与层间维修过道行走，最终来到开罗的下水道。这座城市正隆隆地穿过荒野驶向中海的海岸，巨大的车轴转动时发出尖啸与轰鸣声，暴雨排水系统那恶臭熏天的溢洪口也跟着叮当乱响。这里几乎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下，只有来自锅炉与冶炼厂的一道道红光穿过格栅喷洒下来。大部分人肯定无法忍受这里的恶臭、噪声与浓烟，但对俞饼来说这里就好像是回到了家一样。在这座城市嘈杂的肚子里他才感到安全，因为几乎没有人会到这儿来。
尽管如此他还是检查了一遍，以确保自己并没被人跟踪，然后才撬开主排水渠墙上的一道格栅，将他的沉重口袋扔进洞里，自己也跟着爬了进去。
他进入的这片狭小空间非常阴暗。既阴暗又干燥。一百年前，开罗曾远赴南边进行狩猎，那儿雨下得又大又频繁。那时它需要这种暴雨排水网络，但自从开罗回到沙漠里之后，这些下水道就被封闭并逐渐遗忘了。俞饼有时会在下层露天市场听人们说起下水道里有精怪和邪灵出没，这种说法总是令他很开心，因为他们说对了。
他拾起口袋，开始蹚过地板上一堆堆油腻的食物包装纸与空水瓶。在这间房间的后方，灯光透过另一道格栅照了进来，断断续续地闪烁着，有什么东西在灯光下移动。
“俞饼？”一个声音悄然问道。
“你好，安娜。”俞饼说道。他很高兴那是她。他打开灯，那是一个偷来的氩气灯泡，他从楼上的一根电线那儿偷电过来用。他的潜猎者斜倚在一个角落里。之前听到他过来的声音时，她亮出了自己的爪子，此时长长的刀刃还露在外面，高举在她失明的青铜面孔前面。俞饼又体会到了他回家见到她时常常体会到的那种感情：既骄傲，又厌恶，还有某种爱意。骄傲是因为他亲手制造了她，他从沙漠里把她业已损毁的残躯碎片救了回来，然后将她拼凑起来。厌恶是因为她并没有变得跟他希望的一样。她的盔甲，以前是那么地光滑，银光闪闪，现在却灰扑扑的，像旧水桶一样遍布凹陷，还到处是一块块焊上去或是铆上去的补丁，这些补丁是他敲平了一个个清汤罐头后做出来的。尽管他没见过活动的潜猎者，他也能肯定她的关节与轴承不该像现在这样，每当移动时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而说到爱，好吧，每个人都需要爱上什么人，而这个潜猎者就是俞饼的所有。她在沙漠中救了他，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告诉他如何重新建造她。她是一个奇怪的伙伴，有时让人害怕，但总比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好。
“我找到了一些耦合挂钩。”俞饼一边说着，一边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空堆在这个房间的角落里，他在那儿存放偷来的工具。这个房间随着城市的行进而一道抖动、震颤。光线透过格栅刺进来，闪耀在潜猎者一成不变的面孔上，照在她温馨的青铜笑容上。“我很快就会把你再次组装起来的。”俞饼保证道，“今天晚上……”
“谢谢你，俞饼。谢谢你照顾我。”
“不客气。”
俞饼已经了解到他的潜猎者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潜猎者方，她是一个严苛而残暴的存在，多年以来一直指挥绿色风暴，如今转而指挥俞饼。但时不时地她会抽搐发抖，并在片刻之间变得沉默，等她再次开口说话时她就会变成安娜，变得温柔得多，也带着一点茫然困惑。
起初俞饼以为安娜只是潜猎者复杂大脑中某个地方短路的产物，但几个月来他渐渐明白她并不是这样。安娜记得很久以前发生的各种事情，她喜欢谈论俞饼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些人和地方。她讲的很多故事都让人无法理解；它们只是一串串毫无关联的图像与名字，就好像从上百块打乱的拼图中随意拿出的碎片。有时她只是发出呜咽的声音，或是恳求俞饼杀了她。他不知该如何下手，即使他知道，他也不会去做，万一在他下手的时候她又变回潜猎者方，就会反过来杀了他的。但是他喜欢安娜。他很高兴今天晚上出现的是安娜。
他找到了她的双腿，正堆在角落里，盖在一些报纸下方。他几个月前重新制作了这两条腿，并对自己的成果相当满意，尽管右腿的底部与右脚不见了，这使他不得不用一根旧金属桌腿来代替。他一直都没能成功地将这双腿接到潜猎者身体的其余部分上去，因为他没找到合适的耦合挂钩，不过今晚在露天集市他终于被幸运眷顾了。这都是拜东边的休战所赐，商人们从各个不久前还是战区的地方，从牵引城社会的领地，从阿尔泰山的战场来到开罗（阿尔泰山那边从不缺损毁的潜猎者碎片）。
俞饼喝了些水，开始动手工作。他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儿。”
“你找到飞艇了？”潜猎者轻声说道。她的声音里充满渴望（她潜猎者方的那部分与安娜的那部分有个共同点，就是她们都不停地对俞饼念叨着要早日完成修理工作，然后带她们离开这里去一个叫山国的地方。潜猎者方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在那儿做。而安娜只是想回家）。“我以前有自己的飞艇。”她轻声说道，“‘鬼面鱼’号。我亲手建造的它，在阿尔汉格尔斯克，从斯蒂尔顿的废品场里偷来一个个零件，秘密建造，然后乘着它飞走……”
“不是飞艇。”俞饼说，他已经听腻了那个故事，“你怎么会觉得我们能偷得到飞艇呢？飞艇场在城市上面三层，太危险了。”
“但我们不能走到山国去。那样要花太长时间了。”
俞饼安上一条腿，忙着连接各种电线和电缆。“我们不用走着去。”他说，“我今天在下层露天集市听到了一些消息。你猜猜开罗正驶向哪里？布赖顿。我们将会停在海边，跟布赖顿做生意。会有小船和货物过去那边。我估计布赖顿上还有一些贝壳船。有了贝壳船我们就能很容易地到达山国。”
“眼睛。”他的潜猎者轻声说道。她把头转向他，给他看自己眼睛的破碎镜头：“要是我们想要到山国，我得能看见。你要替我找一双新眼睛。”
她的声音变了。音量还是很低，但听起来更刺耳一些，还带着咝咝声。俞饼知道他现在面对的是潜猎者方了。他得保持镇静：“对不起。没有眼睛。我哪儿都找不到。可能在布赖顿能找到，嗯？可能我能在布赖顿找到一些潜猎者的眼睛？”
但他有一种感觉自己不会这么做。事实上，下层露天集市他常去的几个摊子上就有潜猎者的眼睛出售；装满了一个个大玻璃罐，好像一颗颗硬糖球一样。俞饼很早就决定了他不会帮他的潜猎者去偷眼睛。他并不笨。他知道她比自己更强大、更敏捷，也更聪明。但只要她的眼睛还瞎着，她就需要待在她的小俞饼身边。
“也许在布赖顿。”他再次对她说道，然后埋头开始连接另一条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