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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相逢在这样年纪

【穆中华】

六月份,大一期末考前的一段时间,校园里蔓延游荡着不知名的花香。风吹下枝头几片花瓣,起伏着进了深邃的走廊。走廊的墙壁涂着白漆,上面间隔挂着几幅世界名人的画像,爱因斯塔和居里夫人是邻居,肖邦旁边是留着干净小胡子的鲁迅先生,一切都是干净整洁的样子。

画像旁开着几道门,假使此刻有人走上前,推开其中任一一扇,自然会看到房间里塞得满档的乌泱泱人头,还有遮挡住他们脸庞的一厚摞书籍。

芒种时节,大家都在忙着备考。

我坐在图书馆一个角落位置,腿曲起来让脚踏在板凳沿上,摇晃着身体思考问题。那是一个能够让我舒服思考的坐姿。

在我右手不远是扇很大的窗,窗外是海,湛蓝湛蓝的,顺着裂开的窗缝,偶尔听得到海鸥叫声,是个舒适的下午。

小祎朝我走来时,我正比画着手里的手术刀,做着想象中的解剖练习,刀口并不锋利,因为没装刀片。她喊我,我抬头,刀刃刚好比在她脖颈位置。

“如果这是把装片刀具,凭我刚刚用的力,大约可以在你脖子上划一道三厘米深的口子。”我比划了一下切割的动作,然后收手。“给你留了位子,三个,选个你喜欢的随便坐。”

南祎看了眼人满为患的四周,再看看空荡荡只坐了我一个人的桌子,无奈地摇摇头,样子明显在说,穆中华你可怎么办啊?

她不是第一次拿这种眼神看我了,从我和她真正开始熟稔起来的那天起,她就时不时的拿这种眼神看我一次。

的确,我承认我这人无论是兴趣还是性格多少都有些怪,而且在和南祎成为朋友前,我是独来独往惯了。

“法医系那个怪女生”,学校的人大约这么称呼我。

我倒是无所谓,学的是法医科,将来打交道的也都是死人,交不交得到朋友,在我看来,真没太大所谓。

也正是我这种想法太过固执,所以时常让南祎无奈。在这次僵持失败后,她叹口气,拿出一直拎在背后的东西:“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以,不过伤了人,去看看总是应该的吧?”

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两天前,我似乎真把数学系一男生脑袋开了瓢了。

其实那只是一场意外,我不过是找了个假人模拟了打击伤的流血轨迹,然后不知怎么那人突然冲了出来,挨了我一板砖。

真是意外。

但不管怎样,伤人的总归是我,去看看他送点东西是基本的礼貌。于是我收拾起桌上的书本,背着双肩包和南祎一同往外走。

没到图书馆门口,身后传来桌椅碰撞的响动,不用看,肯定是刚刚那几个在我身边转悠好久没坐下的同学正为了位子争得头破血流。

数学系男生住在我们学校的附属医院,和学校隔了两条马路,距离不远,道旁的灌木结了一攒攒花朵,粉色的花香气淡淡的。不错的风景给了我好心情,所以当我亲耳听到那些关于我的不好评论时,心情竟很平静。

评论源于塞满402病房的那群数学系学生,拜他们所赐,我第一次见识了如何用数学方式骂人而不带脏字。譬如:

“之远,你就该离那女生远点,她就是一突变函数,根本没公式计算得出她每一个行动之后会得出一个什么结果。”

我点点头,没想到自己竟还有科研立项的价值。

“是啊。”这次说话的是个女生,“之远,她喜欢研究尸体,每天经手的尸变细菌数目都数不过来,你要是被感染了怎么办?”

“啧啧,细菌还会裂变呢。”我摇着头感叹。

“之远,你是我们数学系的骄傲,下个月的比赛你是主力,千万别因为某些奇怪的科系拖了后腿。”

站在我身旁的南祎听不下去了,看那个架势是打算直接进去和他们拼命。我打个哈欠,从她手里接了东西,然后摸摸她的头像安抚我家那只皮特犬一样。“在外面等我一分钟,乖啦。”

其实在性格方面,南祎比我火爆很多,真的。

才进去时,并没人注意到我,他们依旧说着话,内容自然还是关于我。说话的是一个个头儿很高的男生,理着并不算短的头发,看样子至少两天没洗,出了油,打成缕贴着头皮。

他在说我长的奇怪。

同学,长的奇怪总比拖市容市貌后腿强吧,你该洗头了。

我绕开他,径直走到病床前,朝着坐在床上脸色略微苍白的男生说:“打了你是我不对,买了点东西给你,羊肝羹补眼,可以让你不长鸡眼,泡椒凤爪补手,听说你们数学系每天都在演算各种公式,吃这个可以防手抽筋……”

本来南祎买的都是好东西,可经过我的解释,豆奶粉成了调节雌性激素的,而山东大枣则直接成了预防屁股长痔疮的。原谅我吧,山东大枣。

一样样把东西摆好放在病床前,我拍拍手,如释重负地转向身后,看着刚刚大言不惭说我的那几个人。

“算不出题目不要怪题目难,看看自己长没长那个解题的脑。”我对说我像奇怪函数的那个人说。

“医学院的尸体都是泡在福尔马林当中的,是无菌的。无知本没有罪,拿出来显摆就是你不对了。”对那个说我会传染的女生,我没选择口下积德,积那么多德有啥用,又兑换不了人民币。

我转身向那个说法医科是奇怪科系的学长笑眯眯:“学长,我会108种让人无疾而终的死法,你如果有兴趣,哪天我演示给你看?”

盯着一屋子已经被我说得目瞪口呆的数学天才,我昂首阔步地走出房间,身后似乎有笑声传来,轻松愉悦的笑,不知那屋子是谁这么好的心情。

后来这段事情随着渐渐变薄的日子,从我的记忆里飞驰而过,再没留下痕迹,甚至有一次南祎说起,我早连那被开了瓢的男生姓甚名谁都记不清了。

七月三号,期末考结束当天,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回了老家。家里来电话,外婆住院,是突发性心脏病。

【叶之远】

假期回家这事本来是在计划外的,可当一身蓝色教练服的程牧尧棍儿一样杵在校门口,旁边停着他那辆橄榄绿色的越野车时,我知道,这个家恐怕是是非回不可了。

站在呈四十五度角开着的车门前,我手扶着车门,程牧尧抓着我的手。

“没门,上车!”他说。

我本来想说我还有建模要做,可以不回家吗?可程牧尧这家伙压根就没给我开口的机会。混球。

行驶在川临公路上,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灰色线条,道旁有才种没多久的树苗,枝叶长得倒茂盛,油绿油绿的。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书,身体随着书本上的抛物线做着起伏运动,情绪不高。

似乎看出我这点,程牧尧安慰似地伸手拍拍我肩膀:“小叶同志,你也别怪家里急着让你回家,你是没看见,太婆知道你受伤时候,打电话给我的那个口气。不过我真是好奇了,按理说你身手也不差,怎么就被人开了瓢了。”

我拍开他的手,抬起头:“我也好奇,你总是小叶小叶地叫我,被我妈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然后我低下头,似乎听到了程牧尧心脏抽搐的声音,我微笑,“想我不说,可以,叫声好听的。”

……

半晌,随着骤然发作的发动机声响,程牧尧那声弱如蚊咀的“三爷爷”还是清晰得被我听到。

叶家是大族,光住在临水的本家一支就近百人,好在不是年节,家里人不多,倒免去了各种招呼的繁琐。

进门时,平萱正和乐乐抢着电视遥控器。他俩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堂兄妹,父亲却是两个比我还大几岁的侄子……

活了二十六年,“爷爷”这个称谓仍让我不习惯。

“三爷爷,乐乐抢我电视……”平萱看到我,立刻瘪着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她旁边的乐乐趁平萱分神,一把抢了遥控器,正抓在手里得意洋洋。

“十二点是美少女战士,乐乐先让平萱看,半小时后你再看军事频道。”平萱和乐乐长年住在本家,他们的脾气爱好我算了解的,处理起来甚至比他们父母还得心应手。可谁知乐乐这次却不乐意了。

“我不。”他抓着遥控器不撒手,“节目换时间了,我再等半小时,就只能看个尾巴了。”

我微微皱眉,这还真有点难办。不过也好办,我抱起乐乐,贴着他耳边说句话。于是前一秒还蔫头耷脑的乐乐立马精神百倍地朝门外奔去,就连一直不撒手的遥控器也松了手。

“还是你厉害,就这小子,我都搞不定他。”程牧尧冲我竖拇指。我笑笑:“哪里是我厉害,只是比起电视来,程牧尧才买的psp对乐乐更有吸引力罢了。”

没来得及和程牧尧说明,沿着楼梯方向传来温和却严厉的声音。

“幺,你是不是想让我担心死啊。”说话的是叶家主母,我妈。

我在房间检查了近两小时才被放出来,离开前,老太太对我说:“幺,再让我担心,我就是把你的腿打折,也再不让你出门了。”

叶家老太太付芳志今年八十二岁,生有六个孩子,五子一女,我最年长的大哥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我在叶家算个特殊的存在,不仅因为叶家人从商而我选择了学他们眼里毫无用处的数学,还因为我是老太太快六十岁时生下的孩子,高龄产妇让我有了大到尴尬的辈分。

老太太说,我是她拿命换来的幺,我是她的命。

叶家的异类不止一个我,还有一个程牧尧。当初因为他的择业问题,这小子险些和家里脱离了关系,他在一所专业体校里做技能教练,平时忙得要命,请假困难。

他和学校请了三天假,去除来回路程,能在家待一天。也因为乐乐玩坏了PSP而闷闷不乐的他被我拉了出去。

那是一家装潢法式的咖啡屋,据说老板是位嫁给法国人的年轻女人,咖啡厅里放着音乐,是首法文歌。坐在暗红色卡位椅里,我搅着手里的咖啡勺,看着窗外,脑子里考虑着未完成的模型,听程牧尧絮叨。

他絮叨的内容很多,却没啥营养,无非是腹肌多了几块,腹部绕杠破了学校记录之类的。

窗外,浓厚的夜色被五彩霓虹勾勒出暧昧气氛,对面的酒吧生意正好,进出的人不少。看累了,我揉揉眼睛,打算收回目光,一瞥间却意外看到有趣的一幕。

一个女生正推开酒吧门,她穿的是件红格子衬衫,宽松款的设计让本来看上去就偏瘦的她身形更显清减。可就是这样的她,肩上竟扛着另一个女生。

重负之下,瘦女生走路姿势就算不上雅观了,她叉着八字脚,时不时停下喘口气,像只笨拙的鸭子。像走累了,她停下脚仰起脸。

轻笑声清晰地从我嘴边飘出来,真巧,是个熟人,那个会一百零八种让人无疾而终死法的法医系女生。

她在说什么,看口型大约是:“蛋怎么这么疼?”

……

【穆中华】

穆子美说,这段路前阵刚开始修,很多地方挖了坑还没填平,开始我不信,城建翻新这种事儿,说了很多年,听了很多年,也被城里人当成没影儿的风很多年,可此时此刻,两脚被那些个水泥石子硌得生疼的我真是不得不信了这是在修路还是挖坑埋雷啊!

我后悔不该信了外婆的谎言,被骗回家了。她心脏压根儿好好的。

不远处是家招牌通红喜庆的烧烤店,老板吆喝着从店门里抱了两打啤酒出来,酒瓶在金属勾成的篓子里相互碰撞,发着叮当响声,食客中有一个打赤膊的人叼根烟去接老板拿来的酒,他的几个朋友则在用很大的声音聊着天,有人伸手上前帮忙。

北方的夏天大约都是伴随着冒着泡泡的啤酒一点点过去的,我舔舔有些干的嘴唇,大口喘气,觉得疲惫。

带着花香的夜风滑进喉管,是种尖锐的刺痛感,我站在原地歇了会儿,才卯劲儿把正从肩上往下滑的穆子美又往上扛了扛,抱怨:“你说你减了十斤,倒真是减了,大腿减十斤,全长肚子上了。”

这话对于体重一百六的穆子美来说可以称得上相当恶毒,可她并没像往常那样跳起来和我对掐,她趴在我肩头睡得香甜,死猪一般。

我总算理解了什么是“死沉死沉”,真沉!

踏上个土包,我眺望远方,距离一百米地方是个公交站点,工程路段的关系,公交站牌早早被拆卸下来,歪倒在路旁,站牌上的13字样还依稀清楚,那是通往我家的13路公交,从这里到家,要坐三十三站,中间要通过那座古老的渭河大桥,全程平均耗时五十九分左右,堵车另算。

韩琤说,我对这条路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我双手的了解,我觉得她是在变相地骂我,因为我压根不想了解这条默默无闻的老路,之所以熟悉,全部拜穆死猪所赐,因为她,我来这里的次数没有百次,几十次总有了。死猪又在我背上动了动,我感觉得到猪的口水沿着我的背脊线流淌。

“我这个礼拜的衣服你得给我洗了,下个礼拜的也是……不对,是这个假期的。”我自言自语,和空气签着口头合同。

“穆子美,你站住!”身后有人叫死猪的名字,我无奈地回头看那群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又颠了颠身上的穆子美:“你们是嫌我刚刚做的还不够?再说就她这德行,你给我站得住一个试试。”

“穆中华,不用你在我面前和我装硬气,告诉你,聂境他不在,我今天非要给这个肥女人长长记性,让她知道什么是别人的男朋友。”打头说话的是个长相漂亮的姑娘,眉眼细长,说话却不客气。我叹口气,也知道对方忍了死猪很久了。扭扭脖子,我甩了甩双手,亮开接招的架势:“那就试试吧。”

可我似乎忘了件事,我肩上还扛着个人的。等我想起来时,穆死猪已经一脸血的趴在地上,抱着我的腿直“哼哼”了。

她仰视我的眼睛又黑又亮,我一下就想起了穆死猪小时候,那时候,她的体型还没现在这么浑圆,脸颊也红润,不是现在这样的惨白色,那时候我特别喜欢捏她的脸,我记得。

耳边又是“噗通”一声,我朝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是个眉眼细长的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虚脱了。我摇摇头,架不是谁都能打,大姐大也不是谁都能当的,首先你得不晕血。

我用了吃奶的劲儿重新把穆子美扛上肩,开始思考,就这条破路,如果是我和120的救护车一起跑,哪个能更早到医院呢?

没等我想明白,身旁就连着响了几下汽车的喇叭声,我扛稳穆子美抬头看,离我没多远的地方停着辆越野车,开着两盏大灯,照在我脚下的那片地上。

【叶之远】

周培源是个神通广大的人,我才回家他就不知从哪听了风声,一通电话直接打到我手机上。

“太晚了,改天。”

“你的脸够大了,不差我再给你这点吧。”

“好吧,在哪?”

三句话,他让我“心甘情愿”去赴他的局。

程牧尧瞥了我一眼,仰头喝光杯里的咖啡,讥讽我:“没主见。”

程牧尧不喜欢周培源,具体原因我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互相讨厌,可奇怪的是,这俩人都和我要好。

结了账,程牧尧出去开车,我看着对面的马路,那家酒吧的玻璃门擦得锃亮,这个时段,酒吧的生意比刚刚还好,进出的人也多,而刚刚站在那里的那个人早不在了。

在我看着那扇门时,茶色的圆玻璃门又开了,这次出来了许多人,他们穿着用乐乐的话讲就是“很潮”的衣服“呼啦啦”的往外走,看起来不像是消遣过后很愉快的状态,倒像是去寻衅闹事的。

对这种事,我向来没什么兴趣,收回目光,我开始专注于脚下那片地方,一根树枝被路灯光投下一片阴影,让我想起阿贝尔鲁菲尼定律:当代数方程的次数升到五次之上,求解便没有一个普遍适用的求解公式。

衍生于拉格朗日研究基础上的阿贝尔鲁菲尼的证明过程像幅既精美又精密无比的作品,让我失神。

程牧尧冲着我连按了三次喇叭,一声比一声不耐烦,等我上了车,刚好对上他探究的眼神,他搓着下巴:“学霸不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痴傻儿童吗?我怎么就看不出你有傻的迹象,有事没事就拿‘三爷爷’这个头衔压我?”

“那是自然,我傻了,你不得成我爷爷?”

程牧尧开着车载音响,频道播放着一个点歌栏目,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为她暗恋的男生点了首《千千阙歌》,歌声婉转,陈慧娴柔软的声线绕在越野车不小的空间里,程牧尧却不停地摇着头。

我问为什么。

他说:“《千千阙歌》的曲子美是美,不过唱的却是临别时凭歌寄意的事情,这哪里是表白啊,小姑娘选错歌了。”

真没看出来,程牧尧是个这么细致的人。

歌曲进到第二间奏,才行驶没多久的越野车又停了,一群人堵住了坑洼的道路,程牧尧焦躁地按着喇叭,他不想绕行,正催促着那群人让条足够宽的道出来。

大车灯开着,我认得那群人,他们就是刚刚从酒吧出来的那群,再然后,我听到有人“砰砰”敲着车窗。

我转头去看,外面站的是满头大汗的穆中华,她肩上扛着一个人,血正从那人身上“汩汩”冒着,血太多,看不到伤口在哪儿。

“开门!”我听到窗外的她这么说,像在求助,却丝毫没有求人时该有的态度。

鬼使神差的,我真的开了门。

“离这里最近的医院该是松平路的嵩山医院。”穆中华嘀咕这么一句,然后拍拍程牧尧的座椅背,“直走左转,嵩山医院。”

我已经看到程牧尧打结的眉毛了,他最讨厌别人对他用这种口气说话,趁他发火前,我拍拍他:“救人要紧。”

当时的地点离嵩山医院并不远,没几分钟车子就驶进了一扇还算气派的院落。程牧尧把车停在急诊室楼前,眼神颇为厌弃地看眼后排被血弄脏的车座。

“到了,下车。”他说。

我看眼坐在后面的穆中华,她手正按着她同伴头部的某个位置,没有下车的意思。

“能帮我把她弄下车吗?我没力气了。”她抬头,看着后视镜里的我。我说:“牧尧,帮个忙吧。”

“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常说你在找什么地方强过我吗?你力气比我大。”

程牧尧:“……”

黑着脸的程牧尧背着那人进了急诊室,我也跟着穆中华进门,俗话说送佛送到西,何况程牧尧真被压死阵亡了,看在他爸妈的面上,我也是要为他收尸的。

急诊室有个值班大夫,进门时,他对着电脑玩扫雷,我瞥了一眼,屏幕插满小旗。

“外伤,包扎下就可以了。”扫了程牧尧背上的伤者一眼,他说。

穆中华却打断了医生,她指指脸已经惨白的胖女生:“她有凝血障碍,路上失血量大约800cc,不仅要止血,还要输血。”

小大夫露出个讶异的表情:“她什么血型?”

“A。”

小大夫拍下脑门:“坏了,白天送来几个车祸的伤员,A型血刚好没了!”

“你和伤者什么关系?”小大夫问她。

“我是她姐姐。”

“血型呢?”

“B。”

“糟糕!”

程牧尧插嘴:“姐俩血型咋还不一样?”

“一家人血型就要一样?”我为程牧尧的智商着急,同时我听穆中华说:“再说我说她是我妹,没说是亲妹。”

【穆中华】

穆子美是韩琤嫁给我爸那年带进门的拖油瓶,现在拖油瓶躺在床上,安静睡着,殷红的A型血缓缓输进她身体里。脸越发黑的男人正坐着,捂着胳膊上的棉签,斜眼看着我。

给穆死猪献血的是程牧尧,至于这个名字是叶之远告诉我的。

虽然献血时候的他不太甘愿,不过我向来是个分得清是非的人,我说了谢谢。

我和叶之远的电话同时响起,我的是韩琤打来的,我简单地和她描述了下穆死猪的现状,包括她越吹越大的鼻涕泡泡,末了,我对韩琤说:“韩琤,我觉得你该想想办法了,就冲穆子美对那男人的那份心,和她现在这个体重,我想我的剪刀手再过一阵就劈不晕她了。”

穆子美喜欢一个男的,为了那个男的,她做过数不清的傻事,而每次给她收拾残局的人十次有八次是我。

譬如今天,穆死猪的男神生日,她跑去给人家唱生日歌,可男神有女朋友,而且就在现场。

我还记得在那个混乱的现场,我朝穆死猪脖子上劈下那一手刀后的体会是:手不太那么疼了……

【叶之远】

电话还是周培源打来的,他问我在哪儿,怎么还没到。

我看眼走廊另一角同样在打电话的穆中华,和电话那端的周培源实话实说:“在医院呢。”

“我去,哥哥,别不是你被人撞了吧,严不严重!”

周培源这人倒没别的毛病,就是这一惊一乍的说话风格总让人头疼,我揉了揉眉心。

急诊大楼门口种着几棵樱花树,不是花季,树上只有细嫩的绿色叶子,我站得离大门不远,抬起鼻子闻得到风捎进来的叶子清香,如果可以,我宁愿今晚站在这里和两个都称不上熟识的女生待着,也不愿去赴周培源的局了,因为周培源用很大的嗓门冲我说:“哥哥,见义勇为完了就赶紧来,有个人知道你要来,可都在这儿等半天了。”

我没问是谁,因为我马上就听到了那个轻轻柔柔的声音:“之远哥,你回来了?”

声音响起时,我想起三年前我家院子的那棵栀子树,树生了虫,枝子上叶子黄了一半,风一吹那些黄叶子就沙沙落了,那棵树下,矮我一头的女生仰着头和我说:“之远哥,我走了……”

是季海默。

每次遇见季海默我头都疼,很疼。

献血后的程牧尧甩了甩胳膊开车送我,临走前,我隔着他肌肉发达的胳膊看着穆中华和她妹妹在说话,她那个妹妹除了胖以外我没发现其他特点,但关于穆中华我倒是发现了点,她似乎并不如同表现的那样那么喜欢她的妹妹,她们说话时,我看到穆中华是皱着眉的,像是厌烦。

坐在车里,我脑子想着穆中华和她的妹妹,程牧尧和我聊起了季海默。

“算算时间,她这次该是毕业归国了。”

“大概吧,我记不起她出国留学是几年前的事了,只记得那是在我妈一次做寿不久后的事。”我感觉程牧尧正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我,我别过头,不去看他。

红灯。

十字路口旁,几个年轻人席地而坐,弹着曲子,我听过,是那首《同桌的你》。当初季海默也和我同桌过一阵,是我当时的班主任严老师安排的。有天季海默突然塞了个随身听耳塞在我耳朵里,里面播的就是这首歌。

“三爷爷,祖奶奶当初一心撮合你俩,要不是后来算命的说你俩命中犯克,也许我现在都有三奶奶了。”

程牧尧总喜欢提些我不喜欢的事。他继续说。

“按理说我也不迷信,不过你俩当初的事也真是怪了,季海默来参加你的生日会,送你的檀木雕刻立刻让你过敏进了医院,她约你游湖,最后你真就游到了湖里高烧三天得了急性肺炎。季海默也没比你好多少,祖奶奶让你帮她补数学,期末考直接补成了不及格,啧啧……”

“我教得很认真。”这是事实。

“是是是,如果不是我后来偷看了你的教学笔记,我还真不知道三爷爷脑力如此了得,想得出用高等函数法讲高一数学,就季海默哪个脑子,听得懂才怪,三爷爷,你挺行啊。”

我抿紧嘴巴:“好吧,我承认,其实我并不像同学家人想的那样只知道学习,不过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点。”

“我会安排你和管小潮三次偶遇,管好你的嘴巴。”管小潮是我们院的一个小师妹,程牧尧对她一见钟情。

“五次!就算最优良的打火石打三次也未必出火花!”

“四次,出不了火花只能说你是块破石头。”我轻轻地说,然后听到不甘示弱的程牧尧咬牙切齿地说了句:“成交。”

程牧尧就是带着对管小潮的肖想跟着我进了金聚的666包房的。

包房应了金聚的这个“金”字,装饰的金碧辉煌,金色的墙纸,发着金黄色光线的顶灯,再有就是被人簇拥的如同金太阳的季海默。

“程牧尧,跟我去那边坐。”

“三爷爷,我头疼,先走了!”

看着程牧尧一耸一耸着肩膀开溜的背影,我来不及叫住他,就看到“施施”朝我走来的季海默喊我:“之远哥。”

我挠挠头:“回来啦。”

【穆中华】

电话里我和韩琤说了下穆子美的情况,她那边有些吵,隐约听得见男人们相互劝酒的声音,我皱了皱眉:“医生说观察一会儿没事就可以回家了,你如果忙就别来了,一会儿我打车带她回家。”

听得出韩琤也喝了酒,舌头有点大,她反复说了几次一会儿开车来接我们,我说:“你自己想酒驾,还想一拖二把我俩捎阎王爷那儿去,想得美。”

然后我听见韩琤“咯咯”的笑声,我爸说韩琤的笑声和她的身份总不相符,每次她笑,他就说,可韩琤一直怪我,一直到现在没人说她了。挂电话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嘱咐她:“你打车回来,车停那儿,明天我去开。”

韩琤说我啰嗦。

挂了电话,那个叫叶之远的和他那个同伴向我道别,我张嘴想着该谢谢人家,不少血呢。可转眼一想,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儿没啥诚意,于是作罢,我倒是留了他们一个电话,是座机号,纸片上叶之远的字洋洋洒洒,一点没我想的那么小家子气,这手好字倒让我意外。

2903XXX,叶宅。

我念着字条上的号码,听到床上醒来的穆子美喊我:“姐,我饿了。”

死猪除了专情那个男人外,还对吃特专情。转过头,我皱着眉问她:“想吃啥?”

“皮蛋瘦肉粥多加葱花、炒河粉,再来五个烤羊肉串就更好了……”她朝着我嬉皮笑脸,死猪笑的时候眼睛就小的几乎没有了,我怀疑就是因为这她才看不到我厌恶的表情。

我出门,在医院门口一家还没关门的小饭店打包一份粥回来给穆死猪,连点咸菜都没有,死猪却大口大口地吃着,我看着眼泪顺着她眼角啪嗒啪嗒的掉。

“不就是个男人吗……别哭了,眼泪都掉粥里了。”

“厨子忘加盐了,粥太淡。”

“眼睛肿了,我都看不见你黑眼仁了。”

死猪耸耸肩:“反正也不大。”

“穆死猪你知不知道我很烦你现在这样。”

“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你知道就好。”我坐在床边,费好大劲儿才揽到她那边的肩,我拍拍她,“聂境就是个混蛋,你别和他耗了,不值。”

“嗯,等将来我苗条了,找个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的混蛋,天天在他家门前经过,气死他!”穆子美一口气把粥喝得底朝天,意气风发地挥舞着拳头,可我怎么觉得那天离我这么远呢?

“万一找不到呢?”

“没事。”她挥挥手,“反正有你。”

我觉得穆子美是跟我学坏的,而我就像个愚笨的猎人一样,挖个坑自己跳了。

回到家是凌晨一点,屋子静悄悄的,韩琤的房间门开着,她衣服没脱趴在床上,嘴里发着呓语:“周老板,那批货你可一定要给我们啊……”

韩琤开家小型超市,整天为那屁大点的生意四处奔波。不过也是这屁大的生意,在穆远扬同志去世后成了供养着我们一家五口的经济来源,五口有我,死猪,穆子业,韩琤,还有现在拄着拐棍在我房间表演静坐的我外婆。

是我的,不是死猪的。

“外婆,给你三句话的时间,问完我好洗澡睡觉,每次回家都像打仗,累死了。”我学着韩琤的样子把自己丢在床上,早想好了外婆的三个问题:去哪儿了?穆子美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韩琤是不是又吩咐你做什么了?

原来的剧本不该是这样的吗?可当外婆随手甩给我一张纸条时,我知道这位老人家又不按套路出牌了。

“我一个朋友她小孙女想找个老师学外文,她找我帮忙,我想着你也学过外语,请老师还要钱,这事你就义务帮个忙吧。”

“外婆,我高考英语才拿61分!”我觉得外婆不是和对方有仇想让我去误人子弟,就是想让我丢人现眼的。可外婆却轻轻敲敲手里的拐棍:“高考考61,小学不是拿了几次100分吗?教小孩够用了。”

我觉得外婆大有让我把那棵祖国幼苗连根拔起的意思。

我看眼纸条上的字迹,东直三道街17号,顾宅。好看的字迹,让我想起晚上叶之远的那张。

外婆肯定和那家人有仇,下了这个结论后,我进浴室洗澡然后睡觉。穆子美的体重压得我筋疲力尽,我暂时没有闲置的脑细胞思考顾宅和报答叶家的事。

一夜无梦,第二天,天还没亮,南祎一通电话把我从被子里提溜了出来,我家的老电话扩音功能不大好,显得南祎声音相当刺耳,我听到她说:“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啊……”我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苍白着一张脸的我。

穆子业个子不高,坐在椅子上脚连地也碰不着。我喝着果汁,边听他对着我磨牙边等南祎。

“太阳系九大行星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质量哪个最大,哪个最小?”他嘀嘀咕咕读着面前那本,我扫了一眼,是本《走进科学》。一个八岁的小屁孩儿看这种书,还不是低幼儿童试读版总让我觉得奇怪。

蓝莓的果肉顺着管子滑进口腔,酸超过甜,我皱着眉听见穆子业声音软软地喊我“姐”。

“姐……”他每次一这么一本正经地叫我,我就知道没好事,果然,这次他又是拿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来烦我。

“姐。”他眨眨眼,“九大行星里哪个质量最大,哪个质量最小?”

我愣了一下,沉思。余光里,穆子业等着看我出丑的小死样清晰的被我捕捉,咽了那块果肉,我支着下巴:“木星最大,冥王星最小。”

穆子业很惊讶,切,在他眼里,我这个姐姐就该是个毫无常识的笨蛋吗?他不知道,自从上次我把蝙蝠错误的归纳去了鸟类被他嘲笑了很久后,我就开始留意穆子业平时看了哪些节目。这个问题刚好中央一套才播过。

穆子业瘪瘪嘴:“我们在学校排队站,个子小的在前面,最高的在最后面,行星为什么不是这样把最重的排在最后,最轻的排在最前呢?”

“那是因为你们老师想照顾你的情绪,才把你排在最前面,她怕你自卑,而行星是没人照顾的,木星喜欢待在那个地方。”我知道我是在瞎白话,不过这样总比坦白自己也不知道因由而被穆子业笑来得好,做姐姐的要有姐姐的尊严,何况我知道,每当说到身高,穆子业就不会再深究了。个子矮是他的痛处,真不知道一个八岁大的小屁孩连尿尿都瞄不准坑,哪就来了个痛处的。

他瘪着嘴不高兴,我推他那杯果汁到他跟前:“快喝,喝完你小祎姐姐就差不多该到了。”

一提到小祎,穆子业脸一红,乖乖合起书低头喝果汁。

南祎说她的火车是下午两点到,冷饮吧对面的车站大钟指向两点三十五的时候,一件白T恤的南祎才风尘仆仆地提着行李出现在远处。

穆子业先看到的她,小孩子有点沉不住气,跳下凳子低头扯扯衣角,查看自己哪里还有不妥,我吓,屁孩穿得再立整,个儿还没到南祎腰呢。

南祎进门,穆子业腼腆的喊了声“小祎姐姐”,我则是屁股都没离开凳子,下巴扬了扬,看着南祎手旁的两箱行李:“你说的出事就是又离家出走了啊?”

“我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南祎摸摸穆子业的头,那小子笑得眼睛快没了。我哦了一声,这事还真不算小。

让南祎喝了杯饮料,歇息了会儿,我带着她和穆子业一大一小往家走,看着走在前面有说有笑的俩人,提着两个重量堪比死猪的箱子,我觉得他们才是一家子的亲姐弟。

爸,我是你路边垃圾桶捡的吧,对着天空,我为自己默哀。

南祎不是第一次来我家,所以无论是脸上铺着厚重海藻泥的穆子美还是外婆或者韩琤都没太多意外。晚上,把几次准备偷渡进我房间的穆子业丢出去,我打算和南祎谈谈,我知道她是因为她的男朋友才和家里闹翻的,这不是第一次了,可还没开口,外婆“就咚咚咚”敲门:“中华,别忘了明天去顾家,我和人家约好了。”

“知道了知道了,忘不了。”我没说,我真想忘了。

直到第二天,站在顾家那栋和我家比起来简直如同皇宫的大房子里,我看着眼前这个高我一头,穿身休闲居家服的男人时,才知道自己真的被外婆给算计了。

“我外婆说有个小孩让我教英语。”我眨眨眼对他说。他呵呵轻笑:“我妈说有个大学生四级考了六次都没过,让我帮忙指点下。”

我牙齿咬的咯咯响,外婆啊外婆,且不说我大学都没毕业,就算真要给我介绍对象,也不至于把我老底兜给人家吧!我瘪瘪嘴,看着那男人朝我伸过手:“你好,我是顾千山。”

思念多媚多娇,咫尺千山隔。顾千山,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他的笑容背后总让我觉得他藏得很深。我不打算勉强自己,于是起身告辞,看顾千山那样并没挽留的意思,我倒真松了口气,最怕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了。

顾千山很绅士的送我,到了院子,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我接听,是南祎,原来她早知道了我的遭遇,特意打电话来笑我。

“你等着,南祎,看我回去收拾你。”我挂了电话,顾家的大门也开了,进来的是个穿着考究的中年女人,她脸上化了妆,却不浓,长相慈眉善目。我认得她,在外婆的相册里见过,是外婆的忘年交。

她还是顾千山的妈,看到我来,她连个退场的机会都没给我,直接打发顾千山:“小晴不是约了一群朋友玩吗?刚好你带着中华过去,年轻人,容易有共同语言的。”

我冷笑,我想外婆一定没告诉她,我只和尸体容易产生共鸣。可我还是有家教的,初次登门面对邀请,拒绝是不礼貌的,于是我看向顾千山,他该会拒绝的吧。

可事情硬是反转了,顾千山说好,而我想骂人。

我的臭脸一路摆到了东华中路,217号,一家名叫避风港的娱乐吧。在门口,我倒是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叶之远被一个女生拉着,看上去和我一样,都不大高兴。

【叶之远】

季海默崴了脚,站不稳,我只好扶着她。

“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我提议,我并没直说是我是因为不喜欢参加这种无聊的聚会才想送她的。她摇摇头:“不行,我和小晴约好的,你知道她的脾气,不去的话能把我家房子掀了。”

想想印象里那个异常聒噪,还有点神经质的女生,我只好妥协。身后有人叫我。

“叶之远。”

轻却明晰的声音,不需要回头我就猜得出是谁。

“顾千山。”我学着他的口气叫着那人的名字,转身看到和穆中华并肩立在一起的顾千山,这俩人怎么走到一块的?

“还是海默有面子,换了我和小晴,叫你,你肯出来?”顾千山是季海默的表哥,最爱开这种让我不舒服的玩笑。我挠挠头,露出笑脸看他:“你不也是?转性了,难得见你带女伴出来。”

我这么一说,季海默也好奇地看向穆中华:“表哥,这位是……”

顾千山笑了笑:“穆中华,我妈介绍给我的……”

“我是顾老师的学生,他帮我补外语。”穆中华表情淡淡的,她耸耸肩,“没办法,四级考六次没过,再不过毕业证都拿不到了。”

她这话说完,季海默的表情开始变得怪异,顾千山表情淡定,而我……天知道我忍笑忍得很痛苦。吸口气,我说:“我们进去吧。”

看得出,穆中华并不是心甘情愿来这种聚会的,因为多了她这么个异类,我突然觉得避风港的房间也不那么憋闷了。

顾千晴的生日会,来了许多人,我认识的不少,也有不认识的。见我去,顾千晴很高兴,拉着我和季海默去和那些我不认识的做介绍,把她亲哥直接晾在了一边。

我觉得我像猴儿,不远处的穆中华看着我被顾千晴拉着四处耍,我怎么觉得刚才还不高兴的她现在就开心了呢?

还好不认识的只是少数,没一会儿,我和季海默被顾千晴安排到一个角落位置,旁边坐得是个女生,我认识的,曾经和我还有季海默在一所高中读书,是个圆脸,喜怒都很容易表现的脸型。她现在就有些不高兴,指头在点歌机上狂点着,我扫了眼,都是与分手有关的歌曲名,难怪心情不好,分手了啊。

我心情也不好,季海默比几年前要执着,就算我装作在思考哥德巴赫猜想,她也不像之前那样没趣儿地走开了,于是我们之间发生了如下对话。

“之远哥,在想什么?”

“哥德巴赫猜想,任何不小于9的奇数,都是三个奇质数之和。”

“哦,这个听着很高深,我不大懂。”

不懂就对了,我笑着自认为这场对话就要结束,可没想到从国外回来的季海默却有本事把话题移去另一个点上去。

“我虽然不了解哥德巴赫猜想,不过我知道他的同宗,哥,你知道哥特式建筑吗?”

对建筑类知之甚少的我只好摇摇头,话题在季海默的微笑里徐徐继续,那刻我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开始立场完全是站在我这边的我妈会突然叛变,开始和家人一起促成我和季海默了。

她没以前那么腼腆,开朗多了。不过还不是我喜欢的。

那天,大家玩得很high,不少人都喝了酒,醉意正浓时顾千晴提议说玩真心话大冒险,我对游戏类向来没啥兴趣,不过她点了我的名,没办法,参加吧。

我不爱玩游戏,但玩得却不赖,几局下来我一直没被抓到。其实这不难,用数学上的概率分析稍微一操作,很轻松就躲得过。

可有人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顾千山连输了三局,眼瞧着这第四局又是他输了,这次他妹怎么也不肯让他选大冒险了,被顾千晴磨得没办法,顾千山只好选了真心话。

提问的是季海默,她笑眯眯地问:“表哥,穆小姐说你是她的外语补习老师,我和之远都很好奇,你的四级考八次都没过,怎么给人家补外语,说,到底什么关系?”

顾千山回答的坦荡大方:“是家人介绍的相亲对象。”

在场的人都在为那个八次没过忍着笑,只有一个人是不高兴的,穆中华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顾千晴捂着嘴:“穆姐别不是不高兴了吧,游戏而已,再说我哥除了英语差点其他都挺好的。”

“我没不高兴,我去厕所。”

“你都去了八次了。”还是一小时内的次数,朋友圈的一个人说。

我看着穆中华翻个白眼:“我尿频,不行啊?”

我:“……”

她可真有意思。

那天,穆中华走得很早,我也想走,却被顾千晴拉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家。客厅亮着一盏小壁灯,赭黄的灯光让灯下坐着的人显得有些佝偻。我妈听见声音,回头看着一脸笑意的我,开始似乎还想问我什么,后来竟什么都没问,和我说了句早点睡后,自己慢悠悠地上楼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我没那个闲情多想,在玄关换了拖鞋,我也上了楼。

洗过澡,我正擦头发,房间门突然开了,乐乐显然一副才起床却没睡醒的样子,他的皮卡丘睡衣没穿平整,露出块小肚皮,样子看起来不大高兴。

我心想别不是梦游了吧。我放下毛巾起身准备把他抱回房,手都没碰那小爷一下,那小爷就开口了:“三爷爷,你要是让那个季什么做我三奶奶,我就再不和你好了!”

看着小嘴嘟的老高明显不是梦游的乐乐,我内心是相当舒畅,在这个家里找到一个和我审美相同的人是多么不容易。

可就算兴奋,我也没表现出丝毫,皱着眉,我一副为难样子地蹲在乐乐面前:“谁说季海默要做你三奶奶的?还有乐乐不喜欢她吗?你祖奶奶和你爸爸叔叔都喜欢她的啊?”

我接连而来的三个问题让乐乐的小脸皱成一团:“祖奶奶说你今天和季什么去约会,回来特别开心,这不是要她做我三奶奶是什么?三爷爷,你要是敢昧着良心找一个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的女人做我三奶奶,你……你就不是男人!”

乐乐大约还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估计是从什么狗血台湾剧里看来的。但不管从哪看来的,这个问题都有点严重。

我也学乐乐皱起了眉,拉开裹在腰上的浴巾,我问乐乐:“这是什么?”

“小鸟,不过三爷爷,你的鸟怎么比我大那么多!”好奇的小孩子想伸手去碰,被我一抽手躲开了。我重新裹上浴巾,闪身到一边:“女的有这个吗?所以你要相信作为男人的你三爷爷我,绝不会做什么昧良心的事情的。”

“真的吗?三爷爷,你不会娶那个季什么?”

“唔,这个说不好。”我看着乐乐的脸色顷刻变了,看起来季海默给乐乐留下的坏印象是根深蒂固了,我微微笑着,“不过从事件发生的概率角度讲,这件事发生的概率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怕乐乐不懂,我补充:“就是不会发生。”

乐乐的欢呼声惊动了我妈,刚好起夜的她披着睡衣目瞪口呆站在我门前,而我则对她连摆了几个嘘的手势:“乐乐梦游呢,别说话。”

在叶家,知道我爱装大尾巴狼的人就两个,一个正被我半推着脚步虚浮模拟着梦游往自己房间走,另一个正在千里之外的体校宿舍想着我如何安排他和管小潮的不期而遇。

秘密,真不适合太多人知道。

送走了乐乐还有我妈,房间重新空了下来。经过刚才一番折腾,我头发也干了,睡意却还没来,坐在桌旁,我打开笔记本,想了会儿,回忆起校园bbs的网址。

本来我想着找那个帖子要费阵工夫,可没想到灌水区第一条飘着红hot的帖子就是。我既无奈又觉得好笑,点开帖子,我逐条读下去。

帖子最初是关于前阵我受伤的那件事,数学系一个自称是我学妹的人发的帖子,内容是声讨法医系意图破坏数学系参赛夺冠的事。这个帖子才发出来时,我也听室友说过,不过说也奇怪,这帖子没挑起法医系和数学系互殴,倒是让这两个系的学生同仇敌忾的,一起将矛头指向了穆中华。

“那是我们系的怪咖,请数学系的亲友们不要把她的罪行加到我们身上。”

这是帖子的第一条回复,用户名是“飞天小刀”,院系标注是法医系。

这条留言就像一道闸口,一旦开了,底下的炮火就全开了,有人说她是靠关系抢了同系人的一等奖学金,有人说她妈和法医系某教授以前是情侣,所以就算法医系对这人怨言很多,她还是混得顺风顺水。

甚至有自称她室友的人爆料,说穆中华口臭严重。

当我一条一条看到最后时,终于忍不住笑了,穆中华,你的心理是有多强大,这么强的火力下,你还是活得好好的。

我又想起她说她尿频时那种一本正经的表情。她可真有意思。

困意来袭前,我在页面底下的留言框里敲击了这么一行字:“她没口臭的。”

在填用户名时,我想了想,填写。

【穆中华】

那天回家,我就和外婆挑明了,没感觉、没时间、没兴趣,对方的感觉估计和我差不多,所以烦请他们二位家长哪凉快蹲哪儿歇会儿,别再掺合这事儿了,忒乱。

我想到离席前我的那句话,捂着肚子去厕所。在避风港虽然跑了好几趟,但每次都是对着镜子赌气,忘了顾忌肚子,现在它叫嚣得和我闹革命。

厕所的门关着,里面传来穆子业朗朗的读书声:“在广袤的非洲大草原上,生活着一群动物,它们组成一个神奇的食物链,斑马吃草,猎豹吃斑马,而猎豹的天敌是……”

“穆子业,给你十秒钟提着你的裤子开门出来,不然不用你知道猎豹的天敌是谁,我就送你房间那些厕所读物归西!”

穆子业热爱厕所读物,每次蹲厕所都要拿一本进去,他的习惯也奇怪,每次都非得出声朗读,小孩子年纪不大,还没变声,读起书来倒也字正腔圆,平时我也忍了,可现在忍不了了。

“暴力!”穆子业在门里抗议。而我拼命忍着,嘴上却轻松着语气:“法西斯为你倒数,9、8、7……”

数到五的时候,两手提着裤子,脖子夹着他那本厕所读物飞奔进屋,边奔他还边说:“妈,中国都解放这么多年了,咱家咋还有人暴力统治啊!”

我不理他,关了门,蹲在坑上的我顿时觉得世界都轻松了。

门外传来了南祎的声音:“喂,怎么样?”

我知道她问我的是顾千山,我不可能拿应付外婆那套来对付南祎,手撑着下巴,我喃喃:“小祎,你说托福600嫁给雅思800生的是学霸,四级挂六次的和那个挂八次的结婚能生出啥?再说我没感觉,他不来电的。”

顾千山和我一样,对这次“相亲”都不大感冒,从刚才我提出来先走,而他没送我就可见一斑。

门外的小祎却笑得开心:“中华啊,托福满分120,雅思才9分,你说的状元是在日本考的吧。”

我在门里玩着手机,听她继续说:“不过啊,照你这个性子,我都要误会你是不是因我误终身了。”

“去你的,我才不是同性恋呢!”正说着,前一秒我才说过对我不来电的顾千山,来电了……

晚上,我俩并排趴在床上,南祎问起顾千山那通电话。

“什么意思,当然是没意思了!估计是他妈妈逼的,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打给我的吧。”说这话的我有点昧良心,因为刚刚电话里的顾千山听不出什么不情愿,他语气算得上柔和,先和我说抱歉,因为没能抽身送我,然后问我是否安全到家了。

顾千山吧,除了给我的感觉城府深了点、能装了点、马后炮了点,还算个人。

南祎拍我:“别骂人。”

“我哪骂了,我没说他不是人啊。”

南祎瞪我,我哦了一下,那句“他妈妈逼的”啊。我哈南祎的痒,改了个话题问她和她那个男朋友的事。

南祎的男朋友叫程风,挺飘逸潇洒的名字,却和本人有点出入。我见过他一次,是只四眼天鸡,长相过于斯文,身材更是弱不禁风。我很难理解无论长相还是家事都比天鸡好太多的人大有人在,南祎怎么就看上他的。

“就他那身板,连我都打不过。”第一次见程风后,我这样评价他。

“就你那身手,几个男人打得过?”这是南祎给我的回答,倒真有几分道理,我毕竟学了六年的空手道呢。

我叹口气,结束回忆:“这次和家里闹掰了也是因为他吧。”

程风农村出生,大南祎八岁,家里两弟一妹,南祎爸妈说凤凰男嫁不得,可南祎就铁了心认准了他,和家里僵了几年,眼见要毕业了,估计家里急了。

南祎伸手敲了我头一下:“猜得不错,可以去客串柯南了。”

她说得漫不经心,我却替她担心:“小祎,说实话,我真不看好你和程风。”

“他对我很好。”

“我还对你好呢!”

她又敲我:“你不说你不是同性恋吗?说,暗恋我多久了?”

我俩都笑了,笑完,南祎的声音开始变得忧郁:“其实,在认识程风之前,我有过一个男朋友,他比程风帅,对我也好……”

“后来呢?”我闭着眼睛,觉得南祎的故事不会短。

“后来就分手了……”

“为什么?”

呼……

南祎晚上吃的是韩琤的饭,还是吃睡长啊,入睡忒快了吧?

我也闭起眼。

忘了说,吃睡长是种猪饲料,在养猪界超级有名,小猪吃了真就是吃、睡、长。

第二天,韩琤的超市进货,在家没事的我和南祎去帮忙。周末的客人比平时多,我帮忙卸货,南祎收银,腾出工夫的韩琤则忙着在柜台后面算账。可干了没一会儿,我就发现南祎朝我使眼色。

“干吗?”我走过去。南祎朝我晃着手机:“你不是说你初吻还在吗?什么时候送人了我都不知道?”

“说什么呢?”我看眼韩琤,她还在算账,没看我们这里。

“说这个。”南祎递给我她的手机,5.4的屏幕上显示的是我们学校校园bbs的页面。我记得上次我看的时候还只是盖到了1200多楼,这才几天啊,就破5000了。

我挠挠头:“我人气可不是一般的高啊。”

可我马上就发现了重点,页面上一条获得最多回复的留言竟是替我说话的。

“她没口臭的。”

马甲名:我亲过。

“这是谁的败家马甲啊!我想把他扒了!”

周末,天气不错,韩琤去市场办货,死猪拿着她的橡皮泳圈去区游泳馆练狗刨,南祎约了她男友,一早也出了门,至于外婆,这个点儿估计不是在姓李就是姓王的大妈家摸牌九,家里就剩我和穆子业俩人。

穆子业还算有眼力见儿,知道我心情不好,没像往常那样冲我磨磨唧唧,自己趴在客厅桌子上撅着屁股做作业,电视机的音量开在低档,赵忠祥老师正用和缓温暖的声音讲述非洲斑马的交配问题。

雄斑马向雌斑马求爱时往往会遇到脾气暴躁的雌斑马,雄斑马可能因此被踢上好几脚,不过求爱中的雄斑马很少会气馁,因此最终交配成功的雄斑马总有张肿脸……

“姐,我妈说这台电脑要用到我小学毕业的。”估计是忍我半天了,穆子业抬起头看正往台式机屏幕挥拳头的我,补充,“我开学才升二年级。”

“作业做完了?”我瞥了眼穆子业桌子上堆得那摞本子,最上面那本封面写着暑期作业几个字,现在的小学教育比起我们那个时候真是重了不少,不过看到穆子业皱着小眉头回答不上我问题的样子,我被bbs堵了几天的心总算舒畅了些。

“没做完继续做。”我把目光从穆子业见长的圆屁股上收回来,又按了次F5键刷新bbs,和之前一样,才一会儿工夫,楼层数又高了不少。

我支着下巴,开始回忆这几天的过往,从“我亲过”第一次出现到现在,他就发言过三次,除去第一次,他还回复了另外两条骂我的。

其实那些话在我看来压根不叫骂,不过是一个叫“半斤八两”的说我说话毒舌,总让同学下不来台,再有一个署名123的公共马甲说我举止粗鲁,总寻衅打人。

这种话我早不知听多少次了,压根不痛不痒,倒是“我亲过”的回复让我浑身不自在。他是这样回复“半斤八两”的:“在我看来,这样的她很率真可爱。”而至于123的回复直接让我不知该懊恼还是脸红了,“我亲过”说:“以后再不会了,出手的事儿有我。”

就算和我二大爷,我也没混这么熟吧!

对着电脑猛抓头发的我头脑混乱,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帖子的走向已经从指责我的不是变成了挖出我男友的身份来,可悲的是,就连我自己都还没见过我的男朋友。

“姐。”穆子业又叫我,“我饿。”

“作业做完了吗?做完再吃!”我没有好气地说。

“有几道数学题不会。”

“笨!”我骂他,然后走过去拿起他的暑期作业看了几秒,我放下本子,“还是先吃饭吧,吃好饭才有力气做作业。”

穆子业乖乖地去换衣服,而我则又拿眼角撇了他的暑期作业一眼:请找出“1、3、5、7、8;2、4、6;5、9”这三组数字的规律。我揉揉太阳穴,刚刚还是因为bbs的事情闹的头疼,现在看了这道题,头算彻底晕了。

穆子业想吃肯德基,我一向对这种垃圾食品不大感冒,但是为了让他暂时忘记那几道烦人的数学题,我勉为其难地带他去了离家最近的肯德基。

周末,肯德基里人多的吓人,还都是带着孩子来的,我盯着踮起脚才勉强够得着柜台的穆子业对着菜单喃喃自语,心想这辈子再不想带有选择困难症的人出来吃饭了。

“姐,我想吃炸鸡翅。”

“买。”

“可是奥尔良烤翅买一送一,很划算。”他眉毛淡淡的,从刚出生就如此,再怎么拧也成不了麻花,倒像两条毛毛虫。

我不耐烦的冲服务员摆手:“那就拿奥尔良。”

“可我喜欢吃炸鸡翅。”

“穆子业!”穆子业人不大,触我底线的能力却超级强,“三个数,2选1,3、2……”

我还没倒数完,有人从旁边递来张纸钞:“A和B之间不好选的时候可以选AB的。”

我抬起头,还真是见鬼了,这个暑假我已经是第三次见叶之远了吧。

【叶之远】

人一生会遇到约2920万人,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是0.000049,如果这两个人在同一座城市,那么这个概率会提高至0.0049左右。而当对方是厨艺不佳,不喜欢和小孩子独处又心情欠佳的穆中华时,那么扣除掉天气、突发事件等不定因素,在临近中午的时间,我在她家楼下等到和她偶遇机会的概率就会大大提升至0.99。

当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知道那剩下的0.01变数也没了。

我慢慢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进了最近一家肯德基。一道关于炸翅和奥尔良的选择题让我笑了半天,她还真像评论说的“是个没耐性的人”,对她弟弟也不例外。

我走过去,递钱给服务生,那刻,余光里的穆中华看着我,眼珠几乎要瞪掉了,我转过头想对她说“眼睛不小嘛!”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问穆中华那个小弟弟的:“要个全家桶,有炸翅有奥尔良,还有汉堡玉米棒,怎么样?”

不怎样。小孩子淡淡的眉毛扬了扬,回了我一句:“我不认识你。”

还真是个不一样的小孩,换成平萱或是乐乐,绝对是一根棒棒糖拐得跑的主儿了。我手放在柜台上,五指张开平放着:“可我认识你姐。”

“姐,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人的,我怎么不知道?”我看着小毛头拿一种抓奸在床的眼神看着穆中华,后者明摆着一副想先掐死对方再掐死我的表情。

啪一声,是她拍上了小毛头的后脑勺。

又是啪一声,她拿回了服务生手里的钱拍回在我手里:“他不爱吃全家桶。”

被打的小毛头嘟着嘴直接不理他姐,他问我:“你真认识我姐?我姐不和男生来往,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在一所大学,然后你姐拿砖头砸了我。”我耸耸肩,“大约就是这样。”

“真的吗,姐?”小毛头抬头问穆中华,我看着小毛头的姐姐皱着眉,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姐姐,这个全家桶该你请哥哥吃的,你该和哥哥道歉的。”小毛头像自我肯定一样,重重点了两下头。

“我去医院看过他的,还买了东西。”穆中华明显不想和我扯上关系似的撇清,我想我有必要提醒她一下。

“那个,没记错,你似乎还欠我个人情,上次,医院,程牧尧和我……”我知道我这话说出来显得小家子气,甚至还有点烦人,不过看到穆中华有火发不出,瘪着嘴干生气的样子,我觉得那是个美好的日子。

男人和男人间的友谊总来得比较容易,当穆子业拿起第二根炸鸡翅膀往嘴里塞时,我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你是学数学的?那你知道1、3、5、7、8;2、4、6;5、9这三组数字的规律吗?”金黄色的炸面粉沾满穆子业的嘴巴,他嘟着嘴问我。从他眨个不停的眼睛里,我看出他还不大相信我的专业水平。也对,不是所有哲学院毕业的都做得了哲学家,也不是所有学数学的就解得了数学题的。

当然,我自认为我不算不学无术。

看了眼直朝我翻白眼的穆中华,我指头在肯德基米白色的桌面上比划:“8-{7-[5-(3-1)]}=4,6-(4-2)=4-9-5=4,把几组数字倒过来排列,再依次相减,结果都是4。”

“哇,哥哥,你好厉害,穆中华都不会!”我微笑着又递了根去给穆子业,然后事情就毫无预兆的异常顺利的发生了。

穆子业睁圆了眼睛对我说:“哥哥,你来我家教我做作业吧,我好多数学题都不会呢!”

在穆中华刀子般的眼光中,我略作犹豫后,说:“好啊。”

【穆中华】

穆子业不是我亲弟弟。

在他直呼我大名却叫叶之远那个书呆子哥哥的时候,他身体里那一半和我相同的DNA就被我瞬间清零了。

“叛徒。”拎着肯德基的打包袋,我掏钥匙开门时对跟在我身后的穆子业说。我竟不知道,这小屁孩儿有主意倒没经过我同意就和叶之远约定好了家教的时间,还是在我家。

“姐,现在有十个啤酒瓶,三个啤酒瓶能换一瓶啤酒,问最多能换多少瓶啤酒?请回答,3、2、1。答不出来吧?答不出来就不许叫我叛徒。”穆子业拿“谁让你教不了我了”的眼神瞟我一眼,然后脱了鞋“蹬蹬蹬”地进屋。这死小孩,学会鄙视他姐了!

我脱着鞋,寻思着怎么不让一个书呆子进我家门。等我脱鞋进了屋,发现家里早来了一个我更不想见的人。

“你怎么来了?”我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顾千山。我家那个有了年头的木头茶几前,韩琤在倒茶,而外婆坐在顾千山旁边,像看亲孙子似的看着那个男的:“千山说他有两张音乐会的票,想找你去听,我想着你是外地卡,打电话怪浪费钱的,就把千山带回家了,一来算认认门,二来你们也不用单独约了,一会儿直接去音乐厅就成。”

我心想,外婆你还真会算计,我就那么残次品,让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把我低价处理出去。外婆像看懂我的眼神,笑眯眯地朝我点点头。天,要我亲命了。

“我要给穆子业辅导功课。”我朝穆子业使了个眼色,他还算识相,认真点头:“是的外婆,语文数学英语我有好多都不会。姐姐说了晚上要教我。”

后来我和穆子业一前一后进了房间,我躺在床上,冲穆子业说了一句:“还算识相。”

“可是,穆中华,我担心……”我斜了穆子业一眼,他坐在我的椅子上,腿依旧碰不到地,他两手张开,花瓣儿一样托着下巴,样子看上去竟然有些忧愁。我想不明白,这么小的孩子哪来的忧愁。

“担心什么?”闭上眼,我懒懒地问,一天之内前后应付两个男人,真是不轻松。

“我担心,你要是真嫁不出去了,岂不是要在家里继续折磨我好多年?”

我没说话,直接抓起床上的枕头丢向穆子业,可枕头被外婆抓在手里时,我想今天恐怕是躲不过了。

还真没躲过。

三个小时后,我和顾千山坐在临水市文化中心的五号大厅,耳朵里塞满了一个俄罗斯女人时高时低的饶舌发音。顾千山听得认真,我想着自己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碰我的胳膊,我抬头看到顾千山微笑着对我说:“已经结束了。”

“哦。”我应声起身。

我们不是最磨蹭的,经过灯光曼妙的走廊时,有对情侣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正难舍难分,那个男的的背影有点眼熟,我想再看一眼,刚巧顾千山和我说话,没办法,我收回目光应付他:“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这是俄罗斯一出很有名的歌剧,主唱是一位法籍俄国人,可你好像不喜欢?”

“可以把那个好像去掉。”我打个哈欠,每次有心事的时候,我就爱犯困,因为大脑疲劳,“比弹棉花差不了多少。”

我深吸口气,觉得还是早点摊牌比较好:“顾千山,说实话我对你没什么好感,见面纯粹因为我外婆……”

我话还没说完,他竟然就点头说:“我妈喜欢你,我也有喜欢的人,不是你。”

奶奶个熊的,我本来还想着要是能凑合,我先拿这男的凑合着使使,感情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是俩信号压根儿不在一频段,根本都在状况外嘛!

那天回到家,南祎站在窗边吹头发,我坐在白天穆子业坐过的地方继续他的动作——忧愁。

外婆长了一个瘤,走前她有个心愿,就算我不结婚,至少也要领个中意的男人回来给她瞧,俗话说,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只手的男人满大街都是。可是外婆啊,你还不如让我找个三条腿的蛤蟆回来给你呢!

南祎吹好头发,钻进被窝朝我招手:“哎,中华,和你说个事儿。”

【叶之远】

我平时不大吃肯德基这类的食品,可今天的这餐却意外的味道不错,特别是穆中华听到我答应她弟弟时,她脸上的那种表情让我觉得嘴里的油炸食品比起鱼翅来,也没差什么。

我吹着口哨,回家进门。客厅里,我妈拉着平萱一起看电视,我看看腕上的手表,这个时间该是在播动画片。

关于这点我不服不行,老太太这个岁数还保持着童心。可动画片不该有歇斯底里的哭声,我抬头朝电视方向看去,竟是台湾伦理剧,一个似乎是女主角的女人泪流满面正坐在地上挽留他的男人,按照我的预计,她该是先被这男人无情抛弃,再被另一个各方面都比这男人好很多的十佳男人拯救出地球。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种看起来毫无新意的电视剧特别勾得起女人的眼泪,平萱正给她太奶奶递手绢擦眼泪,再看平萱她自己也不住的吸着鼻子。

叹口气,我发现不是我妈有童心,是平萱早熟了。

脱了外套,我准备上楼消化一下下午那段不错的记忆,脚没迈上楼梯,我就听到哭塞了鼻子的我妈叫我:“幺儿,来。”

“妈,我不爱看这些。”被老太太拉着看女主角哭足十分钟,我终于忍不住地和我妈开口。

“幺儿,你说还要演几集这男的会后悔?”老太太这个问题不难,但我不想答。

她连着问了我三次,我很无奈地开口:“如果编剧水平在正常范围的话,那么85%的可能在四集之内女主会遇到一个好男人,然后剧情会反转。”

老太太和平萱击掌庆祝,而我心里默默想着,如果聂教授知道我把概率论用在推理狗血剧剧情时,他会怎么吐血。

片尾曲响起,老太太总算说了她留下我的目的:“幺儿,海默她妈给我来了电话,季家的意思是,希望你原谅海默,俩人好好在一起。”

“妈,那你什么意思?”我看着我妈,眨眨眼。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甩手往楼上走,边走边骂我:“不愿意就不愿意,非要我替你说,死孩子……”

不过嘀咕完,她又补了一句:“海默那孩子,我也相不中。”

看吧。

晚饭过后,我打电话给顾千山,他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电话通着,却没人接。我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想起了顾千山和穆中华的相亲关系,胃不舒服,酸酸的反胃。

下楼倒杯水上来,我登陆了校园bbs。

大约半小时后,床上的手机响了,我看眼来电显示——顾千山。

“喂,刚刚怎么不接电话?”我问。

“在听音乐会,手机静音了。”他解释。

我扬扬眉毛:“好雅兴啊。”

“没什么,我妈为了撮合我和相亲对象多接触,让千晴那丫头托朋友弄的票。”

“哦?”我拉个长声,“穆中华?”

“是她,倒是个相当直接的姑娘。”

“是很直接,”我心里嘀咕。

“千山,出来喝一杯怎样?”我提议。

他略微思忖,然后说了句,“好。”

我们约在老地方见。

老地方是城市东南角的一家小酒馆,仿欧设计,里面的座位是木桶形状的,上面箍着铁圈,以前去的时候,总见得到外国人。我和顾千山从小一起长大,才拿到身份证那天起,我和顾千山就总去那里,我的口语拜那里的客人所赐,因为总有操口低沉英腔的英国客人向我问询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譬如临水最著名的那口钟是不是真住着幽灵,我同对方解释,在中国我们不叫它幽灵,是鬼。

可那是谣传,钟里没有鬼,我是无神论者。

比较而言,总冷着脸的顾千山就很少有人搭讪,他的英语也是糟糕透顶。

夜晚,酒馆里难得人不多,我和顾千山坐在长形的吧台旁,他敲着木质的吧台,意兴阑珊,我在旁边喝着一杯蓝莓果调的酒。

我还在想着怎么开始我们的对话,顾千山自己倒先起了头:“之远,记得我和你说过我以前谈过的那个女朋友吗?今天我见到她了,送穆中华回去的时候……”

“哦……”

这事我还真听过一点,顾千山大我几岁,他读大学那会儿,和一个高中女生谈恋爱,听说两人关系当时好得不得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分手了。

听他这意思,似乎余情未了啊……

我放下杯子,端正姿态做一个倾听者,我是不会告诉顾千山,这个倾听者此刻心情很好。

他对穆中华没兴趣。

我想哼支小调。

爱尔兰风情的。

我认识顾千山许多年了,是打小儿起的交情。印象里,他总是沉默内敛的,是个情绪轻易不外露的人,周培源和我俩一起长大,他总说:“叶之远,你和顾千山的脸是不是被推土机压过,怎么想要你们个表情那么难?”

我觉得周培源这话需要再精致些才对,我绝对是个有表情的人,只是开心时笑,不开心也笑罢了。至于千山,他也笑,只是和熟人待在一起时,就得了局部末梢神经坏死症,俗称面瘫。比起总像谁欠他钱似的顾千山,我在朋友圈里要受欢迎些。

面瘫今晚有点小情绪,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可直到邻座的俄罗斯美女换成了一个美国大汉,大汉后来离开,座位上再坐着现在这个头发束起紧紧发髻的白皮肤中年女人。

女人端着杯子,小口酌着,眼睛止不住朝顾千山看来。那眼神不时从我脸旁擦过,我转个角度坐着,依旧芒刺在背。趁着顾千山伸手去拿下一杯酒,我拦住他,朝身后使个眼色,做个招架不住的手势说:“千山你魅力太大,这光擦边球就快把我衣服磨破了。”

顾千山眼皮撩了撩,没说话,起身。

我看他走向那女人,很绅士的弯下腰,贴在女人耳际说了什么。那女人先诧异一下,然后就慌着神拿起杯子走到一张距离我们很远的桌子去坐了。

两个座位间隔着个木头柱子,我再看不到女人爱慕的眼神,好奇地问顾千山:“和她说什么了,效果这么立竿见影。”

“我说她再看我,我同伴会吃醋。”他嘴唇扬了扬,我则是一种中招的感觉。

不过,也是因为这个插曲,顾千山放下了酒杯,开始说他的故事。

顾千山和那个女生恋爱时他二十二岁,可对方是个才满十八岁的。

“她很任性,脾气大,让我打水给她洗脚,坐十七八站路去给她买早点,买回来又说不吃这种事都不稀奇,那时候才恋爱,什么都新鲜,心情好时什么都依着她,心情不好时俩人就吵,那种日子真以为会一辈子……”酒吧里的音响放着淡淡的歌,法文歌,唱歌的人声音柔软,衬托着让顾千山的声音多了点苍凉。

“因为什么分手的?”

“小事。”顾千山说的小事必定是百转千回的小事,我想听,可他却不愿多说。我顿时扫兴,我朝他摆摆手:“秘密只说一半的人,小心断子绝孙。”

对他,我一向童言无忌。

顾千山却无所谓:“只要她在,我不愁没孩子。”

倒是挺自信满满,我不知道他在愁什么。

“只是,事情现在有点麻烦,她有男朋友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去争取。”顾千山竟然长了多愁善感的神经,真让人意外。我饶有兴趣地转着手里的杯子:“她是谁?是我认识的吗?”

“穆中华。”

我:“……”

“她现在住穆中华家里,和穆中华是朋友,叫南祎。”南祎,南方那片美好。

顾千山不知道,他这片美好让我出了身冷汗。

我眨眨眼,决定去穆家时可以看看那个让顾千山和尚这些年的南祎是个怎样的人。

第二天下午,我在约定好的时间敲开了穆家的门,开门的是位一头银白头发的老人,年纪看上去比我家老太太小点。

她问我是谁。

我说是给穆子业补习的,我是穆中华的同学。

老人哦了一声,才让出门口放我进去我就看到穆子业“蹬蹬蹬”地朝我跑来:“大哥哥你来啦,正好今天姐姐他们都不在,没人打搅我们!”

“你姐不在?”我一怔。穆子业牵着我的手朝门里走:“是啊,南祎姐姐有事,把大姐二姐都叫走了。”

“哦。”我淡淡应声,心想那人咋就没留下打搅我呢?我是很欢迎的啊。

【穆中华】

穿成一团白的南祎已经持续在我眼前晃悠半小时了,我眼睛被晃得疼,揉眼角时,我看到穆子美睁着双圆圆的眼睛,眼珠子随着南祎的身影做钟摆运动。

“死猪,喜欢?”我弓着背坐在巴黎婚纱试衣间的沙发上,手肘支着膝盖沿儿,掌心朝上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冲穆子美晃着我脚上的帆布鞋,鞋头朝着南祎的方向。穆子美知道我说的是南祎身上那件抹胸燕尾婚纱,那是南祎试的第六件婚纱,胸口装饰不多,但简洁的设计却很显试穿者的身材,她点点头:“喜欢,姐,你不喜欢?”

“不喜欢。”婚纱这东西是结婚时候穿的,而婚姻对我而言,是件比较无趣的事,记忆里父亲和韩琤的婚姻无外乎是柴米油盐,以及每天清早韩琤递给她爸的那份临水早报。至于我亲生父母的,就更遥远模糊了。那是段让我不自在的记忆,我晃晃头,微笑着看死猪:“不过你喜欢也好,婚纱可以当作减肥目标,不过我估计,就算你减成最小号的酒桶,恐怕也塞不进这件裙子里,也不对,胳膊估计塞得进去。”

死猪懊恼的表情让我憋闷的心情舒缓了些,我看看手表,这个时间,穆子业该是在折磨那个书呆子吧,其实说不上折磨,折磨这个说法只适用于数学不灵光的我。

“那个聂境,这几天你没找他吧?”挖苦完死猪,我没忘关心下她的感情生活。死猪眨眨眼:“没有。”

我叹口气,我和死猪在一起生活了有十几年了,她说谎前爱眨眼的毛病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找得你还是你找得他?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体重印成小广告张贴小区各处,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

“姐,一定要这么恶毒吗?”

“不恶毒你会长记性?”我知道死猪不怕我曝她的体重,不过在刻意把小数点描淡的情况下,穆死猪的体重就瞬间“升级”到了九位数字,八万头大象每天在小区里自由行走的情形是她不能容忍的。她瘪瘪嘴:“昨天他发了条短信给我,我没回。”

“哦。”我把目光从死猪身上转移去南祎那里,她在对着镜子转圈,样子漂亮。

“下次记得回他一条,这是基本礼貌,内容就写‘感谢生命让我认识了你,这让我发现世纪广场的叫花子也不是一无是处’,毕竟人家靠脸吃饭吃的是硬饭,和你不一样。”

临水的世纪广场上长年有个脸部烧伤的叫花子乞讨,而穆子美的肖想对象聂境是个面皮好看的窝囊男人。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吃软饭的,虽然死猪不这么想。

可我没想到,这次死猪没有反驳我,她乖乖地点头,双下巴余震四次,我听她说:“姐,我知道了。”

我看向窗外,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吧。

南祎试了足有十几件,最后选中一件窄肩镂空纹的裸袖婚纱,我看了那件,白纱齐着锁骨一线剪裁,露着肩膀,手臂被白纱包裹一段,这种设计很适合南祎的小肩膀,当然了,这种评论性的句子绝不可能出自我,死猪身材不好,但审美不赖。

出了婚纱店,我问南祎:“真想好了,就他了?”我还是不看好她和程风。

南祎晃着头:“约莫大概差不多吧……”

这什么话!估计是背着家里偷偷结婚,南祎自己也没底气吧,我当时这么想。

忙了大半天,我们三个肚子都“咕咕”叫,只有死猪开心地计算着自己正消耗着多少卡路里。我们商量了下,选了一个不算很远的饭店吃一口。

可才落座没多久,服务生茶水刚端来,死猪正逐一往我们仨杯子里倒水,我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我看了眼,是韩琤超市里的座机号。这个点儿,能有什么事呢?

我按下接听键,听到电话那头一片狼藉的声音,店员小李哭着和我说着什么,可惜我一句也没听清,但我清楚一点,超市出事了。

来不及多解释,我拉起南祎和死猪朝超市飞奔。

韩琤的超市建在城北一条还算宽敞的马路上,距离超市五百米远是所初中,那里的学生是超市的主要消费群,今天,超市门口也站了不少学生,可没人进店去买东西,他们在围观一场围殴。

围殴的人数一共有十几个,我、南祎和死猪夹在七八个男人中间,是被围的。我和南祎是柔道班里认识的,她段数比我高点,所以背对作战的我俩基本是大亏没吃,伤还是有的,毕竟对方有些身手,死猪就没那么好运了,除了最开始一屁股坐晕一个外,一直被打。

渐渐的,没吃饭的我体力不支,被对方一个人横扫一脚倒在地上,我心想这下完了。

就在这时,远处有警笛声传来。

警察叔叔,你们可算来了。我被人拎上警车时,没忘回头朝韩琤笑一下,可没想到,她也被带上了警车,我旁边那辆。

“出来时你得请我吃饭!”被揍成独眼龙的南祎冲我龇牙咧嘴。我却在想,家里几个主力都进了局子,谁来捞我们呢?

死猪在警局里清醒过来,她在那时也知道了对方是聂境女朋友找来警告她的,起因就是聂境发给她的那条信息。

我看着垂头丧气的死猪,决定暂时口上积德,回去再慢慢教育她。

我朝对方几个混混看去,他们似乎早习惯了警局,样子懒散,一点也不拘谨。

我们双方各自录了口供,虽然事出有因,但还是涉及公共场所聚众斗殴,需要有人来保释才能出去。可我怎么看到有几个警官和混混的头头笑,他们甚至还闲聊地说了几句。

“姐,我给家里惹麻烦了……”死猪的脸肿成冬瓜,这脸型倒让她的道歉多了几分虔诚。

而我在犹豫,或许只剩通知外婆来捞我们这一条路了。

可是家里的钱不多,再说外婆心脏不好,这都是问题……

外面天色暗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腿蹲的发麻,明明是夏天,我却觉得冷,看起来只有投降了。就在这时,关着的房门开了,刚才还一脸严肃的警官进来,态度却转了一百八十度。

“你们可以走了。”警官冲我笑了三十秒我还在发呆,警员的笑容就有点尴尬了:“没待够?”

当然够了,我打架没打傻,不会把这里错认成希尔顿。我只是不明白,就算是外婆来叫了,警员的态度也好了点吧。

可看到叶之远时,我明白了。

他穿件白色的短袖衬衫,站在走廊那端,笑容干净灿烂。

“没事了。”他对我说。

叶之远会来,我开始惊讶,后来就不惊讶了。

他旁边还站着几个穿警服的人,我认得其中一个,刚刚和混混聊过天的,旁边那个估计是他领导,站姿上就看得出。领导和叶之远说话,发现对方没在看他,一侧脸,看到不远处的我们。

后面的事情有点像反转剧。领导连说了两次“受惊了,我们会严肃处理他们的”,没记错,就在不久前,我们四个也是被划在要严肃处理的范围中的吧。

“穆子业是不是让你把小学六年的数学都补了?”下楼时我看着叶之远,他挠了挠头,我总觉得他挠头的动作特傻气,不过很符合书呆子的特质。他乐了:“倒没有,是我第一次给这么小的孩子补数学,方法不大成熟,子业接受起来有些难,所以讲的慢。”

我斜眼瞧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应试教育下的高智商产物,丝毫不会融会贯通,数学系的高才生教起小学数学来,水平也不过如此,和我差不多嘛。我和他之间拉起的这道水平线顿时让我看他顺眼了不少。

出了警局,道旁停了辆出租车,车里的司机打着哈欠,却没不耐烦的样子,看到我们出来,他嘴巴开开合合,算是活动下面部,等我们上车。

韩琤一路懵懵懂懂,她大约想的是我和叶之远的关系;南祎揉着嘴角,看上去很累,我知道一回家她就会直接押着我问“你什么时候和叶之远多了渊源?”死猪倒让我省心,直接和我说:“姐,你和叶大哥再打辆车吧,我们四个……一辆车挤不下。”

这个死丫头,自知之明来得还“挺是时候”。我倒没拒绝她的“好意”,目送着他们上车,再看着车子开到路口转弯不见了。

“我去叫辆车。”叶之远说着就往路边伸手,我拦下他:“这里离家不远,你要不觉得和我这个女流氓走在一起会拉低你好学生的档次,咱们走着回去。”

他这次没笑,凑到我跟前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我们的距离很近,近的我几乎看得清他脸上那两个很浅很浅的雀斑。那是个让我觉得危险的距离,我屏息,却没后退,等几秒后他后退回安全的距离,我才板着脸说:“干吗呢!”

“你该是有点身手的,路数走短走快,可惜总是顾下多过顾上,所以打架时候会被人攻击上三路。”他伸手在我身上指了指,又突然收了手,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我哼了一下,书呆子还挺绅士的,知道害臊。

本来我也不是个小气的人,这次也没生叶之远的气,我关心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的?”

他嘿嘿一笑:“我对你身上的伤做了下统计学分析,从概率角度推断的。”

我有种吐血的感觉,心想他是不是从上个世纪穿越来的妖孽,准备拿数学拯救世界吧!

但因为这,我倒意外的觉得叶之远还算个不错的人,爱钻研学术的人一般没什么花花心眼,而南祎说我全部战斗力都长在嘴上了,其他地方都是薄弱环节,不适合和太聪明的人相处。

我问起派出所的事,我知道就算不花钱,也存在个面子人情问题,我不习惯欠人。叶之远的回答倒很轻描淡写:“一件小事而已,想谢我,哪天我倒想试试你的拿手菜。”

我的拿手菜其实很拿不出手,是道在东北乱炖基础上稍微改了改的菜色,倒是被穆子业奉为美味,不用问,这事铁定是穆子业和叶之远说的。

“他倒是都和你说。”我轻哧一声,“你和他约了下次补习的时间了吗?”

“后天下午。”

“后天早点来,在我家吃中饭,我给你做那道菜,别误会,我只是想表示下对你今天帮忙的感谢而已,我可没把你当朋友。”我觉得自己有点别扭,迅速地补充,“还有,我做的菜不好吃!”

那天,我发现叶之远不算个难相处的人,他不像我认识的那些男生,厌恶我的专业,鄙视我对专业的热情,他……嗯,还不错。

可不错不代表我接受得了家里那群人以叶之远为开始,议论起我和顾千山的可能。

外婆的嘴成功地把我折磨疯,晚上躺在床上,南祎问我:“你不喜欢那个叫什么顾千山的,那喜欢什么样的?总要有个具体标准吧。”

什么样的?

我想了想,回答:“别太奸,但要有脑,不要帅的,但别是丑八怪,话不能多,但也不要哑巴……大概先这几条吧。”

南祎白了我一眼,十分瞧不起的样子,我不以为然:这要求很低吗?

【叶之远】

从在警局见到穆中华,到现在回家,我的心一直跳得很快。开始是因为她脸上那些伤,对方是不是男人,打女人!后来的心跳是因为我那么近距离地看了她的伤,我也是后知后觉的,所幸脸没红,不然就真丢人了。

快三十的人了,初恋?想到这,我忍不住又笑了,接触的多了,了解多了,我发现穆中华真是个想让我不喜欢都难的人。

“小叔,有什么开心事,说来听听。”叶文彦这么问我时,他坐在一辆黑色宝马里,车窗下拉着刚好露出他半张脸,而我站在家门前,看着车里的他,脑子想的是穆中华,笑容溢于言表。

“没什么。”我觉得我现在的笑容该是有点大,收敛下嘴角,我看着他下车,“好久没吃羊肉馅饺子了,妈说今晚做。”

我看到叶文彦轻笑一声,我知道他为什么笑,在叶家会因为一顿羊肉饺子露笑脸的就剩我了,程牧尧不爱吃饺子,像叶文彦他们,他们的笑脸大约只会在合同成交的数字又有了新突破时才偶尔看得见一次。

今天的叶文彦情绪不高,他没在多话,和我一前一后的进门。他大我七岁,是我二哥的儿子,二哥前年心肌梗死去世了,文彦继承了他在叶氏里的职位,听说前阵调任成了采购部主管。叶文彦有个五岁的女儿,却和我亲。

才进门,听到门声的平萱几步从客厅跑来,边跑嘴里喊着:“三爷爷,我的漫画我的漫画!”

我猛拍下脑门,今天出门前平萱和我说想要一套才出版的漫画书,我答应了,也买了,可在穆家知道穆中华他们出事时,一急,书忘在穆家了。

“平萱对不起,三爷爷忘了买了,明天三爷爷去给你买好不好?”我蹲下身子,摸摸平萱的头,平萱瘪着嘴泫然欲泣,换成以前,她肯定直接泣了,可她爸就在我身后,偏巧她爸这时候还大声咳嗽一声,这声咳嗽对平萱很具有威吓性,小丫头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她还想说什么,可看眼她爸爸,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叶文彦不喜欢平萱,也不喜欢平萱她妈,他在外面有女人,这是叶家不公开的秘密。我妈因为这事不知骂了叶文彦多少次,可说起来这事也不全怪我这个侄子,他和那个女人很早就认识了,然后相爱,后来如同许多狗血剧里面的剧情一样,女的莫名失踪,叶文彦颓废了一阵后认命地接受了家里安排他的这桩婚事。

可是后来那女人又回来了,情形还很落魄,于是剧情再次反转,叶文彦和那女人又在一块了。圈里人说,文彦这种情况是男人的通病,初恋情结外加家花不如野花香。我不这么看,在我看来,文彦属于不长眼,没挑到对的那个而已。

可我没想到,叶文彦那天回家,是和他老婆提离婚的。

争吵开始在第二天上午,我在房间刷校园bbs,还是那个帖子,内容的风向已经转到谁是“我亲过”了,我拉开抽屉,里面有块方形镜子,我照了照:你们找得到我的概率大约在0.003%左右,加油吧,我的IP是国外代理的,途经五洲八洋。

楼上的哭声来得突然,我手一抖,差点摔了手里的镜子。退掉bbs的登入状态,我关了电脑,出门去看情况。叶文彦该是站在楼梯转角的,我妈也在,我听到她的拐杖声了,我还听到文彦他老婆的哭声。

哎,我叹口气,爹死娘嫁人的事我就算管也管不明白,我关上房门去看平萱,那个小丫头该吓坏了。

我在平萱房间的大立柜里找到平萱时,小丫头早哭得没了模样。

“三爷爷,爸爸是不要我和妈妈了吗?”她问我,这个问题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把她抱出来,揽在怀里:“平萱,三爷爷带你去买漫画书好不好?”

平萱犹豫了下,点点头。

“三爷爷,你不会不要我吧?”平萱今天的问题明显很多,心理学上说,这种情况大多代表说话人很不安。

“当然不会啊。”

“哪天你娶了三奶奶也不会?”

“三爷爷要找就找个和三爷爷一样喜欢你的三奶奶。”话音才落,我脑子里那个带点虎气的“三奶奶”竟然破天荒地来联系我了。

管家和我说穆中华来电话时,我瞬间还有些不信,可真等听到她说的话时,我就更不信了。

穆中华说:“叶之远,求你个事儿,假装做我一阵男朋友,成不成?成不成,给句痛快话!”

她说话的口气很像一个在抢亲的女土匪,我可真喜欢。

【穆中华】

我外婆在装病方面是有前科的,我妈去世几年后,我爸把韩琤带回家,为了不让我多个继母,基本上下到百日咳上至帕金斯但凡医药史上有过的病,80%她都演过,别说,外婆演百日咳的时候还真有点巨婴的派,就是那咳嗽声有点像坏了的唱片机在播放一段卡车开过的声音。

我爸是孤儿,很孝顺外婆,那阵因为外婆,他真就差点没娶韩琤。

不过韩琤是个有涵养也有手段的人,她丝毫没有甜言蜜语,三两下摆平了外婆嫁进了穆家,外婆生着闷气可也无奈。后来穆家一场变故,我爸去世,外婆还担心我和韩琤一起生活要受气,可谁也没想到韩琤在那时说了这样一句:“你不是有牛皮癣吗?牛皮癣病人没人照顾不行,你搬过来。”

她选了个寒碜的病名把外婆接来了我家。

就这样,我家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奇怪的组合,我有个妈,和我全无血缘,我有个体重过160的妹,我俩DNA是截然不同两个序列,我有个弟,同父异母的,特别爱臭屁,没事就爱挑战我做姐姐的权威,我还有外婆。

我们习惯了外婆那些稀奇古怪的举动,所以那天晚上外婆说她不舒服时,我们都以为她是在打什么主意。

所幸那晚120的救护车来得及时,交通也不堵,外婆很快被送进了医院,抢救也及时,看着安静躺在心脑病房床上熟睡的外婆,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世上又要少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人了。夏天似乎在那夜结束,我环抱着胳膊,还是觉得冷。

南祎比韩琤早一步从医生那里回来,我听到她那双尖跟小凉鞋的鞋底敲击地面的“嗒嗒”声,声音停在我旁边,她拍拍我:“外婆没事,是突发的心肌梗塞,医生急救已经脱离危险了,后期再溶下栓,问题不大。”

我看向南祎,觉得那时候的我眼睛好热,像眼球里装了个小火炉似的:“南祎,能借我点钱吗,我肯定还你。”

“干吗?”

“等外婆好了,我得让她把她之前编过瞎话的那些病查一遍,都说童言无忌,她脸上褶子一大把了,也伪装不了儿童了。”

“你啊……”南祎的指头点上我额头。

晚上,我把韩琤和南祎都打发回家。

穆子美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来了,电话里我听到了穆子业的哭声,那个死小孩,外婆总算没白疼他。

我让韩琤他们回去安抚下家里那俩。

外婆是凌晨两点左右醒来的,她才醒我就知道,因为我一直都看着她。

“外婆,你醒啦?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的话和我说,可别死撑。”我头回知道自己还能拿这种温柔的语气说话,感觉有点不像我。

“你……”才醒的外婆体质挺虚的,说话不成串,她嘴巴开开张张了半天说了第二个字:“嫁。”

我懂外婆的意思,她是担心哪天她有个什么,我就没剩什么亲人了,她想我找个好对象。我只是不懂当时我哪来的那股勇气冲口而出:“外婆,我有男朋友的,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晚,天气晴朗,北斗星悬在天边闪亮亮的,我照顾外婆睡下,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子前看着外面的苍穹,天地之大,为什么有个脑抽的我,我什么时候有了男朋友?还是个很好很好的!我想找块豆腐来撞撞,后来我想到了叶之远。

早上穆子美来接班照顾外婆,昨天说好了今天也是我照顾外婆,不过我没拒绝死猪。离开前,我回头看眼外婆,她在对我笑,眼里是期许,因为她和我约定了下次来时,我要带男朋友一起来看她。

而此刻站在公用电话亭里的我拿着写着叶家号码的那张纸,准备给自己变个男朋友出来,就是不知道对方会不会配合。

电话通了,叶家人去叫叶之远,没一会儿,他来了。我说完—我的意思后,那头长久的沉默,我有些不耐烦:“成不成,不成给句痛快话!”

“穆中华,你在哪?”他问我。

我们约在凯旋大道一家书吧里见面,先到的我有点忐忑。

“忐忑个鬼啊,穆中华!”我对自己说。

【叶之远】

我是飞奔着下楼,再打车出门的,出门前,我没忍心,一同带上了平萱。

成人间的事我不好干涉,不过小孩子我要管的。在车上平萱问我去见谁,我说是去见那个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三奶奶。

“三爷爷,你有女朋友了?!”平萱瞪着眼睛,眼里的全是惊讶。我摸摸她的头:“三爷爷在努力让她成为你的三奶奶,不过你这个三奶奶是个很不一般的人,所以三爷爷想成功,平萱一会儿就不能问问题。”

“三爷爷,这个三奶奶漂亮吗?”

“不算很漂亮,不过三爷爷很喜欢她。”

“那好,一会儿平萱保证一句话也不说,我不会给三爷爷捣乱的。”平萱不喜欢长相漂亮的女人,因为叶文彦在外面的女人据说长得都好看。

路上遇到几个红灯,我抱着平萱在凯旋58号前下车时,穆中华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低头写些什么。书吧的玻璃窗擦得干净,我看得清她凌乱的头发和泛着青黑色的眼底,昨晚她没睡好。

我又嘱咐了平萱几句,放她下地,牵着她的手进门。

书吧里很安静,飘着的花香来自通向二楼楼梯两旁的束状鲜花,花香不浓,混合着书吧里的书香,很好闻的味道。

她写得很用心,我走过去她都不知道,直到平萱的红色小皮鞋擦过地板砖第三次,她才抬起头看我们,眼光诧异,这大约是她没想到我还会带个人来。

“家里出了点小状况,我就把她带来了。”

“爸爸要和妈妈离婚,三奶奶,你以后嫁给我三爷爷不要和他离婚!”平萱说得认真,而我头疼,说好的一句话不说呢?

穆中华的反应倒挺让我意外,她先歪下头看我:“你?三爷爷?辈分够大的。”

然后她指头压住桌上那张纸,滑到我面前:“我外婆身体不好,一直担心我,所以我需要找个人冒充我男朋友,让她高兴高兴,既然我都成三奶奶了,那就说明你答应了,那就看看这个吧。”

我接过纸头,看着抬头写着“临时男友合作契约”几个字。

那天,我们在书吧里没呆多久就分开了,归途里,平萱忍不住问我:“三爷爷,原来你是要做三奶奶假冒的男朋友啊。”

我拍拍她的头:“你不懂,你三奶奶对我现在是短线投资,不过迟早会成长期持有的。”

像股票上用到的这类词语显然是超出平萱的理解能力的,她眉头皱了好一会儿,终于不皱了。

“反正是不是她就是我三奶奶了?”

“是的。”我这么回答时,平萱很高兴。

再回到家,家里的战争已经结束,我上到二楼,看三楼没有丝毫异常,除了楼梯转角原本摆着一个古董陶艺花瓶换成现在的青瓷器,走廊静悄悄的没有人。

我送平萱回房间,然后去了老太太那儿,她没在自己房间。我找了一圈,在房后的花圃找到了她,她在侍弄她那些花。老太太手旁那盆月季像生病了似的,叶子卷曲枯黄,老太太捧着花盆,坐在花圃里的小凳子上,像在神伤。我走过去问:“妈,你怎么了?”

“幺儿,你说文彦怎么那么不懂事?那个女人明明是别有居心的。”

我叹气,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妈,哲学上不是有句话说嘛,爱情总让人盲目。

叶文彦是“总”那个范围内的,他的盲目是好是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算有天我也是盲目的,那我前后的对象只可能是穆中华。

一小时后,我坐在房间桌前,看穆中华写给我的那张纸。

《临时男友合作契约》

一、契约甲方:穆中华,契约乙方:叶之远

二、在契约生效期间,乙方须配合甲方完成契约条款四的所有内容。

三、契约在经由甲乙双方同意情况下即日起生效,至暑期结束终止。

四、契约具体内容

1.乙方在甲方外婆住院期间需陪同甲方去医院探望,至少三天一次。

2.探视期间,乙方应尽到普通男友该对女友尽到的义务,甲方也会相应配合乙方。

3.乙方不得在契约履行期间恶意触碰甲方身体,如有违反,甲方不保证会否对乙方造成人身损害。

4.作为回报,甲方会在契约结束后无限期的为乙方提供与其所学专业相关的技术支持。

契约签立:

日期XX年XX月XX日

这份契约我在回家的路上看了不下三遍,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契约内容第2条时,我是笑的,看到第3条,这种笑就成了傻笑,我当时就想这丫头不笨,还有自我防范意识。可看到第4条时,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是哭笑不得了。

甲方会在契约结束后无限期的为乙方提供与其所学专业相关的技术支持,穆中华是要对我进行法医解剖方面的技术支持吗?

【穆中华】

和叶之远分开时是中午了,我直接回了家,没理会跟在我屁股后面追问外婆情况的穆子业,回房锁了房门倒头就睡。那天的我有点奇怪,放在以前遇到什么事,我都是照吃照睡,一个梦都不会做。妈妈去世时是,爸爸再婚时是,后来轮到我爸挂了我还是。

外婆说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眼泪都快赶上陨石一样稀奇了。

可那天,躺在床上的我没有翻来覆去,入睡很快,却被一个接一个的梦缠绕着。梦里的我揪死猪的脸,把她揪得大声哭,然后爸爸来了,他说我不该那么做,因为死猪是我妹妹。后来我带着死猪去池塘边,我怂恿她说池塘很浅,我们可以下去游泳。死猪信了,和我一起跳了下去,其实那个池塘的水很深很深。后来韩琤发现了我们,我记得她犹豫过,然后跳下河,游向我。

死猪因为那次意外伤了脑子,人有点偏执,也总慢半拍。在那之前,其实韩琤已经嫁给我爸爸了,她大可和灰姑娘故事里的恶毒继母一样只顾自己女儿的,这个道理当时的我不懂,是外婆告诉我的。在那之后,表面上外婆还是总挑韩琤的刺儿,可我知道,她是接受韩琤和死猪了。

外婆常说:“韩琤、穆子美是你的家人。”爸爸去世后,她就更常说这话了。现在的我,情绪正常,不偏执,偶尔固执,坚持不懈的和我的家人毒舌说着话,这一切,是外婆给我的。

我睁开眼,枕头上湿了一片,我吸吸鼻子,嘀咕一声:“穆中华,你睡觉能不能别流口水。”虽然这口水是从眼睛流出来的。

我钻出被窝,走向门旁,韩琤在敲门,看样子敲了有一会儿了。

她是趁着进完货回来的。

韩琤买了点参和其他材料,煲了锅汤装在汤煲里递给我。

“养心的汤,你去医院时记得让你外婆喝,这汤……嗯,他们说效果挺好,就是味道差了点。”她摸摸鼻头,而我点头:“嗯,外婆总说韩琤你做的东西味道就那样。”

我右手手掌朝下,做了个一般般的手势,韩琤也不气,站在门口等我穿鞋和我一起出门。我这一觉睡了两个小时,韩琤要回店里,而我想提早去医院接死猪的班。

出门前,我听到南祎在打电话,她在推掉男朋友的约会,现在我们家都在忙着照顾外婆,没人理的穆子业则如愿以偿地和南祎姐姐留在家里,不过死小孩还是挂念外婆的,连南祎摸他头顶时候的笑容都小了不少。

我出门,在街角的十字路口和韩琤分手,她往左,医院朝右。

医院离我家不远,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我上电梯,出电梯,进走廊。走廊的护士站里,两个小护士在聊天,聊得兴致勃勃的样子。

我听他们说305病房那个新来的陪护可真帅,人也斯文。

外婆就住在305,我记得昨天来时那屋的其他两张床是空着的,哎,我感叹,现在数医院最不缺客流量,虽然这些客流量里,没几个是自发自愿的。

我拎着汤,站在305门前,听到穆死猪的声音,她虽然人有点迟钝,但声音很甜,我听到这个甜甜的声音在叫:“姐夫,帮我递下毛巾。”

我眼睛眯起条缝:“韩琤你随随便便就给死猪生了个姐你的小伙伴知道吗?”

然后我推开门,看见正递毛巾给死猪的叶之远,他脸上带着笑,笑容算得上好看。

我当时就心想:火车提速估计都没有死猪这个“姐夫”上岗快吧……

【叶之远】

在家呆了没多久,我又出了门。我妈在她房里,我经过房门前时没听到里面有声音,估计老太太气还没消。我没告诉她就下了楼,出门前倒是和刘婶说了声。

刘婶跟了我妈几十年,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我和她说我出去给我妈踅摸儿媳妇儿的,刘婶和我说:阿弥陀佛,幸好不是季小姐。

刘婶是个可爱的人。

想找到穆中华外婆的住院地址不难,虽然她没告诉我。从地理位置上讲,她有87.4%的可能该是住在相山医院,那里离穆家近不说,心内科的医疗水平听说不错,至少不是那种每天在电视上面循环播放着“不孕不育找XX”类广告就让我记住名字的医院。

我身体一直不错,很少生病,对医院知道的不多。

穆中华的外婆还真住相山医院,我才描述了一下穆中华的大概样貌,心内病房的护士大姐就咋呼着双手接话:“就是那个脸长得像麻将白板,说话惜字如金,不说则已一说噎死人的那个小姑娘?姓穆的?”

我当时就想,除了我没觉得穆中华的脸没她说的那么白板外,其余两点这位护士大姐抓得还是相当精准的。

我点头:“请问她看护的病人住哪个病房。”

“305。”护士大姐回答。

我笑着说谢谢,转身朝305房间走去。身后的大姐却没放过我,她嗓门很大,声音追在我身后:“小伙子,你认识那家人啊?”

我笑了笑,站住回头:“白板是我女朋友。”

我真挺喜欢白板的。我在护士大姐脸上读出了这行意思:“好白菜咋就让猪拱了呢?”

我觉得我是那只猪,正打算拱一棵名叫穆中华的白菜。

白菜的外婆躺在床上,病中的她还很虚弱,她话不多,但我看她想问我的问题不少。我是打算开诚布公回答的,可穆子美倒先开了口:“外婆,这位就是叶之远,我们被逮进警局多亏他把我们弄出来的,是我姐大学同学,我姐一板砖把人家开瓢过。”

穆子美介绍的基本全面,可她忘了我见过外婆,我微笑着递上来时买的营养品:“外婆,子美漏了一点,不过不怪她,她不知道,我和中华其实是男女朋友,中华才答应我没几天。”

我真以为外婆会问我很多问题,可她却只是摆摆手,朝我说了一个字:“水。”

我拿起暖壶和杯子给外婆倒水,看起来是才从水房打得开水,还冒着腾腾热气。我倒好多半杯,没递给外婆,而是问穆子美要了我买来的那包东西。里面有我买的瓶装水。这是我照顾我家老太太时积攒下来的经验,住院的人容易渴,还总是突发的,而医院只供应开水,所以以后在遇到去医院陪护时,我总带几瓶瓶装水过去。

我端着杯子,递到已经被穆子美扶起来的老太太嘴边,我看到老太太眼睛眯眯地喝水,不知道是不是我自我感觉太过良好,总觉得穆中华的这个外婆对我第一印象不错。

心肌梗塞是个常见也凶险的病,年岁大的人很可能就因此丧命,所以躲过一劫的外婆身体还很虚弱。喝了水,她躺在床上慢悠悠、一句一句和我聊起天。

穆中华的外婆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她心态很年轻,她没问我我和穆中华是怎么确立恋爱关系的,她的问题很有意思,第一个就让我笑了:“我家中华是个万人嫌,你咋看上她了?”

我心想,老太太和老太太就是不一样,我家那位在不管在外面还是在家,都只会夸她家幺儿如何如何好,和穆中华家的不一样,不过我觉得这位外婆比我妈要可爱些。

我摇摇头:“中华是个直接的人,不拐弯抹角,这样挺好。”

一旁的穆子美发出一声很大声的感叹:“姐夫,你的评价真婉约!”

婉约点挺好,况且我真的就喜欢穆中华那份直接,看惯了说话虚与委蛇的人了,穆中华是我难得珍惜的那份特别。

下午陪着外婆聊天,不知不觉过了许久。外婆说她脸干,穆子美说去拧把手巾给外婆擦脸,她要我递给她手巾。我去床尾拿,才一转身,看到站在门前的穆中华。她脸上的惊讶已经消失了,现在正一副笑脸看着我。

“你怎么没和我说一声就自己来了?”她对我说。

“你说外婆病了,我怎么能不来看看。”我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真有点唐突,她需要时间去适应,所以我转身去床头拿起饭盒:“外婆,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打饭。”

医院食堂的晚餐才开始供应,菜盘里菜都满着,我打了两包,没急着回病房,穆中华需要时间和她外婆沟通。

再回病房是十五分钟后,我推开门,穆中华正坐在床边,她握着外婆的手,脸红红的,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什么。

我走过去放下饭菜说:“外婆,吃……”

那个饭字在我的惊讶里咽回了肚子。穆中华揪着我的脖领子,她离我那么近,我差点就忘了怎么喘气了,眼睁睁看着她凑过来……亲了我。

“艾玛,少儿不宜啊,姐。”后进门的穆子美没考虑公共影响,声音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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