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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春光冉冉而下,皎洁清丽的团花似白玉排空而出,缀满枝头,望之如玉山倾倒,笼盖一庭。

一旁铜壶上的壶盖被蒸腾热气顶得突突直跳。楼凤棠微微一笑,从小火炉上取了开水,倒入瓷壶润养片刻,待水略凉些,再行洗茶。

长流见他将洗过的嫩如莲心的茶叶置入茶盏中,不由想到“茶滋于水,水籍于器”,正如他二人如今互为依仗,遂也回以淡淡一笑。

再往杯中注入少许热水,执盏轻轻转动数圈,浸润茶芽。这个“润心莲”的动作由他做来格外温雅卓然。

一缕淡香清逸而出。

楼凤棠抬腕高提水壶,水柱一线而下,高抛低落往复三次。

长流见他先以凤凰三点头为势,后又微微欠身双手奉茶,再报以一笑,心下玩味这看似谦恭的姿势中到底带有几分诚意。

青瓷茶盏中茶汤澄清碧绿,叶似旗、芽似枪,交相辉映,上下沉浮。

闻香则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入喉则齿颊留芳、甘泽清润。

二人就在这一树春光、满园香雪中品茶。

“殿下约臣前来,可是有事?”

长流放下茶盏,微微点头:“本王看言成这个刑部尚书只怕做不了几天了,楼相心目中可有接替人选?”

“哦,何以见得?”

“本王原以为他们会用一个‘拖’字,如今却三日之内就判了斩立决。这其中必定有鬼。”

楼凤棠又为她添了些水,意为嘉许,笑道:“有。殿下可要过目?”那日他从楼书倚处得到消息,便等着看她动作。后来他曾当面问她:“若反过来,冯彭打死柳正,岂不更痛快?同样能让冯和、柳青纶反目。”她笑道:“师傅这是明知故问。冯彭杀柳正只能泄愤,柳正杀冯彭却能将军。而且,倘若如此,冯尚书必在柳相爷的不依不饶下被贬谪丢官,事后再换一个牵线木偶上去,于本王,于楼相又有何益处。”所以现下她凭直觉就能正中靶心,楼凤棠一点都不奇怪。

长流摇摇头。横竖是楼凤棠的人,何必多此一举。便是他二人之间将来角力,也需得风雨同舟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楼凤棠又笑问:“殿下可听过‘斩白鸭’?”

长流再摇头:“愿闻其详。”

“倘若我猜得不错,刑部这是打算买命。”

长流一惊道:“你是说他们打算偷梁换柱?”

楼凤棠点点头,心下明了:公主智谋、手段都不缺,缺的只是官场历练和人脉积累。

长流笑道:“多谢指点。不若咱们再卖冯尚书一个人情。”

见她言笑晏晏,前脚害了人家独子,后脚便去示好结交,并且心下毫无芥蒂,楼凤棠心中亦感颇为玩味,不知当喜当忧。

行刑之日,丽日当空。

午门外人头攒动,万人观斩。这杀人本就难得一见,何况杀的还是当朝右相,一品大员的亲孙子,可说是大禹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监斩官一声高喝:“时辰到!”便要将手中令签抛落。

此时只听一声高喊划破鼎沸人声:“刀下留人!”

一人一骑自午门而出,高举金牌疾驰而来,一边高声呼喝道:“皇上有旨,刀下留人!”

言成本想强行令斩,待瞧清楚来人是何辰,便先软了半边,握住令签的手一阵发颤,怎么都抬不起来。

何辰一阵风似的刮入刑场,跃下马背,再次出示金牌令箭,对侩子手道:“将人犯带过来。”

言成顿时心跳如擂鼓,紧盯何辰一举一动。

待看清人犯面容,何辰“疑”了一声。要说柳青纶那个不争气的孙子,何辰是见过几次的,心道:难道冯大人实属诬告?

他走到人犯近前,一手捏住那人下巴,一手拂开他鬓边乱发,细细端详,片刻后突然冷笑一声,伸手往那人下巴处利落一掀,竟生生揭下一张面皮来。众人见此惊天变故,顿时一片哗然。

那人露出真容,与柳正半点不似。柳正一身细皮嫩肉,那人皮肤粗糙黝黑。幸亏何辰心细,方才从他脸上和脖颈肤色的明显差异上瞧出了破绽。

何辰一把掀下他嘴上封的狗皮膏药。那人顾不得嘴上热辣辣一阵疼痛,立刻大呼冤枉,高叫道:“青天大老爷在上,您要为草民做主啊!草民不过一时饥饿偷了一块煎饼,那摊主都说不再追究,官府却强索小人入了大牢,这就要处死啊。”说罢泣不成声,伏地叩拜不止。

言成心知大势已去,颓然栽倒在地。

何辰居高临下望着他,道:“言大人,你且随下官去御前将此事解释清楚。”

言成抖如筛糠,实在无力站起。何辰只能命两位衙役将他拖起来。堂堂刑部尚书,一品大员,竟然两腿悬空被人架着走。

众人看了这一出闹剧,七嘴八舌议论不休。人群久久不散。

次日。庆帝不顾太女颜面,当堂发作柳丞相,称其身为当朝首辅,却指使刑部徇私枉法,偷换人犯,妄图瞒天过海。立身不正、治家不严,犯下欺君大罪。

熟料言成一口咬定是自己为了谄媚上官,自作主张私放柳正,与柳丞相毫无干系。

庆帝逼问道:“既然是你私放的,那朕问你,人犯现在何处?”

言成道:“下官并不知晓他逃往何处。”

庆帝怒道:“一派胡言!”

僵持之下,庆帝只得命人务必将柳正缉拿归案。

一直闭口不言的楼凤棠忽然出列道:“皇上,如今刑部出了那么大纰漏,臣以为再派刑部的人去追拿逃犯恐怕不妥。不如让京兆尹去吧。臣听闻柳正是他拘捕后移交刑部的,可见此人堪用。”姚铜此人虽然怕事,却遇事不知变通绕开。当初便是看中他这一点,才安排他将柳正拿了个现行。若是当初此事第一时间便落到刑部手中,只怕无论哪个捕头出面都会当机立断随意抓一个柳正的小厮顶缸了事,而绝不会羁押柳正本人。可怜姚铜抓了柳正之后立刻移交刑部,还自诩高明,却不知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瓮中。

庆帝听了楼凤棠的建议深以为然,遂命京兆尹出面拿人。

且不说京兆尹姚铜接了圣旨之后,一张脸比死了亲爹还要难看。但皇命终究是皇命,即使柳家日后不放过他也是日后的事,如今皇上这一关他就是脱去一层皮也得先扛过去再说。

庆帝此次雷厉风行,当堂便将柳青纶降一级,罚俸三年,虽保留其丞相之职,却与楼凤棠掉了个个,排在他之后。宰辅一职历来论资排辈,柳青纶花甲之年却排在在他眼中毛还没长齐的楼凤棠之后,实在憋出一身内伤。

退朝之时,柳青纶走过楼凤棠身侧,冷哼一声,便欲拂袖而去。熟料,楼凤棠反好言劝道:“柳相且听我一言,待人切不可厚此薄彼,以免招来祸端。”

柳青纶面上惊诧之色一掠而过,仍是怒气冲冲地走了。

城门外。

雨季已过,气候格外干燥。加之此地通往官道,往来尘土飞扬。因而路边一棵老槐树下的凉茶滩就成了出入帝都的行人必要停下歇脚的所在。

老六心里盘算着,他这茶摊已经顶替原先的老板摆了两日,左不过今明两天他便可回到兵马司干回自己的老本行了,因此对往来茶客也就格外殷勤了几分。

“老板,来两碗茶。”

“来啰。”老六端上两碗茶,接过一锭银子,心中一惊。即刻向来人看去。那给银子的人一副小厮打扮,却对另外个同样打扮的年轻人格外殷勤。不但替他将桌子凳子都用衣袖抹了一遍,还点头哈腰做出请的姿势。再看那年轻人,虽然面上污秽,但指甲平整,指缝干净,一双手纤白异常,根本不像是服侍人的。他饮茶也不似别人豪爽一干到底,而是皱了皱眉头,将那粗瓷大碗的裂口转向别处,犹豫再三才下了口,却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那小厮见他将一碗茶喝干,轻声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老六并未听得真切,但看神情像是催促他快走。

眼见二人起身,其中一个仿佛并不情愿,老六忙端着笑脸上前,一把拽住那个摆谱的,高声道:“这位客官,您足足给了一锭银子,两碗茶却只要四个铜板。小店没有银子找给您。您看这样可好,您先耐心坐会儿,等多过几个客人,我也好还您银子。”

那小厮抢先道:“这剩下的就算打赏了。咱们哥俩急着赶路。”一边说,一边去掰老六手指。可这哪能掰得开。

老六急了,越发不依道:“这怎么行。看你们哥俩穿着打扮也是挣辛苦钱的,我不能贪心昧了你们的银子。您还是等等。”

小厮终于急了,却仍旧好言好语道:“大叔,您干吗跟银子过不去。咱们都说了不要了。”

那人手臂被老六拽得生疼,见他一味夹缠不清,忍不住发作道:“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小爷我愿意打赏,你怎么不识抬举!还不快给我滚开!”

小厮听他说话那口气,就知道他少爷脾气上头,一劲儿对他使眼色,可对方楞是不领情。好不容易躲过官府的盘查,这小祖宗却偏要在这儿喝茶。喝口茶都能弄出那么大动静,小厮撞墙的心都有了。

这一吵起来,自然围观的人多了。围观的人一多,终于引来了城门盘查的衙役。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我看那人就像通缉的柳丞相家的孙子!”

他这一喊,官差还没动作,那两人就先跑了。老六这时候反倒甩了手,在一旁树荫下瞧乐子。

当晚,王素芝在家中得知柳正被缉拿归案的消息,又晕了过去。柳家如今不比往常,也不敢再拿大往宫里头叫太医,只能又打发人忙忙往医馆请大夫。

三日后,姚铜奉命监斩柳正于午门。唯一的嫡亲孙子没了,柳青纶大病一场。庆帝乘此机会将刑部大肆换血,终于赢了这老匹夫一回,心中甚感畅快。

齐王府。书房。

江淮笑道:“幸亏殿下神机妙算,一早就盯着刑部。否则那畜生说不定真的就落跑成功了。”

林飞飞亦感心怀大畅,凑趣道:“还是老六那场架吵得高明。”

长流心知此次若没有楼凤棠从旁指点以及从中斡旋,万难成就如今的局面。因此她并未如何得意,她知道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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