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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与虎谋皮

大冶县位于长江中游南岸、鄂省之东南部,矿藏富甲天下,尤以铜、铁著称。县南铜绿山有三千多年前的古铜矿采炼遗址,是春秋时期中原青铜器铸造的主要原材料供应基地。县北的铁山、碧石渡一线为铁矿富集带,魏晋时期即开始设炉冶炼。唐天祐二年(公元905年),武昌节度使秦裴在今县境内设置采矿冶炼机构,名曰“青山场院”;宋乾德五年(公元967年)升“青山场院”为县治,取“大兴炉冶”之意为大冶县。县境之东北毗邻长江,沿江而下十余里有黄石港、石灰窑、道士洑小镇。石灰窑因盛产石灰而得名。石灰窑、道士洑之间有西塞山,绝壁千仞,雄峙江面,为吴楚之界的古要塞。因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的《西塞怀古》以及张志和那首著名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使西塞山成为名闻遐迩的江南名山。黄石港商旅繁盛,是鄂东重要的水运码头,轮船招商局及英商怡和、太古等轮船公司,很早就在此地设有客运码头,但汉阳铁厂和日本八幡制铁所的矿石转运码头则建在黄石港下游的石灰窑。当年大冶铁矿建成投产,为便于装运矿石到汉阳铁厂,运矿铁路索性就直接铺到了石灰窑江边。几年前,日本人在取得煤铁互易和购买大冶铁矿石的特许权之后,就紧挨着汉阳铁厂的矿石专用码头又修了座东矿码头,专供日本矿轮停靠和装运矿石之用。根据《煤铁互售合同》中的规定,日本人还以农商省的名义在石灰窑设立出张所(办事处),任命西泽公雄为首任大冶铁矿监督(亦称驻在员,后改称出张所所长),专门负责处理和经办购运矿石事宜。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三月的一天上午,西泽公雄从石灰窑江边日铁出张所那幢白色的两层小楼里走出来(那幢小白楼被当地人称为“西泽公馆”),向江边码头走去。

江南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那天的天气也很好,太阳热烘烘地照着,春风暖融融地吹拂在脸上,令人有些犯困。这一年西泽已经年近四十了,日本明治维新开始的那年他出生于江户一个普通的下级武士家庭,明治维新有机会让他接受了全面正规的教育,并获得了工学博士学位。西泽公雄青年时代曾有过在军队服役的历史,军衔到了少佐,这让他一生都钟爱日本的军服,至死不改。哪怕是后来当外交官了,只要不是正规的不宜穿军装的外交场合,他都一身戎装。他在担任清政府实业顾问期间,京城里的人们就常常可以看到:一个穿着笔挺的将校军装的日本人,奔走于北京的各大衙门之间。如今他改行当日铁驻在官了,穿军装就更是成了他无所顾忌的爱好。西泽公雄生活规律,喜爱整洁,有洁癖:他的皮鞋永远擦得铮亮,大分头梳得平分顺直,腮帮子刮成铁青色,身上穿着的那套明治三十八年才刚刚换装的三八式藏青色将校军服,总是熨烫得平平整整,有着锹形兵科领章的风纪扣,在任何时候都扣得整整齐齐。

西泽公雄今生似乎同大冶结下了不解之缘。早在担任日本驻宁波领事期间,他就知道了大冶。那时候张之洞为筹办汉阳铁厂,正在大张旗鼓地开发建设大冶铁矿,西泽听到这个消息心头为之一振。原来日本很早就有发展近代钢铁工业的计划,九州境内的筑波已探明有丰富的煤炭蕴藏可资利用,但铁矿的家底却一直不明,因此明治维新后不久,日本政府即设置了专门的铁矿资源调查机关,选派一名叫吕野的博士,带领一群学生对日本全国的铁矿资源进行大普查。那时还在工科专门学校就读的西泽公雄,有幸参加了这次大调查。他们奔赴北海道、赤谷铁山、釜山铁山,对日本全国的铁矿进行了摸底式的勘察研究,均不理想,发现铁矿石要么含铁品位太低,要么蕴藏量太小都不宜开采。直到这时候他们才不得不相信残酷的事实:日本是铁矿资源的贫国,上天并没有特别地眷顾大和民族。也是从那时起,这件事就在西泽公雄脑子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后来在宁波领事任上,当他第一次听说大冶铁矿之后,就萌发了要亲自去大冶考察的强烈愿望。他在那年的夏天放弃了回国探亲的假期,从宁波到上海,只身溯江而上,进入长江中游幕阜山余脉的崇山峻岭,作了一次几乎丢掉性命的私人冒险考察,遗憾的是那次考察半途而废了。后来他还曾一度从宁波调任汉口,其目的还是不死心,为了能接近大冶铁矿,继续完成他的考察。但张之洞及其手下官员们天生的戒备心理,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到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他受聘担任清政府的实业顾问后,他的愿望才得以实现。其时日本政府靠着清政府甲午战争的赔款,正在着手筹建八幡制铁所,但铁矿石的来源没有着落,日本朝野都在担忧八幡制铁所的无米之炊。此时的西泽公雄,正是凭借着清政府实业顾问这个官方身份,堂而皇之地对大冶铁矿进行了实地考察,并获得了大量绝密的一手资料。他惊异于大冶铁矿石的优良品质及其储量的丰富!当他得知盛宣怀接手汉阳铁厂后经营困难、准备向德国礼和洋行借款时,立即密告了日本政府并出谋划策:“……由我国提供此项资金,将铁政局及大冶铁矿管理权掌握到我国手中。……借款之举,吾日本若能着先鞭,是为上举。”日本政府采纳了西泽公雄的建议,并将此建议定为以后日本发展钢铁工业的国策。于是这才有了后来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访华时与张之洞“煤铁互易”的约定,也才有了后来的《预借矿价合同》。

一个人为国家忠诚服务能获得国家如此的首肯,那是莫大的荣耀,也是西泽内心所一直引以为傲的。所以他后来辞掉风光的清政府实业顾问来做日铁驻在官,就是表明他对国家一如既往的忠诚,他将为国策问题竭尽余生心力。他来大冶的这几年,通过他的不懈努力,在大冶铁矿的许多要害岗位安插了多名日籍职员,使日铁驻在所的日籍职员总数增加到了七名,远远超过了当初《煤铁互售合同》中关于日方职员人数的约定;后来又获得批准,在石灰窑江边盖了那幢白色的洋楼作为日铁出张所官舍;接着又通过多方交涉,在石灰窑设立了直通日本国内的电报局和邮政局等,日本人从此真正在大冶站稳了脚跟。西泽公雄成了“大冶通”,他后来甚至爱上了大冶这块土地。他在大冶生活工作了将近三十年,那几乎是他生命的一半时间。

日铁专用的东矿码头就在西泽公馆旁边不远,几分钟就走到了。正在码头边停靠的是日本矿轮“大冶丸”,此时码头上人声鼎沸,劳动号子此起彼伏,苦力挑夫们正在往“大冶丸”上挑运铁矿石。码头上的矿石装卸没有机械,运矿火车将铁矿石运来后翻倒在铁路边,完全依靠人力将它们挑运到矿轮上。从江边岸上的矿石堆场到趸船,有长长的栈桥相连接,挑夫们就是挑着这一担担矿石,走在摇摇晃晃、吱嘎作响的栈桥上。他们每挑一担矿石倒在矿轮上,就当即从工头的手里领一个铁制的筹码牌,然后每天凭筹码牌跟日铁出张所结算工钱。因此挑夫们都尽量快跑,以求拿到更多的筹码牌,挣到更多的工钱。但是有时候箩筐里的铁矿石就不能保证装满了,如果遇上挑剔的日本监工或是西泽公雄本人,那就会有麻烦了。通常的做法是让你挑回到岸上去,待矿石重新装满后再挑到矿轮上去,以示惩罚。遇上哪个脾气暴戾的日本监工不高兴了,他会对中国苦力高声地叱骂或抽上几鞭子。平心而论西泽公雄不打人不骂人,即便惩罚他也总是笑眯眯的,所以码头上的中国苦力背地里都叫他“笑面虎”。

西泽公雄没事的时候喜欢从办公室里出来,在码头上溜达。今天他上上下下转了一圈,没有发现让他不满意的人和事,这让他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继续保持着良好的心情。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走回到矿石堆场上来。此时运矿的火车已经卸完了矿石,刚刚鸣响第一次汽笛,这是在提示乘坐本次列车的旅客现在可以上车了。按照常规,三分钟后它将鸣响第二次汽笛,启程向铁山铺进发。

西泽公雄今天要搭乘这趟火车去铁山。

从石灰窑江边到铁山铺的这条运矿铁路,是清末中国的第三条铁路(前两条是唐胥运煤铁路和台湾铁路),也是湖北省内的第一条铁路。它全长约七十华里,沿途设铁山铺、盛洪卿、下陆、石堡四站,于光绪十八年(1892年)八月,先于汉阳铁厂一年建成通车。这条铁路耗银约四十万两,由德国人设计建造,所用路轨、枕木、客车、货车以及火车头全部从德国进口,火车驾驶及铁路的主要技术岗位都由德国人担任。火车主要用途是运输铁矿石到江边,每天往返开行约十次。除货车外还加挂了两节客车,以方便矿上的职员、矿工上下班及沿途乘客乘坐,但乘客需另买票。

西泽公雄正要准备登车,迎面走来了“大冶丸”上的两名水手,一名大岛茂,一名大平次郎。八幡制铁所早期一共有四艘矿轮,定期往返于大冶和日本国内,来得多了,西泽公雄跟船上的水手都混熟了。

“西泽长官好!”两名水手立正跟西泽打招呼,敬礼。

“二位好。”西泽回答,盯着他们说,“你们——又是去快活岭喝酒吧?”

两个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嘿嘿,待在船上没事。”大岛茂讪笑着说。

石灰窑从前是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江边小村,村里人靠在黄荆山挖煤烧石灰为生。自从大冶铁矿运矿铁路建成通车,尤其是日本人来了以后,石灰窑的人口剧增,从前的江边小村很快膨胀成了一座拥有几千人口的江边小镇,各色商铺林立,日本人和中国人都在此设立电报局、邮政局,甚至还有了专为过往的中外船员水手设立的“红灯区”——快活岭一条街。在那条街上,酒馆、赌馆、烟馆、妓院等吃喝玩乐的场所应有尽有。石灰窑后来居上,它的商业繁荣,已呈现出了将要超过上游的商业古镇黄石港的强劲发展趋势。

“别喝醉了,早点回船。”西泽公雄回头叮嘱。

“是!”

西泽公雄登上客车车厢,刚刚坐定,火车就鸣笛启动了。

“西泽所长,您这是要去铁山铺的矿务局吗?”卖票的中国乘务员点头哈腰,抢着跟西泽公雄打招呼。西泽在这条铁路线上的熟人也很多。

“不,今天去盛洪卿。”西泽用生硬蹩脚的大冶话,装腔作势地回答。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学习大冶方言,了解大冶的风俗民情,力图全面地融入当地人社会。盛洪卿是铁山铺前面的一个站,也是当地最大的村庄。

“哟,去那里干什么呀?”

“嘿嘿,我的干亲家‘独眼铳’请我去呷喜酒。”西泽有些得意地回答。

“独眼铳”是铁山当地的名人。关于日本人西泽公雄与“独眼铳”之间传奇的交往,还要从当年西泽公雄对大冶铁矿的第一次考察说起。

十五年前的光绪十七年(1891年)初夏,西泽公雄放弃了回国探亲的年假,打算利用这个假期实施他的大冶铁山考察计划。他从宁波出发乘海船到了上海,然后换乘招商局的江轮溯江而上。到了黄石港,一下船,码头上迎面就是一块当地官府立的告示牌,上面写着:此地瘟疫流行,过往旅客慎行。西泽公雄稍稍的迟疑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走进了鄂东的群山峻岭。一路行来,他看到的都是诡异而令人恐怖的景象:黄石港街头冷冷清清,行人稀少,商铺大多关门闭户;正在修筑的运矿铁路也全线停工了,工地上到处是横陈的钢轨、枕木,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从黄石港到铁山铺的七十里官道上,行人路断人稀,一路上不断看到的就是倒毙在路旁的遗尸,路幡飘飘的出殡队伍,空气中充斥着哭爷喊娘的哀号声,以及阵阵令人作呕的尸臭。

西泽公雄确实来得不是时候,他赶上了大冶县史上最惨烈的一次瘟疫大流行,当地人称之为“发人瘟”。那次瘟疫大流行,席卷了整个大冶县的北部地区,史志记载死了好几万人,连正在修建的大冶铁矿和运矿铁路,也不得不停工放假,洋人早就跑得不见了人影。很多村庄都死绝了户,连抬尸出殡安葬的人都找不到。西泽公雄本来是可以中途返回的,但他考察的心情太过迫切,又格外珍惜这次机会,不想放弃;更主要的是他心存侥幸,自以为身体强健,不相信噩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于是他义无反顾地一头闯进了这块死亡之地。

西泽公雄风餐露宿,奔走在大冶铁山方圆百里的一座座山岭之间。大冶铁矿放假,空荡荡的工地上没有一个人,他正好无所顾忌、无所阻拦地进入矿区考察。他攀悬崖,越沟壑,测量,绘图;他挥舞着地质锤,不断地敲打着那些裸露的被国际地质界命名为“大冶石灰岩”的岩石,采集矿石标本。刚开始的日子里他自我感觉良好,有一天他忽然欣喜地发现:在漫山遍野裸露着的岩石上,竟然到处都是晒干了的星星点点可供充饥的红薯片,可随手取食,根本不用担心自己所带的干粮不够。那些干红薯片可生吃也可熟食,尤其用火烤过后嚼起来嘎巴脆响,香甜而多淀粉。西泽公雄那时并不知道,这是大冶所独有的一道民俗风景。原来大冶县境内山多田少,红薯半年粮;又因为山地上到处都布满了裸露的石灰岩,不能成片耕种,山民只能在岩石空隙间散种红薯,待到秋后收了红薯也无须搬运回家,往往就地加工,切成红薯片直接晾晒在岩石上。等到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主家这才想起山上的那些干红薯片,于是再收回家去。大冶民风淳朴,山民憨厚,那些晾晒在山上的红薯片,饿了可随时供路人充饥,但从来不用担心被偷丢失。因为红薯在大冶方言中被称为“苕”,“苕”又有愚蠢、弱智的意思,所以“大冶苕”后来也就成了戏谑大冶人的别称。

但是仅仅到了第三天西泽公雄就撑不住了。起先只是轻微的腹泻,他以为是吃了那些露天晾晒的干红薯片不洁所致,服用了几片随身携带的止泻药还是无济于事。到后来腹泻愈来愈厉害,并伴有喷射状的呕吐和高烧高热。西泽公雄知道,这已经是典型的霍乱症状了。他明白自己是在穿越疫区时感染的,潜伏期又浸染了山林中的瘴疠之气,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毫无办法了。那时他正躺在大冶铁山的主峰狮子山下野鸡坪的一条荒无人烟的山沟里,浑身无力,高烧引起的抽搐和痉挛让他晕死了过去。……西泽公雄好多天后醒了过来,他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农家茅屋里,那是一家三口:男主人,女主人,还有一个三岁的名叫“苕伢”的他们的孩子。男主人看上去比他的年龄稍大一点,闷声闷气的不爱说话。那家男主人还有一张可怕的脸:左眼没有了,一块肉红色的疤瘌扭曲着覆盖在左眼的位置上,然后把整个左边的半边脸都拉扯得变了形。西泽公雄从男主人那难懂的大冶方言中总算听明白了,男主人是个猎户,打铳为生,那天在山上打猎的时候发现了他,就把他背了回来。男主人还告诉西泽公雄,他大名叫盛茂林,就是山下那个名叫盛洪卿的村子里的人,不过这一带的人都喜欢叫他的绰号“独眼铳”。他没有问西泽公雄的来历,他把他当成了大冶铁矿那些拿着锤子,成天在山上敲敲打打的洋人“矿师”。西泽公雄告诉他,自己不是山下铁矿的矿师,他是个日本人;他反复比画着说明日本的地理方位,告诉“独眼铳”日本是个海洋中的岛国。但是“独眼铳”仍然一头雾水,不明白日本到底在哪里。后来西泽公雄能下地走动了,他才发觉这家人原来是离群索居,单独住在铁山腹地的一处深山坳里,当地人叫“住庄屋”。再后来西泽公雄还知道了,“独眼铳”是当地猎户中的名人——他因枪法好而出名。别看现在他是独眼,但当年他的铳打得极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指哪打哪,百发百中,弹无虚发,倒在他铳口下的猎物不计其数。他的名声如雷贯耳,传说连山上的野兽听到他的名字都害怕。只要听说他上山来了,满山的虎啸狼嚎顿时一片寂静。山上的野兽怕他,也恨他。传说有一年的一天晚上,一个豹子家族来找他寻仇,包围了他的家。结果他弹无虚发,那群豹子都倒在了他家门前,他的左眼就是那次被豹子抓瞎的。

猎户大多懂得一点草药医术,“独眼铳”用自己独特的方法给西泽公雄治病。他每天都上山去,扯回几把不知名的草药煎水,喂给西泽公雄喝。西泽公雄的病竟奇迹般地渐渐好了起来。但是有一天西泽忽然发现,他的病好了,可是女主人却病倒了——那堂客跟他患的是同样的病症:腹泻,呕吐,高烧发热。“独眼铳”照例每天上山去,扯回那些不知名的草药,煎水给他堂客喝。但他的堂客却没有西泽公雄幸运,她在一天午夜时分停止了呼吸心跳,抛下她的丈夫和那个才三岁的“苕伢”,撒手人寰了。这时候西泽公雄才蓦然明白:那个堂客的病正是他传染给她的!他们一家人住在这天然的这与世隔绝的深山里,本来已经远离了外界的瘟疫,可是“独眼铳”把他背回家里,同时也把传染源带进了自己家里——毫无疑问,是他的到来害死了女主人!是他给“独眼铳”的家庭带来了灾难!当他明白这点后,负罪感立刻充塞了他的心头!他不断向“独眼铳”表达自己内心的不安和愧疚。“独眼铳”闷闷地说:“不怪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你说她是传染死的,可同在一个屋里,我怎么没传染,苕伢怎么也没传染呢?”临离开铁山要返回宁波那天,西泽公雄去祭奠女主人,在她的坟前默默祈祷。他发誓将来如果有可能,他一定要好好报答这户人家!“独眼铳”照例在一旁闷闷地说:“用不着,那是她的命。”

若干年后,西泽公雄真的有机会来报答“独眼铳”了。

西泽公雄出任清政府实业顾问那年,来铁山考察的时候他找到了“独眼铳”。几年过去了,他依然住在山上那幢破烂的茅草庄屋里,依然打铳为生,孑然一身,只是外表看上去苍老了许多。“独眼铳”还有一个变化,他破罐子破摔,酗酒了。他的打猎所获,基本上都换成烧酒麻醉了自己。打猎的日子也越来越艰难,随着铁山的开发,山上的猎物已越来越少,打不到猎物就只有挨饿。那个名叫苕伢的孩子也已经快十岁了,衣衫褴褛,营养不良,跟父亲过着饥一餐饱一顿的日子。一个失去主妇的家庭,孤独的鳏夫带着未成年的儿子,几年来父子俩过着世界上最糟糕的生活。可如果当年他的堂客不死,他的家境是不是比现在稍许好些呢?西泽公雄在心里问自己。最简单的帮助当然就是给他留下一些钱。但是西泽公雄想过了,那样做只会助长他的酗酒。“独眼铳”现在最在意的就是苕伢——那个没有母亲的儿子,那是他今生唯一的最后的希望,也是西泽心中的负疚和最痛。临离开前,西泽征求了“独眼铳”的同意,给苕伢正式起了个大名叫盛东福——来自东瀛的福气——然后将他带到汉口,送进汉口日租界的教会学校住校。今后盛东福所有上学的费用都将由西泽公雄来承担。临行前,“独眼铳”还按照当地的习俗,让儿子结拜西泽公雄做“干老子”,让他从此以后受惠于义父有个名分。“独眼铳”为此郑重其事,放了鞭炮,还摆了家族酒公证。用大冶人的话说,他和西泽公雄从此就结为了“干亲家”。

几年以后,西泽公雄正式出任日铁驻在所长官,常驻大冶石灰窑了。盛东福也在汉口接受着良好的教育,一天天长大。这让“独眼铳”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酗酒也慢慢地有所收敛。西泽公雄趁势出资给他在山下买了几亩水田,又帮他在盛洪卿盖了房子,强行让他从山上搬了下来。从此“独眼铳”以种田为生,打猎反倒成了他的业余爱好。每当农闲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带着他的新鲜猎获,坐着运矿火车,到石灰窑去探望他的日本“干亲家”,请他尝尝鲜。两个人烹炒煎炸,美美地喝上几杯酒。去年“独眼铳”十八岁的儿子盛东福从教会学校毕业,西泽公雄将他聘为日铁驻在所常驻铁山的华籍职员,月薪六十日元,差不多相当于每月二十两银子,算起来比大冶知县的年俸还要高。此等好事让当地人羡慕得红了眼,说“独眼铳”是前辈子积的德,今生结交了这么好的日本干亲。盛东福成年后说了一门亲事,西泽公雄今天就是去铁山喝他干儿子的喜酒。就是这个盛东福,此后若干年在他干爹的提携下步步高升,民国后做到了大冶铁矿的副矿长。他忠心耿耿为日本人卖命,对日本人感恩戴德。西泽公雄离职去世后,尤其是抗战爆发大冶沦陷后,日军强占了大冶铁矿,他更是卖身投靠日本人,受到日本人的重用,曾出任过汪伪的大冶县维持会长,出卖过地下抗日组织,是名副其实的铁杆汉奸,抗战胜利后被国民政府处决。九泉之下的“独眼铳”如果有灵,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火车开行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盛洪卿站。村中鼓乐吹打,鞭炮齐鸣,西泽公雄熟门熟路,循声自己找了过去。但见新房内外都挤满了亲友,花轿也刚刚将新娘子抬进了门,“独眼铳”正站在门口等候迎接他。西泽公雄来得不早不晚,他是踩着点到的。这些年西泽早已熟谙了大冶的民俗“早姑娘晚媳妇”。意思是吃婚宴喝喜酒,去女方家的客要赶早,去男方家的客过了正午再去也不迟。因为嫁女吃早饭,新娘子从娘家发轿就磨磨蹭蹭,娘家人还要故意对迎亲的新郎进行种种的“刁难”和“盘剥”。等到新娘子好不容易抬进婆家门的时候,常常午时已过,那些望眼欲穿的男方家的客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花轿已到,尊贵的客人西泽公雄也已到齐,喜宴随即开席。西泽公雄今天被安排坐在了首席首位,在大冶乡间,这是只有极高声望的尊亲长辈才能坐的位置。酒过三巡,新郎新娘双双上来叩拜恩人义父,新娘还亲自给义父捧茶。西泽喝完茶,按照大冶的习俗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茶礼”——那是一把日元金币,叮叮当当黄灿灿地放在茶盘里,引得周围客人的一片艳羡和惊呼。酒席结束后的余兴就是闹洞房。大冶民间向来有“三天无大小,舅爷当老表”的说法,意思是新婚三天之内无长幼之分,来客都要去闹洞房。正在此时,日铁驻在所的一名日方职员神色慌张地跑进来了,他是刚刚搭乘运矿火车从石灰窑赶过来的。他跑进现场,对着西泽公雄用日语耳语了一番,西泽公雄的脸色顿时变了,当即起身离去。

在场的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事后他们才知道,码头上出了人命。

原来西泽公雄离开后不多久,“大冶丸”上的那两个日本水手从快活岭喝完酒,醉醺醺地回来了。他们在码头栈桥上与挑矿石的中国苦力发生口角,那个名叫大岛茂的水手拔出匕首,将一名盛姓的中国脚夫当场刺死。愤怒的中国苦力们打抱不平,揪住两名日本水手痛打了一番,然后扭送到道士洑的巡检司衙门关押,“大冶丸”也被困在了石灰窑,不能动弹……

“‘大冶丸’水手事件”通过电报,快速传到汉冶萍驻沪总局的时候,盛宣怀的第一反应是两个字:好事。

那时候盛宣怀正因为借款一事而被日本人苦苦纠缠,毫无疑问这件事给了他一个摆脱日本人纠缠的理由。

盛宣怀这次向外国财团借贷,本来一开始就没考虑日本,他秘密接触的都是欧美大国。但是一圈密谈下来,盛宣怀发现,天下条条蛇都咬人,那些欧美大国也并非善类,他们同样是狮子大开口,要价很高;在贷款的利息和实付比例上分毫不让;而且还要附加很多苛刻的以“权”为标志的贷款抵押条件。你的贷款不是要用来完成萍乡煤矿的开发建设和汉阳铁厂的改扩建工程,以及新建大冶铁厂吗?比如法国的东方汇理银行提出来,他们要萍乡煤矿的开采权作抵押;英国汇丰银行要完成改造后的汉阳铁厂的经营权作抵押;而麦加利银行则要未来新建的大冶铁厂的全部管理权作为抵押。西方财团正是以“权”的抵押来实现他们对利的谋取。令盛宣怀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这些西方银行贷款普遍都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对每笔贷款都负有监管的责任,即同时向中方派遣财务人员,随时跟踪和审计、监督贷款用途。也就是说借了钱自己还不能做主,怎么使用还得听人家的。盛宣怀不能接受这些条件,他对自己从前“借西不借东”的贷款信条开始有了怀疑,认为与其这样,还不如向日本人借——日本既不要以“权”作抵押,也不对贷款跟踪监管,他们只要铁矿石能保障供给就行。盛宣怀将他的想法用电报向张之洞禀报,但遭到坚决反对,张之洞坚持不准向日方借贷。汉冶萍现在仍是听命于湖广总督衙门的“官督商办”企业,他的话盛宣怀还不能不听。盛宣怀只能佯装出“反正我现在不着急”的样子,在外国银行之间斡旋、磨嘴皮,寄希望于找到并利用他们之间的利益矛盾冲突,迫使某个西方银行主动降低条件。

其实盛宣怀忧心如焚。如果说新建大冶铁厂因为经费短绌,还可以稍微往后拖延几年的话,那么汉阳铁厂和萍乡煤矿的资金短缺,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资金再不到位,眼看就要前功尽弃了!就在这时好事找上门来了——俄国的华俄道胜银行愿意以优惠的条件,向汉冶萍提供贷款。

此前盛宣怀与西方银行接触时撇开了俄国,那是因为俄国在刚刚过去的日俄战争中战败,元气大伤,他担心俄国人暂时不具备重新进入国际社会竞争的实力。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这次战败,才大大地刺激了俄国人高傲的自尊心。军力排名世界第一、连拿破仑都无法征服的偌大的俄罗斯帝国,竟落败在一个小小的东亚岛国手里,这是俄国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耻辱。他们急于谋求自己曾经的大国地位,证明自己大国的实力,因而表现出了要与日本全面抗衡的迫切愿望。南进长江流域,就是他们下一步的目标。

盛宣怀是在一天的午后,突然接到俄国驻沪总领馆打来的电话,说是总领事阔雷明先生要亲自登门拜访他。自从轮船招商局和中国电报总局被袁世凯收去后,盛宣怀在上海的办公衙门就不得不从轮船招商局搬出来,临时设在了外滩的中国通商银行里面。后来汉冶萍驻沪总局设立,为长远计(兼作未来商办汉冶萍公司之驻沪总部),在四川路买地盖了楼,盛宣怀的办公地点从此就正式搬到了四川路,门上挂了两块招牌:一块是汉冶萍驻沪总局,一块是中国铁路总公司。盛宣怀就在这里会见了阔雷明总领事。

双方坐下来稍事寒暄后,立即进入了正题。

“根据可靠消息,盛大人麾下的汉冶萍因为急需资金,正在谋求向国外银行贷款,可有此事?”阔雷明开门见山。

“唔,曾经……是有这么个想法。”盛宣怀回答得含糊其辞,他以为俄国人是上门来兴师问罪的。

“不是想法,而是已经行动了。”阔雷明当面戳穿,“阁下已经秘密同英国的汇丰、麦加利,法国的东方汇理以及美国的花旗等银行接触多次了。但是让我们想不通的是,阁下为何偏偏忽略了我们?您对俄罗斯有成见吗?”

单刀直入的发问让盛宣怀有些难以招架,他理了理思绪,谨慎地挑选着字眼,避免刺激俄国人的自尊:“贵国新近在我国的东北……嗯,受了些挫折,军费上开支增加很多,外交上亦有些被动……”

“你还不如直说俄国吃了败仗。”阔雷明耸耸肩,直言不讳,“这用不着隐瞒。不错,我们不得不放弃了在东北的利益,但这并不表明我们在其他方面也放弃。也许正是因为失去了东北,所以我们才更珍惜这次的机会。”

“什么机会?”

“通过汉冶萍,进入长江流域的机会。”

“但是阁下应该知道,长江流域是英国的利益范围,他们是不会欢迎阁下的,日本也不会欢迎。几年前日本与英国签订同盟条约,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要阻止贵国的南下。众所周知,长江中游的大冶,它所出产的铁矿石,对日本正在起步的钢铁工业有着举足轻重的特殊意义。”

“也许正因为如此,俄国才更愿意不惜代价参加这次竞争,并力争胜利。”阔雷明毫不掩饰,赤裸裸道出了他们的真正目的:通过借款控制汉冶萍,将日本的钢铁工业扼杀在摇篮里。

“阁下打算……如何不惜代价?”盛宣怀沉默着。

“当然是以最优惠的条件。比如说借款利息,可以在其他西方各国基准利率的基础上下浮若干个百分点。不仅如此,还会有很多其他方面的优惠。具体内容,要请盛大人与华俄道胜银行直接面商。”

盛宣怀后来与华俄道胜银行的代表秘密商谈了好几次,俄国人开出的条件确实很优惠也很诱人,盛宣怀已经动了心。这次晤谈前,盛宣怀忽然多了个心眼:他故意瞒着秦碧珍,没有带她去,而是另外带了秘书和翻译。他要以此来检验阿耀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是否属实。但是不多久日本人还是知道了(由此盛宣怀也排除了对七姨太的怀疑),打上门来兴师问罪。

“盛大人,”日本驻沪总领事小田切面容严峻,他和兴业银行理事井上辰端坐在汉冶萍驻沪总局的会客厅里,“您瞒着我方与华俄道胜银行密商借款一事,严重违反了你我之间有关的合同规定,也伤害了我们之间合作的友谊。”

“总领事阁下,盛某不知您所说的违犯合同规定,到底是指的什么合同什么规定?乞盼说明。”盛宣怀不卑不亢,不露声色。

“自然是《预借矿价合同》。”小田切说,“其中有关担保的规定。”

井上辰背诵道:“该合同第二条规定,‘以大冶之得道湾矿山(附图)、大冶矿局现有及将来接展之运矿铁路及矿山吊车并车辆、房屋、修理机器厂(此系现在下陆之修理厂)为该借款之担保项。此项担保在该限期内不得或让,或卖,或租于他国之官商,即欲另作第二次借款之担保,应先尽日本。’”

“对呀!盛某谨遵合同,并无违反呀!”

“请注意这句话,”小田切提醒,“‘即欲另作第二次借款……应先尽日本’。”

“总领事先生,”盛宣怀笑了起来,“请总领先生不要断章取义。那句话的原意是说:‘即欲另作第二次借款之担保,应先尽日本。’它说的是第二次借款担保,即以上述财产作为再次借款的担保,而非借款本身。”

“有借款才会有担保,担保和借款不可分离。盛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说,担保先尽日本,贷款去找别人,它是这样的意思吗?”小田切冷笑着,“实可见两者说的是同一回事,要不然何须多此一举?”

“哎呀,总领先生怎么可以……如此释文断义?”盛宣怀也被搅糊涂了。

“它的原意就是如此!‘即使要作第二次的借款和担保,应该先考虑日本。’——盛大人,您说,我们这样理解不对么?”小田切冷笑着问。

“如果……我们不以上述财产作为第二次借款的担保呢?”盛宣怀终于脑子开窍,转过弯来,找到了问题的核心所在。

“阁下打算以何作担保?”小田切愣了愣。

“汉阳铁厂或萍乡煤矿。”

“不可能。”小田切摇着头,“我们调查过了,汉阳铁厂现在还是官产,阁下无权以官产作抵押借外债。萍乡煤矿已经抵押给了德国的礼和洋行。除此以外,阁下的手上便只剩下了大冶铁矿。大冶铁矿中的多数铁山都是官产,只有得道湾等少数几处是商股铁山。运矿铁路本来也是官产,贵国政府已经破例让阁下担保了一回,不会再有第二回了。”

这下,轮到盛宣怀无话可说了。

这以后日本人反复地来纠缠,双方在本不应产生歧义的合同条款上各持己见,争执不下。盛宣怀当然明白日本人这是故意找茬,搅浑水。因为他们很清楚,俄国人如果插手汉冶萍成功,那无疑是掐住了日本人的“死穴”。就在此时,“‘大冶丸’水手事件”传来,盛宣怀终于有理由拒绝日本人了。

盛宣怀约见了日本国驻沪总领事小田切。

“总领事阁下,”盛宣怀彬彬有礼地说,“鉴于湖北省大冶县日前发生了贵国水手刺死我国民众的‘大冶丸’水手事件,中日双方正在交涉之中,我不得不遗憾地知会总领事阁下,同时终止你我双方关于商约借款的接触和洽谈。”

“盛大人,有这必要吗?”小田切问,“这两者实际是可以同步进行的。”

“不,总领大人忘记了,”盛宣怀笑着说,“我国的外务部曾经有过规定,在办理中外交涉期间,暂停与相关交涉国的商务谈判,以交涉为先。”

小田切:“难道……就不能稍稍变通一下吗?”

“总领事先生请原谅,朝廷制度,恕盛某不敢私下变通。再说了,”盛宣怀顿了顿,“汉冶萍目下系官督商办,举借外债须报请我国外务部批准。就如同上次的《预借矿价合同》,最后必须外务部同意,并在合同上盖章方可有效。眼下正值中日交涉期间,外务部不会盖章的。”

“不知阁下与俄国的借款谈判,是否还会继续?”小田切沉默着。

“当然!汉冶萍正在等米下锅,刻不容缓。”盛宣怀肯定地回答,“贵国退出,诚非盛某本意,实在爱莫能助。”说罢,假惺惺的满脸歉意。

“日俄两国在中国有重大利益冲突,而汉冶萍又事关日本的根本利益所在。请阁下务必慎重考虑,三思而后行。”小田切说罢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盛宣怀并不认为小田切最后这话里含有威胁的意味,他很自信自己对列强的洞悉和驾驭技巧。没有了日本人的干扰,盛宣怀加紧了与俄国人的谈判进程。但是不久,这个进程就不得不被打断——上海“周生有案”发生了。

原来日俄战争中俄国海军被打败后,很多舰只和人员四散逃命,其中奥斯科巡洋舰败逃来到上海,滞留上海港。舰上的俄国水兵、一等伙夫阿基夫,有一次酒醉后在外滩乘坐黄包车时不付车钱,与车夫、宁波人周生有发生争执,阿基夫拔出匕首将其当场刺死。惨案发生后,巡捕将凶犯逮捕。按照国际法,外国军人在中立国犯罪要受中立国的法律审判制裁,照理应将该犯交给中国当局,但巡捕房却将凶犯交给了俄国领事署,俄领事署随即又转交给了奥斯科军舰,说是要按“军律”处置。随后俄军方对该犯做出了袒护处理。此事在上海引发众怒,尤其是宁波籍工匠、工商业者纷纷集会抗议,强烈要求将俄犯“交由华官重新审问”。盛宣怀就是在此民情汹汹之时,接到朝廷电旨,受命为首席谈判大臣,会同上海道等地方官,与俄国人展开了艰苦的谈判。

但随着对案情的深入调查,真相被一步步揭露出来,盛宣怀发现了案件背后的一个惊人内幕:清醒过来的阿基夫在后来的审讯中供认,他是受人指使和怂恿的。原来穷愁潦倒的俄国水兵阿基夫有天在外滩邂逅了几名日本浪人,日本浪人请他喝酒(国家之间虽有战争,但这并不影响个人之间的交往),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后来日本人便跟他打赌,挑唆他寻衅滋事,阿基夫脑子一热就闹出了这么一件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参与会审的中国官员倒并不认为凶犯这么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反倒以为那不过是他的开脱之词,但盛宣怀却猛然顿悟:原来日本人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如法炮制了一个俄国版的“‘大冶丸’水手事件”,目的就是以同样的理由阻止他与俄国人的借款谈判。

盛宣怀仿佛已经确信无疑地感受到了事件幕后小田切伸过来的那双黑手,案件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毫无疑问俄国人和日本人都希望他追查这条线索:俄国人当然希望揪出幕后凶手和挑唆者,借以减轻阿基夫的罪责;日本人则是希望把案件拖入遥遥无期的调查(肇事的日本浪人也许早就不知去向了),那么他与俄国的借款谈判也将会遥遥无期地拖延下去。此时如何处置案件,摆在盛宣怀眼前便有两条路:或繁,或简。繁就是把问题复杂化,沿着日本浪人这条线索继续追查,那样正好中了俄国人和日本人的圈套;简就是把问题简单化,对阿基夫的供认置之不理,因为第三者的挑唆和怂恿并不能成为凶犯减罪的理由。尽快平息众怒又不开罪俄国人,对朝廷和上海民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这应该是处理“周生有案”应奉行的原则。盛宣怀在对外交涉中从来不会把简单问题复杂化,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后者。

也是同样的理由,他不得不终止了与俄国人的借款谈判。

从石灰窑到大冶县城,走官道四十华里。自从“‘大冶丸’水手事件”发生后,西泽公雄已经在这条路上坐轿子走过了好多回。

平常日子,西泽公雄去县城的机会并不多。自从大冶铁矿石开始输日本后,大冶县衙的佐杂编制里就多了一个特别的官职:总理矿务委员,正八品,与县丞平级。总理矿务委员常驻石灰窑,其职责是会同日铁驻在所官员,共同处理矿石对外输出和运输中出现的问题。平常需要中方出面协商处理的码头上的一些小问题,西泽直接找这位矿务委员就解决了。但“‘大冶丸’水手事件”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那位矿务委员又很小胆,好多事情都不敢挑担子,西泽公雄就不得不一次次地跑大冶县城,直接找知县大人交涉洽谈了。

西泽公雄第一次去大冶县城拜会大冶县现任知县林佐,是几年前他刚刚出任日铁大冶驻在官的时候。那当然是一次纯外交礼节性的例行拜访。但他对那位外表清癯干瘦、有着一副好老头形象的大冶县知县却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林佐,直隶顺天府大兴县人氏,与张之洞是大同乡,光绪初年出任大冶知县;从张之洞督鄂的光绪十五年(1889年)开始,又曾前后三次出任大冶县知县,一次大冶矿局总办。林佐等于说在大冶前后一共干了四任知县。这让省城藩司衙门前那些天天望眼欲穿,等着挂牌候补的官员们私下便有了不满和非议,说张之洞任人唯亲,重用同乡林佐,无非因为林佐跟他是同乡。可后来西泽公雄跟林佐接触多了以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林佐亲民、清廉,这是大冶百姓所公认的。他还具有当时中国的很多官员所不具备的特质:热心洋务,实干好学。光绪初年盛宣怀受李鸿章委派、首次带领洋矿师赴鄂勘察大冶铁矿,就正好是在林佐任上,林佐给予了盛宣怀极大的支持配合,两人间至今还保留着很不错的私谊。张之洞督鄂后,大冶县又成了鄂省办铁的首度开发之区,林佐在任上出色完成了张之洞交给他的许多高难度工作,比如从潘、杨二姓手中购置铁山产权,比如为修筑大冶运矿铁路征地等。林佐在处理对外交涉中务实不图虚名,敢挑担子负责任。林佐有别于同时代大多数中国官员的思想守旧、抱残守缺,他还非常善于学习。比如近世以来中国先贤所主张的睁眼看世界的那些著作,如魏源、林则徐、郑观应等,他基本都读过了。平心而论,他的眼光、学识、才干和人品,在当时中国的基层官员中是出类拔萃的。张之洞任人唯贤,怪不得他要屡次三番地起用林佐,而把那些只会牢骚满腹地排着长队等待候补,只知道升官发财的庸官恶吏们撇在一旁,一坐就是好多年的冷板凳。

西泽公雄从北门进了大冶县城,经过徐家垴,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来到了西桥的县衙前,正好遇上县太爷林佐带着一群佐杂随从要出门。西泽公雄一问,原来是重新修缮后的金湖书院今天竣工开学,县太爷要赶去出席庆典。林佐不由分说,把西泽公雄也一块拉了去。

位于大冶湖畔青龙阁旁的金湖书院是大冶县县学,始建于南宋末年,也是著名的大冶八景之一“金湖映月”。后经历代兵燹水患,几毁几建。最近的一次毁于光绪末年的大洪水,林佐在任上积极筹款兴学,锱铢积累,终得大功告成。新竣的金湖书院规模扩大了将近一倍,他还仿照省城武昌两湖书院的办学模式,广泛延聘师资,在金湖书院设置了近代科学的基础课程,比如数学、格致、天文、地理等,让学生入学就能接受近代科技知识的普及教育。工学博士西泽公雄今天来得正是时候,林佐当然不会放过他。就在这次的庆典大会上,西泽公雄当场被聘为金湖书院的客座教习,他还应邀向全体师生及来宾作了关于西方现代工业的现场即兴演讲。庆典结束回到县衙,用过午膳,西泽公雄这才有机会坐下来,和林佐正式开始了关于“‘大冶丸’水手事件”后续事宜的洽谈。

“上次敝人前来会晤贵知县,谈到我方对于处理‘大冶丸’水手事件的基本态度,提出三点意见:一、由日铁负责对受害者殓葬,并按当地生活标准对家属进行赔偿和抚恤;二、肇事者立即释放,交由我方带回自行处置,同时被贵县江防营扣押之‘大冶丸’放行;三、对在码头上聚众斗殴日籍员工的中国苦力,其为首者由中国官府负责拘捕和严加惩戒,并保证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今磋商期限已到,不知阁下对此有何答复意见?”西泽公雄问。他上次来县城会晤林佐是在十天前,事件发生的第二天,那时他的态度还很强硬。

“本县已将事件发生之本末及贵方意见详细禀报上司,今正式回复贵驻在官:我方不能完全同意贵方所提出之三条意见。”林佐正襟危坐,不卑不亢地回答,“其一,关于肇事凶犯之处置问题。该犯系来华船员水手,而非在华之外交人员,故不享有外交赦免权,在华犯罪,理应交由我国依《大清律》审讯处置。其二,中国苦力聚众斗殴日籍员工,系日籍员工蛮横不讲理、草菅人命引发众怒而起。日籍员工错在先,有因才有果,惩因方能戒果,不能单方责罚中国苦力。待凶犯得到惩处,我方自然会对其为首者进行劝诫训导,以免滋生后事。”

西泽公雄一时说不出话来。找了一个茬子:“可是贵县江防营扣押‘大冶丸’已近半月之久,给日铁造成严重经济损失。贵方这么做,又有何根据?”

“这个……”林佐沉吟着,忽然脑子一转,找到了理由,“凶犯既系该船水手,案发后船、犯一并扣押调查,也属在理。今既查明系凶犯个人行为,与该船无关,本县自当放行该船。”

“人呢?”西泽公雄追问。

“凶犯必须扣押,得到法办!”林佐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林大人,贵县……难道就不能通融通融吗?”西泽公雄忽然笑容可掬,换了一副嘴脸,连他的声调也明显柔和了许多。

林佐有些吃惊地望着西泽公雄,他想不明白,一个态度曾经那么强硬的人,怎么会变脸这么快,突然转弯软了下来?

“西泽先生,怎么个……通融?”林佐不动声色地问。

“比如说,我方原意给予受害者以双倍的赔偿。又比如说,贵县的金湖书院将来每年的办学经费,将由日铁固定资助。”

“这有点诱人。本县想,你们应该还有条件吧?”

“当然,换取贵方不再对肇事者的追究。”

林佐沉默了。他不知道,西泽公雄对事件的处理态度此时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正是来源于日本八幡制铁所驻华代表、日本国驻沪总领事小田切的指示。小田切在指示中说:“……尽快结束‘大冶丸’水手事件,避免纠缠,以争取先于俄国人开展对汉冶萍贷款的谈判,抢占先机,符合帝国的根本利益。为此,可不惜做出必要的让步。”原来不久前日本内阁农商务大臣、外务大臣、大藏大臣联名向总理大臣提出“清议案”,要求再次确认日本政府对汉冶萍之未来方针,随后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马上给小田切发去了密电,指出日本“对大冶铁矿方针,在于使其与我制铁所关系更加巩固,而为永久性者;同时又须防止该铁矿落于其他的外国人之手。……我国的对华交涉,须以此方针为根本原则。”所以,西泽公雄这次就是抱着让步和息事宁人的态度来的。当然同样让西泽公雄想不到的是,林佐日前也接到了盛宣怀的电报。恰恰相反,盛宣怀在电报中让他设法拖延、羁縻,不让“‘大冶丸’水手事件”结案。林佐当然不明白盛宣怀为何要这么做,但他相信上面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

“西泽先生,您要明白,追究凶犯其实并非仅仅是我们官方的意见。”林佐开始踢皮球了,“受害者亲属来到本县击鼓鸣冤,坚决要求惩办凶手,这才是最主要的。中国有句老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两者天经地义,古往今来,亘古不变,中国的老百姓就笃信这个道理。所以要想获得通融,除非凶犯得到了受害者亲属本人的原谅,除此,别无他法。”

林佐话音刚落地,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县衙前院里响起了闹嚷嚷的人声。有衙役进来禀报说,外面来了很多请愿的老百姓,清一色姓盛,他们高举着锄头耙叉,包围了县衙。原来盛姓在铁山是大姓,除了盛洪卿外还有好几个姓盛的村子,都是同宗同派,被日本人刺死的那位姓盛的苦力就正是铁山人。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官府已接受了日本人的贿赂,打算跟日本人谈判,同意让日本人花钱消灾,释放凶犯,了结此案,于是群情激愤,在宗族的组织和发动下,赶来请愿,坚决要求惩办凶犯。林佐听罢对西泽公雄抱歉地摊摊手,意思是说:你听到了,我没骗你吧?

林佐不敢怠慢,赶快接见了请愿百姓的代表。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并非如传言中传说的那样,他还特意拉上西泽公雄一起参加了接见。没想到进来的请愿代表中,竟然有西泽公雄的干亲家“独眼铳”。原来姓盛的那位死者,不仅仅是“独眼铳”的本家,还是“独眼铳”的远房表侄。死者家里只有一位瞎眼老母,“独眼铳”理所当然地成了老表姐的代理人。两个人在这种场合下见面,自然很是有些尴尬。不过“独眼铳”坦坦荡荡说:“我们今天不是讲私情的,我们这是代表两国交涉,各为其主!”

会谈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却让西泽公雄意外看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通过“独眼铳”去做死者亲属的疏通工作。

于是有一天,西泽公雄提着礼品,来到了铁山“独眼铳”的家中。

“啊,西泽先生来了!”“独眼铳”照例很热情很高兴,“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昨天刚刚打到了一只麂子,正准备给你分条腿送过去呢!”

“是吗?不用送了,”西泽也显得很高兴,“我今天赶上口福了。”

“说吧,红烧还是清炖?”

“先不忙烹调。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是想去你那位老表姐家。”西泽公雄亮亮手里的礼品,“我想登门去看看她老人家。”

“你去……她家?”“独眼铳”警觉起来。

“她儿子不幸死在了我们日本人的手里,作为大冶这个码头上日本政府派遣的最高长官,我深感失职、内疚和不安。难道我想去看看她,向她当面表达一下我的歉意,连这也不可以吗?”

“独眼铳”无话可说了。

死者的村庄就在盛洪卿旁边,离着不远。路上,“独眼铳”向西泽公雄详细介绍了他的这位远房表姐怎么“命苦”,年轻的时候怎么守寡,又怎么有“骨气”,无数次地谢绝了媒人的上门劝说,宁死不改嫁;后来又如何瞎了眼,又如何含辛茹苦地把独生儿子拉扯大;再后来她还获得了朝廷和皇帝旌表的“节妇”名号,县志上给她作了记载,宗族还为她立了牌坊,等等。“独眼铳”说起他这位远房表姐的时候,是满脸的骄傲和自豪。

西泽公雄来到了死者的家中,虽不能说是家徒四壁,但几十年生活的窘迫却随处可见。那位瞎眼的孤老太太,正因为失去了寄托着她全部生命希望的独生子,而在精神上和肉体上一齐坍塌了。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全凭着亲房家族的好心人偶尔过来照料一下她。西泽公雄没有惊扰她,只在她的床前默默鞠了躬,然后放下带来的礼品,就离去了。

西泽公雄后来又在“独眼铳”的陪同下,去了盛氏的宗祠,凭吊了停厝在那里的死者的灵柩。西泽公雄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虔诚专注,看得出来他的脸色是凝重的,表情是沉痛的。这让“独眼铳”对他的这位干亲家忽然有了一种格外的好感和歉意,他觉得自己应该帮他一把了。

“听说大冶民间有个习俗,”在返回盛洪卿的路上,西泽公雄忽然问,“只要死者生前的仇家给死者披麻戴孝端灵牌,死者就可以原谅仇家,从此不再追究,也不在阴间向仇家索命追魂,是这样吗?”

“你……什么意思?”

“我想让凶犯在死者出殡的那天,亲自来为他守灵,披麻戴孝端灵牌。以此来换取你们对他的原谅,行吗?”

“你是说那个日本人无须偿命了?”

“是。如果你们能够同意,日铁还愿意对死者亲属给予双倍的赔偿和抚恤。”西泽公雄说,“我刚才看了死者家里的情况,让人很揪心。说实话,死者已去,不可生还,而安顿好生者才更有实际意义。况且,你们忍心让另一位命运相似的日本母亲,也同样陷于失去独子的痛苦吗?”

“你是说……那个凶犯?”

“对。大岛茂君也是孤儿,他出生在北海道的渔民家庭,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守寡了,把他拉扯大同样也很不容易。请看在另一位母亲的份上,宽容并放过他一马吧。”说罢,西泽公雄低头,深深鞠了一躬。

“西泽先生,你这是干什么?”“独眼铳”赶忙扶起他。

“独眼铳”沉思着,有好一会儿不再吭声。

“……西泽先生,你对你刚才说的能负责吗?”“独眼铳”忽然问。

“当然!我们可以先与死者亲属签下一份契约,白纸黑字,请人作公,不得反悔。契约签订后,赔偿给付立即到位。”

“那凶犯披麻戴孝端灵牌呢?”“独眼铳”紧追了一句。

“你放心,到了出殡的那天,我将亲自送大岛茂君来,在死者灵前赎罪!”西泽公雄拍着胸脯说。

这以后“独眼铳”真心实意地帮起自己的干亲家。他先是设法说服了自己的那位老表姐,善良的老太太听说凶手那边也同样是孤儿寡母时,她主动放弃了对凶犯偿命的追究。后来“独眼铳”又利用自己与死者同姓同宗好说话的有利条件,在死者的宗亲里面做了很多的说服工作。最主要的,还是日铁的赔偿额让死者的家族动了心。那笔几千两银子的赔偿和善后,不光可以让老太太衣食无忧地度过她生命中余下的时光,还可以让她的许多宗亲都分得一杯羹。

契约签订后,西泽公雄凭着这份契约找到了林佐,言明已得到死者亲属的谅解,双方已就赔偿和赎罪协商妥当,要求释放被关押的大岛茂(此前“大冶丸”已经放行)。林佐既已有言在先,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层层上报,县里报到府里,府里报到省里,省里又报到北京。西泽公雄又搬动日本国的驻华外交机构层层出面配合,北京的外务部很快回电,批准了“关于‘大冶丸’水手案结案,释放凶犯大岛茂”的报告。这起因大冶铁矿石输日引起的涉外纠纷正式宣告结束,此时离案发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出殡那天,“独眼铳”左等右等,望断秋水也没见西泽公雄将大岛茂送来。两天前,他已将出殡时间提前告知了西泽公雄,并且还在西泽公馆见到了大岛茂。那时候他刚被释放出来不久,住在西泽公馆里调养身体。西泽公雄当着大岛茂的面拍了胸脯,再次表示一定会依约办事,决不食言。于是大家指责“独眼铳”,讥笑他痴,听信小日本干亲家的话,连带大家都被日本人耍了。“独眼铳”还不服气,说西泽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你们等着吧,说不定他们此时正好在盛洪卿站下了火车,正往这里来呢。可西泽公雄和凶犯最终还是没有等来。乡俗出殡时间既定下了就不能再改,灵柩只得起程登山。

办完丧事,“独眼铳”背着铳,登上了开往石灰窑的运矿火车。

“独眼铳”没有坐在客车车厢里。他站在客车和矿车的连接处,脸色铁青;放眼望去,运矿火车如同一条蜿蜒的长龙在田野上起伏爬行;他头上的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列车卷起的狂风迎面吹来,长发飞舞,连同他眯缝着的那只被酒精烧红的眼睛,看上去仿佛一头怒冲冲的独眼怪兽。

到了西泽公馆,他一脚踹开了西泽办公室的门。

“把凶犯交出来!”“独眼铳”厉声地呵斥。

“对不起,他已经回国了。”西泽公雄站在窗前,转过身来。

“你!……骗人!”“独眼铳”恶狠狠地说,举起了手里的铳。

西泽公雄不再说话,转过身去,一动不动伫立在窗前。

铳口慢慢瞄准了西泽公雄的后脑勺。

土铳举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缓缓放下了。

“独眼铳”啐了一口,恨恨地转身离去。

初夏的一天清晨,天还没有亮,薄雾笼罩的长江江面上,只有航标灯在闪闪烁烁。停泊在石灰窑日铁码头边的日本运矿驳轮“大埔丸”上,某水手正好早起撒尿。他站在船舷边,快意地“哗哗”地往长江里放水,于是他偶一抬头,睡意蒙眬的双眼正好目睹了这样一幅景象:在东方鱼肚白的背景下,远处西塞山峥嵘的山形横亘在长江上,一支铁甲舰队忽然从斜刺里绕过了西塞山脚,黑烟突突地往上游石灰窑方向驶来了。——没错,那既不是客轮也不是商船,那就是兵舰!它巨大的前甲板炮塔在黎明的曙色里轮廓分明。

那名水手呆呆地看了好半天,赶忙去喊起了他的同伴。

日本人围在船舷边,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起来。

“这是哪国的兵舰,看清楚了吗?”有人问。

“天没大亮,看不清楚。”有人答。

“不会……是大清国的吧?”

“胡说!大清国哪里还有海军?十年前早被我们的海军打败了。”

“会不会是我们的海军?”又有人问,“听说帝国海军的第三舰队就在长江口外的吴淞公海上游弋。”

……

天色渐渐地明朗起来,日本人这才看清楚了:领头的旗舰是一艘轻型巡洋舰,舰首上漆着“威廉王子号”几个普鲁士文的白色字母,上面悬挂的是黑白红三色的国旗,中央加一只秃鹫的徽号。

“那是德国海军的军旗!”有人认出来了,“是德国的远东舰队!”

德国舰队显然是冲着日本人来的。到得近前,几艘军舰并没有减速,它们在江面上迅速地分散开来,成扇面以散兵队形,仿佛黑云压城一般地朝日铁码头停泊的“大埔丸”包抄了过来。那架势仿佛是要来撞船了。

“德国人要干什么?”日本人慌神了,有的已经开始往趸船上跑。

可是德国兵舰并没有真的朝着码头撞过来,它们在离“大埔丸”一百多码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熄火,抛锚,停在了江面上。

全部炮塔上的炮口,一齐虎视眈眈地瞄向了日铁码头。

时间在窒息的宁静中一分一秒过去了,可是德国人并没有开炮。

得到报告的西泽公雄早已从西泽公馆里冲了出来。他站在江边,紧张地望着停泊在长江里的德国舰队,一头雾水。

一个小时后,西泽公雄登上了“威廉王子”号。接待他的,是德国海军远东舰队司令棣特利斯少将。

“请问贵军来此的目的?”西泽公雄用标准的伦敦英语发问。

“毫不掩饰地说,”棣特利斯摆出德国老贵族特有的傲慢,“十天前我军奉命从胶州湾的海军基地出发,目的地是湖北省大冶县石灰窑江边的日铁码头。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奉我国皇帝威廉二世陛下亲自下达的口谕,专程来此,向贵方宣示普鲁士帝国的愤怒和尊严,并向贵方提出严重抗议!”

“可否……请将军阁下明示?”

“大冶铁矿运矿铁路系由德国提供资金并设计建造,由德国提供管理人员,全部的车辆、设备等亦由德国引进。自从大冶铁矿石开始输日后,贵方的觊觎之心愈来愈令人难以容忍,所作所为已严重损害了我国的利益。”

这么一说,西泽公雄倒是明白了。原来《预借矿价合同》未订之前,日本人就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未来能否源源不断地确保向八幡制铁所输出矿石,关键是铁路运输,即从铁山铺到石灰窑江边的这段运矿铁路必须掌握在日本人手里。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的合同中,日本人坚持要用运矿铁路作为借款抵押的原因所在。合同签订后,西泽公雄又利用合同中有关聘请日方技术及管理人员的有利条款,这几年来在运矿铁路的管理和技术要害部门中大肆排挤德国人,安插日本人,引起了德国人的强烈不满。

“将军阁下,请您正视这样一个事实:《预借矿价合同》已将大冶运矿铁路作为借款担保,整体抵押给了日本的正金银行。我方有权保障自己的合同利益,我方的所作所为也完全在合同允许的范围之内。”

“争论合同条款那是外交官们的事情。”棣特利斯腾地站了起来,骄横地说,“作为军人,我的职责是用克虏伯大炮为国家代言!”

“好吧,将军阁下,既然您要这么说,那么毫无疑问,我们也会奉陪到底!”西泽公雄毫不示弱,“我们既然能够打败号称世界第二的俄罗斯海军,我想对于位列世界第三的普鲁士海军来说,应该也不在话下。”

西泽公雄说完,优雅地不失外交礼仪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西泽公雄回到岸上的公馆里。这时驻汉口的总领馆来了一份密码电报,原来几个小时前,几乎与德国舰队抵达石灰窑的同时,德国总领馆已经向日本驻汉总领馆递交了一份内容相同的外交抗议照会。可能是德国舰队提前到达了目的地,所以引起了一片虚惊。也是在那份电报里,驻汉总领馆通知西泽公雄,游弋在吴淞口外的帝国海军第三舰队,正奉命紧急进入长江内河。

两天后,日本海军的一支特混舰队抵达了石灰窑,马上呈扇形从外围包围了德国舰队。消息传开,石灰窑和黄石港立刻人心惶惶。一年前,日本人和俄国人刚刚在中国东北打了一场日俄战争,莫非一年后,在中国长江流域的腹地又要打一场日德战争?但是石灰窑江面密布的外国战舰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这种事情中国人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石黄两镇顿时陷入了混乱之中,商店纷纷关门停业,市民百姓卷起金银细软四出逃难。

但是混乱很快就平息了下来。县署及时贴出安民告示,告之民众说,“两国兵船此来原系友好访问”,“前偶有龃龉,经知县林佐设法安抚开导,今已尽释前嫌,握手言欢”,“望市民百姓安心从业,勿惊勿扰”。后来县城百姓还真的看到了这样一幕:父母官林佐大人在县衙设宴款待了两国海军的将弁。知县林佐因为成功化解了这场战争危机而在事后受到朝廷的褒奖。可他到底是如何“设法安抚开导”的,内情却不为人知。后来有知情人说,林佐是拣了个大便宜,这场战争本来就打不起来,德国人只不过为挑衅、示威而来,他们并没有发动一场战争的准备,一看日本人也强硬了起来,于是借坡下驴就地一滚,跟日本人“握手言欢”了。后来又有了另外一种说法,说这次德国人之所以来大冶挑衅,原是受了俄国人的挑唆和怂恿,说俄国人谋求插手汉冶萍的计划,因为上海的“周生有案”而失败,便想出了这么个计谋,挑动德国人出来跟日本人干。那时的列强在中国营垒分明:俄国、德国、法国是利益同盟,它们主要控制着中国的北方和西南;英国、美国、日本是利益同盟,它们的主要控制范围在长江流域和东南沿海。本来法国和德国在欧洲是死对头,但是到了亚洲它们却成了盟友,所以这才有了后来针对日本的“三国干涉还辽”。

再后来的事情,就是知县林佐以东道主的身份,陪同两国的海军官兵参观了大冶铁山,游历了西塞山、东方山等地方名胜,宾主皆尽兴而归。德国海军远东舰队司令棣特利斯少将临分别的时候,主动向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司令瓜生赠送了他的挎刀。在西方,军官互赠佩刀是友好的表示,那既是绅士风度,也是一种时尚。瓜生也回赠了挎刀。棣特利斯送给瓜生的那把挎刀,是德国皇家海军军官的制式佩刀,做工精良,刃体为罕有的人工焊接大马士革钢制造;手柄为象牙缠绕金线,重层鎏金,极尽豪华;护手可折叠,上面浮雕为德国皇家海军图案,柄头两侧镶嵌红绿宝石各一,象征军舰的两盏定位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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