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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户。雨水从屋顶上唰唰地往下流。劲风阵阵,吹得花园里的樱桃树东摇西晃,树枝不时碰在窗玻璃上。冬妮亚已不止一次抬起头来,凝神谛听是否有人敲窗。当她明白是风在捣乱之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风雨声搅得她无心再写,惆怅袭上了心头。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张写得满满的信纸。她写完最后一页,裹紧了披巾,拿起刚写好的信,重读了一遍。

亲爱的塔妮亚:

碰巧我父亲的助手要去基辅,正好请他把这封信带给你。

请原谅很久没有给你写信。

眼下这种兵荒马乱的日子,一切都乱七八糟,叫人理不出头绪。即使想给你写信,也没有人给捎,邮路又不通。

你已经知道,父亲不同意我再去基辅。我只好在本地的中学念七年级了。

我很想念朋友们,尤其是你。我在这里一个朋友也没有。周围大多是些庸俗乏味的男孩和土里土气、却又目空一切的傻女孩。

前几封信里,我跟你谈到过保夫鲁沙。塔妮亚,我原以为我对这个小锅炉工的感情不过是年轻人的逢场作戏而已。生活中昙花一现的恋情随处可见。可我想错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是的,我们两人都很年轻,加起来只有三十三岁。但是,这里面却有一种更为严肃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叫什么,不过这绝不是逢场作戏。

如今,在这阴雨连绵、遍地泥泞的深秋时节,在这个寂寞无聊的小城里,我对这个肮脏的小火夫的突发之情竟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装点着单调乏味的生活。

我本是个不守本分,有时甚至还很任性的小女孩,总想在生活中寻找某种不同寻常、光彩夺目的东西。我从这样一个小女孩成长起来,从一大堆读过的小说中成长起来。这些小说常常触发你对生活的奇想,促使你去追求一种更为绚丽、更为充实的生活,而不满足于周围圈子里绝大多数女性所习惯的那种令人厌恶腻烦、千篇一律的灰暗生活。正是在对这种不同寻常、光彩夺目的追求中,我产生了对保尔的感情。在我熟悉的年轻人中,没有一个具有他那样坚强的意志,那样明确无误而又独特不凡的生活见解。而我们之间的友谊本身也非同一般。正是因为追求光彩夺目,也因为我异常任性地要“考验考验”他,有一次我差点让他送了命。这事至今回想起来,都令我觉得非常惭愧。

这是夏末的事。我跟保尔来到湖边的悬崖上,这是我十分喜爱的地方。真是鬼迷心窍,我竟忍不住想再考验他一下。那座悬崖十分陡峭,这你是知道的,去年夏天我领你去过,足足有五俄丈[11]高。我简直疯了,竟然对他说:

“你敢从这儿跳下去吗,谅你也不敢。”

他朝下面的湖水看了看,摇摇头说:

“活见鬼!干吗?难道我不要命了?谁活得不耐烦,让他去跳就是了。”

他以为我的挑逗是开玩笑。可我呢,虽然多次亲眼看到他表现得很勇敢,有时甚至天不怕地不怕,此时此刻我却认为他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做出真正大无畏的举动;他敢做的,顶多也就是打个架、冒险偷支枪以及诸如此类的小事。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糟糕,叫我今后再也不敢如此任性胡来了。我告诉他,我不大相信他那么勇敢,只是想试试他是否真有胆量跳悬崖,不过我并不强迫他这样做。当时我简直着了迷,为了进一步激他,又提出了这样的条件:如果他确实勇敢过人,又希望博得我的爱情,那就跳下去;跳过之后,他就可以得到我。

塔妮亚,我现在深刻地意识到,这太过分了。他对我的建议惊诧不已,向我凝视了片刻。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他已经猛地甩掉脚上的鞋子,纵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我吓得尖叫起来,可一切都晚了——他那挺直的身躯向水面飞落下去。短短的三秒钟,对我来说却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当水面激起的巨大浪花瞬间把他吞没的时候,我害怕极了,顾不得滑下悬崖的危险,忧心如焚地俯视着水面上一圈圈扩散开的波纹。经过了一段仿佛无尽的等待之后,水面上终于露出了那个可亲可爱的黑色的头。我禁不住放声大哭,迅速奔向通往湖边的小路。

我知道,他跳崖并不是为了得到我,我许下的愿至今没有偿还,他是为了一劳永逸地结束这类考验。

树枝不时地敲击着窗户,不让我再写下去。今天我的情绪一点也不好,塔妮亚。周围的一切都黯淡无光,这也影响了我的心情。

车站上列车一直来来往往。德国人正在撤退。他们从四面八方会合到这里,然后分批登车离去。据说,离这里二十俄里的地方,起义者和撤退的德军在交火。你知道,德国也发生了革命,他们急于想回国。火车站的工人快跑光了。我不知道以后还会出什么事,心里惶惶不安。等你的回信。

爱你的冬妮亚

1918年11月29日

激烈而残酷的阶级斗争席卷了乌克兰。拿起武器的人越来越多,而每一场战斗都产生了新的战士。

市民们过惯的安逸日子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

风雪漫天飞舞,隆隆炮声震撼着那些破旧的小屋,市民们蜷缩在地窖的墙根,或是躲进自家挖的避弹壕里。

彼得留拉手下各式各样的匪帮在全省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他们有大大小小的头目,有形形色色的派别,什么戈卢勃、阿尔汉格尔、安格尔、戈尔季,以及其他无数的名目。

昔日的军官、右翼和“左翼”的乌克兰社会革命党党徒们,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不要命的冒险家,只要能纠集起一批亡命之徒,就自封为首领,有时还打起彼得留拉的蓝黄旗,用尽一切力量和手段夺取政权。

所谓“大头目彼得留拉”的师团,就是由这些乌七八糟的匪帮,加上富农的武装,加上小头目科诺瓦利茨指挥的加里西亚地方的攻城部队拼凑而成。红色游击队不断向这帮社会革命党和富农组成的乌合之众发起攻击,于是在无数马蹄和炮车车轮的碾压之下,大地在不住地颤抖。

在那动乱的一九一九年四月,吓得失魂落魄的小市民早上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小屋的窗户,焦虑不安地问比他起得早的邻居: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今天城里哪一派掌权?”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一边系裤带,一边东张西望,惊恐地回答:

“不知道啊,阿法纳斯·基里洛维奇。昨夜开进来一些队伍。等着瞧吧。要是抢劫犹太人,那准是彼得留拉的手下,要是口称‘同志们’,那一听说话也就立刻明白了。这不,我正在看呢,到底该挂谁的像,可别弄错了,惹出是非。您知道吧,隔壁的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就因为没弄清楚,糊里糊涂地把列宁[12]的肖像挂了出去。偏巧有三个人冲进他家,原来是彼得留拉的部下。他们一看见列宁像,就一把抓住屋主人。好家伙,一口气抽了他二十鞭子,一边抽一边骂:‘狗崽子,一看你的嘴脸就知道是个共产党,我们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格拉西姆竭力分辩,大声哭喊,均无济于事。”

正说着,他俩看见一队武装人员沿着公路走来,赶紧关上窗户藏了起来。天下不太平啊!……

至于工人们,一看见彼得留拉匪帮的黄蓝色旗子就充满仇恨。他们还没有力量抗击沙文主义的“乌克兰独立”运动的逆流。只有当红军部队艰苦地击退从四面八方围攻他们的彼得留拉匪帮,像木楔似的插入小城的时候,他们才活跃起来。那面亲爱的红旗在市政管理局屋顶上飘扬了一两天。可是游击队一退走,黑暗又回来了。

目前小城的主人是戈卢勃上校,他是外第聂伯师团的“荣誉和骄傲”。

昨天,他那支由两千名亡命之徒组成的队伍趾高气扬地开进了城里。上校老爷骑着黑色的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前面。尽管四月的太阳已经暖烘烘的了,他却依旧披着高加索毡斗篷,戴着扎波罗什哥萨克的红顶羔皮帽,里边穿着切尔克斯长袍。他全副武装:佩着短剑,挎着镶银马刀。

戈卢勃上校是个美男子:眉毛乌黑,脸皮皙白,但是由于酗酒,脸色白中透着微黄。他嘴里经常叼着烟斗。革命前,上校老爷在制糖厂的种植园里当农艺师,但那种生活单调寂寞,无法同哥萨克头目的赫赫声威相比。于是,这位农艺师乘着浊流在全国泛滥的机会,摇身一变,成了戈卢勃上校老爷。

为了欢迎新来的队伍,城里唯一的剧院正在举行盛大的晚会。彼得留拉派学术界的“精英”全都到场了:几位乌克兰教师,神父的大女儿、“美人儿”阿妮亚,小女儿季娜,一些小地主,波托茨基伯爵从前的管家,一帮自称“自由哥萨克[13]”的小市民,以及乌克兰社会革命党的党徒。

剧场里拥挤不堪。女教师、神父的女儿和小市民太太们穿着色彩艳丽、绣着花的乌克兰民族服装,戴着珠光宝气的项链,饰着五彩缤纷的飘带。围着她们跳舞的是一群马刺叮当响的军官,他们的样子活像古画上的扎波罗什哥萨克。

军乐队奏起乐曲。舞台上正在忙乱地准备演出乌克兰戏剧《纳扎尔·斯托多利亚》。

但是没有电。事情报告给了司令部里的上校老爷。他正打算亲自光临,为晚会锦上添花。他听了副官哥萨克少尉帕利亚内查(其实就是原先的沙皇陆军少尉波良采夫)的汇报以后,漫不经心但又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电灯必须亮。你就是掉了脑袋,也得找到电工,让电厂发电。”

“遵命,上校大人。”

帕利亚内查少尉并没有掉脑袋,他找到了电工。

一小时之后,他的两个士兵押着保尔进了发电厂。电工和机务工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找来的。

帕利亚内查指着一根铁梁,直截了当地说:

“要是七点钟电灯还不亮,我把你们三个统统吊死在这里!”

这简短的命令果然奏效。到了指定的时间,电灯亮了。

当上校老爷带着情妇到达剧场的时候,晚会进入了高潮。上校的情妇是一个胸部丰满、长着浅褐色头发的姑娘,是他的房东、酒店老板的女儿。

酒店老板很有钱,曾把女儿送到省城的中学念过书。

上校老爷在前排的贵宾席就座之后,示意节目可以开演了。于是帷幕立刻拉开,观众看到了匆匆跑进后台的导演的背影。

演出的时候,军官们带着各自的女伴在酒吧间里大吃大喝,享用着神通广大的帕利亚内查搜罗来的上等私酒和强行征收到的美味佳肴。到剧终的时候,他们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

帕利亚内查跳上舞台,戏剧性地把手一扬,用乌克兰语宣布:

“尊敬的先生们,现在开始跳舞!”

台下掌声四起。人们走到院子里,好让那些担任晚会警卫的士兵搬出椅子,清理出舞场。

半小时以后,剧场里又喧闹起来。

彼得留拉的军官们舞兴大发,搂着热得满脸通红的当地美人疯狂地跳着果拍克舞。他们用力跺着脚,震得旧剧场的墙壁都发颤了。

正在这时,一队骑兵正从磨坊那边朝城里开来。

戈卢勃部队在城边设有机枪岗哨。哨兵发现了正在逼近的骑兵,警觉起来,急忙扑到机枪跟前,哗啦一声推上枪机。夜空里响起刺耳的喝问声:

“站住!干什么的?”

两个模糊的人影从黑暗中走上前来。其中一个走到岗哨跟前,用醉醺醺的破嗓子吼道:

“我是头目帕夫柳克,带着自己的部队。你们是戈卢勃的人吗?”

“是的。”一个军官迎上前去说。

“把我的队伍安顿到哪儿?”帕夫柳克问。

“我马上打电话问司令部。”军官回答,立刻走进了路边的小屋。

一分钟后,他从小屋里跑出来,下令说:

“弟兄们,把机枪从大路上挪开,给帕夫柳克大人让路。”

帕夫柳克勒住缰绳,停在灯火通明的剧院门口。这时剧场外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哟嗬,这儿挺快活呢,”他说着,转身招呼身边的哥萨克大尉,“古克马奇,下马吧,咱们也来乐一乐。这儿有的是娘们,挑几个中意的。喂,斯塔列日科!”他喊道,“你安排弟兄们住到各家去。我们就留在这儿了。卫队跟我来。”他笨重地翻身跳下马,坐骑也被带得晃动了一下。

两名武装卫兵在剧院门口拦住了帕夫柳克。

“票?”

帕夫柳克轻蔑地瞧瞧他们,肩膀一拱,把一个卫兵推到了一边。他身后的十二个人也这样跟着闯进了剧院。他们的马匹留在外面,拴在栅栏旁。

新来的人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帕夫柳克尤其引人注目。他身材高大,身穿上等呢料的军官制服和蓝色近卫军裤子,头戴毛茸茸的高加索皮帽,肩上斜挎着一支毛瑟枪,衣袋里还露出一颗手榴弹。

“这人是谁?”人们交头接耳地问。这时戈卢勃的助手正在圈子里疯狂地跳着密切里查舞。

他的舞伴是神父的大女儿。她飞速地旋转着,裙子像扇子般展开,露出丝织的紧身衬裤,使围观的军官们欣喜若狂。

帕夫柳克用肩膀挤开人群,走到圈子中间。

他用混浊的目光盯着神父女儿的大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挤出圈子,径直朝乐队走去。他走到舞台脚灯前站住,挥了一下马鞭,喊道:

“奏果拍克舞曲,快点!”

乐队指挥没有搭理他。

帕夫柳克扬起马鞭,猛地朝指挥后背抽去。指挥像给蝎子蜇了似的,跳了起来。

音乐声戛然而止,全场哑然无声。

“太蛮横无理了!”酒店老板的女儿怒气冲冲地说,“你绝不能轻饶了他。”她神经质地一把抓住坐在身边的戈卢勃的胳膊。

戈卢勃慢慢站起来,一脚踢开面前的椅子,大踏步走到帕夫柳克跟前,站住了。他立刻认出这个人就是同他争夺本县地盘的对手帕夫柳克。他还有一笔账要找这家伙算呢。

一个星期前,这个帕夫柳克用最卑劣的手段暗算过上校老爷。

当时,戈卢勃的队伍正同叫他吃过多次苦头的红军队伍酣战,帕夫柳克本来应从背后突袭布尔什维克,可他趁机把部队拉到一个小镇,击溃几个红军岗哨,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小镇。接着便布置了警卫队,在镇里肆无忌惮地抢劫起来。当然,作为彼得留拉匪帮的“嫡系”部队,他们照例疯狂地蹂躏犹太人。

就在这时,红军把戈卢勃的右翼打得落花流水,随即撤走了。

现在,这个恬不知耻的骑兵大尉又闯到这里,竟敢当着他上校老爷的面,鞭打他的乐队指挥。不行,他绝不能善罢甘休。戈卢勃明白,如果此刻不制住这个狂妄自大的小头目,往后他在部下心目中的威信就会荡然无存。

他俩虎视眈眈地、默默地对峙了几秒钟。

戈卢勃一只手紧握马刀柄,另一只手去摸衣袋里的手枪。他大声喝道:

“你这卑鄙的家伙,竟敢打我的部下?”

帕夫柳克的一只手也慢慢靠近毛瑟枪枪套。

“冷静点,戈卢勃大人,冷静点,否则会栽个大跟头。不要专踩别人的伤疤嘛,我也会发火的。”

这让人实在忍无可忍。

“把他们抓起来,拉出去,每人狠狠打二十五鞭子!”戈卢勃咆哮道。

他手下的军官立刻像一群猎狗,从四面八方朝帕夫柳克那伙人猛扑过去。

啪!有人放了一枪,如同灯泡摔到地上。接着,剧场里大打出手,仿佛两群野狗厮咬到一起。混战中,双方用马刀乱砍,有揪头发的,也有直接掐脖子的。女人们吓得魂飞魄散,像猪崽一样尖叫着,四处逃散。

几分钟以后,帕夫柳克一伙被解除了武装。他们一路挨打,被拖到院子里,然后扔到了大街上。

帕夫柳克被打得鼻青脸肿,羊皮高帽丢了,武器也给夺走了。他气得暴跳如雷,带着手下跳上马,沿着大街疾驰而去。

晚会无法继续下去了。在这样一场厮打之后,谁也没有心思再寻欢作乐。女人们都坚决拒绝跳舞,要求送她们回家。可是戈卢勃执意不肯。

“谁都不许离开剧场,派卫兵把住门!”他下令说。

帕利亚内查连忙执行命令。

剧场里嘘声四起,但戈卢勃却固执地宣布:

“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让我们跳个通宵吧。现在我亲自领头跳第一圈华尔兹舞。”

乐队重新奏响乐曲,但还是没能乐上一乐。

没等上校和神父女儿跳完第一圈,哨兵就闯了进来,大声喊道:

“帕夫柳克的人把剧场包围了!”

舞台旁临街的窗户哗啦一声给打得粉碎。一挺机枪如同一头恐怖的野兽,从残破的窗框里探进来。它笨拙地转动着,搜索着逃跑的人群。人们像躲避可怕的魔鬼一样躲避着它,一齐涌向剧场的中央。

帕利亚内查朝天棚上那只一千瓦的大灯泡开了一枪。砰!灯泡如同炸弹般炸开来,雨点般的碎玻璃撒落在大家身上。

场内顿时一片漆黑。街上传来吼叫声:

“统统滚出来!”接着是一连串下流的咒骂。

女人们歇斯底里地狂叫着,戈卢勃满场奔跑,厉声吆喝,想把惊慌失措的军官们召集起来。这些声音跟院子里的枪声、喊声汇成一片极其混乱的嘈杂。谁也没有发现,帕利亚内查像条泥鳅一样,从剧院的后门溜到了空荡荡的后街上,向戈卢勃的司令部飞奔而去。

半小时后,城里开始了一场正式的战斗。爆竹般的步枪手枪声夹杂着哒哒的机枪声,撕破了黑夜的寂静。小市民们吓得晕头转向,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跳出来,紧贴着窗户向外张望。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抬起头,侧耳倾听。对,他没有听错,是在打枪。于是急忙跳下床,鼻子紧贴在窗玻璃上,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毫无疑问:城里在开战。

必须赶紧把谢甫琴科[14]肖像下面的小旗扯下来。让红军看到彼得留拉的小旗,准得遭殃。挂谢甫琴科的肖像倒无妨,红军白军都尊敬他。塔拉斯·谢甫琴科真是个好人,挂他的肖像用不着提心吊胆,谁来了都不会说三道四。旗子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他阿夫托诺姆可不是傻瓜,不是像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那样的糊涂虫。既然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何必冒险挂列宁的像?

他逐一扯下小旗。可钉子钉得太紧了,他猛一使劲,身子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老婆被响声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

“你怎么搞的?老东西,疯啦?”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骶骨撞在地板上,摔得生疼,冲着老婆大叫:

“你就知道睡觉。即使上天国也会让你睡过了头。城里出了天大的事,可你依旧睡个没完。挂旗是我的事,扯旗也是我的事,你倒好,啥也不管。”

唾沫星子喷到老婆的脸上。她拉过被子蒙住头,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只听见她闷声闷气地嘟囔了一句:

“白痴!”

枪声逐渐稀疏,回声仍然像锤击似的敲打着窗户。城郊的蒸汽机磨坊附近,一挺机枪狗叫似的时断时续地响着。

东方透出了鱼肚白。

将要虐杀犹太人的消息在小城里悄悄流传。这风声也传到了位于肮脏河岸上的犹太居住区,这是一些低矮简陋、窗户歪斜的小屋。

穷苦的犹太人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般,挤住在这些被称为住屋的火柴盒子里。

谢廖沙已经在印刷厂干了一年多。厂里的排字工和其他一些工人是犹太人。谢廖沙跟他们相处得很好,就像一家人似的团结在一起,共同反抗那个肥头肥脑、扬扬自得的厂主勃留姆斯坦。这个印刷厂的工人和老板不断发生斗争。勃留姆斯坦想方设法多榨取利润,少支付工资,因此工人们多次闹罢工,印刷厂一停工就是两三个星期。厂里一共有十四个人,谢廖沙年纪最小,但他摇起印刷机来,一干便是十二个小时。

今天,谢廖沙看出工人们神色不安。最近几个月时局动荡,印刷厂的订单时有时无。只是临时印些“大头目”的告示。

患肺病的排字工人缅德尔把他拉到一个角落里,神情忧郁地注视着他,说:

“你知道吗,城里又要虐杀犹太人啦?”

谢廖沙吃惊地看了看他:

“不,我不知道。”

缅德尔把他那枯黄干瘦的手按在谢廖沙的肩上,像父亲一般信赖地对他说:

“虐杀犹太人的事情一定会发生的,这不可避免。他们要屠杀我们犹太人。我问问你,在这不幸的时候,你愿不愿意帮帮自己伙伴们的忙?”

“当然愿意,只要我办得到。要我干什么,缅德尔,你说吧。”

排字工人们都在仔细倾听他们俩的谈话。

“谢廖沙,你是个好小伙子,我们都信任你。毕竟你爸爸也是工人嘛。你马上跑回家去和你爸爸商量一下:看他能不能让几个老人和妇女藏到你们家里去。至于谁上你们家,咱们大家再商量。此外,你再问问家里人,还有谁家可以让我们躲一躲。这些土匪暂时还不会骚扰俄罗斯人。快去吧,谢廖沙,不能再耽搁了。”

“好吧,缅德尔,你放心。我马上去找保尔和克利姆卡,他们一定会答应收留几个人的。”

可是缅德尔放不下心,他连忙拦住要走的谢廖沙,说:

“等一下。你说的保尔和克利姆卡这两个人是谁?你很了解他们吗?”

谢廖沙自信地点点头。

“嘿,那还用说,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保尔的哥哥是钳工。”

“呵,阿尔焦姆,”缅德尔这才宽心地说,“我认识他,我们在一个屋子里住过。这个人靠得住。你去吧,赶快带个准信回来。”

谢廖沙飞快地朝大街跑去。

戈卢勃和帕夫柳克双方发生冲突后的第三天,虐杀犹太人的暴行开始了。

那天帕夫柳克吃了败战,被赶出了城。随后他占据了邻近的一个小镇。一场夜战使他损失了二十几个人,戈卢勃方面的损失也差不多。

死者被匆忙运到墓地,当天就草草掩埋了。没有举行葬礼,因为这种事实在没什么可炫耀的。两个头目像野狗一样对咬一通,再大办丧事,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帕利亚内查原想大张其鼓地办一场葬礼,并且宣布帕夫柳克也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父为首的社会革命党委员会反对这样做。

那天夜间的冲突在戈卢勃的部队里引起了不满,特别是警卫连,因为他们的损失最大。为了平息不满情绪,提高士气,帕利亚内查建议戈卢勃让大家“消遣”一下——这是他对虐杀犹太人的戏称。他言之凿凿地告诉戈卢勃,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部队中的不满情绪。上校本来不打算在他和酒店老板的女儿举行婚礼之前破坏城里的平静,但是听帕利亚内查讲得这么严重,也就同意了。

不错,上校老爷已经加入了社会革命党,再搞大屠杀这一套,的确让他有点难堪。他的敌手又会散布谣言,制造舆论,说他戈卢勃上校是个虐犹狂,而且一定会到大头目那儿说他许多坏话。好在他戈卢勃目前并不怎么依赖大头目。他的军饷全靠自己筹措。其实,大头目心里完全清楚,他手下的弟兄是些什么货色。他本人也曾多次要求他们上交所谓征集到的财物。至于虐犹狂这个美誉,戈卢勃早就受之无愧了。再干上一次,他的名声也不见得会坏到哪里去。

浩劫从一大清早就开始了。

小城笼罩在拂晓前灰蒙蒙的薄雾中。犹太人居住区的街道空荡荡的,一片荒凉。这些街道像一条条湿透的麻布条,把那些零乱搭建的棚屋胡乱捆在一起。所有的窗户都挂着窗帘,上了护窗板,不见一丝亮光。

表面上看来,这些人家好像都在做着黎明前的甜梦,其实他们并没有睡。一家老小,穿好衣服,挤坐在一间房子里面,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灾难。只有不懂事的小孩才无忧无虑地酣睡在母亲的怀抱里。

这天早上,戈卢勃的卫队长萨洛梅加,一个皮肤黝黑、长得像吉卜赛人、脸上刻有绛紫色刀疤的家伙,很长时间都没能叫醒戈卢勃的副官帕利亚内查。

帕利亚内查睡得死死的,总是无法摆脱噩梦的纠缠。他梦见一个龇牙咧嘴的驼背妖怪,一直用爪子搔他的喉咙,这个妖怪折磨了他一整夜。最后,他终于抬起疼得要炸开的脑袋,这才明白,原来是萨洛梅加在叫他。

“快起来,瘟神!”萨洛梅加摇晃着他的肩膀,“已经不早了,该动手啦!真该让老酒把你灌死!”

帕利亚内查完全清醒了,坐了起来。由于胃部灼痛歪扭着嘴,他吐了一口苦水。

“动手干什么?”他两眼茫然地瞪着萨洛梅加。

“干什么?干犹太人去呀。你忘了?”

帕利亚内查想起来了:可不是,他把这事给忘了。昨天上校老爷带着未婚妻和一群酒鬼溜到郊外庄园里,喝得酩酊大醉。

在抢劫和屠杀犹太人期间,戈卢勃离城回避一下是上策。事后他可以推卸责任,说这是一场他不在时发生的误会。而帕利亚内查尽可随心所欲地大干一场。嘿,这个帕利亚内查搞“消遣活动”可是个大行家!

帕利亚内查往头上浇了一桶冷水,这才重新恢复了思考的能力。他在司令部里东跑西窜,下达了一系列命令。

警卫连的官兵都已骑上马。考虑周详的帕利亚内查为了避免引起麻烦,又命令设置岗哨,切断工人住宅区和车站通往城区的道路。

在列辛斯基家的花园里架起了机枪,监视大路。如果工人出来干涉,就会遭到子弹的袭击。

一切安排就绪,副官和萨洛梅加才跃上马背。

已经出发了,帕利亚内查忽然想起一件事:

“站住,刚才差点忘了。准备两辆大车,咱们还得设法给戈卢勃弄点礼物。哈,哈,哈!……第一份到手的东西照例归司令。而第一个美人,哈,哈,哈,可得归我这个副官。明白吗,大蠢货?”最后这句话他是冲萨洛梅加问的。

萨洛梅加朝他翻了翻黄眼珠。

“钱财和美人儿有的是,够大伙受用的。”

队伍顺着大路进发。副官和萨洛梅加走在前面,警卫连乱哄哄地跟在后面。

晨雾消散了。帕利亚内查在一幢两层楼房前勒住了马缰,生锈的招牌上写着:“福克斯百货店”。

他那匹细腿灰骒马不耐烦地跺着路面的石头。

“好吧,上帝保佑,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帕利亚内查说着,跳下了马。

“喂,弟兄们,下马吧!”他转身对围上来的警卫连士兵们说,“好戏开场了。弟兄们,小心,可别敲碎人家的脑壳,收拾他们的机会多得很;说到搞娘们,如果熬得住,也等到晚上再干吧。”

一个卫兵龇着大牙,不满地说:

“少尉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要是两厢情愿呢?”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帕利亚内查以赞许的目光地看了看那个卫兵。

“当然喽,要是两厢情愿,你就尽管干吧。谁也无权禁止这种事。”

帕利亚内查走到紧闭的商店门前,使劲踢了一脚。可是结实的橡木大门纹丝不动。

真不该从这里下手。副官手握军刀,绕过墙角,朝福克斯的住宅门口走去。萨洛梅加跟在后面。

房子里的人早就听到了街上的马蹄声。当马蹄声在店铺前面停止、墙外传来说话声时,他们吓得全身僵硬,心都快蹦出来了。这时屋里一共有三个人。

财主福克斯昨天就带着妻子和女儿逃出了城,只留下女仆丽娃看守房产。这是一个温顺胆小的女孩子,才十九岁。福克斯怕她一个人不敢住这么大的空房子,就让她把父母接来同住,直到主人回来。

起初丽娃不怎么愿意留下,这个狡猾的商人就骗她说,虐犹行动不一定发生。再说,你们穷人有什么东西怕他们抢呢?等他一回来,一定赏钱给她买衣服。

现在,三个人都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他们忧心如焚,却又心怀侥幸:也许外边的人马只是路过?也许自己听错了,那伙人是停在别人家的门口?也许这不过是幻觉而已?但是,外面传来了低沉的砸门声,一下子把他们的希望打得粉碎。

白发苍苍的老人佩萨赫,孩子般地瞪着惊恐的蓝眼睛,站在通往店铺的门旁,喃喃地祷告着。他用一个虔诚教徒的全部热忱,祈求全能的耶和华帮助他们全家躲过灾难。站在他身旁的老太婆听他低声祷告,一开头竟没有注意到越来越逼近的脚步声。

丽娃跑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藏在橡木大橱的后面。

猛烈而粗暴的撞门声吓得两位老人浑身发抖。

“开门!”接着是一阵更猛烈的撞击,夹杂着狂暴的咒骂声。

两位老人连抬手摘门钩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面的枪托雨点般地打在门上,闩着的门震跳着,终于哗啦一声裂开了。

屋子里立刻挤满了武装的卫兵。他们搜寻每个角落。由住宅通往店铺的门也被枪托砸开。卫兵们涌了进去,拔掉大门的门闩。

抢劫开始了。

两辆马车已经装满了布匹、鞋子以及其他各种物品,萨洛梅加押着车,把这些东西送往戈卢勃的公馆。等他又回到福克斯房子的时候,他听到了凄厉的喊叫声。

原来是帕利亚内查让手下的士兵去抢劫店铺,他自己却走进了内室。他用野猫似的绿眼睛把屋里的三个人扫视了一遍,然后对两个老人喝道:

“你们两个滚出去!”

但是年老的父母谁也没动。

帕利亚内查逼近一步,慢慢地从刀鞘里抽出军刀。

“妈妈!”女儿令人心碎地大叫一声。

这就是萨洛梅加听到的惨叫声。

帕利亚内查转过身,对闻声赶来的士兵简短地吩咐道:

“把他们拖出去!”他指指两个老人。当两个老人被拖出去以后,帕利亚内查就向刚刚进来的萨洛梅加说:

“你在门外等一会,我要跟这小姑娘说几句话。”

老头子佩萨赫听到屋里又传来一声惨叫,就向房门冲过去。重重的一拳打中了他的胸口,把他撞到墙上。他疼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但是这时候向来安静温和的老妇人托依芭却像一只母狼似的紧紧地抓住了萨洛梅加。

“噢,放了她吧,你们想干什么呀?”

她挣扎着要冲进门去,干枯的手指铁钩子一般死死揪住萨洛梅加的上衣。萨洛梅加挣脱不开。

老头子佩萨赫缓过气来,马上奔过去帮她。

“放了她吧,放了她吧!……哎哟,我的女儿!”

老两口把萨洛梅加从门口推开。萨洛梅加凶恶地从腰里拔出手枪,用铁枪柄朝老汉白发苍苍的头上猛敲了一下,老头子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里屋依旧传出丽娃的哀叫声。

他们把发疯一般的托依芭拖到街上去。满街震荡着她那撕人心肺的呼号声和求救声。

房里的惨叫声突然停止了。

帕利亚内查从房里走出来。他看也没看萨洛梅加一眼。这时萨洛梅加已抓住门把手,预备推门进去。他拦住他说:

“别进去了,她已经完了。我用枕头把她闷得太紧了点。”说着,他跨过老头子佩萨赫的尸首,一脚踩在一摊浓稠的黑血里。

“一开头就不怎么顺利。”他咬牙切齿地说,朝街上走去。

其余的人默默地跟着他。他们的脚在地板和楼梯上留下了一个个血印。

这时城里已经大乱。匪帮之间为分赃不均而发生短促的、野兽般的厮杀。到处可见军刀在挥舞,到处都在扭打。匪徒们从酒厂里滚出一桶桶十维德罗[15]装的啤酒。

随后他们又挨家挨户去抢劫。

没有人起来反抗。匪兵们冲进那些矮小的房子,找遍角角落落,然后满载而去,留下的只是一堆堆破烂衣物和枕头、靠垫被撕裂后散落的绒毛。第一天白天只有两个牺牲者——丽娃和她的父亲,但是随后到来的黑夜却带来了难以逃避的死亡。

傍晚,这群豺狼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彼得留拉匪徒们一个个晕乎乎的,只等着黑夜降临。

黑夜使他们可以放开手脚,黑暗更便于他们杀人。就是豺狼也喜欢黑夜,因为豺狼也专门袭击不能逃脱的人。

许多人永远不能忘记这可怕的三天两夜。在这血腥的日子里,无数生灵遭涂炭、被毁灭,无数青年白了头,无数人流干了泪!谁又能说,那些幸存的人们比死者幸福些呢?他们忍受着难以洗刷的羞耻与侮辱,忍受着无法言喻的心痛和永远失去亲人的哀伤。一些受尽折磨、遍体鳞伤的少女的尸体,双手痉挛地向后伸着,毫无知觉地蜷缩着躺在小巷里。

只有在小河旁边的小屋里,当这些豺狼扑向铁匠纳乌姆年轻的妻子萨拉的时候,才遭遇了强烈的抵抗。这位二十四岁的大力士铁匠,抡铁锤练就了一身的肌肉,充溢着旺盛的精力,他绝不愿让自己的妻子受辱。

小屋子里的格斗凶猛而短促,两个匪徒的脑袋被砸得像烂西瓜一样。怒火燃烧的纳乌姆是可怕的,他狂怒地捍卫着自己和妻子两个人的生命。那些感到危险的戈卢勃匪徒们蜂拥而来,于是河边响起密集而长久的扫射声。在纳乌姆的子弹快要用完的时候,他用最后一颗子弹打死了妻子,然后端着刺刀冲出去拼命。但是刚刚走下屋外的第一级石阶,就被雨点儿一样的枪弹射中,他那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

在城里出现了一些由附近乡下来的健壮的农民,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拉着选中的东西,由他们在戈卢勃部队当兵的儿子或亲戚们护送着,三番两次地把赃物运回村去。

谢廖沙和他的父亲已经把印刷厂一半的工友藏在他们的地窖里和阁楼上。他经过菜园回家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沿着公路奔跑。

这是一个犹太老人,穿着一件打满了补钉的长外套,没戴帽子,吓得面无人色,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绝望地挥舞着双手。他后面是一个彼得留拉匪兵,骑着灰马快速追赶,弯着身子随时准备砍那个犹太老人。那老人听到马蹄声已经迫近,不由得举起双手,仿佛这样就可以保卫自己似的。谢廖沙冲到路上,扑到马前,用自己的身子护住那个老人:

“住手,强盗,狗杂种!”

骑在马上的彼得留拉匪徒并不想收回军刀,顺势在这少年人的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头上削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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