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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菱角田

风亭离家一年多了。

那天夜里,窦曾台像掉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墨水缸,村子里的狗一阵比一阵叫得紧,谢仁口联保处抓壮丁的保丁到了。风亭背起玉珍准备好的衣物包袱,还想再看一眼熟睡的儿子,玉珍打开后门,连推带搡,临门一头把他顶出去了。他跑到白牯牛潭边树林停下来,靠着那棵苦楝树喘息,想起还有好多话没跟姆妈和媳妇说,琢磨着寻机返回去。忽然听到砸门声喊叫声,接着几道手电光扫过来,有人喊树林里有人,快追。随即几声枪响,打得楝树皮乱溅。“扑嗵”一声,有个什么东西砸进潭里。只听得白大姑哭喊着:“我儿子跳潭啦!我跟你们拼命!”又有枪声从水面传来。风亭顾不上细看,撒腿就跑,隐隐约约听得见娘和媳妇哭闹,儿子金舫撕肝裂肺的号哭。跌跌撞撞,他半夜跑了四十多里,来到洪湖边窦氏老家窦家沟。歇息几天,窦族人家无大户,担心他又被抓丁,送他到不远处财大气粗的赵大财主家打短工。

打短工的日子不算难熬,赵家派他干的活,他十多岁就干上了。天蒙蒙亮,起床喂马,放牛。早饭后,接送小少爷到私塾读书,然后直奔湖边码头,在渔行做杂活,和渔工就地喝碗湖菜粥。午后,到农田打杂,看到么事做么事。临到收工前,紧赶慢赶到私塾,接小少爷回家。晚上陪账房先生算账,抽空到牛圈马厩给牛马添加草料,直到账房先生呵欠声中收起账本,他才回到长工棚和衣躺下,结束这个属于他的每一天。

接送小少爷的路上,是风亭最快乐的时候。赵家这样的大户,本该把先生雇请在家单独教子,只是读大学的二少爷反对,说合群读书可交友识人,好处多。所以,六七岁的小少爷在三里外的私塾已上学一年多了。

日头快掉进西边的湖水里,风亭与小少爷牵手往家走。风亭问今儿学么子书,小少爷说《弟子规》,你不懂的。风亭说你当回先生,教教我呗。小少爷说,那你背我。风亭便把书包挂在脖子上,反手把小少爷兜在自己背上。小少爷便学着先生的腔调教他,说《弟子规》嘛,就是小娃们说话做事的规矩,记住呵,别忘了。“衣贵洁,不贵华”,就是说哇,穿衣裳,干净就行,不要太好。你穿得这么肮脏,不好。“恩欲报,怨欲忘”,就是说哇……。风亭问字怎么写,小少爷便用指头在他头顶划笔画。一年多下来,风亭跟他项背上的小先生识了不少字,读了不少书,竟然能整段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夜里陪账房先生算账,开始时,像眼前棉油灯似的受煎熬。端茶、送水、磨墨,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先生算盘一嗑,他醒来继续端茶送水磨墨。后来他想何不学学算账,便对先生说,您老教我打算盘呗。先生不正眼看他,说你娃子鼻涕刚擦干净,胸无点墨,想开洋荤?除非把这砚盘里的墨水喝干净。风亭问,您老说话算数?先生说算。风亭捏住鼻子喝下墨水。先生说,舔干净。风亭伸出舌头,舔得砚盘见底青。先生说,算你娃儿狠,先教你写洋码子吧。风亭像他爷,天生会剽学,不出一两个月,算盘扒拉砰砰响,加减不打隔,乘除也将就,“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逢三进一……”三人分,他也能弄明白。

这天放晚学后,风亭背着小少爷在外多转了几圈。小少爷新学《增广贤文》,兴致未减,趴在风亭背上哼吟:“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风亭乐得多学些字文,任由他在湖边小路转悠。回到家,天已麻黑,大堂房樑上少有的扯上一盏汽灯,满屋照得瓦亮瓦亮,赵家人围坐一桌吃夜饭。风亭和小少爷牵手进屋,一人从桌边站起来,吐出嘴里正嚼着的鸡块,朝风亭打招呼:“窦先智,老庚兄弟,来来来,大半年没见,让我看看长高了没有。”

风亭认得他,二少爷,去年放暑假时见过。难得他记得自己生日,还叫出自己的学名,徐先生取的,没上过学,就从没用过,自己快忘了,去年二少爷回来告诉过他,他竟然还记得。风亭心里一热,朝前走了几步,怯生生低头说:“二少爷,您回来了!”

二少爷叫赵扶民,在汉口读大学,前年加入共产党,从事地下学运。武汉新中国成立后,中止学业,受党派遣,随解放军江汉军区独立营南下,参与接收洪湖县城新堤。今天抽空回家,给父母打招呼,要他们积极迎接解放,听从新政府安排,遣返长工短工,准备土攺。

扶民离座,细细打量风亭。风亭十八岁刚出头,与赵扶民同月同日生,只小一整岁,却有几分老相。中等身材,一头乱发,像倒扣的鸡窝。清瘦的脸颊,显得颧骨?突,把一双明亮的大眼挤到眉骨下,像两口秋后水井,没多少光亮。绒毛样的胡须,胡乱贴在两唇,让人联想到收割后的庄稼地。黑色棉祅有布扣却未扣,左右打折,一条布巾系在腰间。靛青染过的土布夹裤,裤角毛边,露出赤裸的酱色腿脚,趿拉着一双土布鞋。

“旧社会把人变得不像人啰!”赵扶民顿生感慨,强拉风亭在身边坐下,一同吃饭。眼前一桌菜,有的只有过年吃过,有的没见过,风亭哪敢多动筷子,只拣些熟悉的吃。扶民专拣些精细荤菜夹到他碗里,他低头往嘴里扒,扒完了,并不晓得么子滋味。

饭后,两人在堂屋一侧茶几边坐下喝茶。扶民问:“上回听你说,你娘要你冬天在冰水里泡腿,想冻出粗大腿,躲开抓壮丁,现在这腿么样了?”风亭把裤子撸到膝盖上,露出树桩似的的腿,青筋外暴,弯弯曲曲,像爬满了蚯蚓。扶民叹道:“静脉曲张,自己找的病啰!憨巴兄弟呀,这几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抓丁连跛子、聋子都不放过,哪管你是不是粗大腿哟!”

风亭长这么大,只有一次跟着表叔曾善明路过县城,到湖南卖过土布,除此之外,北到过曹家嘴,南来过峰口,上下十里路,哪晓得外面的世道,只是上次扶民回来,才听到好多新鲜事,便问道:“二少爷,上回您说共产党是好人,这回说的国民党,是个么东西?”

“先智,今后别再叫少爷,我就是共产党,叫我赵扶民同志。解放了,再没有老爷少爷了,都是同志。”

“我也是同志?跟您一样?”

“是啊!国民党的事,以后我再告诉你。今儿,听你说自己的事,你怎么跑到我家来的?上次你不说,这次该告诉我了吧!”

风亭有好多听不明搞不懂的事,他自己想捋清楚,却越捋越乱,便停住想心事,抬头看到屋顶汽灯。这灯好怪,像顶古戏里的官帽,白蚕茧子悬在帽下,呼呼喷出蓝光,照得满屋雪亮。他问:“二少爷,哦,扶民同志,这是个么子灯?您先教我,我再把自己的事告诉您!”

扶民上次回来就晓得这娃看么事学么事,犟得很,便用最通俗的话,把汽灯原理讲了一遍。风亭一会儿瞪眼细想,一会点头,不晓得是不是听懂了,隔了一会说:“好吧,我把自己的事告诉您。好多事都跟三亩五分菱角田缠在一起,就从这儿说起。”

洪湖人数千年以来靠天吃饭。无灾,洪湖才是鱼米之乡,“遍地野鸭和菱藕,秋收稻谷满畈香”;有灾,便是鬼门地狱。老人常说:“洪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水旱虫瘟兵,灾灾都要命。在这个地方过日子,农民有地没地没得两样。窦为新看出了这个门道,早早安排他的娃儿出门学手艺,他才不干买田置地的憨事呢!偏偏风亭不信他这一套。风亭听徐先生的,徐先生说,生在农村,你就是个农民。农民以田为本,以耕为业,再加上读点书,就是“耕读传家”。田地有灵性,你不误它,它绝不误你,哪有守着田边饿死人的?这父子俩对抗了十几年,谁也不服谁。

风亭小时不愿学手艺,想读书,窦为新不肯,家里也没钱供他读书。他十一岁就给人放牛,十三岁农忙时打短工做农活,农闲时在中府河给过往船只拉纤。十五岁过喜事,成了家,开始琢磨开荒垦地。

他看上了一片荒滩。白牯牛潭北边与冒垴垸之间有条水沟相连,潭沟交接处三角形滩涂上,长满茅草芦笋,显然是块无主荒地。他扛把铁锹,挑担箢箕,起早贪黑地忙活,除杂草,围堰头,修盖边,深翻土,从夏末忙到初冬,一块斜坡田成型了。他从保公所借来“两脚丈”,请来曾姑奶奶大孙子曾独松,两人就地一量一算,三亩五分。他俩砍来杨树桩子,分别栽在三个拐角,算作地界。与这块田邻近的是曾独松家的一块五亩多的熟田,平面看去,像个莱刀把子,他们家叫做刀把田。风亭想,也该给自己的田取个名字,他见过池塘里的菱角,跟这块田形状蛮像,就叫菱角田吧。

窦风亭有田了,再也不是无地农民,他喜得夜里做梦都在咧嘴笑。他盘算着,这么块生田,先灌水泡几个月,再到河边挑些沙子掺到里头,把黄黏土改成沙壤,眀年一打春,就开耕播种,先种一季早稻看看。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为香二叔。为香说,你娃儿洞房里放屁呀,臭美!你开的田,不一定是你的。要报到政府勘验、发证、交税,那些狗日的们乘机榨你的油,还不剐你几层皮?你怎么交得起?要是不领证,那就是种黑田,拉你坐牢。风亭听了,心发凉,问这怎么搞呢?为香说,你去求曾善明试试,这一段时间是国民党当家,他是应付国民党的保长,兴许上头有路子。

窦曾台几十年都逃不掉兵荒。白军红军拉锯,逼迫曾善亮跳潭,差点儿把风亭沉水。平静一两年,日本人来了,新四军跟日伪军又在这里拉开了,潭水里不晓得掉进几多冤死鬼。如今解放军跟国军拉得更凶,李先念部大别山突围时,派出一精干小分队南下,组建了襄南独立营,再次开辟洪湖根据地。国民党新二旅尾随追来,分兵组建洪湖保安团,占据县城新堤,反复清剿洪湖。这一团一营打得不可开交,追过来,赶过去,像蝗虫般在洪湖周边穿梭。离洪湖稍远的窦曾台,招拢一些逃兵荒的人来落脚,过去十多户人家现已成几十户的大乡村。窦家和曾家还像过去一样派人出来分头应付,只不过甲长变成了保长。窦家当红保长,应酬解放军;曾家当白保长,对付国军。哪家队伍来了,哪家出头管事。这些日子,保安团把独立营赶进湖区,曹家嘴一带是国民党天下。所以,为香要风亭去走曾善明的门子。

自从白牯牛沉潭后,窦曾两家差不多断了交情。但是,由于徐先生与曾姑奶奶特别要好,常在白大姑与姑奶奶间走动,所以,这两家人藕断丝连,明里暗里多有往来。风亭把找善明大爹办土地证的想法告诉娘。白大姑说,姑奶奶救过你的命,没得姑奶奶就没得你娃。曾家有姑奶奶在,就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筋。你娃儿捡几个鸭蛋带去,跟他们好说好商量。

姑奶奶家还是那间大瓦屋。这天风亭还没进门,姑奶奶迎出来,老远打招呼:“我的娃,才来看姑奶奶呀!想你想得我牙齿疼啰!你爹爹还好吧?这狗东西好多年不上门来,我也不捡他的过。只苦了你娘,屋里屋外都靠她。你娘还旺吧?玉珍差不多要生了,不能老坐着织布,你娃儿要过细呀!”风亭等不及她说完,连声“嗯哪”地答应,递上纸缽装的鸭蛋,说娘叫我来看望您,问大爹和大哥小妹在不在。姑奶奶说:“你娃儿就嫌我絮叨,我哪的哆嗦?”忙不迭喊家里人。

姑奶奶生过一大串儿女,活下来的只有两个儿子。二儿子善亮,那个大雾天跳潭,当晚把姑奶奶“扎下来”。从此后,除徐先生外,她从不与人提及善亮,也没人敢在她跟前谈起。前几年,姑爷爷过世后,她一直跟大儿子过,替他管家。大儿子善明,比窦为新大四五岁,生养了儿子独松之后,再也没有生出儿来,接二连三生出一串姑娘,活下来只有大姑娘独梅和幺姑娘独兰。独松兄妹是窦曾台最先读私塾的人,识文断字。他俩听到姑奶奶招呼,从里屋出来与风亭见面,后面跟着十来岁的幺妹妹。

曾家长工丢娃,扛把锄头,下地干活,与风亭打个照面,点点头,没有说话,出门走了。

风亭说明来意。姑奶奶听不大明白,朝东厢房屋里喊道:“善明,你来跟风亭娃儿搞好算了!”

曾善明披件棉袄,夹个木头盒子,慢吞吞出来,冷冷地说,“跟你开个证明,你自己到区公所搞去”。独梅从木盒子里抽出一张印有保公所箴头的公文纸,研墨,执笔,说:“哥,你帮风亭哥量过田的,你说我写”。一碗茶功夫,证明写成了。善明取出盒子里的公章,放到口里呵气,按到落款处。风亭接过来看,字认不全,说:“妹子念念”。独梅一字一顿念了。

兹有我保窦先智新垦农田壹块,计叁亩伍分。地处白牯牛潭北潭沟衔接处。三至为:杨树桩一至杨树桩二至杨树桩三。

特此证明。

洪湖县第六区谢仁口联保处窦曾台保公所

民国三十七年元月九日

刚念完,独兰伸手要抢,说:“我看看。”

独梅就手一巴掌,把独兰小手挡回去。“才认得几个字?装能!”

风亭把证明装进贴身衣袋,连声道谢,说:“您田里有事,只管叫我。要是车水,就从我田里过,就当是您的一样”。善明一直阴着脸,转身回房间时才说了句,“三天之后再到谢仁口曹家嘴办证,别忘了”。独松独梅把他送出门,说“两家的田靠在一起,都会有个照应”。姑奶奶陪他走出好远,絮叨了一堆叮嘱的话,还说过两天,让独松领你去谢仁口,免得你娃儿吃亏。

风亭回家跟父母说了办证的事。为新不搭理他,说:“放着手艺不学,硬要搞这些没油盐渣子的事,坏了事,你自己兜着”。白大姑说,“莫理他,娃儿做的正经事。办证时,请为香二爷带你去,他见识多,胆子大,不会坏事。出门前,用烟灰摸摸脸,别叫抓壮丁的碰上”。还从箱子里拿出两块袁大头光洋,说:“该用的时候,不要心疼”。叮嘱他带两只不下蛋的母鸡,到谢仁口卖了,路上饿了,吃点么子,顺便去刘老三剃头铺看看在那里学艺的雨亭。

三天很快过去,风亭先来请为香二爹。为香说,“我不想见他们曾家人,你跟独松先到联保处盖章,办完事后,我在谢仁口桥头等你,一起去曹家嘴”。

为香跟曾家过结太深。十四五岁时,曾善亮、徐先生和窦为香同在红军根据地里的曹家嘴列宁高级小学读书,为香入了少年共产党,善亮入了国民党地下三青团,徐先生两面都没沾边。那年根据地沦陷后,国军进驻,列宁高小改为国民政府高级完小,善亮告密,为香被暴打之后开除出校。善亮继续读书,毕业考试后回家路上,被国民党新二旅抓了丁。几年后当了军官,回家探母,为香告密,善亮跳潭。当天,为香不敢回家,跟着赤卫队撤进洪湖。在湖区,他吃不了嚼芦根啃蒿草的苦,又受不了红军纪律管束,逃出来,躲在他姥姥家避风头。半年过去了,曾家还在不依不饶地抓他,他又怕赤卫队抓逃兵,没得法子,炒热黄豆摁在脸上,烫出小水泡,破了相,一脸黑麻子回家来,说是走亲戚,竟没人认得。后来国共搞合作,事情就过去了。

风亭晓得这些原委,不勉强他,跟独松来到谢仁口,卖了鸡,看了雨亭,给他几元法币,叮嘱他别饿肚子,之后,来到联保处。独松算是国民党荣属,上下人等认得几个,没人为难他们,很快拿到土地勘验证书。正要离去,当值的书办进来,是个干瘦老头。风亭看了他一眼,觉得他长得怪怪的,禁不住又看了几眼,这人脸面怎么长成这样?脸皮黄而发暗,皱而凹凸,干而无泽,像是一块块沙炒的苕果子拼接起来的。这个“苕果子”拉过独松一旁耳语。独松未动声色,叫风亭过来,塞给“苕果子”一块光洋。“苕果子”挥挥手,风亭先离开了。

中府河在谢仁口拐了个急弯,静静的朝北流去。拐弯处有座木桥,过了桥,走出六华里,就是区公所所在地曹家嘴。为香在桥头等候多时,见风亭哼着乡曲而来,猜测他办事顺溜,未及多问,并肩过桥,踏上河堤北岸小道。路上,风亭忍不住,把在联保处办事过程讲了一遍。为香一怔,心想该不是搞么鬼吧,举目四望,没见到一个国民党兵,心里直打鼓,特别叮嘱风亭,我们是到国民党的区公所办证,要是共产党来了,赶紧跑。风亭不明白,问为么事?为香说,“跟你娃儿一时说不清楚,听我的没得错”。

叔侄俩说说闹闹,到了曹家嘴,转过一座土帝庙,看得见区公所围院。径直走几步,来到院门前。为香停住脚,朝门里张望。突然,院内走出四五个人,穿灰色军装,戴红星帽子,斜挎枪套,簇拥着一个穿便衣高个子,又说又笑来到院门。为香低声叫唤风亭,“不好,快跑!”扭头飞也似的逃走。风亭穿一双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棉鞋,刚跑两步,一只鞋掉了,回身捡鞋时,有人抓住了他肩头。

风亭被带进一间屋子,靠墙一张办公桌,桌后坐一个小个子军人。他问:“为么事跑?”风亭回答,“不为么事,带我来的为香二爹跑,我就跟着跑”。又问:“从哪来,来搞么事?”风亭又急又怕,冷汗直流,把脸上烟灰冲出一道道汗痕,刚说从谢仁口来,那人站起来,厉声问道,“谢仁口有国民党保安团一个连占着,你该不是他们派来的特务吧?还化了妆,搞的么鬼名堂!”风亭不晓得么子是特务,但感觉到今儿撮了拐(方言:坏了事),连哭带骂起来:“窦为香,您么冒大胆?只顾自己跑,还是个叔子呢?大军爷爷,特务是么东西哟?我真的不晓得!我娘怕我被人家抓壮丁,叫我用烟灰摸脸的,没得么子名堂。”

外面进来一个人,穿便衣的高个子。他指责小个子,“看你把娃儿嚇的?”俯身搂住风亭肩头,说:“你刚才叫的这个人是哪个?别害怕,慢慢说,来区公所搞么事?”风亭从怀里掏出保公所证明和联保处勘验证,递给他们,把办土地证的事一五一十细说一遍。小个子笑出声,高个子收敛笑容,说:“难为了我们的父老乡亲,国民党保长开证明,共产党区政府发证书,天底下怎么有这种事喔!”吩咐小个子快去办土地证,顺便给娃儿找点吃的。他找块湿毛巾,让风亭擦把脸,又拉风亭在办公桌前条凳并膝坐下,轻声告诉风亭说,“我就是当年抓曾善亮的赤卫队小队长,现在是共产党曹家嘴区区长。我晓得你们窦曾台的事,你就是那个差点儿沉潭的娃儿呀,这都是旧社会造的孽!等打倒了国民党,穷苦人就会有好日子。把我们发的土地证保管好,准备迎接解放。”

说话间,小个子进门,先递给风亭三个馒头,再把一个红纸壳小本本递给大个子看。风亭舍不得吃这馒头,揣进口袋,说:“长子军爷,我认不多字,念我听听行不?”小个子说,“叫区长!我念你听。”

洪湖解放区土地证

兹有曹家嘴区谢仁口乡窦曾台村村民窦先智,新垦土地壹块,计叁亩伍分。地处白牯牛潭北潭沟衔接处。三至为杨树桩一至杨树桩二至杨树桩三。

特发此证,以资永存。

中国共产党洪湖县曹家嘴区政府

公元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三曰

风亭问,“区长,有了这个证,是不是可以放心大胆种这块地呀?”区长说,“那是”。风亭又问,“要交几多钱?我娘给我两块洋钱,联保处拿走一块,还剩一块,给您,够不够?”区长说,“你这傻娃儿,共产党不收穷人的钱。日头偏西了,早点回家吧,免得你娘惦记。路过谢仁口,躲开国民党兵,小心抓了壮丁”。

区长把风亭送到院门口,摆摆手,风亭刚走了几步,区长叫住他,说:“回去告诉窦为香,再来参加解放军,可以不算他开小差的老账。要是不想回来,也不准帮国民党,不能干坏事”。风亭连声答应。

为香没有跑远,躲在土地庙墙边,眼睛盯住区公所院门,见风亭走过来,后面没有跟人,便迎上来问:“怎么搞了?”风亭把红本本给他看,掏出一个馒头给他吃,又讲了一遍经过,说:“您还冒大胆呢?比兎子跑得快!”为香三两口吞下馒头,说:“你娃儿不晓得,那个长子就是早先的赤卫队小队长,叫刘小牯,我在他手下混过,凶得很,让他抓了逃兵还得了?”风亭吓唬他,“人家现今当区长了,区长说了,再见了您,枪毙!”接下来把区长转告的话重复了一遍。为香说,“从今往后,我学徐先生,哪个党都不沾边”。两人分手各自回家时,为香一再叮咛风亭,你那个红本本是共产党发的,千万别叫国民党看到,现今两边拉锯,搞不好就撞大祸。

风亭很饿,摸到怀揣的两个馒头,浓浓的的麦香味馋得他流口水。他想,留一个叫娘和玉珍分着吃,这一个自己先吃了算了,给人打短工时,看东家的少爷吃过,还真不晓得是么子味道。他把馒头送到嘴边,闻了闻,真香,在牙齿碰到馒头皮的一刹那,他把馒头又揣进怀里。进了家门,先把馒头递给娘和玉珍,说是自己吃剩下的。白大姑舍不得吃,逼着挺个大肚子的玉珍吃了。

过了几天,风亭想起为香叮嘱他的话,有些不放心,把红本本拿给善明大爹看。善明到这时候才告诉他,私开土地犯法,抓住了要坐牢。好在有这个证,也能挡过去,不会有事的。风亭心里石头落了地,脑子里又开始盘算他预想的种早稻。他把想法告诉为斗二爹,为斗到田边看了,说:“这是块斜田,怕是存不住水,不如先种苞谷试试”。

年关快到了,儿子金舫出生了。这年开春晚,菱角田还被冰雪覆盖着。六九刚过,风亭等不及打春,扛锹下地翻土,翻过的菱角田,残雪点缀乌黑的泥土,像是铺在潭水边刚刚染过的蓝花布。他心里也像花儿开放,喜得合不上嘴。他东家讨西家要,凑齐了苞谷种子,掏出茅缸里粪水,和上烂草烂泥,早早地沤肥,等着下种。夜里做梦,菱角田春绿秋黄,他的苞谷像一根根棒槌,铺满了屋前的禾场。

这天早饭后,有锣声从村头响到村尾。“保公所收税啰!有地的带地契验证,交地税啰!没地的交杂税啰!”每年过年前,谢仁口联保处都要派保丁到各村各户收税,除了地税外,还要交人头税、养殖税、种植税、治安税、联保税、劳军税、壮丁税、通行税等等。谁要是敢不交,便是逃税抗税,轻则劳役,重则坐牢。保公所没有固定场所,谁当保长设在谁家,今儿就到曾善明家交税。风亭有了新田,第一次交地税,又是共产党政府发的证,心里没底,悄悄把曾独松找来打探消息。独松出主意,下午等他们喝够了吃饱了,最后一个来交,看看好不好通融一下。

风亭忐忑不安,熬到日头过顶,走进曾善明家,姑奶奶小声跟他絮叨一番,到厨房收拾去了。他看到联保处书办,那个干瘦老头“苕果子”,半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时喷出几个饱嗝,满嘴酒气,两个保丁怀抱长枪在一旁颤瞌睡。善明耸耸书办,说:“还有最后一个交税的,您办完了,早回去歇息”。“苕果子”眯开眼,问:“家有几口人,养了些么家,种了些么子,先交杂税!”风亭一一作答,善明在一旁拨拉算盘,算下来,法币金元券一万三千三百五十元,折合稻谷一担八斗七升,折合黄豆五十四斗三升半,折合豌豆一担四十一斗三升。“苕果子”仍然眯着眼,没正眼看人,说:“三天内,交到谢仁口联保处,交钱交粮随便”。随后问,“有没得田?”风亭侧脸看看身边的独松,独松点点头,风亭答:“有”。“苕果子”问:“好多?”风亭答:“三亩五”。“苕果子”问:“生田熟田?”风亭答:“生田”。苕果子”说:“拿证来看”。风亭下意识地一边伸手到荷包,一边看独松眼色。独松摇头,风亭把红本本取出一半时又塞回去了。独松凑近书办,俯身说,“他这次忘记带了,下次请您老补验”。“苕果子”虽然眯着眼,却看到了那个红本本一角,说:“我看到了,拿出来吧!”。风亭无奈,递上去。“苕果子”扫了一眼,霍地站起来,老眼园瞪,三下五除二,把红本本撕成两半,一手用力掸掸自己的长衫,大声喝到,“你狗日的通匪呀!来呀,带走!”两个保丁身子一抖,同时举起枪,瞌睡跑了。风亭两步一退,躲到独松身后。曾善明推开算盘,连忙递烟送茶,说:“这娃儿,乡里乡亲,我晓得根底,老实人,哪能通匪呀?”独松划亮洋火,给书办点燃烟,说:“您老该记得吧?前些日子,我领他到联保处领勘验证书,是您发的。他到曹家嘴领证,共军打来了,国军撤离,阴差阳错,领了这个红证。过些日子,再到国民政府补个证,您看好不好?”“苕果子”训斥善明,“你这个保长怎么当的?不行,就算不是通匪,也是私垦土地,种黑田。人要带走!”姑奶奶听到动静,出来把风亭搂在怀里,直陪笑脸,说:“您哪莫嚇我娃儿,我跟您陪不是”。“苕果子”脸色缓过来,保丁放下枪,善明从里屋出来,往书办怀里塞了些么东西。“苕果子”说,“要想不抓人,私开的田归公,你们选哪样?”善明独松与风亭,你看我,我看他,急得说不出话来。姑奶奶抢先说,“只要我娃安逸,田不田,以后再说”。

第二天,菱角田边,插上一块木板,板上用红油漆写着“政府公田”。风亭隔几天都要去看看这块本来就是他的田,怎么说变就变,变成了政府的公田?他盯住看,看那木板,好像一根插入他心窝的钉子,油漆写的字,竟是他心里滴答出来的鲜血,一阵阵绞痛,差点儿使他晕倒在田边。他找到为香叔,问:“哪里能说理,我要去找长子区长,他说过这红本本管用的”。为香说,“长子区长早就撤走了,现在天下是国民党的天下,穷人没地方说理,你就忍了吧”。风亭想忍却血往上湧气往上冲,忍不下去。他三更凫水渡过刚刚融冰的中府河,踏过农田冰水,径直跑到曹家嘴区公所,没见到长子区长,只看到穿黄军装戴大盖帽的兵在院门前晃荡,没等他露面,几声吆喝,一阵拉枪栓声响,吓得他连夜往回跑。他缠住为香,一定要想个法子出这口气。两人商量,等联保处“苕果子”路过窦曾台到李家湾收税时,在白牯牛潭的树林里,找个机会,用砖头砸他,把他掀到潭水里。

没等到他俩砸“苕果子”,联保处的人找上门来了。

这天是腊月二十三。自从白牯牛沉潭后,窦曾两家不再同一天过小年,曾家过二十三,窦家过二十四。穷人家过大年都将就,过小年更不在乎。日头偏西,白大姑和玉珍把仅有的几升糯米煮熟,放在小木盆里用棒槌杵,准备做几块糍粑让娃儿们尝个鲜。风亭不死心丢了菱角田,把筹集来的苞谷种子用布袋装好,挂到屋樑上通风,防避开春受潮发芽,还想着找机会再种进去。他人还站在梯子上,两个保丁送来一张布告,说:“徐蚌会战开打了,党国到了非常时期,过去一甲一丁改了。如今是十六岁以上,每户三丁抽二,两丁抽一,交壮丁税不管用,硬是要人从军。你们家老大老二都过十六了,挑选一个,明早到谢仁口联保处报到,自带一天干粮。要是敢逃丁抗丁,抓住了吃枪子”。白大姑拉住保丁说好话,说:“老二早已过继给谢仁口剃头铺的刘老三,还有两个小娃没成年,只指望老大撑门面,抓了他,全家就塌了天,没法活了”。那两保丁说,有人检举,你家老二过继是假的,刘老三有个小儿子。白大姑连声叫屈,说:“哪个砍脑壳的害我们,我家老二先过继,刘老三后生儿子的呀。再说我家老大发绊子(方言:腿脚静脉炎),粗大腿呀”。她撸起梯子上风亭的裤腿,青筋暴露在肿胀的两腿间,说:“您看看,这哪能跑路,哪能打仗哟”。那两保丁说,只管传话,别的不管,明儿你们到联保处论理去。

祸事一个接一个来了。窦为新没了主意,闷头呼土烟。风亭把梯子送进后屋,回身接过玉珍手里棒槌,用力杵着糯米粑,说:“我去当兵吧!雨亭小,翻过年要过喜事。我去混几天再跑回来”。玉珍一听这话,跑回房间呜呜哭,随后,金舫也哭起来。十来岁的阳亭抱住风亭腿,说:“哥不走”。一岁多的月亭,撇捺小腿,拉着他妈衣角跟着哭。为新烦,吼两声,“哭哭,还没死人呢,哭丧啊?”白大姑夺过风亭手里棒槌,一只小脚跺两下,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娃,舍得你爹娘,也不该舍得你媳妇和你娃呀!当兵就是进虎口,有得去没得回!你想都别想!”说完,到姑奶奶家去,想找善明讨个主意。

曾家过小年,饱暖人家放了鞭炮,断断续续传来送灶王爷上天的敲镜声。白大姑回到家,天已麻麻黑。窦厚清房头的为香,还有为斗为圣等人,闻讯赶来,男将(方言:成年男子)陪为新呼土烟,女将随玉珍哭泣。白大姑说,天底下没得位置讨公道了!一个字,我娃儿不能当兵。先躲躲再说。活人还能叫尿憋倒啊!众人应诺,是的是的,各自散了。白大姑吩咐玉珍煮几个鸡蛋,收拾衣物,用包袱包好。把风亭叫到跟前,说明儿麻亮就走,先到曹家嘴,给玉珍娘屋把个信,再顺便跟徐先生说一声,免得他们记着。随后径直到窦家沟,求他们帮你躲躲风头。家里的事,你别惦记。先回屋睡个一时半时,天快亮再起身。风亭自小听他娘的话,答应说,晓得,转身回自己房间。为新叫住他,说你出去躲些时候可得,就是不能到曹家嘴见徐瞎子,他一身子邪气,帮不了你。风亭没有吱声,回房间安抚玉珍,说着说着有些倦了,刚想合上眼,“砰砰”,有人敲窗户。风亭披衣起身问:“哪个?”窗外有人说,“大哥,我是独梅,联保处抓丁的人快来了,不要等天亮,赶紧跑!”说完就走了。白大姑本来就没睡,听得明白,悄声喊,“快起来,不要点灯,从后门走!”这时,村里的狗一阵比一阵叫得紧,风亭被玉珍一头从后门顶出去,在潭边苦揀树下喘息了一会,枪声哭声嚷叫声响成片,有枪子打到楝树上。他一口气跑出好几里路,才放慢脚步喘粗气。

跑到曹家嘴,绕过街道,本想进街尾徐家湾,跟玉珍爷娘和徐先生报个信,却听到村里也有枪声和哭喊声,备不住也是抓壮丁,他不敢进村,直奔窦家沟。

赵家堂屋的汽灯加了两次油,打了两次汽,扶民和风亭谈兴仍不减。东家说这太费油费钱,换成了煤油罩子灯。扶民趴在灯下,静静地听风亭嗑嗑巴巴的讲述,偶尔插话问两句,还时不时掏出小本子,写些么东西。

风亭讲到这里,顿住不往下说。

“你跑出来了,家里怎么了结了?”扶民问。

“徐先生帶信来,说我娘认准我被保丁打死在潭子里,她和为香叔一帮乡亲,到谢仁口哭闹,要他们赔儿子。善明大爹和几个乡绅出面说情。联保处怕把事闹大,就不再追逃丁抗丁的事。我兄弟雨亭躲在刘老三剃头铺,倒也安稳。”

“活人当死人啰!”扶民叹息。

“二少爷,哦,又忘了,老庚哥同志,您说,我那个菱角田还能不能要回来?”

“要是不打倒国民党,那就要不回来啰!”

“为么子?”

“因为国民党是富贵人家的党,是坏人的党。他们手里有枪,专门欺负穷人。现在好了,解放了,国民党垮台了,他们的枪杆子被我们收缴了,再也不敢欺负穷苦人了。解放,就是穷苦人翻身,坐天下了。你的菱角田肯定还给你。”

“真的呀?”风亭欢喜得像喝了碗红糖水。“您说,那以后还有没得抓壮丁?”

“去年跟你说过,共产党是穷人的党,共产党掌天下,只为穷苦人办事,再也不会抓穷人的壮丁。你也不会再到冰水里泡腿了,永远不会跑出门躲壮丁啰!”

“那我跟共产党走。您是共产党,我听您的。那个长子区长,肯定也是共产党。今后要是碰到了别的共产党,我也听。”

“你这兄弟一点就破呀!你们家乡很快就要解放了,你这几天收拾一下,快点回家,迎接解放。要积极参加清匪反霸,斗地主,还要积极参加土改。我叫人把你的工钱算好,不要带国民党的银圆券,很快它就不顶用了。”

“您说的,我懂了,就是土改不懂。么事叫土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我这么时候就想晓得。我认字了,您写给我看。”

扶民知道又拗不过他,掏出一支圆珠笔,在小本子上写下“土地改革”四个字。

“前两个字我认得,小少爷教我的。后两个不认得,是么意思?”

“土、地、改、革,”扶民一字一顿地教他。“就是说,把地主富农恶霸强占的土地没收,分给没有地的农民,这就是土改。共产党的政策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斗倒地主富农。”

“我算么子农?”

“应该算是贫农吧!”

“这么说,我就是共产党要依靠的啰!”

风亭心里快活,不再多说,转眼看到扶民写字的这支笔,没有墨水,看不到笔尖,笔顶红头往下一按,底下出来一个小园砣砣,就能写字,好生奇怪,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不明白。

“这叫圆珠笔,送给你,快点学会写字,以后用这笔给我写信。”

“我娘从小教我,不要别人的东西。我不要。”

“就算老庚哥哥交给你办件事,写字,办好了,再还我。”

风亭拿着圆珠笔,出了院门,朝院后自己住的工棚走去。湖岸芦苇丛抽出的一片新芽,挑出东方一轮血红的朝阳。远处,霞光在天际勾画出水边人家的剪影。近处,阳光给岸边草木镶上一道金边,不时有野鸟从林间呼啸而出,披着金光,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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