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那一日路过一家花店，被一束玫瑰绊住了脚步。那不知是哪里来的品种，不像平时常见的带些紫褐色，颜色暗沉如旧丝绒，而是无比鲜亮、无比纯正的红，让人瞬间想起苏格兰诗人彭斯名作《我的爱人是一朵红红的玫瑰》中的“red red rose”。啊，这样的红，是要叠用两个红字才能形容的。
看见好花，平时常是想起一首古诗词，为什么独独看见玫瑰，想起的是一首英文诗呢？想了想，竟想不起什么写玫瑰的诗词。往《红楼梦》里想，宝玉过生日占花名，花签里也没有玫瑰。写了一种玫瑰露，芳官送给五儿的，着笔不多，语焉不详。倒是六十五回里，尤二姐向兴儿打听贾府女眷，兴儿说了一句：“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还解释道：“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可见当时玫瑰花已经很常见，但不是什么上品的花，否则不会在大观园那么多次雅集的那么多诗词中全无踪影，却在仆人之口中一带而过。而且曹雪芹在占花名时特地给探春另外选了签语为“日边红杏倚云载”的“瑶池仙品”——杏花。可见玫瑰的品位远远比不上杏花。
写玫瑰的诗还是有的。
唐代的唐彦谦写过一首《玫瑰》：“麝炷腾清燎，鲛纱覆绿蒙。宫妆临晓日，锦段落东风。无力春烟里，多愁暮雨中。不知何事意，深浅两般红。”李叔卿作有《芳树》：“春看玫瑰树，西邻即宋家。门深重暗叶，墙近度飞花。影拂桃阴浅，香传李径斜。靓妆愁日暮，流涕向窗纱。”晚唐徐夤也写过一首《司直巡官无诸移到玫瑰花》：“芳菲移自越王台，最似蔷薇好并栽。秾艳尽怜胜彩绘，嘉名谁赠作玫瑰。春藏锦绣风吹拆，天染琼瑶日照开。为报朱衣早邀客，莫教零落委苍苔。”
司空曙写过《和李员外与舍人咏玫瑰花寄徐侍郎》，卢纶则写过《奉和李舍人咏玫瑰花寄赠徐侍郎》，两人都写了玫瑰花，而且看题目，可能是一起应邀到李舍人家赏过花，然后酬和主人咏玫瑰应景的诗吧。司空曙和卢纶是表兄弟，两人同为大历十才子。从司空曙的《喜见外弟卢纶见宿》可见两人的亲密：“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蔡家亲，即表亲，用羊祜为蔡邕外孙事。
宋代杨万里也写过《红玫瑰》：“非关月季姓名同，不与蔷薇谱牒通。接叶连枝千万绿，一花两色浅深红。风流各自燕支格，雨露何私造化功。别有国香收不得，诗人熏入水沉中。”
都赞美了玫瑰的色泽和鲜艳，有的还写到香味，但描写总觉泛泛，感情也比较平淡。没有人生价值的投射、隐喻，也没有任何人格的寄托。而中国人对名花持续的兴趣，是不能离开这两者的。比如，牡丹是玉堂富贵，是花王，是国色天香，芍药是花相；比如，梅兰竹菊是花中四君子，代表的是文人雅士的清高和气节；又比如，荷花代表出淤泥而不染，桃花因为“桃之夭夭”“人面桃花”而代表青春和爱情，连萱草也有“女儿花”“忘忧草”等别称……而玫瑰，明明比桃花艳，比海棠香，而且打破了“香花不红，红花不香”的魔咒，但就是没有被选中寄托什么情怀，甚至连传说都没有。
玫瑰并非舶来品，它原产中国，据说十八世纪英国商人来中国采办茶叶，发现茶园旁边种的玫瑰，和茶叶一并带回英国。而史书记载，中国种植玫瑰，始于汉朝，迄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唐代用它制作香袋、香囊，明代以之制酱、酿酒、窨茶。明万历年间《续修平阴县志》载《竹枝词》可资佐证：“隙地生来千万枝，恰似红豆寄相思。玫瑰花开香如海，正是家家酒熟时。”这说的是玫瑰酿酒。当时玫瑰著名产地是平阴，后来云南玫瑰名声更噪，这几年用玫瑰花做馅的鲜花饼也成了颇受欢迎的云南旅游手信，这是在玫瑰的实用方面，今人想出来的另一番巧心思。总之玫瑰不但美，而且香，而且并非“中看不中用”，还兼了实用。
饶是这样，玫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依然大遭冷遇。不但没有被选中封为什么“王”“相”“妃”，也未跻身“君子”之列，名诗人大多视它若透明，更没有一首脍炙人口的名作。
爱和美的象征《至高无上的花》那是在西方。很长的年代里，玫瑰与中国人的浪漫情怀似乎绝缘。
为什么？费解如宿命。
玫瑰对生长条件要求很低，耐旱耐寒耐贫瘠，野生者多，到处可种，不需要精心照料，甚至可以直接用来做园林的花篱。也许因此没有“物以稀为贵”的娇贵，所以不被文人骚客所重？
玫瑰的刺是它的一个特点，之所以如兴儿所说“戳手”，因为它是茎刺，刺是茎的木质的一部分，用手掰不下来(月季是皮刺，刺仅与茎的表皮相连，容易取下）。难道是因为有硬刺且不易去除，所以不但不宜攀折插瓶，也不宜“花向美人头上开”，不能点缀书房雅舍和丽人云鬓，因此也失去了诗人们的欢心？
后来，多谢作家沈兄嘉禄提点我，说《长物志》中关于玫瑰的评价或可解此惑：“玫瑰一名徘徊花，以结为香囊，芬氲不绝，然实非幽人所宜佩。嫩条丛刺，不甚雅观。花色亦微俗，宜充食品，不宜簪带。吴中有以亩计者，花时获利甚夥。”什么食品？明高濂《遵生八笺》中也说：“紫者，干可入囊，以糖霜同捣，收藏，谓之玫瑰酱。”
《长物志》的作者是明末的文震亨，其曾祖是“明四家”之一的文徵明，故文震亨诗文书画，均得家传。玫瑰为什么被冷落？这就是了：古人认为玫瑰虽香，但香气不够淡雅，做成香囊也不适合高雅的人佩戴；整棵花株难以造型(估计是因为与松竹梅等相比，枝条柔软散漫，容易生出与“劲节”“气节”“清幽”相悖的联想），又刺多(这是事实），“不甚雅观”；最后一条的“指控”最尖锐，说玫瑰的颜色“微俗”。
玫瑰的香其实浓而不妖，和桂花、水仙一样，是香浓而有品位者，此三者当得上花香三甲。若说“微俗”，含笑、栀子、白兰的香倒是脱不了嫌疑。至于颜色，玫瑰颜色很多，常见的有粉红色，绝类海棠、杏花、宫粉梅花；还有素净的白色和黄色，不可能“俗”；那么，容易让人觉得“微俗”的，当是红、紫红、紫等色了，但这几色也不过是花王牡丹的微缩版。可笑古人能欣赏海棠、杏花，更推崇梅花、牡丹，却偏偏嫌玫瑰“俗”，觉得她不入流，真是有点非理性。玫瑰玫瑰，多么无辜！至于玫瑰一大特点——有刺，玫瑰多刺，犹如美人亮烈难犯，即使接近了也要小心对待否则动则生嗔，正是个性所在，有何不佳？不懂欣赏这一点的，正如熟读《红楼梦》，却全不能欣赏黛玉、探春、凤姐、晴雯一流人物，只爱袭人一般，才是无品而无趣。这不是“微俗”，竟是大俗了。
况且，即使按照《长物志》标准，同样“不甚雅观”，同样多刺的蔷薇，在古诗词里，却比玫瑰受宠多矣。这又如何解释呢？
这一句“不知何事意”，似乎该玫瑰对人说才是。幸亏，不论有没有冠冕和倾慕，玫瑰就是玫瑰。
刊于《新民晚报》2015年6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