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寒回到医院,夜幕已经降临,天色完全黑了。
吴妈依旧没醒,守在病床前的人换成了赵如诗,却不见周虎的身影。
赵如诗见他黑着脸,从外面进来,一副浑身提不上劲的样子,猜想他此次去拿行李,定是遇上了不愉快的事,莫非他去了陈府,想与陈小姐见面,结果没有见着,还吃了闭门羹。
“你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你也生病了吗?”明明应该算是关心的话,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又偏生一种漠然的感觉,不冷不热,听来别扭。
“我没有生病,也没哪不舒服。”
病是没有不假,心里不舒服是肯定的,加之连日来,体力和心力的双倍煎熬,更使得他身心疲惫,倦意外露。
“去了这么久,行李拿回来了吗?”她只好随口一问。
“没,丢了。”他似叹气地说。
“啊?!”赵如诗陡然变得紧张起来,那手提包里,可装有她此次出门在外的全部家当。“丢了?怎么会丢了呢?是被人偷去了吗?”
“不知道,我去到时,仔细翻找,发现已经不见了。”思寒不想过多解释,结果已是这样,多说也无法去改变。
“完了,完了,全完了!”赵如诗一脸的沮丧。
思寒头回见她神色如此紧张,莫非丢失了重要物件?
“你放了什么在里面?很贵重吗?”
“嗯!”赵如诗嘟了嘟嘴,眼圈发红,突然间有种想哭的冲动。
“那具体是些什么?”思寒试着了解。
“当然是钱啊,还有,还有一对耳环,手镯,吊坠,全都在包里。”
“这些价值都不菲吧!”思寒对女人平时穿戴用的细软之物,并不十分在意,只不过,大部分女人都喜欢穿金戴银,在他眼里,只是将其当成是一种装饰点缀而已。
“那是自然。”赵如诗恼火得很,气得一跺脚。“早知道会丢,还不如戴在身上好了。”
当然,世上的事,只有后悔,没有前悔。
这一路上寻来,途中需经过不同军阀管制区。世道本就不太平,一个女人出门在外,穿戴奢侈,太过显眼,很容易被坏人盯上,恐遭不测,因此,她就没有戴这些在身上,结果……还是弄丢了,真是倒霉透顶。
“钱财乃身外之物,现在既然丢了,很难找回来,只能是想开点。”思寒安慰起她来。
“不是你的东西,你当然不心疼!再说了,没有钱,咱们几个接下来怎么生活?说得这般轻巧。我们几个人回去的路费,路上的吃穿住用,哪样不用花钱?这钱你有吗?”
“……”思寒不经意间将手插-进口袋,兜里只剩两块大洋,他只能表示无语,完全没了底气,接不上话来。
“我早看出来了,你连饭钱都是去找别人借的,真搞不明白,你一个大男人,居然一点金钱概念都没有,真不知是该赞美你,还是该鄙视你!”
赵如诗不知是从何知道他用钱方面拮据,她的话显然激怒了他。
“我不想跟你吵,钱的事,我自会想办法解决。”
“我是在跟你吵吗?”赵如诗是个直性子,认为自己只是就事论事,绝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这不是吵是什么?也不看自己说话时的语气,什么态度嘛!思寒想着,就冷冷地开了口:
“随你的便!”
“喂喂喂!你倒是说说看,那钱的问题,短时间内,能解决得了吗?这路上的开销,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哦。”赵如诗仍是揪住钱的事不放,笃定他除了找人去借,没法子可想。当然,她也不知他在这地方,人缘好不好,有没有人肯借他一大笔钱。
思寒这几天为钱的事正发着愁,结果被她这一紧逼,脸色瞬时变得异常难看。
她见他背过身,完全不加理会,继续埋怨着说:“早知道你住的那破地方,那么不安全,那么不牢靠,当初还不如,直接去住店好了,那样啥事都不会发生,钱啊,行李也都不会丢,吴妈更不会平白无故受伤。”
望月轩,怎么说都是他生活了两年的地方,今朝被人毁坏成那样子,心里头本来就不是滋味,现在又被赵如诗说成破地方……
他真是被她这番莫名其妙的抵毁与数落给气死了,没好气地冷语回道:“好像我没请你去住吧!”
丢下这句话,思寒干脆将身子背向她,似有种不想继续呆在这病房里,欲转身离开的冲动。
赵如诗见他突然间生起气来,盯着他的后背,明显感受到他在竭力在隐忍,一时之间,她哑然无语。
钱没了,连同贵重首饰物品一起丢失不见,她心里的确是很不爽,可细想这事,自己多少也是有责任的,若不是送吴妈来医院救治,走得匆忙,若不是自己生病,高烧得稀里糊涂,昨晚上车之时,就应该记得将手包随身携带,所以现在东西弄丢了,不能将责任完全归咎于他。
想到这,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太过情绪化。
只是,现在讲什么都晚已。
看他这样子,自己无法正常与他沟通。好不容易今天他对自己的态度上有些许改观,让自己心里感受到一丝关怀与温暖,为了丢失钱物这事,犯不着跟他,弄得红眉毛绿眼睛,不可开交。
赵如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解决钱的问题吧!
此时,病房门被推开来,差点撞上站立在门侧的思寒。
思寒见势往一旁挪了位。
“少爷?你回来了,刚才,没碰撞到吧!”
推门的是周虎,他很讶异,从门外走了进来,不明白少爷怎会站在门边处。
“你这从哪儿回来?”思寒面无表情地问。
“我?下午去了趟电报局。”
“你拍发电报去了?”思寒问完这句,马上转头看向赵如诗,这明显是她授意去的。
没有跟他打声招呼,就把这事办了,思寒显得有些不大高兴。
“你放心,有关你在这儿所发生的事,我只字未提。”赵如诗见他仍不放心,吩咐道,“虎子,你把我给你写的那张纸拿出来,给他看。”
周虎从兜里摸出一张医用处方便笺,把它递给思寒。
思寒半信半疑,接过纸笺展开,上面那秀娟的字体,洋洋洒洒,一字一字地映入他的眼中。
“吾等平安抵鲁。与二少聚首,并告之母病重,盼早归。吾等安好,勿念!亦商定,择日即刻返家。”
落款处写着:如诗敬上。
纸上的内容很短,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这封电报是发给家父的,言简意赅,也确如她所言,对此次来这儿,她所看到的、发生的事,内容中完全没有涉及,就连吴妈受伤的事,也没汇报给家里知。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他抬起头来回看了赵如诗一眼,心里头暗忖,这个女人行事很有分寸。
先前一直怕她背地里向父母亲告之自己在外的真实现状,令自己难堪,看来,或是自己多心了。
周虎似乎感受到少爷与如诗小姐之间,火药味十足。自己还没进门前,已经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带着疑问,可他又不好直接问明,转而岔开话题。
“少爷,你说出去拿行李的,行李拿回来了吗?”
提及这个,思寒满是郁闷,他面露难色,不知作何回答。
“虎子,别提了,咱们的行李,全都被人偷走了,你家少爷为这事,正烦着呢!”赵如诗替他解释着。
周虎听到这个消息,同样是心一沉,一时怔住。
“什么人干的?我去想法子找回来。”
“你别冲动,这里可不比在家里,不能胡来。”赵如诗变得紧张起来,在即将返程的这个节骨眼,怕他惹出事端,急忙出言制止。
“那咱几个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吗?我娘这伤……还不知要花费多少钱,这该上哪弄些钱去呢?”周虎愁眉不展。
“你家少爷说了,钱的事,他会想办法解决。”赵如诗朝着思寒站立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虎子,你安心照顾你娘,别的甭操心,眼下这个困难只是暂时的,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思寒接过话,坦然说道。
虽然他对于在何处能弄来钱,心里根本没底,但在赵如诗面前,仍表现出一副不被她看扁的姿态,不想被她轻视。
就在他们说话间,病床上吴妈的手忽然动了一下,随即口中发出轻微的声音。
“啊……”
微弱的发声,周虎马上反应过来,他转身仆上去,兴奋地喊:
“娘,你醒了吗?娘,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思寒与赵如诗也被牵动,凑近病床前,见吴妈听到周虎的声声呼喊,缓缓睁开双眼,顿时欣喜不已。
吴妈只觉得周身疼得厉害,尤其是右侧的腿脚,很沉,很重,像被什么东西压住,动弹不得,刚才便是被一阵剧痛给疼醒来的。
“虎子,这是哪?”吴妈虚弱地问。
“娘,我们在医院,在医院里。”周虎喜悦地回道。
“少爷和少奶奶呢?他们都还好吗?”吴妈又着急关心询问。
“我们都在呢!”思寒惊喜地凑到吴妈的面前,让自己及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娘,我们个个都很好,没有受伤,那群坏蛋被我和少爷赶跑了,现在我们都安全了。”周虎激动地给母亲介绍那晚的情况,好让她安心。
“我……我睡了多久?”吴妈见着少爷与少奶奶,努力睁大着眼,试着抬头,欲坐起身子。
思寒上前按住肩,避免乱动,说:“没多久时间,你先躺着别乱动,头上有伤。谢天谢地,现在总算醒了过来,我去叫医生来查看一下。”
“还是,我去叫吧!”赵如诗一展眉头,主动地说,唇齿间露出久违的笑颜。
吴妈能平安醒过来,可见她心里头踏实不少。
说完,她出门去。
“虎子,你帮娘看一下,我这条腿……怎么这么沉,一使力就痛,抬不起来呢?”吴妈吃力地动了动身子,喘息着问,声音轻细如丝,还透着嘶哑。
“娘,是小腿骨折了,医生已经上了夹板固定,要等骨头长得完全愈合了,才能下地走路。”周虎伸出手,轻压在母亲大腿处,细心地解说伤情。
医生来了,经过一番诊查,然后,医生抬头看着他们,惊喜地说:
“醒过来了,这次是真的醒了,病人意识清楚,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太好了!谢谢医生!”周虎感激地说。
医生礼貌地微笑示意,然后郑重嘱咐道:
“如果病人感到饥渴,暂时只能给点水喝,没有恶心想吐的症状,才可以进食,最好嘛,先喂病人吃点易消化的流食。”
“好的,谢谢。”思寒道谢,并目送医生离开。
总算是脱离了危险期,人也彻底醒了过来。医生的话使思寒心上的沉沉大石,终于落了地,安心了。
目前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他要赶回去,而且得尽早赶回去,真害怕母亲病情突然加重。
临走之前,唯剩一件事搁在心里头,那便是明天能否顺利地与玉玲见上面。
他开始焦灼地等待着,实在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对她说,真害怕这真成为他俩见的最后一面。
当晚,吴妈病情稳定后,转入了普通病房,与赵如诗的病房毗邻,方便照看。
赵如诗的重度感冒虽说症状上有所减轻,但仍需按时服药,止咳化痰,自是必不可少。
而此时,身在陈府的陈玉玲被父亲幽禁了起来。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是闭门未出,守在闺房里,守着时间分秒流逝,从未显得如此漫长,如同度日如年般的感觉。
直到晚上月蛾送来的饭菜,放在桌上原封未动。
她依旧屈膝坐在床边,病恹恹地望着铺在床上的被褥花纹发着呆,神色颓然。
原本计划着,利用看望丁伯的伤情,去趟医院,借机与思寒照面,没曾想,这点小心思居然被父亲看穿……
她以为再也没有与思寒见面的如此好的机会了。
这种想法撕痛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神思恍惚,茶饭不进,整个人形销骨立。
春儿一脸担忧地走了过去,在玉玲跟前蹲了下来,对着她尽心劝说:
“大小姐,饭菜都凉了,我拿去厨房热一下,您多少吃点吧!”
玉玲眼睛一闭,懒得多看一眼,怄气地说:“你不用管我,让我死掉算了!”
她说着,声音带着一丝的沙哑,那是她长时间闭口不言的缘故。
春儿见大小姐这副模样,眼眶不由得湿了,望着她,不由得开口说道:
“大小姐,您不吃怎么行呢?现在的您,已经不是一个人,就算您不吃,也要顾着肚子里的,难道你真的这么忍心……”
春儿的话像是在提醒,她不由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神色转而忧愁,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跌碎在衣襟上。
自己拼了命要保住孩子,可这孩子一旦生下来,就将经历与别家的孩子不一样的人生,这到底是幸或不幸呢?
她很想去找思寒,当面问下他,看他如何取舍,这样自己也好决断。可是,父亲连见面这样的机会都不给,自己被软禁起来,如同笼中之鸟,感到好无助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闺门外边,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春儿,把门打开。”
春儿闻声,忙前去开门。
陈夫人走进来,看着桌上的饭菜,竖起眉头生气地喊:
“你这是干嘛,午饭不吃,晚饭也不吃,准备要绝食吗?”
玉玲心里一虚。绝食?不,这并不是她的初衷。
她心里头憋着一口气,无从发泄,只能以这种方式抗争,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要死了,不正合了爹的意吗?”
玉玲的话严重地刺痛了陈夫人。
陈夫人心里头,掠过一阵尖锐的痛楚,对这女儿的话说不出有多么失望透顶。
“你这样胡闹,完全不在乎我这个当娘的感受!一点点都不在乎!是不是?”
玉玲的脸色惨淡,声音透着最后的倔强。
“我没有办法在乎那么多,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再这样下去,就算不死,也会被你们给逼疯的。”
“孩儿啊,你爹这样狠心,他也是为你好呀!”
玉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娘,您若真为女儿好,就请您想想法子,让女儿去医院找思寒,见他一面,行吗?求您了!”
她知道,跟母亲提出这要求,是种奢望,可她仍用那迫切地双眼乞求般望着母亲。
陈夫人终是于心不忍,想着下午思寒来找玉玲时,自己已应允了他,安排明天与女儿见上这最后一面,思及此,她陷入短暂沉默之中。
“你答应娘的那三个条件,还说话算数吗?”
玉玲抬眼,惊看母亲。
她想到早些时候,自己为了保全腹中孩子,母亲提出了三个条件,自己也提出要求,见思寒一面作为交换,才肯答应。
而今,母亲再度提起,显然态度是有软化,或许母亲会出面来帮自己这个忙,如此一来,见面的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算,自然算数。”
她深知,这或是自己唯一一次且难得的与思寒见面的机会,她已没得选,只能答应下来。
“那你先得听娘的话,不能这样不吃不喝,由着你使性子!”
陈夫人见女儿默然垂下头,微微点了点,算是对自己的回应,便吩咐春儿,将饭菜端了下去。
此刻,房间里只剩母女二人。
“娘,我真的能去见思寒吗?您真的愿意帮女儿,让爹放我出门?”玉玲仍不可置信地求证着。
“不,你不能前去见他。”陈夫人否定了她的疑问,转而说道,“我实话对你讲,今天下午,思寒已经来过,他要见你,我拦着,没有让他闯进来。”
“娘,你——”玉玲心弦激荡,只觉得错失了见面的机会,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你别大呼小叫,要把你爹招来吗?”陈夫人断然冲女儿嚷道,“你爹那倔脾气你不知道?今天放他进来,适宜吗?非得弄得一个家鸡飞狗跳吗?”
“那,我怎样才能跟他见上这一面?”
玉玲困惑了,自己困在家中,思寒来了又不让他进门,实在搞不懂母亲将做何安排,会有妥善的解决办法吗?
“等!”
“等?”
陈夫人拉起女儿的手,扶她起身,围着桌边,母女紧挨着坐下来。
陈夫人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对玉玲说:
“我已经同思寒约定好了,不过,要等到明天下午,等你爹去了工厂后,我自会安排你和他见上最后一面,他若不来,就不要再怪我不给机会。”
玉玲望向窗外,夜色漆黑如墨,厚实的云层里面遮挡了月亮与满天繁星。
她迫切希望明天见面的时间,能早点到来,哪怕是最后一面,她也心存期待。
陈夫人虽说已应允让他俩见面,可见面之事,真有那般顺利吗?
当然不会,因为还有一个人不容忽略,这个人便是伟光,他可绝不是盏省油的灯。
既然老爷夫人均已答应将玉玲嫁给他,自是无法容忍玉玲与“情敌”在自己眼皮底下再会面,互诉衷肠。
陈夫人也清楚认识到这点,有伟光待在家中,于明日见面之事不妥,她得想想法子,支走伟光才行,而且还要不露声色,不能让其知自己是刻意为之,免得日后女儿与伟光相处,因此留下诟病。
等待总是那么难熬。
漫漫长夜里,玉玲躺在柔软的榻上,却是无法成眠,彻夜辗转反侧,默默地受着煎熬。
为什么黑夜总是如此的长?她有些讨厌起黑夜来,望向窗外,不知守望了多久。
终于,黎明的一缕曙光,染白了窗台,天亮了。
一大早,陈世杰用过早膳,便欲动身,前往工厂。
陈夫人知道丈夫这么早出门,定会顺道去趟医院,看一下醒转的丁远山,于是顺水推舟地叫上伟光陪同前往。
伟光去医院看望丁远山,本属理所应当,只是他腿脚有伤,走路不便,想借故不去。但此刻夫人开了口,说正好上医院瞧瞧受伤处,又是坐车与老爷一同前往,伟光不好驳面,只得遵照执行,可他隐隐觉得夫人今日有些不同于往常,似有心事,又说不出那种感觉。
终于,等到下午,等到了与思寒约好见面的时间。
他会来吗?真的会来吗?玉玲静坐闺房,整颗心都悬挂着,翘首以盼。
当陈夫人将思寒领进她房间,两人相见那一刹那,玉玲泪盈于眶,激动得哽咽难言,她呆立着,犹在梦中。
陈夫人严肃地冰冷地告诫道:
“我只能给你们半个钟的时间,有什么要说的,抓紧吧!”
她说完,便径直走到房间中央,桌边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并未有离开的意思。
玉玲全然忘却了母亲的存在,两人彼此深深地、深深地互相凝视着。
“玉玲,”思寒难掩心底的思念,深情地唤道,“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我也是!”玉玲终于开了口,难掩满脸的关怀之情,不由地上前怜惜地摸着他的脸颊。“你病了吗?脸色咋这么白呢?”
不,他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没生病,只是这些天休息不好,身体虚弱而已,而这些天未见她,竟如此憔悴。
思寒拉起她的手,心疼地说:
“你瘦了好多,我不希望看到你再这样消瘦下去了!”
这段时日,她吃不香,夜难眠,加之为了保住孩子又要去抗争,精神几度到了崩溃的边缘,焉能不瘦?
“你呢?真的还好吗?千万别硬扛着。”玉玲双眸缠着思寒,如夜空下点点寒星。
玉玲关心体恤的话,令思寒喉中哽着,想到即将分别,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见不着面,不禁鼻头发酸,眼眶发热。
他极少落泪,尤其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记得上一次落泪,那是与小寒生离死别的时候,他永世不忘。
都说相见时难别亦难。
离别对情侣来说,总是伤感的。
此时此景,思寒的泪水,终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
看着思寒的眼泪滑落,玉玲再也忍不住,她往前一冲,就这样,当着母亲,投到思寒的怀中。
陈夫人见他们拥抱在一起,十分恼怒,如此无视她的存在,岂不是把自己当空气吗?
她之所以留下来没有离开,就是有意监督他俩,防止出现此种亲密的举动。
她“呼啦”一声,拍案而起,怒视着女儿,声音严厉地嚷道:
“玲儿,你女孩子家,就这么没把持吗?”
转而又正告思寒:“李文天,你对玲儿若是没有可说的,那见面就到此为止!”
思寒见陈夫人下了“逐客令”,眼中满是忧伤难舍之情,几乎是哀恳地说:
“夫人,能让我单独跟玉玲说几句吗?”
陈夫人见其依旧紧搂着玉玲于怀,声音更是严厉:
“你马上松手,把玲儿放开!再这样子,我立马叫人进来把你轰出去!”
“娘……”玉玲颤抖着喊了一声。
思寒无奈地转了回来,定定地看了玉玲好一会儿,克制且妥协地松开手,说:
“玉玲,听从你娘的话,咱们坐下来说。”
于是,在陈夫人的旨意下,两人中间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心里纵有千般思念的话语,竟无法言表。
“我……我要走了,”我这次来是跟你告别的。思寒只说了前半句,后面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尽量使自己内心平静下来,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不想浪费,只能拣重要说了。
“嗯,我知道。”玉玲含泪应着。
“也许我们再也见不着面了。”他凄然说。
“思寒!”玉玲轻唤着他的名字,心中柔肠百折,寸寸皆碎。“你真打算不再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可……回到这里又能如何呢?”思寒痛心地无奈地说,“为了见你这一面,我已经答应夫人,从今往后,我不能再来纠缠你。”
玉玲知道,思寒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母亲一定是逼着他发下了毒誓,从母亲的表情就知。
此时的她,只觉得整颗心都扭成一团。
“那你以后也不回来,看一看咱们的孩子吗?”玉玲忍着泪,哽咽地问。
孩子,他的孩子!玉玲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
他从翠萍口中得知,玉玲为了留住这个孩子,跟父母亲做了万分艰难的抗争,他又怎舍得放下?
他也清楚,等撑到这孩子平安出生,玉玲还得要经受多少磨难?孩子生下来,她带着娃儿还怎么去嫁人?她的一生幸福,会因此而葬送……
他真心不希望,玉玲为了他,保全了孩子,她自己往后余生过着守寡般的生活。
这种生活,将是一种煎熬,是长期的,她将在这种煎熬中,苦苦地挨下去。
“玉玲,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想好想,你能生下咱们的孩子。”
他的确有过奢望,但他想着,做人不能太过自私,微微顿了顿,才沉声说:
“可是,你想过吗?你和我无法成为夫妻,今生已经注定不能在一起,更不能共同抚养这孩子长大,你……这么年轻,往后日子还很长,我不能,因为这孩子……让你毁了一生的幸福!”
“你……你什么意思?”玉玲惊喊。
“你这还听不明白吗?”
陈夫人旁听思寒劝说玉玲放弃保胎的念头,实在是出乎意料,不禁欣喜之情显于脸上。
这下好了,女儿再也没有理由,保全腹中胎儿了。
“玲儿,他是想叫你放弃这孩子,要你重新嫁人!”
陈夫人完全听懂了思寒话中的意思,转头又对他说:
“你能替玲儿的幸福着想,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不,不!”玉玲悲喊着,她怎么也想不到思寒会说出这话来。
“我的傻女儿啊!你还固执个啥呀?”陈夫人动了怒,冲女儿直嚷。
玉玲无言以对,陷入一阵痛苦纠结中。
不过她很快想明白,思寒放弃这孩子,不是不爱,正如母亲所说,完全是在替自己着想。
或许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争取到父母亲的同意,孩子能保住,因此,必须将这个结果透露给他知。
“娘,您别劝我了,您不是已经答应女儿,生下这孩子吗?”
怎么可能同意?思寒想不明白,以他对陈老爷的了解,这绝无可能。
“玉玲,这是真的?”思寒不可置信地望着玉玲,同时又扭头看了陈夫人一眼,似乎在找寻答案。
陈夫人见女儿将“底牌”亮了出来,似乎在竭尽全力挽救思寒心底已然接近熄灭的火种。既然这样,自己只有摊牌,将女儿答应的那三个条件一并告之思寒,想必他得知后,定会死心。
可她还没来得及讲,伟光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思寒正与玉玲同坐一桌,含情脉脉相望。而陈夫人却放任不管,反倒招待得像个贵宾一般。
“夫人,你这样做,不觉得太不厚道了吗?!”他深受伤害地质问。
伟光的闯入,陈夫人感到吃惊不已。自己不是安排他去了医院吗?怎么这么快赶回来了呢?
原来呀,今早伟光跟随陈老爷一同前往医院的路上,他就对夫人的安排有疑议,越想越感觉到不太对劲。
他断定,自己的存在妨碍了夫人实施什么计划,所以,夫人有意地支走他,那其背后目的,是什么呢?
只有一种可能,李文天今天要来,夫人这样做,难不成是想成全玉玲与李文天,为他们创造机会,默许他们逃离这里?
夫人真会这么做吗?他还真不好断言,如果玉玲真的跟着李文天离开了,那他可能啥都得不到了。
想到这些,他不敢放松警惕。可他与老爷在一起,一时间又无法抽身,更不能在老爷面前将自己的怀疑告之,只待进了医院,跟着老爷探视完丁管家,然后送老爷回厂,等全部事情处理妥当后,这才匆匆赶回府中,一窥究竟。
果不其然,真让他碰上了,逮了个现行。
陈夫人不觉有些失态,本想解释,转念一想,或许没有那个必要,还不如当面把事情讲清,这样岂不更好呢?
“姓李的,你好大胆,还敢来,怕是你今天难活着走出去!”伟光指着思寒,气势汹汹地叫嚣。
思寒自然不惧伟光,想到他对自己的打击报复,从而导致吴妈身负重伤,这笔账正想找他算算清楚。
“我有什么不敢来的。”思寒轻蔑地望着他,“倒是你,找些人来暗算我,想要我的命,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看你是活腻了!”
“你胡说!”伟光不敢承认,可是毕竟做贼心虚,只能辩解,“谁知道你在外边得罪了些什么人!”
陈夫人站起身,走向伟光,从容地说:“伟光,你别打嘴仗了,既然你刚巧回来了,那我也不必顾虑这么多,有些话我就直接讲开好了。”
思寒本想再说的,见陈夫人发了话,也就咽了回去。
“今天这事,是我同意让他俩见面的,我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玲儿跟他彻底了结,当然,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有没搞错?伟光感到自尊被践踏在地。
夫人已经答应将玉玲嫁给自己,可背地里又弄这么一出,自己的脸面往哪搁?
“娘,您能让他先出去吗?我还有话跟思寒说……”玉玲眼里盛满了掩饰不住的哀恳,虽是厌恶伟光,但此刻他的存在,怕使场面失控,也有某些方面的担心。
“夫人,你若真为我好,就不应该放他进来,更不应该让玉玲见他!”伟光的语气激烈了起来,愤愤不平指着思寒。
陈夫人本是一番好意,只待女儿与李文天见完最后一面,女儿也就死心了。
今后嫁给伟光,婚后两人朝夕相处,兴许哪天女儿能回心转意,过上幸福的生活。
可现在伟光闯进来,明显没懂甚至曲解了她的用意,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还有你,”伟光转而指向玉玲,尖声怪叫道,“你不是答应嫁给我吗?怎么还能同别的男人在一起呢?你这样做,是在羞辱我,知道吗!”
“你闹够了吗?”玉玲见母亲无动于衷,忍无可忍,冲上前推伟光出房门。“滚,你给我滚出去!”
思寒听伟光说玉玲答应嫁给他,心陡然间凉了一大截,他不可置信地问:“玉玲,告诉我,他刚才说的是真的?”
玉玲痛苦地咬了咬嘴唇,有口难言。
“笑话,她不嫁给我,难不成还能嫁给你?”伟光倒是得意起来,声调拔高。“她原本就是属于我的,你若不想死,赶紧滚回你的老家去吧!”
两个男人剑拔弩张,势必不可避免地彻底爆发,最终为难的是玉玲,她不知如何向思寒解释。
“不!玉玲,不能嫁给他,你怎么能答应嫁给他呢?”思寒心碎一地。
“思寒,”玉玲急切地说,“我……我……”
她是为了孩子,不得已为之,可她说不出口。
“是我的主意!玲儿也亲口同意了。”陈夫人接过话来,“当然,这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思寒有些不敢相信她会屈服,那么坚强的女子,怎么可能会屈从母亲?
他震惊极了,看着玉玲,欲从她眼中找寻答案。
玉玲的眼光,雾气凝聚,失神中透露着无奈,她微仰着头看着他,两个眸子仍像是浸在水雾里的星星,闪亮的,水汪汪的。
哦,他疏忽了一个细节,玉玲的无奈与屈从,定是源于肚子里的孩子,怪不得刚才她那么肯定地告诉自己,父母亲同意她生下这个孩子,这或许就是附带着的“条件”。
念及此,他整个心脏似被无形的手揪着,翻江倒海般地痛楚起来。
他痛苦地低喊:“你怎么这么傻呀?”
“是!我是傻,我应该宁死不从的,不应该苟延残喘地活!”玉玲紧闭了一下眼睛,泪挤出眼眶顺流而下。“可是我舍不得这孩子……”
为了孩子,你就这样委屈自己一辈子吗?明知道前面是火坑,怎还选择往里跳呢?
思寒脸上闪过了一种万劫不复的痛楚,咬着牙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玉玲,为了咱的孩子,我要带你走,离开这儿,我们逃离这里。”
“想逃?!”伟光冷哼一声,“你们逃得掉吗?除非你把我们全杀了!”
思寒面色阴鸷,恨恨地道:“那我先把你解决了!”
“放肆!”陈夫人脸色凝重。“我好心好意让你们见这一面,你们还要得寸进尺不成?”
“娘,您别动怒,请允许女儿单独跟思寒说几句话,可以吗?”玉玲恳切地说,“也请娘,把伟光带离这房间!”
陈夫人深知此情景之下,唯有快刀斩乱麻,否则对峙下去,互不相让,真会闹出流血事件来,于是果断地说:
“好,我只能给你最后十分钟,时间一到,他必须离开,否则,后果我不多讲,你也能预见到!”
就这样,伟光极不情愿地被陈夫人撵了出来。
正因如此,伟光对陈夫人的偏执做法,一直耿耿于怀,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了口舌之争,更为他与玉玲之间,埋下了不和谐之隐患。
终于,房间里只剩下思寒与玉玲两人。
十分钟,难能可贵的十分钟,这也许是属于他们相聚的最后十分钟。
所以,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玉玲,让我带你离开这里吧!”思寒低低地,热切地说,“为了孩子,为了你,我愿意再冒一次险。”
“思寒,”玉玲深情地望着他,唤着他的名字,努力使自己内心平静下来。“我认真想过了,我不能跟你走。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和孩子,两家再发生流血冲突。”
“干嘛要发生流血冲突?只要计划周全,我完全可以悄悄地带你逃离这儿呀!”思寒言语变得激动起来。
“不……不行……”玉玲摇头哀声说。
“那你想过没有,你留下来,就得听从你爹娘的,你就得被迫嫁给伟光,你和孩子,能有好日子吗?你能确保他不会百般折磨你,虐待咱们的孩子?”
“不会的!”玉玲恐惧地退后一步,“他多少会顾忌我父母亲,他不敢!”
“听我说!”他抓住她的双肩,语气更为激烈。“玉玲,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大度的男人,甘愿替别的男人养儿子!你想过没有,到那时,所有的委屈与痛苦都得你一个人来扛,而我却不能保护你们……我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受不了!”
他几近抓狂。
“可是,你教我怎么办呢?既使不嫁给伟光,娘还是会逼着我嫁人的,而且,娘说,那样的话,孩子只能送走,我不能带在身边。”
思寒当然明白陈夫人的用意,做父母的都是为儿女的幸福着想,身边带着一个拖油瓶,还怎么去嫁人,所以送走孩子也实属无奈之举。
“可是我不忍心,我刚生的孩子就要送人……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再也不能问这孩子的事,再也没机会见到这孩子了。”玉玲不由地抚摸着微隆起的肚子,痛哭流涕,哽咽低喊,“思寒,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闻之,细思极恐,再看玉玲,心神俱碎。
面对摆在玉玲眼前两难的境地,他又如何做选择呢?
他痛楚地把玉玲一搂,玉玲的泪,从他的肩胛,一直烫到他的五脏去,烫得整个心胸,无一处不痛。
“玉玲,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他哑声说,眼中充满着爱意与不舍。
“什么?”
“不管将来有多苦,都请你不要轻视生命,活着,为了孩子,也请为了我,好好活下去!”
“嗯!”玉玲哑着嗓子点头,心中凄楚至极。
两人紧紧相拥,耳鬓厮磨,互道珍重,离愁百斛,诉之不尽。
门外面传来两声清晰的咳嗽声,使两个人都惊醒过来,那是陈夫人在刻意提醒。
时间已到,思寒自知非走不可了。
玉玲仍舍不得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站在那儿痴痴地看着他。
相聚总是短暂。此去经年,后会无期,从此天各一方,形同陌路。
两人泪眼相看,皆已肝肠寸断。
尽管心头纵有万般不舍,思寒仍不得不离开了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