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吃海鲜盖饭啊!”
太一跟平时一样,天真地指着饭店的招牌说。
奈津子没有说话,走进店里。就按太一说的来吧,毕竟他又固执又这样有说服力。
这家店是出售当地捕获的鱼的快餐店,虽说是工作日,却挤满了游客,热闹非凡。
太一双眼放光地看着菜单。价格贵了点,可是太一不会觉察妻子为难了之类的事情。
奈津子点了海鲜盖饭,太一要了生金枪鱼片盖饭。
饭迟迟不上,二人之间保持着长时间的沉默。一向如此。他们平时就很少说话,身为妻子,奈津子没有对丈夫的少言寡语感到不满。奈津子隐隐知道太一的人生很充实。倘使本人认为如此充实,就没有否定他的理由了,纵使太一的身体心不遂愿,生活穷困潦倒。而且要使那份充实得到完成,似乎什么都不说很重要。看着这样的太一,奈津子联想到为了疗伤泡在药泉中的野生动物默默闭着眼睛的情景。奈津子也对他无话可说。因为一旦开口,可能便会说出迄今为止发生的关于那种生活的一切吧。不过,幸好奈津子的疲惫总是把她带向安稳的沉默。奈津子太累了,不想说什么。不知不觉间,她甚至不再哭泣。不说话、不哭泣,但她也并不无聊。她猛然想知道这种一味否定的状态到底是怎么回事。必定是因为累了吧?她停止了思考。
海鲜盖饭和生金枪鱼片盖饭终于上来了,奈津子望着太一把金枪鱼片放在嘴里、闭上眼睛慢慢品尝的姿势。因为脑部疾病,他需要非常慢地咀嚼,让人觉得很像是在细细品味。奈津子想起和母亲、弟弟一起去高级意大利餐馆的事情。那还是在结婚前,靠遗属年金生活的母亲、大学毕业短暂工作后离了职无所事事的弟弟和打小时工的奈津子三个人金钱感麻木之时的事情。她想起在靠刷卡消费的高级意大利餐馆里吃到的柠檬鲷鱼片。她感觉那是赝品。散落着绿色的莳萝和小钻石般意大利鱼子酱的冰冷的柠檬鲷鱼片没有拌活鱼的感觉,而且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道。
“这家店不够档次啊,那个柠檬鲷鱼片也很过分。”
弟弟跟往常一样,莫名其妙地带着自豪开始抱怨。
“这家店上的菜不是厨师长做的,是家庭主妇做的。”
“你可是说到点子上了呢。”
母亲如痴如醉地笑了,她觉得这样的弟弟才够档次。
那家店对弟弟和母亲而言足够高级,饭菜也不赖。他二人应该不知道比那家店更好的饭菜了。他们只不过想通过说高级饭店的坏话来夸耀自己还知道更高级的饭店而已。对谁夸耀呢?还是他们自己。自己是一流的人,知道一流的饭店,他们要这样对自己说。真是自欺欺人的骗子。两人继续谈话,谈名厨师长的饭店,谈会员制酒吧。弟弟的手机上,那样的店的电话号码存了不计其数。弟弟给母亲看电话号码。两个人看着那些数字,心满意足、酒足饭饱。他们从未因为这种行为被家人以外的什么人蔑视。毕竟他们属于社会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他们没有朋友,甚至连认识的人也没有。所以他们凭借自己的价值观,得出自己与众不同的结论。
奈津子反正也吃不完,便把自己的生鱼片给了太一。太一总是理所当然地接受。太一吃什么都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这被母亲和弟弟称作寒碜粗俗。两个人总是说太一的坏话。
在现在的儿童馆工作之前,奈津子在区政府里打零工。她的工作就是将区政府主办的逃学儿童社团的简报一股脑地用订书机装订好。奈津子不是空姐,她做上了小时候梦寐以求的手工活职业,应该是美梦成真。制作简报、把成捆的纸交给奈津子的区职员便是太一。
认识三个月之后,太一向奈津子求婚,说自己对她一见钟情。奈津子把太一带回自己家里。这也是无奈之举。
尽管她提前说过要带太一过来,母亲却连一杯水也没有倒。
“你就是奈津子的男朋友?”
母亲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太一。弟弟也不就坐,抱着胳膊俯视着坐着的太一。
“是,是的。”
太一笑容可掬,从书包里拿出瓶装大麦茶来喝。
“听说你是区里的职员?”
“是的。”
“区里的职员。”
母亲叹了口气。
太一先开始自我介绍,说自己出生于北海道沿海,那里自然景观很多,风景优美,可是自己不会游泳。说到这里时,奈津子笑了,笑的却只有奈津子自己。
过了一会儿,可说的妥帖话题一个也没有了,可是奈津子的家人没有主动提起话题,沉默不语。四个人都沉默不语。
“咱们吃点什么吧,今天请允许我来请客。”
太一提了出来,母亲和弟弟这才表示同意,站了起来。
“不过我不太了解这附近的饭店。”
一无所知的太一天真地对奈津子说。奈津子沉默不语,弟弟什么都没问便去了一家韩国料理店。
“真是的,那孩子就爱吃烤肉,我倒是想吃怀石料理[1]来着。”
母亲嘟囔道。
弟弟率先坐下来,看着菜单,点了烧酒。母亲挨着弟弟坐下,弟弟给母亲看菜单,问:“妈你今天要不要也喝一杯?”
“我酒量不行啊。”
两个人边挑选着点菜边谈笑风生。奈津子和太一没有点菜。
弟弟兀自点了特级五花肉和人参鸡汤。
等肉一摆上桌,弟弟便说:“吃吧,这样的东西很少能吃到的。”
“你不是总吃烤肉的吗?”
“不怎么吃特级的,没那点儿经济观念可怎么得了!”
弟弟和母亲不和太一说话,也不看他。太一边把薄牛舌放进嘴里边盯着奈津子的家人看。奈津子什么也不吃,光喝可乐。
“妈,吃点蔬菜炒粉丝吧,我总吃这个的。”
弟弟不无得意地说。
那顿饭怎么也吃不完,因为弟弟不停地喝酒。
“对不起,快没有电车了,所以我得告辞了,再见。”
太一抱歉地放下几张纸币,回去了。“今天很高兴。”他小声说,母亲也没有理会。
一回到家里,家庭会议就立即开始了。
“那个男人挣多少钱?”
母亲问。
“不知道。”
“不可能。”母亲摇了摇头。
“你竟然想跟一个不知道挣多少钱的男人结婚吗?给我看看戒指,他不会没送给你吧?”
奈津子摘下戒指给母亲看。
“这么小的钻石,好可怜。”
“问题倒不在于大小,在于品味。”
弟弟边喝水润着因喝酒而干渴的喉咙边说。
“一眼就看出来不是海瑞温斯顿[2]的设计,真丢人。”
母亲点头表示赞同。奈津子感觉自己正在被审判。
“先不说那些,那家伙是哪家大学毕业的?怎么关于政治和艺术的话题什么都不谈?”
“我想是札幌的大学。”
“我讨厌不能和自己对等谈话的大哥。”
或许从父亲亡故之时开始,母亲就期待着奈津子带回来的男人吧?弟弟也是如此。母亲和弟弟也许会将太一攫取一空吧?不仅是金钱,还有尊严等全部。太一会失去一切吧?他们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认为自己是该获得好处的一方。他们毫无根据地这样认为。因为在母亲看来,男人只不过是榨取的对象罢了。母亲认为仅凭自己是女人,便可以对男人采取那种态度。小时候母亲曾反复对奈津子这样说过:“听见了吗?等你长大了,有了男朋友,他一定会带你去城堡一样的法国餐厅。而且我想,等饭菜上来,你会先吃,他暂时不吃,看着你吃。他会说:‘你好可爱!’男人嘛,出去吃饭要看着女人吃,然后付钱的。那就是恋爱。所以一定会很开心呢。”
“所以会很开心。”母亲确实那样说过。可是那件事哪里会顺推出“所以”呢?奈津子一点也不明白。总之奈津子想和太一结婚。她想,只怕太一和母亲嘴里的恋人形象相去甚远吧?在家人这一外壳上打开一个洞,让风吹进来——虽然是茫然的,但她在寻找这样的存在。这种寻找便是奈津子和这样的家人生活在一起首次拥有的自我。
第二天午休时,奈津子和太一在区政府的食堂里见了面。
“昨天你弟弟喝多了,他没事吧?”
太一担心地问,奈津子只说了句“是啊”。
“你妈妈不怎么说话,是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吗?或者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
“你没有一点失礼的地方啊。”奈津子说,“是我家里人有点奇怪,所以你要是不喜欢的话,不和我结婚也行。”
“啊?”
太一夹起来的炸猪排从筷子间滑落。
“难道我不是和小奈你结婚吗?那可是有点奇怪了。你会不会是昨天太紧张,累着了?别说这些了,想象一下婚礼的事情吧,小奈你一定会很漂亮的吧。”
“对不起。”
本来应该说“谢谢”的,奈津子却不知为何道了歉。
奈津子和太一如期结婚了。太一像是根本没注意到这样的家人,甚至好像不讨厌他们,一点儿也不。太一一定会多少有点违和感,但他可能永远抓不住其本质吧。
太一将奈津子剩下的海鲜盖饭也吃完了,奈津子又看了一次表。这样的话还在计划内吧?她催促太一说马上就到乘区间巴士的时间了,离开饭店。
在离公交车站不远的地方,可能是拐杖被石板绊住,太一踉跄着摔了一跤。奈津子只是拾起拐杖,俯视着太一,这时路过的五六个人围住太一,把他扶了起来。太一难为情地讪笑着向大家道谢。
总算乘上咣当作响的区间巴士,太一向刚才那些人挥手致意,说“好热心啊”。
那么我的家人呢?他们就算恭维都难以称得上“热心”,你怎么看我的那些家人呢?也许是因为在旅途中,也许是因为远离家人,奈津子突然想问问那件二人之前绝对不会谈及的事情。奈津子清晰地记得母亲因弟弟负债而最终不得不放弃房产那天的事情。那时太一早就不工作了,夫妇二人靠太一的年金和奈津子的打工收入生活在一处小小的公寓中。可是他们被突然叫了过去。他们成了承受母亲不满大爆发的牺牲品和出气筒。“都是因为你丈夫!”太一和奈津子刚一到家,母亲便大嚷大叫。“要不是你嫁了个一个大子儿都没有的丈夫,何至于变成这样!”可能她一直认为女儿会和有钱人结婚,还会建所新房子什么的吧?以前她丝毫没怀疑过这一点吧?太一端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低着头,垂头丧气。“都这样了,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呢?”奈津子心想。太一招人喜欢,残疾之后尤其如此,无论在哪儿摔倒都有人帮助,还曾被警察巡逻车送回家过。“他真是个搞不定的恬不知耻的家伙。”弟弟恨恨地这样说道。人生中有时会被蛮不讲理地嫌弃,被蛮不讲理地喜爱吧?谁都会有一点点不讲理吧?不过,他怎么能在体会着这般蛮不讲理的情况下恬然生活下去呢?
巴士开始爬山路陡坡。穿过一些小旅店,越过半山腰的酒店群,便能看见下面的海岸了。奈津子记得大约就是这附近,巴士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车每次左摇右晃,夫妇俩也随之左摇右晃。很快他们被载到山顶一处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穿过单向行驶的隧道,好像就到达酒店了。
刚一下车,奈津子就注意到酒店旁边的蔷薇园已经闭园了。曾经满足了母亲少女情怀的粉红色乐园如今荒草萋萋,禁止入内。
“真是个空气新鲜的地方啊!而且绿意盎然。”
太一悠然自得地环顾四周。
酒店已经相当老旧了,自动门的门框锈迹斑斑,玻璃的颜色也是淡蓝色。奈津子八岁的时候对这种蓝色没有任何感觉,如今却感觉的确是旧式风格的自动门了。也许是季节原因,以前生机勃勃的酒店前厅也人迹寥寥,只有一架旧三角钢琴孤零零放在那里。
奈津子在服务台办好手续,太一不知何时已经坐上轮椅,好像是酒店工作人员给准备的。太一也没有客气,将身体舒适地偎在靠背上。老实说,太一似乎被当作行李一样运了过来。太一似乎认为自己被当作行李对待也无妨吧。夫妇俩被带到窗边的沙发处,奈津子推着轮椅缓行,太一依然没有道谢。
夫妇俩刚落座,一位有着和日本人相去甚远的浅黑色皮肤、修长双腿的美女便送来菠萝汁。说是酒店的赠饮。以前的赠饮中应该有咖啡、冰镇咖啡、红茶,还能喝到冰茶。太一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
奈津子看着地毯。只有地毯依然红得压抑,一如记忆中的样子。
“来,喝你喜欢的东西吧。”奈津子还记得八岁过来时,母亲这样说过,简直就像她自己提供的一般。这家酒店的一切都是免费的,茶水的话可以喝很多次。而赠饮之类不是能够畅饮很多杯的,母亲也许仅仅是满足于那种服务吧。
免费、多次。对了,能去摩纳哥的大富豪也是那么说的。对过去的母亲而言,那是理所当然的待遇。免费、多次。托着放了多个玻璃杯的银盘、打着蝴蝶领结的高个子男人们。母亲的高跟鞋陷入鲜红的地毯里。“必须赶在傍晚之前去温水泳池。啊,不如等吃过晚饭或许也可以吧。因为这里的游泳池到了夜晚会点灯的。”穿着挺括衬衫的男人手持雪茄,谈笑风生。他们似乎和酒店的负责人认识。他们必定是在这处酒店花了不少钱、屡屡造访这里并住在高级房间的会员。赠饮摆上了桌子,可他们依然继续谈笑。母亲一定感觉自己也成了会员,因为母亲会自我欺骗,因为她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妈妈小时候和你外公一起来的时候啊,你外公是会员,我们全家住豪华套房呢,那真是棒极了呢。”那天,母亲比平时还要饶舌。
想必外祖父是讴歌夏天的。他喜欢盛夏。“要死最好死在温暖的地方。”外祖父这样说过。他是个连战场都希望在南方的男人。可是外祖父虽然得了疟疾,却活着回来了,回国后当了家小店的社长,挣下一笔钱。母亲想必一定为那样靠谱的外祖父感到自豪。外祖父晚年得了肺气肿,没怎么着就死了,身体瘦削,感觉连苍蝇都停不住。他消失了,连遗产都没留给母亲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