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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没有过去的人

1

女孩走进来时,只有赵宏伟看了她一眼。

对眼下的天气来说,她穿得有点多,这一点就让人认出来她毕业没多久,甚至来北京也没几天,她的神情跟衣服一样,都拖着一截过去的尾巴,她的毛衣显然是学校门口的大路货,而她的人也来自一个沉闷单调的小地方,这些都像附注一样写在这女孩的额头上。北京火车站每天都会吐出来好几万这样的人。相对于其他新鲜的、崭新崭新的女孩们,她身上这截没洗掉的过去,让她显得有点儿旧。

这会儿,她站在门口,脸上很平静,四处张望的眼睛,还有时不时攥紧了又松开的两只手却泄露出一切。看上去,她需要有人帮忙,至少是推她一把。几十人的办公室里,只有赵宏伟在看她。其他人都太忙了,除非用力攥住他们的手腕,他们的手不会在键盘上停下来。门口站一个女孩,跟进来一个送快递的,或者一只猫,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太后又叫人了,“赵宏伟,田娜,你们来一下。”太后的声音很平静,这意味着马上就是一场狂风暴雨。赵宏伟心知肚明,她昨天把GUCCI写成QUCCI,这是死罪,品牌来兴师问罪,一串牌推下来,她是记者,田娜是编辑,都得死。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暴骂,赵宏伟心里就凉凉的,她不想去太后的办公室,能躲过这阵骂让她干什么都行,辞职都行。她的手碰到桌子上的一堆纸袋里的东西,那是一件风衣,两千块,国贸打折她刚刚买的,买完这个,她的工资卡里就只剩几块钱了。她摸着衣服的下摆,觉得心里好受了点儿,这就是贵衣服的好处,它们像盔甲一样给了她勇气,如果能把它穿上就更好了,她就能更无畏地站到太后面前。但是时间不够了。赵宏伟抽屉里还有把梳子,心烦时,她喜欢把头发梳成一个硬邦邦的马尾,扎得高高的,这也有效,在加班到深夜时、在给讨厌客户打电话前来这么一下。但现在统统都来不及了,她站起来时,拿出一瓶NO.5香水,绝望地朝身上喷了几下,这样,在太后办公室里挨骂时总不会感觉自己是赤身裸体的,总还有点穿的。

2

李小路站在一间屋子门口,这间屋子大得惊人,大概满当当装了好几百人。以人物状态来划分,又可以分成两个区域。一个区域是李小路熟悉的,普普通通,在这个秋天就穿着毛衣的普通人,有人还在飞快地打着针线活,如果再放上几口精钢小锅、装满菜的网兜,那就十足是她记忆里妈妈的办公室。而在屋子的另一边,则是李小路感到陌生的另一群人,她们大部分也是女人,可是很年轻,在这个接近深秋的天气,都穿着裙子,顶多围条不顶事的纱巾。她们脸上都有点冷刷刷的,手指一刻不停地敲着电脑,要么打着电话,她们打电话时,不知为什么会对着看不见的人笑起来,放下电话却又恢复了冷刷刷的表情,好像房间里温度实在太低了。她们一眼也没有看李小路,如果有,也是很快速,几秒钟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眼,然后穿过她,看向虚无。她们有人站起来走动,李小路看清楚她们都很瘦,堪称瘦骨伶仃,走起来像仙鹤一样飘动。她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像金属制成的盔甲一样结实,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在年轻姑娘的这半边,甚至连灯光也更明亮些,太明亮了,有些耀眼。小路站着的门口,迎面就有一面镜子,她勇敢地看了一眼,这一眼颇收到叫自己魂飞魄散的功效:一张步行了三站地,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双目无神,面容臃肿。她从来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大一张脸。

人在这个时刻难免都想夺路而逃,或把镜子踢倒踹碎,或把制造镜子的人打个鼻青脸肿。但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于是她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这样一张脸是注定要失败的。从毕业到现在,她已经找了五个月的工作,面试了一打工作,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个,还没开始已经预知失败。跟她们比,她衣服上有土,这种感觉虽然可笑,但她挥之不去。

主编的一句话撕开此地的安静。“田娜,除了陪你老公睡觉,你能不能也花点时间看看版面?”李小路发现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事实上,一连串的骂人话滚滚而出,想不听都没办法。无疑,这就是今天她要面见的主编大人。主编室的门被咣当掀开,一个女孩跳出来站定回嘴:“我是蠢,有不蠢的,你也得有本事留住人啊。”她跑到外面回嘴,显然是不想干了,临走之前一吐为快。女孩穿一件白色半透明衬衫,短裤还没有衬衫长,显得两条腿长到怪异。她一把扯掉橡皮筋,用力地把头发高高地扎起来,三下两下就扎成一根辫子,扎得高高的,简直像用头顶着一根棍子在走。她走出去了,李小路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如丧考妣地走出来。这两人都不见了,她才走进那间屋子。

“坐。”主编长得像章子怡,粗糙版的。她如此美貌,气质高雅,李小路很难把她跟刚刚那些粗话发生联系。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李小路的资料,“你要多少钱?”她问。

“啊?”

“你要每个月多少钱?”主编合上资料,食指在桌面上敲。

“啊。”李小路的反应系统从未遭遇过如此激烈的挑战,一时陷入死机状态,“你们这里一般……有没有一个平均数……是多少?”她的语言系统破碎了。

“每个人都不同,你要你自己的。”

小路惊慌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自己回答的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她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够自信?别人告诉她两千五是个平均值,但稍微出色的也可以要到三千。

“两千。”

“好。”看不出表情,她说,“明天来上班。”

“啊!”

主编懊恼地看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招错了人。“你平时怎么过?经常出来玩吗?做杂志得会玩。你常泡吧吗?”

“我不经常……我不熟北京,我不常去酒吧。实际上,我是个……”李小路勇敢地抬起眼睛看着对方,“我是个文学青年。”她觉得这四个字能解释一切。

仿版章子怡一瞬间好像要大笑,却又变得非常严肃,“很好,我们需要文学青年,你就做新开店的采访吧,酒吧和饭店是最需要文笔好的版面,明天来上班。”

小路很感激她没有笑出来,但又觉得好像被她打败了。

李小路走出去,她没坐电梯,走楼梯下去。楼梯转弯处,头发扎得像一根棍子的女孩正在那儿抽烟,她跳到离地很高的窗台上坐着,对面白墙上留下她一堆乱七八糟的黑脚印,还在一脚一脚地荡着踢。

“来面试?她给你多少钱?”看一眼李小路,笑了,“咱们的薪水还没有高到要保密的程度。过了吧?知道为什么一准儿能通过,因为她现在没人,她缺人缺抓狂了。有三千?两千?!她疯了,给你这么少。连前台也不止这个数。我叫赵宏伟,你呢?”

“我叫李小路。”

3

第二天,李小路八点钟来到办公室。她六点半起床时,天还擦黑,公车走着走着,天就亮了。北京是座会有很大雾的城市,起雾的时候,天上就像扣了一个白铁皮锅底,雾气里有股味儿像是皮子烧煳了。雾气越来越浓,北京的质地渐渐变得稀稠柔软,高楼迷失,楼里面的灯光像海上的零星船只,此时北京仿佛一座真正大城的倒影。

八架电梯全都挤得满满的,她坐的那辆电梯警告超载。最后一起上来的是好几个人,为了让电梯门关上,他们紧紧抱成一团并且彼此安慰:没事的,超一点点没事的。

最后李小路退了下来。也不见得就因为多她一个就要坠毁。但不知怎么回事,每次遇到类似的事,或者五个人一起打车,李小路总是狼狈地退出,她觉得其他人比自己更有理由在一起,他们是天生应该在一起的,不管在哪儿,她都是个多余的人。

终于上得楼来,她几乎没闭过气去:中年妇女的那一边灯火通明,年轻瘦女郎这边,也就是自己这边,灯都黑着,一个人也没有。

李小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张最靠门口的桌子,她打开电脑,从外貌上看,它已经超龄服役很多年,现在它叹一口气,再次为国尽忠。先传出的是一阵隐隐咆哮,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雷声。雷声收住,又发出类似飞机起飞时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之后突然松弛,进入长考,屏幕始终黑着。李小路等着等着,终于睡着了。

有人进来时她才醒,那姑娘看样子是这边的人,已经不年轻了,穿得倒还接近正常人类——如果李小路知道她拎的路易威登是正版,那件平淡无奇的格子风衣的卖价超过一万,她会叫起来的。

姑娘打量着她,终于开口问:“你是新来的前台?”

“不是,我是新来的记者。”

“哦。”她恢复了冷刷刷的表情,回到自己的桌子,把路易威登大袋子里的全套化妆品拿出来,开始化妆。李小路想等她化完妆跟她聊几句,一个小时过去,她还在涂同一条眉毛,小路等不及,又睡着了。这次是电话铃把她吵醒的,她惊跳一下,正看到化完妆的那个女郎缓缓回过头来,她的面孔擦得极白,嘴唇太红,眉毛极黑,如果没有眼线,连眼睛也会沦陷在茫茫空白之中。这种大是大非的化妆术,让她的脸犹如戴了一张人皮面具,泛出凛凛兵气。

此时,年轻姑娘们都来了,正围成一团尖叫,她们的表情让人想到哥伦布及其水手,经过长时期漂流,终于看到地平线的那一刻。赵宏伟在包围圈的外围,她走开几步,然后,仿佛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牵引,她又身不由己地走回去,虽然她脸上的表情表明,这吸引与其说让她快乐,不如说让她痛苦。这间办公室里,没有去那个包围圈里看热闹的,除了李小路,就只有人皮女郎。

如果不是盗版章子怡进办公室,她们大概会一直围观下去,连饭也可以不吃。“章子怡”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看了几分钟,不耐烦地用皮包敲敲玻璃门:“十点开选题会,大家准备一下。”人们这才散去,小路这才看到被包围的那个女郎,她这会儿失去了拥戴者,懒洋洋地从桌子上下来,腿极长,逶迤盘旋,似乎要弯回来一截才能在桌子底下安置住,嘴唇厚厚的,眼睛细细的,既不像中国人,也不像外国人,而就像你在时装T型台上看到的那种人。她手上一直在反着强光,把上午的阳光反射得一屋子都是,那是一枚钻戒。人们散开的时候,赵宏伟就朝小路这边走过来,奇怪的是,她没有一点认出来李小路的表示,她脸上也是冷刷刷的表情,这种表情好像是这间办公室的统一职业装。她走到紧挨小路的临桌,坐了下去。

十点钟,大家陆陆续续站起身,往会议室里走,她们边走边嘟嘟囔囔:又要开会,一开一上午,什么事也做不成。除了她们嘴里的抱怨,这一切都很像李小路在电视上看到的时尚行业开选题会时的情形。她们都有着极为高瘦的身材,走起路来煞像模特走台,李小路谦卑地走在队尾。

选题会的第一个钟头,在众人不停起身续水、续咖啡、抽烟中度过,好容易盗版章子怡喝令大家安静下来,她自己却接了一个国外长途,最后她宣布时间不够了,只讨论下期大片。她环顾一周,“天骄,你先说一下你的准备。”

钻戒女郎继续摆弄着钻戒,没看众人,说:“下期是圣诞节,我想模仿古代春宫图拍些浮世绘风格的大片,一共12P,正好最近Dior还有范思哲都到了一些特别性感的新款,我已经留下来了,还可以套拍一张封面。里面尺度可以大一些。不然老是拍衣服衣服,没意思。”

“搞笑。圣诞节本来的意思是和家人一起过的节日,相当于中国的春节,这个选题太走偏锋,别人会笑话咱们。”这是人皮女郎。

“啧啧,”钻戒女郎根本不看人皮女郎,“别老土了,看时尚杂志的,到底是家庭妇女多还是单身女郎多。花钱买奢侈品的,是已婚妇女多还是单身女郎多?上期杂志读者反馈,最受欢迎的是《偷情者最高尚》那个话题。这都什么时代了——”

“轮不到你教育我!甭管什么时代小三都不能登堂入室!!!”人皮女郎一掌击在桌子上,推门而去。

三十分钟后,小路向自己的直接领导,那位人皮女郎——副主编乔舒雅报到。散会前,在洗手间,她看到乔舒雅正痛哭,三十分钟后,她到乔舒雅的座位前时,缓缓转过来的,又是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尽管有心理准备,李小路还是打了个哆嗦。但是乔舒雅其实对自己和对别人都要求很高,对自己的要求里就包括“对下属或穷人要亲切”这一项。

乔舒雅翻翻她的资料,点点头,问她:“写过诗吗?”小路茫然:“没有。”乔舒雅颇为遗憾,“我们一直想找一个会写诗的记者,你知道,其实时尚选题都差不多,一定要写得与众不同,让人看了就想买。写到这样,你就成了。”

她又看了看小路的资料:“你还写过小说呢。”

“写着玩。”

“我也写小说,明年我会出一本书。”乔舒雅微笑着说,不知怎么,她的话变得多起来,中午聚餐时,她叫小路坐在自己旁边,下午她交给小路一篇酒店软文,是这次赞助乔舒雅去巴黎的一个酒店,她给了小路三百字的一篇文章,要求她改写为美丽奢华、富有诗意的一篇三千字的软文。

快下班时,小路还没完成,被乔舒雅叫过去,半个小时后,小路知道她女儿五岁了,上双语幼儿园,是全托。周末回家,老师还要通过短信向家长布置作业,弄得家长比小孩还要紧张……乔舒雅带着一个不变的微笑在说,即使小路站起身,离开这里,她似乎也能一直说下去。同事陆续下班了,只有赵宏伟离开前,瞥这边一眼,小路像被麦芒扎了一下。“稿子明天给你行吗?今天晚了,估计写不完。”

乔舒雅表情顿了一下,“啊,都六点钟了,我得去健身了。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她含笑责备小路,把一个小钥匙包、一支钢笔收到路易威登包里去,硕大的一个提包装了这些微不足道的食物,好像一个饥饿的人的胃一样,空荡荡的看不见底。

4

回到住处时,小路还没有吃饭。她在胡同口的小铺买了一个加热过的汉堡包。一只猫蹲伏在垃圾箱的阴影里,小路随口叫一声“喵喵”,它立刻跑出来,那是一只精瘦的花猫,走起路轻而有力,仿佛武功高手。小路又叫一声“喵喵”,它抛却武功高手的凛然不可侵犯,小碎步颠过来,蹭她的裤腿,嗲到眼神迷离。小路蹲下来,拆开一根香肠,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地上,“喵喵,过来吃。”它一骨碌爬起来,斯文有礼地先舔了舔小路的手掌心,这才呼哧呼哧吃起来。

小路摸着猫,它呼噜呼噜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震动,连着它的体温,一波波地反射到小路的手掌心里去。小路很想跟它说说话,找工作的这么多天,她几乎没有跟什么人正正式式地说过话,赵宏伟昨天跟她说了两句,可是今天却又不认识了。哦,乔舒雅也跟自己说了不少话,可是,从头到尾,自己只说了两句话。“那跟说话是两回事啊,喵喵。”李小路发现自己对着这只猫在说话,而猫吃香肠之余,也深邃地望着小路,报以了解之意。最后她想,自己敢不敢养只猫呢?可是如果又搬家的话可怎么办呢?即使不搬家,要对另一个生命负责的想法实在太可怕了。

“喵喵,我叫李小路,我想跟你做朋友,你愿意跟我回家吗?如果你愿意,我起身时你就跟着我。如果你不愿意,就走开。”

她起身往前走,喵喵跟着她,它喜欢走在各种物体的阴影里,比如树、电线杆、垃圾箱,当这些东西越来越少时,它明显地显出彷徨来。她走得极快,倒像是故意要让它跟不上,一直到掏出钥匙,打开门,她才慢慢回头看看——那只猫,真的不见了。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她住六楼,厨房洗澡间厕所公用,这样一间屋子一个月要五百块钱。住处没有装电话,因为外面的墙壁上,到处写着“拆”,用一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白圈圈住。根据此地的规律,有了这些标志的建筑,通常都会死于非命,不值得投资。但到底多久才能拆,又是人不能知的事情了。这种不确定最终打消了她买一个衣橱的念头。她的衣服都放在一个行李箱里,塞在床底下。每天出门前,她扫一眼自己的房间都十分满意:没有任何累赘,她随时都能拎起箱子搬家,包括现在。

这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这个住处是她来北京后的第一个住处,那时她旁边住着三个壮汉。她每次上厕所,隔壁都会同时进去一个人。并不开灯,也没有动静,只是默默地站在隔壁。这种日子过久了人会发疯。她租辆黑车,搬到五环外一个大仓库里——租赁启事上,说的是“屋子面积超大,能做饭能洗澡,冬天暖气超足!”是的,仓库巨大,她可以在里面开坦克。可她不是巨人,她的神经不习惯这么巨大的屋子,半夜总是感觉空间里还有别人存在——或者老鼠。夜里她随时能醒来,目光炯炯,无比清醒。让她决心搬家的还是仓库在北五环,每次面试都要转两三趟公汽。她又想起来曾经住过的这间房子,给房东打电话,很幸运,还有空房,壮汉也走了。现在隔壁是两个中戏的学生。搬回来那天下着雨,天黑得早,球鞋的底儿破了,脚湿漉漉的。一路上,开车司机不停瞄她,看得小路心里发毛,好在顺利地到了胡同里,司机边帮她从后备厢拿行李,一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两个月前刚从这儿搬出去?”

那正是两个月前送她去大仓库的那个中年人,一位郊区大叔。然后他说:“姑娘,你跑来跑去这是干吗呢?”

这样听起来,好像李小路疲于搬家,其实不是的。她甚至喜欢搬家,在一个屋子里固定住下来,这总让她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们就是什么东西也不舍得丢。搬家可以清理冗余,抛弃物品总是令她喜悦。她唯一害怕的是“走不动了”。她总觉得,只要行李够轻,自己就能走得更远。

而购买电视和影碟机这种行为,简直算得上是她这种生活里的犯罪。所以,对她来说,有个办公室特别重要。她可以待在里面,喝水,打电话,上网,写稿子,跟人聊天。除了睡觉,办公室可以满足她所有的生活要求。这就是来到《淑女》杂志,站在破口大骂的盗版章子怡的办公室门口的李小路。

5

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孩,年纪相仿,也刚来北京。他们经常聊天,第一次见面吃饭,他们约在一个家常菜的饭馆里,吃到酸辣汤的时候,男孩忽然对她说:“我爱你。”

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李小路才能辨认清楚自己心里面的感受:喜悦,愉快,还有……抗拒。她用了很大力气疏远他。男孩说他是初恋,那真是很像的,因为他写很长很长的信,逐字逐句分析小路的每一句话。他发誓要让她幸福,甚至谈到了他们的孩子要怎样教育。最后这些话让小路惊恐无比。男孩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他的存在,他光明的过去,本身就让李小路感到愤怒,就像盲人对明眼人有种恐惧,病人对健康的人心存妒恨。

幸福的生活,她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她比较习惯目前这种不用跟人建立太多关系的生活。这不正常,但她也不知道正常的生活是什么样。现在的生活有点像她千辛万苦拼凑好一栋危楼,看上去凄风苦雨,但每一块砖石和支撑柱都有它存在的道理,都在支撑着一点什么。任何一点大的改变都会摧毁它。所谓“幸福的家庭”,简直是对这种生活的恶毒嘲讽。

结束了这段不成功的感情,她又是一个人了,她住的地方是顶楼,往上走一段楼梯,打开一扇生锈的铁门,就是天台。睡不着的时候,她喜欢裹上羽绒服来天台上站一会儿,不远处是光秃秃的四环高架桥。越来越多的新大厦之中,被包围的贫民区犹如华服上一团顽固的墨渍。可是晚上,一切都陷落在黑暗之中,只有汽车尾灯发着光,仿佛一串串红宝石首饰,滚动着,往北去往南去。它们一寸寸都是活的,都在动着,有着自己的生命。她凌晨两点三点都出来看过,它们还是在闪闪发光,一刻不息。那些夜晚,李小路渐渐爱上了北京,这个本来让她感觉太过庞大的城市,因为有这么多人,他们昼夜不息地奔波着,她能嗅到这里头的味道,苦涩多于甘甜,但总归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周末的时候,如果她实在想看到人的脸,她就到附近的公汽站,那里永远很挤。她装作等车,挤在人群里,借着旁边水果摊上的日瓦灯泡的光,贪婪地看着同类的脸,好像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有时候,她也会真的跳上一辆公共汽车,漫无目的地坐一个小时。高峰期的北京公汽能把人肋骨挤断,人贴人的距离里你对保护自己感到麻木,因为尊严在此时的身体里待着太不舒服,它选择溜之大吉。但周末的公汽,跟高峰期比起来,几乎有些浪漫色彩了。人当然还是很多,但没有挤到麻木。她站在人群里,默默体会着粗暴拥挤里的别人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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