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狭着杏眼打量他一阵,终于在医师生出厌烦之前,开口道:「你只是在医治你自己。」
树下的人停滞了所有细微的声音,时间定格在他浮现颓色的脸上,纱布遮掩着口鼻,露出的紧蹙眉头看起来凶狠无情,如果忽略他满布血丝的眼白,他会是一名合格的刽子手扮演者。
他打着冷颤,修长好看的十指抠进沙里,细碎的树杈刺进手掌,却抵不过戳心的疼痛。
「你懂什么,老头都无法克服的沙疫……」他沙哑的声音才只说了头儿,就被人打断了去。
圣女摇摇头,小幅度地牵动发间的星月发饰,彼此间敲得琳琅作响。
「元老院入主光明殿,你偷偷诊治教主、照料我与阿恒,杜绝与元老院接触;光明殿兵变,你知晓那苏还活着并会保护我,便只将我们带出,自己远离这场斗争……你始终远离权力中心,但又恰到好处地帮助即将诞生的赢家……你很惜命。」
温文的手骨发出噼啪的脆响。
「病患打伤你、要你赔命,你却好不抵抗地心甘情愿将自己献出去。为何呢?」圣女说,「因为你是医师,你知道生命有多贵重,不愿无故地牺牲。你切身体会过,你想起了被你作为试验对象的师长,你在内疚、在心痛。你不能保证他们的死亡真能换取药方,所以你有愧于他们,为了弥补,你甘愿承受与他们相同的剧痛……半死不活是最好的,这样你就能安慰自己,‘虽然我在失败,但我正与你们一同忍受苦难’……自以为是的偿还。」
温文偏开头去,痛苦地闭上眼睛。紧缠的纱布下透出剧烈挣扎的「住口」两字。可这只是印证高谈阔论的女子话术成功的掌声。
圣女不会听他的话,自她的夫君死在她的手下,这桩灵魂便孤傲固执,在断情绝爱的路上越来越远。
她的语气表现出平静而虚伪的悲戚,不知是演技追不上她的言辞,还是故意让医师变扭难当。
「不止如此,你还想偿还你的师长与北月圣女。我调查过,那苏杀死北月之前,你的师长为了阻止他已经重伤将死。可他消失了一个月,最终却活下来了,因为你的‘回元丹’。‘回元丹’塑骨生肉,愈合了所有伤口,甚至上一秒划下刀痕,下一秒就消失不见……它每时每刻都在生出新的血肉,就像是加快生命的进程……你无法让它停下,只能让师长服用成千上万种舒缓药剂,可惜毫无作用。疼痛、衰老、虚弱,你的师长用这样的方式活着,死时……三十九岁。」
那个老头,其实一点都不老。他原本柔软细腻的金发在一夕之间变得干枯苍白,难以打理。温文细数过他的皱纹……数不清,随时都在增加。
他却还硬撑着,作为医师他不会对试验结果作假,他如实记录下今日多痛了几分、哪里又有变化……神光熠熠的眼眸越来越不晶亮,他离开圣墓山时,已经有些昏黄了。
他却还说「没事」,他说「根本比不过北月刺我那一刀来得疼」……
温文捂住脸,发出惨痛的声音。纱布打得湿漉,天晓得融进多少眼泪。
「你接收他的工作,接受沙疫的解方,你想安慰他、为他向沙疫复仇,还是要证明沙疫并不难解、逼师长自焚的是‘回元丹’带来的副作用?又或者是承认自己医术不佳,挽救不了师长是理所当然?」圣女略带惋惜地叹了口气,「温文,你这是在自毁。」
凄惨的人带着哭腔笑起来,如果他是一只鸟儿,此时应当正残破羽翼、折断纤足,在荆棘从中泣出血泪,唱着最后一曲哀歌。
他渴求被人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包扎好渗血的伤口,放置在精致的镶花金笼里,限制它那可失去妄想的心脏。他应该会好好听他的话——远离外界,才能免收伤害。
他希望有人能限制自己的自由,告诉他下一步该做什么。如此他就不必思考,也不必太痛。
圣女动容了,她靠近了些,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温文轻轻推了她一把,表达谢绝。
「何必这样绝望,你明明下定决心不后悔牺牲的。」她像个历经磨难的过来人,轻柔和蔼地开导着新人。
温文摇摇头,「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下过这样的决心,还是没后悔——无论哪个,都是虚假而执拗的答案。
清早,蓝衣姑娘坐在高大的桐树上看书。它已经枯萎得不成模样,落翅的凤鸟也不会愿意在这里停留。水色的绸缎流过树干,顺着漆黑的枝叉垂下,在时而吹刮的风中翻卷得灵活曼妙。
细白的皓足在姑娘看得尽兴时微微晃荡。她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好像正与枯树心连着心。
日光洒在白皙精致的小脸上,她像极了神卷里掌管情绪的阿利亚女神。
她读完了又一页,翻书的手在捕捉到脚步声时停下动作。那位来自光明殿的医师又在忙碌,他的羽毛笔蘸取了墨水,纸页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作为唯二的健康的人,妙雪无意掌握了他的作息。寅时起,子时息,一日要煎四十七副药,等待途中会翻阅医书,有基础的,也有深奥的。有的病患会拒绝他的药,且将他毒打一顿。
他从不还手。
妙雪看到他脖颈上缠绕的纱布松懈了,散出长长的一缕,底下露出昨日被碎瓷片割伤的疮疤。
他不太称心如意,近两个月来依旧毫无收获。他会把自己气得掀桌子,发泄之后又默默得收拾好,继续写药方。
他真是脆弱又坚强,在收尸焚化时直挺挺地站直观望,一片真心碎成了琉璃渣滓。第二天,他一点一点粘好了碎成碎片的心意,将满是裂纹的心捧出来,再由他们践踏。
妙雪在认真思考过后,合上厚重的《达里歌集》……
温文将药草药石都塞进了炉里,提起水壶正要倒入,才发觉水不够了。部落北边还有一小汪水,已经不多了。温文掐得指尖发白,不得不承认时间太少。这些病患已经难以移动,不可能改换地点了。
他烦闷地想着,只管低头走路,浑然不觉面前正走来一人,直直撞到了他的身上。老人发出「哎呦喂」的吃痛声,几分嫌弃几分打趣地拍了温文的头颅。
医师正要道歉,听那熟悉的没谱没调的嗓音,瞬时瞪大眼睛看向老人。那老人慈眉善目,又不缺狡黠个性,显然是个不拘小节的主。
温文几乎要给他跪下。
「师……师长……」怎么可能?
一定是做梦……他最知晓回元丹的药性,没法制止也没法舒缓,师长不可能还活着……
他清醒得让人心疼。下一秒就猜测是‘醉生梦死’的作用,真正的自己恐怕正在桌台前沉睡。
但他不想打破这个梦。只这一刻,就当师长回来了,好吗——他哀求着自己。
「对不住……师长,我没用……原谅我,原谅我……」他拥抱着糟老头,闻到一股清浅冰凉的香气。他的心口酸痛起来,这不是他的师长。
老头哈哈大笑,鼓舞似的揉揉他乱糟糟的短发。「臭小子,改性了啊?」他又说:「你不用担心,我跟你师娘好得很。除了那苏小子简直无法无天就对了。」
温文点点头,接道:「不用对他客气,打伤了就治,治好了再敲诈一笔……」叫他好好长长记性。
老头笑得轻松:「你啊对自己客气点就好……沙疫破坏骨肉脏腑,可生肉塑骨是你在行的,你想到了办法就去做,干嘛偏硬生生绕开它、给自己添堵……」
温文闷声说:「论给我添堵,您是头一个,哪差我……」他眉目倏皱,似要溢出戾气。
「你说什么?」
妙雪察觉,这句话是在对自己说。
医师的神志十分清醒,轻而易举脱离了幻蛊的影响。
温文站起身,看了几眼散落满地的白纸黑字。
「第二次。」温文重新望向姑娘,「第二次对我下手,你想做什么?」
妙雪眨眨眼睛,「我在帮你。」她歪过脑袋,又问:「为什么不再试试‘回元丹’?你没有救人,你在杀人;既然是杀人,过程就不重要了。」
温文反驳道:「我在救人!」
妙雪摇摇头:「明明有方法却不用,身陷无底与未知的尝试。救人救一半,你就是杀人。」她在温文快要冒火的注视下继续说,「他们可以毫无疼痛地死去,是你断了他们的痴妄;他们可以有活下去的机会,是你不肯给予。他们失去亲人、同伴、族人,陷入莫大的悲恸,也全是因为你。沙疫可怕,你更可怕。」
温文激愤地评价她:「扭曲作直,黑白不分!」
妙雪说:「是你把他们作为试验对象。」
「我没有!」温文粗糙地喘息,激烈的反应让他更加全然地接纳妙雪的话。
他想救人的,最初他真的只想找到方法,救救这群被病痛折磨的人……可他现在到底想做什么,他在意的是‘如何克服沙疫’,而不是‘如何让这群人解脱’……
『你只是在医治你自己……』
『自以为是的偿还……』
『你有愧于他们……』
他不愿承认的是,他在乎的已经只有结果了。
他大笑起来:温文啊,你的医德仁心,当真早被压在圣医院的岩石下,风干粉碎了。
妙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指尖再度散出袅袅白烟。
……
「不要……我不想……」
其实你活得很痛吧。我不忍心让你再痛。接受我的帮助,至少省去多余的慈悲。用回元丹医治,你一直是这样想的——为什么骗自己?
「停下,停下!」
嘘。
……
最后一人的尸体也燃烧在烈火中。族人不甘愿地瞪大眼睛,凸出眼球,狠狠地盯着医师,好像随时都要爬起复仇。
尸体看起来很苍老,满脸皱纹,永远也抚不平。医师检查过,他的身体很健康,是自然衰老而死。
「四十七岁。」
妙雪坐在树上,翻了页纸,漫不经心地吐出几字,仿佛唏嘘,又仿佛自言自语。
这个绿洲,终于还是荒芜了。
远处小帐篷里,阿婆掉光了牙,含糊不清地唱着童谣。她的眼睛很亮,也夜里几乎闪闪发光。她的身前是一碗被打翻的肉汤。
火光渐渐虚弱、消失,医师将空瓶排列进木箱里,正背上行囊。他听到一阵琳琅声,高贵美丽,万分动听。
身披红衣的圣女坐在骆驼上,阵阵驼铃声洗礼尘沙。铃声缥缈无定,好像牵着轻和无忧的梦境。
「你又来做什么。」
温文与她擦肩而过,老实说,他并不在乎她是否回答。他的路不需要停留,也不需要将目光分给她。
所以他不曾看见圣女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圣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