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明大度地挥挥手,她心觉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是独立于明教之外的小部落的孤儿——说是独立、不妨说是不屑收编,她连爹娘姓甚名啥都记不得,只知有那么一夜,火光艳丽如花。
当年甫至圣墓山,被部落权贵充斥的信徒也是看她万般不顺。若师长在前还好,一旦脱离视线,打骂、折辱、戏弄,一件没少过。幼时念师长为心中最好,自己的小事还是莫要打搅她。若是忍不住委屈,就躲起来偷偷哭一场。
师长是瞧见过的。有几回她哭完没走几步,眼角的红晕还未消除,便见师长立在风里,衣裙飞舞起来,张扬成一幅浮世绘。
她在加明细微的呼唤里转过身,望着她的眼是凉的,牵起她的手也是凉的。她常常会说:『恨我吧。』你的委屈与悲痛,都起源于我。即便明晰,可我仍要埋下更多的暗流,在一齐爆发的那日,颠覆整个大漠。
加明摇摇头,『我永远不会怨恨师长』。
她们走了很远很远,从光明普照的地方走入无边黑暗,到了最后也不知究竟是谁陪伴了谁。
师长是孤独的人。听说她从前也天真烂漫,在一场霏霏烟雨里撑起鹅黄的伞,洁白的小鞋踏在青石板上,一块连着一块却不踩线……是那苏毁了纯善的她。可他们互相深爱着,因为这份爱,把两个人推进了深渊。
他从未问过她究竟想不想要,擅作主张用红线绑住了他们的手腕。他一往无悔地跃下,然后通过绝望的红线,在坠落中紧紧拥抱着她。
『师长,你不教我拒绝‘爱’吗?』
师长静静地闭眼,仿佛在感知谁的存在,谁的依依不舍。『断情绝爱的结果,你不清楚吗。』
宵风很轻很轻,却似能吹散她纤瘦的身躯,她会化成指间的砂,凝成一段时间的沙漏。华贵的圣衣笼罩着她,又像是捕杀她的罗网,伤得她满是创伤。
加明知晓,那苏就是‘结果’,他后悔了,也死了。
师长或是在告诉她:在这个世界打滚的人,还敢爱,也是幸福。
她想:如果那一天我喜欢什么人,我定会告诉他,‘我想和你一起走’,而不是‘我爱你’。
因为她无法确定,自己说出口的‘爱’,会不会让他惊惧,让自己也不敢再爱……然后断情绝爱,最后后悔……
顾枕山看着她眼中光辉一点点暗下,像星光陨落,惹人心碎。她看着巷角的两名学生,却又不像是在看她们。
「枕山,我听说隔壁街头新制了山药红豆糕。」她笑起来,弯弯的眉眼怎么透着悲伤,「趁柳阿伯忙,咱偷偷去买一些。」
顾枕山记得她不爱豆味,一个‘不’字从喉咙滚上舌尖,却撞碎在牙关间。
「好。」他如是回答。
她果然还是讨厌红豆,在顾枕山包着油纸捧到她面前、看着她木讷地捻起半块放进嘴里咀嚼,几乎只是咬了一下,小脸便扭曲起来。
她要吐不吐地捂着嘴,急得满地打转。她眼巴巴地朝同样不知所措的顾枕山求援,最后在他寻来一点水后,艰难地咽了下去。
加明痛心道:「怎么有红豆?」
顾枕山想了想,回答:「因为它叫‘山药红豆糕’。」
可以,这个回答很顾枕山。
加明吃不下去,顾枕山不爱太甜的糕点,两人目光交集一瞬,纷纷找来棉线打包点心。
心诚则灵,医馆内日渐头秃的柳阿伯感到头顶一凉。
「菜呢?我叫你买的菜呢?一个时辰你是去花楼买的吗!」柳阿伯看着两斤甜到发鼾的山药红豆糕,差点把加明的脑袋拧掉。
「嗯……生活需要充满惊喜……」加明躲在顾枕山身后缩起脑袋。
今天的加明也在挨打的边缘疯狂试探呢。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过了一日便至上元。悬在夜中的月明媚皎洁,恰似谁人温柔、谁人狡猾。幼莉在众星捧月中敲过加明的门,她打扮的花枝招展,但比花孔雀好看多了。
『小姐,如果今日还不能一举拿下,我就要怀疑你行不行了~』幼莉咯咯地笑了几声,在信徒痴迷的注视下挥挥香帕,如沐春风。
加明觉得有理,在幼莉逐渐僵硬的注视下,反手关上了后院大门。
再见了您嘞。
她洗了把脸,又如往常一般喂了兔子。等了半个时辰,柳阿伯来叫她吃中饭,竟看见她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院落里,给兔子们洗澡。
那木盆儿足够大,只是旧了、有点掉漆,无端看出些斑驳。十二只白团子半身浸在温水里,爪子扑在边缘,露出小小的脑袋来。
她便安安静静地用皂荚揉着绒毛,好像把半辈子的耐心都用上了。
这些兔子在她所见的几年中,换了一批又一批。
「臭丫头,你,你怎么了?生病了跟阿伯说呀?」柳阿伯凑过来摸摸她的脑袋。
奇了怪哉,从前叫她洗,她鬼哭狼嚎着不情愿,今日主动起来,怎么瞧得他心里没底呢。
这会儿已经洗的差不多了。兔兔飘在清水里扒拉着腿儿,模样好笑。
加明便抬起头,朝他露出八颗大白牙。这日头有点晃神,柳阿伯基本眼前一黑,心都悬起来了。
「阿伯,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再过来点,我悄悄告诉你……」
柳阿伯下意识地又凑近一些,岂料那浸在水中的手忽然哗啦一声举起来,啪叽在阿伯衣服上映了两个湿漉漉的爪印。
「……臭丫头你滚回来!!」柳阿伯暴风嘶吼。
「跑回来就是个傻的!我找枕山去,晚些回来不必等我!!」加明吐吐舌头,飞快地闪出后院。
上元节的重头在夜晚,万家灯火最是好看。青天白日,商家已经开始张罗。竹梯靠在墙上、攀到檐角,垂下一串艳红的灯笼;或是连了几道彩旗、铺上锦瑟伞面,格外繁华。
几个乞儿哒叭哒跑过去,加明顺手买了干汤圆给他们吃,自己叼着一串紫薯馅儿的垫肚子。她悠闲自在地走着,忽然被一道光闪到眼睛。寻得源头,原来是支宝石簪子。
加明饶有兴趣地凑过去,捻起来把玩了许久。小摊贩是个有眼色的,即刻捧出一面镜子来,对着她笑道:
「小姐好眼力,这簪子是河朔的白水晶,品相极好,连金宝行林老板都赞不绝口。」
加明就着镜子往头上比了比,她单用发带绑了马尾,从未戴过花花草草。从前只想着无用,最近见多了幼莉,觉得确实怪有趣的。
「这个,男人能戴吗?」加明晃了晃发簪,心心念念只想缀到顾枕山头上去。
摊贩怪异地‘啊’了一声,不明所以地挠挠头,「这水晶够大块,敲下来嵌到发冠上也是可以……」
加明点点头,用近年攒下的小钱换了一支。
顾枕山不在院子里。那紫藤萝花架上已经染了紫意,半遮半掩躲在翠绿中,活出几分羞怯。几片娇弱的花苞落在石桌上,闯进黑白纵横的棋盘。无人清理,好像时光将刹那演成永恒。
加明顺手摸了栗子酥在嘴边啃,还是温热的。她又分了几眼投向棋局,白子围了大半圈,却被黑子孤军突围,反生颓败。这下的什么,她看不懂,一块栗子糕下肚,她就没兴趣了。
顾枕山从后厨出来,端了两碗热腾腾的汤面。他瞧见一位姑娘正趴在桌上抓着棋子抛掷,并不太讶异。
原本被晒得慵懒的人听到轻巧的脚步声,立马精神起来。「鲫鱼豆腐汤面!」加明嗅着醇厚的鱼香,两眼放光,空空凉的肚子也开始回暖。
顾枕山将一份满满当当的面条搁在狭小的空位上,想了想,决定先将棋盘收起来、放到石凳上。如此,空间便大了不少。
「总吃甜点不好。」顾枕山记得柳阿伯也是重口的,虽是医师却总喜欢把油盐酱醋往多了放;加明一日三餐吃不齐,过了点就随便拿东西糊弄自己的胃。
加明喜欢吃鱼,像猫儿一样。这一碗面,便是漫漫的鱼片,面条反而少了。
顾枕山舀起一勺乳白的浓汤,小块豆腐躺在瓷白勺子上,周围飘着一两点青葱。他凑近嘴边,轻轻抿了小口,比起加明惯有的风卷残云,他优雅矜贵得许多。
他胃口似乎不好,饮一点便停下许久,回神之后,又舀起来半勺,如此反复,汤面半点没降,却是凉了。
「枕山,你有心事噢。」加明眼巴巴地瞧着他。
顾枕山握勺的手细微地颤了颤,抬眼对上她疑惑的眼目。他会说‘没有’,脑海只反复着一个念头:
她是不是要走了?
……
加明有许多顾枕山不知道的事儿,同样顾枕山也藏着自己的秘密。他没告诉加明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见过面了。
老一辈的人说,‘梦见一个人三次,缘分就尽了’。可顾枕山却觉得,越是梦,越是缘。
顾枕山这年二十有三,十年前有个风风火火的小姑娘一路闯进他的梦里,这串脚印,一直从咯达尔大漠蔓延到了长平。
她比寻常姑娘高挑,也比寻常姑娘更闹。她不学乖不学好,在学堂矮案前撑着脑袋,崛着嘴儿努起毛笔,墨水糊花了小麦色的面颊。
学院两面通风,浅蓝的垂帘在风里忽高忽低地卷起,院里的花儿随风飘进堂中,落在水墨上,撩拨起浅淡的涟漪。
他便立在花树之后,远远地望着她,看她玩世不恭地捻起花了黑猫白猫的宣纸,兴致来时就取下鼻下的笔,颇有见地地题几个字。
奶金的波浪长发铺在案上,弯弯蘸进墨台、连着花儿。他不知她写了什么,只是发觉每落下一笔,那双翡翠般的眼眸便更生动一分。
『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儿,在你的眸中找到了自由……』他多想这样告诉她。
那时,波澜无惊的生命忽然有月露滴落的声音,清脆泠泠,惹人怜惜。他不由自主地捧起双手,将露华融化在手掌心。
无数遍重复着同一个梦,直至他离开长平。他未见过这名姑娘,也未去过梦中的书院。他在他乡辗转难眠,那位未知姓名的姑娘已经很久不曾出现。
缘分真有尽头吗——不信鬼神的顾枕山头一回主动上了山,寻找藏在云深不知处的杳杳禅钟。他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缘’,僧人却告诉他: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
或许这世间从来不存在这样可爱的精灵,这样的精灵只存在他的心尖上。
他几乎气馁地任由波澜心海重新归于死寂,需知那一抹米白重新闯入他的视野,掀起的是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顶着一个乱蓬蓬的鸟巢,巢中时而探出几个叽叽叽地哀叫的小脑袋;她灵活地爬上树干,小心翼翼地将鸟巢挪到安全的地方。
她是真真切切的。
他难抑喜悦地想接近她,就在此时,她后退的脚踩空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摔下。顾枕山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心甘情愿做了梦中人的垫背。
『这位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没看到树下有人——』
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端着他开始发肿的手腕一阵道歉。
没关系,你没受伤就好。他出神地望着她,一时分不清是真还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