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无不胜的铁血卫,很快除去了最后一名杀手。铁甲反射着日光,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血从战甲上滑落,滴进沙土里,融化不开,沾着尘沙滚了一珠浑浊。‘花’的视线仍是精明风流的,因着军长的能为,不敢轻举妄动。
也不知究竟是谁故意,谁大意,谁落了陷阱,‘花’忽又轻笑一声,柔和文儒的声息如随清溪漂流的花瓣,轻悠舒缓地漂入幼莉的双耳。剑指按在她的脖颈上,一股清凉顺着他的指尖熨贴着她的肌肤。
军长眉梢一挑,冷冷地盯着那位挟持着曼妙女子、缓缓挪动方向的游吟诗人。
幼莉觉得自己有点偏头疼,她听见‘花’对自己说的两句话。第一句是‘自我介绍,嶙花是镜花水月之花’,第二句是‘小姐你与花的一名故人同样娇俏可爱’。
幼莉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那么点想笑。是而这位圣使果然妖娆莞尔,似玉的笑靥鲜有真情。
「既然如此,好阿弟~那这张熟悉的脸面还能让你怜香惜玉吗~」
‘花’问道:「你不好奇她是谁吗?」
幼莉说:「与我无关,当然不好奇了~」
「也好……」他带着笑意遗憾道:「但花因水而生、为水而开,花仰慕的唯有水……如果阿姐能为花停留,聆听水的愿望,花与水都会感激你。」
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凯勒,碰撞的目光并没有激起太多的花火。负过手,他自坠在驼峰上的行囊中摸索出一个铁匣,轻巧地掂量几下。「趋之若鹜如蚁附膻之人,怎能体谅水的苦心。你们不知鱼梁石的作用,更难测世界的因果……」
‘花’忽地僵住了神色,晶莹剔透的鱼梁石上映照过他稍纵即逝的迷茫。很快,他的神情再度变化,轻松的微笑带着莫名其妙的宠溺与怜爱。幼莉便是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茫然,她理所当然地理解这份微笑带着看破一切的了然:如果他宣扬出察觉的异样,那他们所设下的‘抛砖引玉’的戏码,就将全数落空。
太久没对什么人动过手了。幼莉细细观察过凯勒与嶙花的交手,她知晓‘花’的弱点就在左肩袖。点缀在腰间的宝石被人悄无声息地摘下,新血顺着她划过的方向洒出鲜艳的弧度。她像一只破茧的蝴蝶,他能眼睁睁看着张扬的裙摆掀起一阵浓郁沉腻的香气,却无能抓住那瞬息滑过的绸缎。
‘花’并不顾忌肩袖的伤势,合掌为拳,与之气度毫不相匹的蛮横力道顺势便要砸上她的胸口。滑溜的裙摆拂过他的手腕,迎接它的是军长坚硬的拳头。幼莉拍了拍沾染沙尘的裙摆,一瞬间听到了极其细碎的声音:比金丝雀的歌声残酷百倍的骨裂的声音。
接击的拳与拳之间,弥漫出新的血色,滴滴答答地落雨一般,浇灌着两人中央的一抔黄沙。此处已在铁血卫的包围圈内,‘花’吃痛地抿抿薄削的嘴唇,任命似的将装着鱼梁石的铁匣随手抛到一名兵卫的怀里。
日光衬得‘花’有些苍白。他满面笑容地问道:「花中计了吗?你利用了花的屋乌之爱,还是利用了水对血盟的质疑?」
凯勒拧住他的双手,铁索围困了他一圈又一圈。幼莉娇笑道:「也可能是借你们,给血盟与苗疆一点点推力~」
自哈德斯暴露开始,值得他们在意的就是:为什么哈德斯不直接带走鱼梁石。
他们仔细研究过供奉鱼梁石的石尊,却无法透析石尊的材质究竟是什么。依照痕迹看来,在云彻与它消失之前,两者之间已经开始混合交融……所以哈德斯不敢轻易取下,可为何如今却能自然脱落?
温文一语道破:杵在这想破脑袋也只是胡思乱想,往生塔书多,让那几个游手好闲的查去。
或许是动用了不少人力,万册藏书之中,找到蛛丝马迹。
传说上古楼兰之国,黄金为海、水晶为城、宝石铺路、翡翠点枝。国王热情好客、馈赠旅人珠玑玛瑙,并释出高官爵位、恳请旅人就职。接受恩赐的旅人长住下来,再也没有离开。
直至某日,一名商人带来故土的珠宝,拒绝国王的善意而只愿做商品交换。国王盛怒欲斩,却在铡刀将落之时,天倾地碎。富饶的楼兰之国就此消失,只有商人独自立在无边沙海。
幼莉听温文一板一眼地读完故事,忍不住嗤笑道:『这怕不是偷了加明圣女的睡前故事?』
臭鸟医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久住中原的幼莉却另想到一句话——‘芥子纳须臾’。商人重利,如何能拒绝高官厚禄?能让他摇头的,当然是更多的利益。他不在乎一点俸禄,是他将整个楼兰之国视为囊中之物。他带来的故土的宝石,便是鱼梁石。
谁能写下这个故事——不外乎就是这名商人,或者某位通透鱼梁石效用的人。
由楼兰的消失作为起点,更多遗迹的名字便开始浮现,最后一个名字便是几年前被黑风暴销毁大半的布图多。
按照多利亚族人的说法,他们的祭坛从未出现纰漏;鱼梁石之所以得到供奉,是因为久远前血河联盟四处征伐、无家可归的族人在这座石尊附近得到了庇护。
如果布图多的毁灭不是多利亚的鱼梁石所为,那么当初一分为三的神石的另一块碎片曾在布图多出没。
吞吃国土、毁天灭地的碎石残留了一片遗迹,便是说明它所能吸纳的东西已经达到上限。能达上限,就是有进无出——它定是已经反噬了那名商人,而再无人能操纵它。
若未被人捷足先登,第二块鱼梁石应当尚在布图多遗迹。
但为什么是与多利亚如此靠近的布图多?
洛殊,或者是她的策师,指出了一个名字:织梦树。能为沉睡者构建难以逃脱的梦,可见这梦中世界是多么真实完整。
某方面来说,也可以说是入梦者进入另一个世界——鱼梁石中的世界。
『所以接下来还要砍树就对了。如果哪一天汝南挺尸起来,肯定要疯。』医师哼哼道。他可记得织梦树是汝南下令不准动的,织梦花事件之后,也不知是她早有预料,还是搬石头砸了自己。
洛殊还说过,她发现了母亲留下的一封手书:
【亲爱的孩子:
我不能确定你是否能看到这封信,但我还是想写给你。我知晓当我选择牺牲你时,你是怎样的不甘与怨恨。你本该有美丽的人生,在遥远绿洲挂起风铃,或者与爱人携手黄昏。
你必须死,我也同样。我们要为充满绝望的未来埋下一点希望的种子。如果死后真正有灵魂,请你务必在织梦花盛开时,将它送往每一个角落。而我,会循着花来时的痕迹,找到你,亲口对你说声‘对不住’。
汝南】
妙雪面不改色地纠正:『她还活着,温文。』她只是沉眠了。
不过这些在幼莉看来大概都没差吧。
幼莉坐在驼峰间,心情尚好地低吟着歌谣。凯勒牵起缰绳,一手拽起束缚嶙花的铁索。铁血卫的兵卫默默地背起战死的同袍,他们面上凝重肃穆,虽是躬着腰背,目光始终眺望着很远很远的天角。
「军长,该跟戈林部落做个交代了~」幼莉咯咯地笑道,「把‘镜花水月’供给血盟怎么样~」
‘花’扬起脸,浅笑地望着她:「花相信,‘镜花水月’在阿姐心中的作用远不止这些。花的性命、花的见识、花的能为,一定能让阿姐有更多的选择。」
骆驼行迹很稳很缓,幼莉有恃无恐地俯下身子,丰腴白嫩的胸脯便透出了大半。
「你能给我什么选择~‘月’归顺了光明殿,如果不是陷害她的阴谋,‘镜花水月’在血盟的处境其实并不太好吧~落水的阿弟,我看不上无权无势的男人~」
喔豁,除开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坚韧不拔强横霸道,又多一个有权有势?
凯勒突然松了口气:条件越多,符合的人选就越少!
‘花’真诚地说:「花追寻的一直都是心尖一滴清露。但花真心实意地释出好意,阿姐与军长也心知肚明,不是吗——」
幼莉眯起眼睛,嘴角漾开并不快意的弧度。她安安稳稳地收起手段,抬手支起香腮、悠闲自得地靠在驼峰上:「我啊,真不喜欢跟聪明人讲话。」
‘花’说:「或许是因为阿姐你,太聪明了。」也或许是你们所有人,都还不够聪明……
重兵把守的屋子安静极了,若不是光明殿的医师隔着窗子瞧了一眼,几乎要以为哈德斯已经偷跑了。
温文安了心,咬了一大口松软的甜点,转头瞧见几个熟悉的人影穿过哨岗。
「还真蹲到人了。」他望着那走路带风恨不得再飘下几朵花的青年人,三两下解决了手中的点心。
凯勒将人押着推进主帐。此时烟霞甚好,不温不凉。午睡的姑娘困意盎然地揉揉眼睛,放过了桌面,倚在椅背上儒糯地打着哈欠。
‘花’不经意地瞧见她,眼中闪过几分不太明朗的情绪。
「现在,可以与花好好讲话了,对吗。」他等着那名医师检查完军长与圣使是否受伤,然后替他处理一下被宝石割出血口子的肩袖,以及有些碎裂的手骨。
温文哼哼唧唧地指使他脱下衣裳,将左肩留出来,又用浸酒的湿布擦掉周边干涸的血迹。
「亏得不是刀,否则你半只手都没了。」
‘花’笑道:「若此代价能验明彼此心思达成合作,花并不觉得惋惜。」
医师的手顿了顿,抬眼古怪地问道:「打住打住,说得好像我们是为非作歹见不得人一样。」
「确实见不得人~」幼莉勾起嘴角打趣。
温文翻了个白眼,「你到底是哪边人噢?」
幼莉明媚道:「当然是你心边人啊~」
温文猛地哆嗦一下,忙转移了话题:「你怎么知道鱼梁石是假的?」
‘花’摇摇头,带动散落的长发微微摆动:「花听闻,多利亚少族长日前因鱼梁石的失踪而责问军长,适时军长并未直接承认,而是过了一日之后突然宣告所有权,这是第一点。迟缓、张扬、谋利,不符合花所想的军长,这是第二点。第三点,就是军长如此默契地接应了花,让花肯定军长是有志有则之人;比对第一点,便知军长手中是赝品……即是如此,那有一事,花就必须提醒各位了。」
「人世有一传说,勇士刑天首身分离,他用一生寻找他的脑袋。」‘花’点了点额角,轻和地笑道:「一体多分,最终都要归于统一。鱼梁石既是补天神石的碎片,当然也会不断寻找其他的分体。楼兰、曼叻、卡其纳、布图多……鱼梁石的吞噬就是寻找分体的过程,落入谁的手中,皆是受它驱使的宿主。但你们知晓神石为何分裂、化整为零之后又会出现什么吗?」
温文没忍住加重了绑绷带的力道,掐得‘花’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说是……神忌九州失衡、抛石玄海,后被出海的蛟龙击碎?」
‘花’说:「‘传说’就是将残酷的真相编撰修改,变成美丽的故事,要后人谨记教训、歌颂英雄、莫忘灾厄。所有不切实际的‘传说’,在现实都有迹可循,大漠的子民因与传说太过遥远,而对玄奇惊悚的过往心存质疑。在此之前,大漠诸神有一个名字——‘撒旦’,它在中原与苗疆,被称为……‘云荒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