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铃纯粹无染,仿佛沧海明珠。那是镜泊湖最干净的冰雪,映出一席娇俏桃红的霓裳羽衣。
这个模样……怎么会……
发髻在地风摧折下散开,桃花簪无力垂落,跌落无底深渊,再也听不见声息。我头疼欲裂,究竟怎么了——暄和好友在哪里?为何我成了她的模样?!
我握着死躯早已凉却的双手,看清熟悉的轮廓,清雅的眉目、白皙的肌肤,她似乎只是清浅地睡着,贴近她的胸口或许还能感到安稳起伏的呼吸。这才是我啊——
头脑像被毒虫啃食腐坏,剧烈的疼痛叫我咬牙切齿,却将她抓得更紧更紧。我在害怕,这石沉大海的恐惧,溺亡在深海中的挣扎。抓住这双依旧软和的手,就是抓住了一线希望。
埋藏的记忆不断涌现,压制不住,无可奈何。我明晰我绝望的模样,那双杏眼褪去宁静与柔善……我被生生割断了经脉,献血染红一身钴蓝……亲自感受着生命迅速流逝,我无可奈何地望着愤恨的族人,泪迷离我的眼界,我虚弱地启开唇齿,呼唤远方的名字:暄和……暄和你在哪里……
血就这样蔓延下来,从滴滴答答的雨点,蔓成了惊心动魄的大片,缓缓流下祭坛。染血的柴火堆砌在我的身周,连呼救气力都失去的人,残存着一口气,埋进火海之中……
放血而亡,神魂俱灭。
那我是谁?!
我不是陆云声吗——
……我没来得及救她。
我将她从烈火中带出,烈焰卷上她的衣裙,我掐死了吞命的火,早也来不及听她再说一句:我心如星,伴月长明。
为什么……又想起来了……为什么!
我搂着那具躯体,柔软的裙摆泄下荧光,那是银汉星陨,又似西王母的泪碎。
『……为何你还未出现?你在怪我来迟,对不住,对不住……』
我根本不可能等到一个连魂魄都被杀死的人!云声来不了仙山,我也从来等不到她。一切都是我,都是我一人——
『我好想你,你来了吗?今日我遇见了一个人,她与我做了交易,让我能立即见到你……』
自欺欺人,我明知道没有灵魂的人无法可救!
可我还是答应了。只要我足够想念你,只要你还是我的执念,只要我做你做的、说你说的,我就能见到你!
那个人说:若下定决心,就莫要贪恋过往;新的开始,就该是新的记忆。
此后,陆云声是我,谷暄和也是我……我分不清我究竟是谁……谷暄和不会反对陆云声的任何请求,即便是颠覆所有前功尽弃失去自己,也不会拒绝啊。
我落在焦死的桃木前,从未有那么一刻如此茫然无助。我恨许多人,所以我对生死越加冷漠;云声爱许多人,所以她保持着同情怜悯。我要全心全意地扮演‘陆云声’的角色,就像她还存在一般。我用她的习惯思考,用她的思考作为,一边又不断与原本的我冲突,于是……于是我与我开始不同,暄和与云声才终于见面……
她是固执的姑娘,平白无故地出现,平白无故地失去了记忆,她当然会寻找过往;而面对同样症状的众人,她会感同身受地怜惜,然后义无反顾地帮助。我由此开始触犯禁忌,寻找刻意掩藏的记忆。
仙山法则强盛时期,我所做的都会是徒劳,‘陆云声’与‘谷暄和’得以相互安好。可阴阳道动荡了,期间的法则暴露出漏洞,记忆碎片开始浮现,不论是哪一方都主动或被动地动作。
‘暄和’到底拥有比‘云声’更多的记忆,她记得与人的交易,所以放纵他人修补阴阳道、留下逃脱仙山的契机;所以在最后一刻率先消失了自己,让‘云声’能够占据身体而活下去……
哈……哈哈哈哈……
怨恨像疫病感染开来,腐败我身躯的每个角落。我仿佛局中人,又似乎只是第三者。我托起死躯美丽的头颅,将它贴在胸口。我紧紧抱着她,静静地望着梦洲崩毁破灭。美梦破碎的时候,原来如此壮烈……
何处桃源不是梦,只恨我非梦中人。
姜崖看见的梦洲,阴阳颠倒、昼夜共存。浮空的祭坛上,一位面目陌生的姑娘正躺在我的怀中,似乎休眠。
“这是……”她的语气有些讶异,再看向我时,更加古怪。“你……”
我意外的平静,既然早死了心,瞬息的毁灭宣泄都是毫无意义……我轻轻地触过云声的面颊,小心翼翼。我记得,梦洲安好时候,我与她也时常这样呆在桃树下。她喜欢闭上眼睛,等飘落的花瓣停在她的鼻尖上……她从不拒绝好意……
『若有一日,我能离开梦洲去中原看看,定要绘下万里江山』
绘下,然后呢?
『然后我就会知晓,万里江山也不你啊』
……
音犹在耳,我失魂落魄地低笑几声,将她小心抱起,托付姜崖暂时看护。我看透她的迟疑,开口道:“最初我以为,诸事起源是那苏修复阴阳道,如今想来,我分化为‘云声’的时候,你们就开始动了。你们在赌,赌真正的我会消失,‘云声’将作为你们的剑,正对仙山与‘规则’。”
有一瞬间的时间,他们确实成功了。但最终结果,仍然失败。我是仙山最初的魂,我的过往无从探究,云声是谁、火刑后死躯究竟怎样了,他们了解不到……
她睁大眼睛,大约想要辩驳。我垂目转身,遥望着更加崩毁的梦洲。冰雪从破裂的穹顶灌入,几株桃树已然覆上白芒。
真美……可这破碎的美感,终究比不得她笔下的大泽山川……
我重返地表之时,天空已经搅成了血色。电光晃成恶龙,嘶吼着向地面砸下劈头盖脸的雷火。脚下隆隆巨响,觉醒的凶兽已然盯紧了猎物。
我见到太多的人,仙官也好,魂魄也罢。小丫头冲动地快要扑到我的怀里,却在三步之遥外感到我的不同,露出痛苦又复杂的神情。她大约想呼一声“云声姐姐”,那个温柔纯粹得宛如山间清岚的好姑娘。
那苏冷静地说:“阁下还能遵照约定吧。”
“约定,谁与谁。”我启开手掌,桃花铃静静地躺着,同心结鲜红美丽。
他说:“谷暄和与汝南圣女。”
我笑了声,在仙官的嘈杂呼喊中抛高了铃铛,散下毁世的光晕。人活一世,总归要珍惜一次、失去一次、背叛一次,才算得上趣味啊……
要放走你们的从来不是我,而是‘陆云声’。
仙官受制,只能破口大骂。我充耳不闻。
姜崖懵然地将死躯还我,见我毫无离去之意,急劝道:“一同离开。”
我抬起手,指尖萦绕出朵朵夹竹桃。桃花顺着风的方向,细细卷上好友的躯体,沁心的甜腻过后残影消散,无影无踪。
我失意地转过身去,遥望着生死树的方向。正如那年‘云声’初现,梗紫满天,翩翩飞絮。那一眼,倾覆万年。
“按照约定,‘规则’由我平息……”
姜崖遮住小丫头的眼睛,手心湿漉漉的满是她的泪水。阴阳道的另一边,天地摧毁的声音越来越轻。
“云声姐姐,暄和姐姐……这不公平……”北月无力地抓了记下,消失的人终归不会回返。
生命没什么公平或不公平。
诸神黄昏,仙山末日。世界宛如镜像,不断裂开蛛网,簌簌落下的天空边角后露出粘稠的黑暗,毫无意义也不可能代表意义。光线扭曲成粘腻的糖浆,被细微的一点荒唐吞噬。愈加接近的山川大泽,在瞬息风化为灰烬。
我立在不远的地方,看着生灵涂炭再一次上演。并不具备欣赏的价值。我的身躯开始移动,在吞噬完所有仙官之后,终于轮到我头上了。
回想一切,我拥有过的不属于我的绚烂,终归离我远去。
“还不现身吗,‘规则’。”我苦笑道。
原本趋向毁灭的时间倏然凝固,就像是坏孩子恶作剧时被抓包一般。
『暄和,我也有名字』
黑洞破罐子破摔似的吐出许多碎末来。大抵消化得太快,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是吗。”不要紧,我无所谓。
那个声音固执地纠正:
『苏浥,我叫苏浥』
它安静了会儿,突然问道:
『你知晓逼疯一个‘人’需要多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