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五墟波澜横生,圣人令现,大阵不稳,这些大事把朱成瑞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他不得不召集人手,去安抚民众,再派遣接人去查探五墟之事,接着又要去向上官汇报。一番运作后,朱成瑞累了,可他累了还无人听他诉苦。他半夜未宿,本身不是修行人,一夜操劳下来,脸色有些发白,头发稀稀拉拉散落着。他一摸稀松的头发,心有戚戚然,暗自念起长安来。他是长安人,十三年前被派至徐州,为柳怜下官,柳怜大事小事都两手一摊,喝酒去了。因此,大多事务皆由他处理,一年四季没个停歇,他至今已有十三年未归长安。
彭城的清早是明朗,温暖又清新的。石榴花开的殷红,仿佛娇弱的小姑娘藏在叶间般。叫卖声、起锅声、吸面条声,一块儿像是跳水的鸭子叫起来,它们都是鲜活热闹而令人不觉得吵闹。屠夫、渔夫、茶叶贩子开始日复一日的生活。
朱成瑞揉揉眉毛,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去往彭城最好的酒楼琳琅楼吃点心。他是个细致周密之人,细致周密之人通常对自己会有一些奇怪又严苛的要求,有的要求桌案物件摆放整整齐齐,有的要求衣服一尘不染,朱成瑞的要求就是每隔三天去琳琅楼吃点心,一年四季,从未间断。朱成瑞这习惯,全彭城人都晓得,也都因此高看琳琅楼三分。能令一城太守从不间断去吃的酒楼难道不是很厉害吗?
去琳琅楼吃早点,是独属于朱成瑞的一种放松方式。
即便事务繁忙,半夜未宿,朱成瑞也没有忘了这件事。
他想起琳琅楼的八宝粥、莲子汤、红豆糕、桂花糕、拌鸭掌。他们的红豆糕可爱玲珑,粉白粉白,红豆嵌在其中,像是捧盘而出的清秀姑娘。他们的莲子汤很清很甜,有时放了木耳,更甜。鸭掌下酒,酥软滋美。他想着想着,还没进去,他就好像已经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他的肚子确确实实饿了,他脸上露出笑意。
琳琅楼在一街馆子茶舍里显得出挑,它像是高傲的女人,只有别人求着进去的份,没有别人出来的份。人们都不约而同的进了除琳琅楼外的其他酒楼,只有朱成瑞对琳琅楼情有独钟。
他有些急不可耐,连平日里早早候着的堂倌没出现都没注意到,就直接推开了门。
琳琅楼里面一片昏暗,还静的可怕,仿佛所有声音都被妖魔偷走了。光从朱成瑞背后一束束照进来,慢慢驱逐了黑暗,照清楚了挂在房梁上的一具具尸体。朱成瑞仿佛肚子被塞了冰块,额头也被冰块压着,全身瞬间冰凉冰凉,手指颤抖不止,他那一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妈的今年是哪个孙子在背后阴我?
王响拔出了刺穿方桌的细腰。
王响慢慢道:“不是我。”
不是他杀的。
朱成瑞这时才发现琳琅楼里有人,他看着那血迹斑斑的地板好久以后,他才沉声道:“彭城有一百七十二年没有发生过修士屠戮凡人的案子了。你知道这一百七十二年的意思吗?”
王响闭闭眼,勉强笑道:“我知道了。”他是修士,他清楚这话背后的真正问题,平静了一百七十二年但却突然爆发修士屠戮凡人之事,玄门执法者一定会来。
他们宁可错杀一万,也不会放过一个。
一旦放过,相当于天下四处的修士都可以对待畜生一样对待凡人,都可以像主子一样对凡人生杀予夺。玄门是一道深渊,不能跨越无法跨越的深渊,横在无刀剑的人和有刀剑的人中。
王响坏了所有修士的禁忌,犯了决不能犯的大错,他不能不死,他必死无疑。
朱成瑞的手还颤动着,他眼里是迷惘和焦躁,他一宿折腾,清早想放松时又像一头蠢猪直直撞上这个大坑,他真的心力交瘁了,他心想他好像老了,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了。如他这种有个酗酒的上官,做事务求面面俱到,多年未归家的人经常会累。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终于回到他身上,他道:“怎么办?”
王响再聪明也只能苦笑跟着道:“怎么办?”
朱成瑞抬起头来冷冷盯着他道:“是你做的吗?”
“不是。”王响慢慢道。
朱成瑞忽的大骂特骂,他只有这种法子才能让他暂时忘却紧张和焦虑,仿佛只有这样他全身才不冰凉,他不是对着王响骂,他叫道:“真他妈的真他妈的,哪个孙子设的这个局?哪个孙子杀了他们?”
朱成瑞脸色青灰,这件案子非常难办,它不会是简单判个收监斩头就行的案子,它还会引起某些人的目光和厌恶,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公平正义怎么维持怎么判刑,这个问题太难了。千万束阳光照着朱成瑞的背,可他只觉透彻心扉的寒冷,豆子般的汗珠不断从他头上流下。
令他像惊弓之鸟发出惊叫的是他背后传来一个尖锐的嗓音:“死人啦死人啦死人啦!王刺史的侄子杀人啦!”朱成瑞立刻回头,可是街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每个人看起来都不是发出刚才那个尖锐的嗓音之人,并且大家已经被叫声吸引过来,朱成瑞脸色大白,他想,完了!
他立刻喊来士兵和衙役,搜查人群中是谁在捣鬼,封锁琳琅楼,他想控制这件案子。但是消息像捉不住的鸽子只会飞的所有人看见,一旦此事人尽皆知,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王响活生生钉死在凶手这个身份上,而这又是万万不行的。但是流言太快,不到一刻,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血案,听说琳琅楼的人都死了,听说他们都瞪出眼珠吐着舌头挂在房梁上。
琳琅楼里,王响盯着尸体,这些代表生命消亡的尸体出现后,他还能不能清清白白地活着,也不能清清白白地死去了?不,王响对自己说,我不能被污蔑,被陷害地死去。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火热了他的血液,他的眼睛明亮如星,他不因这个必杀的局而屈服,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不喜欢被别人牵着走,他只憎恨夺走无辜者生命的那个人。
当酒水在胃里安慰人心时,朱成瑞忽然发声道:“昨晚你在哪里?”
“我在吃面。”
“你那时有谁能证明你在吃面?”
“有人,但是我想他应该早走了。所以,没有人。”酒水溢出来王响也不在乎,他遇到困难但又很快放宽心来,他轻轻叹气道,“我还没来得及修好我的剑呢。”王响,一个只要有一点酒,一个朋友,一把剑,有个女子住他心间,就能够坦荡洒脱起来的男人。
朱成瑞觉得他可能听错了,此人这时怎么还笑出的来,还能去思量修剑?朱成瑞只能让衙役把王响带下去,为今之计他不能让王响背负着骂名离开,王响也不愿意背着骂名。但他又不能收押到死。朱成瑞脑海里像是翻江倒海,到处都轰隆隆的响着,他几乎不能思考。这个四月是他在徐州十三年来最难熬的一个四月。
刑瞎子杵着一根拐杖进到琳琅楼里。
刑瞎子是彭城资历最老的仵作,今年六十七,手上经过的尸体有三千具,他一只眼睛是瞎的,一只眼睛不瞎,终日与尸体为伴,性情古怪。他伸出拐杖戳戳每具尸体,又让人将尸体翻身。
查看完所有尸体后,刑瞎子道:“修士动手。”
朱成瑞虽然猜到,现在终于盖棺定论,他的心终于放弃奢望沉了下去,朱成瑞最后问一遍道:“没有其他可能?”
“没有。”刑老很肯定地说。
“.....玄门执法者一定会来,说不定已经到了,来人,快去看着王响,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让任何人接触他。就是玄门执法者,也不要让他们见面。。”朱成瑞立马吩咐下去,要是玄门执法者动手灭人,这件案子就真是板上钉钉,死无对证。
刑老道:“表面死亡时间是在昨夜子时,真正死亡时间在昨日申时至酉时之间,尸体被藏在地窖冰块里过。十具尸体的致命伤口的血肉不平整,凶手应是先用刀杀死他们,然后再用一把很细的剑切着刀的伤口刺过。只有这样,伤口才看上去既像是剑伤又像是刀伤。只有一具尸体是刀伤,一刀致命。”
朱成瑞皱眉:“哪一具尸体只有刀伤?”
刑老指着一具身材油腻,手指油腻的尸体道:“这具尸体,面粉味很重,手腕粗壮,手掌要较常人大,生前应该是做面师傅。”
“琳琅楼没有做面师傅,琳琅楼的面都是彭城其他面馆供应的。”朱成瑞顿住盯着那具尸体道,“去,查清这具尸体的身份。”
“其他尸体都是刀伤加上剑伤?”
“对。”
“还有其他地方吗?”
“你应该先让接引者过来,这里应该埋了灵气阵,尸体皮肤比正常死亡的普通尸体更新鲜。”
“灵气阵?我他妈的,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快快,带接引者们过来。”朱成瑞叫道。
“大人,接引者们现在还应该在探查五墟灵气阵的问题。”衙役回道。
朱成瑞深吸一口气,汗珠又滚滚落下,他真心累了,血案、五墟大阵、人间道、刺史们把他折腾的七上八下,他想今年可能回不了长安了。
他道:“既然如此,派人候着,一旦五墟那里人手空出来就告诉我。你们派人轮流看守此处,没有我的命令,禁止任何人入此。张廉,你让三到五人去周边店铺问问,琳琅楼里最近来了哪些客人,有什么奇异之处,还要去问问死者的亲属,昨晚为何深夜来此?有头绪回来告诉我。刑老,你回去勘验完全后写好状书交给我。”张廉得了命令,带着数位衙役出去了。
琳琅楼里,朱成瑞的脸色异常惨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是不是所有思虑周密做事小心的官都容易好像生病般脸色惨白?
“王响是王刺史的侄子。”刑老突然道。
“这案子真他妈的.....”朱成瑞这时只能骂一句“他妈的”了,这案子绝对是设计好了的。偏偏是今天,偏偏是他肯定要来的琳琅楼,偏偏是王刺史的侄子,偏偏是那一声该死的叫声。
他按按额头,他想:“我能怎么办呢?”
吃早点撞上这件案子,他就是最要命的那个证人,最难做的那个判官。他嘴里苦苦的,最终扶着门吐了一地,他想,这早饭是吃不下去了,还是回去吧。
他好像深深叹气了一声,又好像没有叹气。
但那一声叹息是不是他心底的呢?
他想叹息,却道不出自己的苦楚,也无人听他的苦楚。
他望去,这座城是十三年不变的热闹,这里有他的记忆,却不是他的根,他的根在长安,十三年未归的长安。
石榴花开的那么美,其他人的脸上都是那么温暖,不是他又会是谁在发出那一声幽幽的叹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