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彭城城门两侧门墙上的白鹤展翅欲飞,门阙各有一只金色的凤凰仰头,双眼如血滴子,在天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行人若是停下来静静一看,耳畔有如玉石相击的清脆声。王涂一见那两只凤凰像便吃吃地扑腾着四只小短腿,想要爬上门阙取下塑像,“我他娘的,血石啊,老夫当年受祭祀的也只有两颗,得到了后含在口里怕化了,小心翼翼地拿着玉匣装起来,现在哪个败家子竟然把血石砌成门口一对眼珠子了!”
老甲鱼把守门的卫士惊住。卫士守卫一州首府,平时也是见多识广,名门大派如玄门、万春谷,豪强贵族如顾家,姬家,也是认得几个熟面孔的,晓得各府各门的怪癖,好比姬家与姜家乃是姻亲,平时一同出行,又像是玄门之人要单独给出一条道,让他们先行,诸如此类的规矩,卫士都熟悉。但卫士还没见过哪家养着这么贪婪的王八,忒不要脸地扑到城墙上,口口声声要取下血石。幸好王八的主人还算明理,提了王八脖子安安静静地进城,至于有多少人听到那只王八的话后会给守门人增加多大负担,这是后话了。
彭城是一个热闹的城市。南岁引闻到了芝麻糖和橘饼的甜腻香味,她忽然停了半刻,也许一刻。她的身侧经过杵着拐杖的老人,白头巾的卖芝麻糖的小贩,有互相追赶的快乐孩子,有提着冒着烟气的两笼饺子的小厮。挂着华丽流苏,以异兽为骑的贵族车队缓缓驶过,披着蓑衣的无名青年不紧不慢地行走,街道两旁茶馆里时不时响起叫好声和碗筷被敲打的声音,店小二神色无奈地坐在台上想着那些人什么时候分出名次,一架乌黑厢车外挂着一只鎏金鸟笼,鸟笼里的白鸟淡淡地扫过底下人。僧侣和道士在进出人群里时隐时现,像繁花里偶尔显出的几片清新绿叶。在彭城,三教九流,贵贱贫富,都是同样的人。南边来的丝竹管弦,北边来的大锣大镲,响起来,热闹起来。
南岁引想:“彭城与长安是不同的,但也很好。”
风里扬起淡淡花香,宛如云梦深处的一尾游鱼,想要追寻却不可追到。
茶馆里,说书人一拍桌木,向众人抱拳道:“多谢各位赏脸听小人说甚么离奇诡谲事,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欲听下文如何,请明日再来捧场。锦绣文章李杜之才正是小人木喜宝,犹请各位牢记了。”
大家都笑起来,一般人说自个儿锦绣文章才高八斗,总惹人讥讽,但木喜宝不一样,他说的时候鞠躬成一直角,眉毛和嘴唇的弧度一模一样,眼里闪着灵动的光,可爱而好笑,就是喜宝。
“唉,喜宝你先别走啊,你说说过七天后的五墟,谁会拔得头筹?”
五墟是仙家洞天,是有史以来出现一模一样的分别在不同时代掉落的第五块洞天,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会突然一夜之间坠落大夏,也没有人知道它们坠落之前在哪里,里面住着什么人,关于它们的一切都是个谜,它们带给别人的也是一个谜,进入五墟可能得到锋利无双的宝剑,也可能散落家财也救不回自己的命。为了阻止修道者飞蛾扑火,互相厮杀,也为了治下安宁,开启五墟的时间是有限制的,名额也是有限制的。
所以,彭城就会有一场大比,非常盛大的比试。
木喜宝拍掌,特别夸张地转转眼珠,口吻似乎十分认真:“小人听闻姬家姬公子神资无双,天纵奇才,应该是他吧。”
“不见得不见得,喜宝你忘了,此次听闻狄御史的孙子也要来进入五墟。这两人都是第一次出世,未知他们深浅,怎么好判断高下呢?”
“那——万春谷的长运道长,他的回春术当初长安一战便扬名天下,多年精修肯定更为惊艳了。”木喜宝想这位估计能排上位次了。
“长运道长的回春术厉害是厉害,但运气着实不好,困在练气境已经五年了。我觉得,不能下断言。喜宝,你再说个其他人吧?”
木喜宝长长地一叹,这一叹气长得众人心里也想叹气,熟悉喜宝的人都晓得喜宝又要开玩笑了。他每次开玩笑,就长长一叹,叹的前所未有的长,直教人的心思都被这一叹勾起来。
木喜宝食指指着东边座上的一个孩子,开玩笑道:“小人觉得此次五墟榜首是她。”
他的话不仅众人听到了,南岁引也听到了。
他在开玩笑。
南岁引听不懂他的玩笑,她听不懂人间大部分的玩笑,即使是大夏最可笑最好玩的说书人涂个花脸,双手像蒲扇一样拉起脸皮,眼睛鼻子错位,她也不会笑。
所以她泰然自若地坐在众人目光里。
人们被逗笑的眼光是暖暖的,不刺人的。在他们眼里的人是小小的。
“她?”他们看过去,年纪估计还没有自己姑娘大,修为也才练气境,盯着只甲鱼默默喝茶,几乎所有人都一齐摇头,“不成不成,你又在开玩笑。”
玩笑开多了,便不好笑。
木喜宝不再搞怪,态度认真回道,“其实我觉得此次五墟榜首没有什么好猜的。四年后,长安青云榜开榜,那才是真正的风云汇聚,群英荟萃,包揽大夏十三州,各门各派的天子骄子都要一夺青云榜榜首,不如各位打赌下注,此次青云榜榜首花落谁家吧?”
这一下宛如捅了马蜂窝,众人声音纷纷响起,像雪片一样乱舞。他们有各自敬仰的天才,总是觉得自己压的人会是今年榜首,吵闹便不可避免,谈话争论中不仅出现九姓之人,还出现那些偶尔在青云榜上出现的深山里的神秘之族。
“顾家的大公子十五岁便能与姜家长老一战,他一枪既出,天下英雄谁敢与他争锋?
“还有那‘一剑横江’的韦公子呢!韦家潇湘剑法的道纹,他可是掌握的比韦家家主要多得多!而且潇湘道纹可是圣人级道纹啊!”
争论声越来越大,到最后:“我就觉得此次是顾家的子嗣取得头筹,木喜宝,你出来评评理。”
木喜宝没有声音。
因为他已经走了。
一个欢快的人走了,也带走了别人的乐趣。众人叽叽喳喳一会,作鸟兽散。
跑堂的肩上垫着块白布,向茶馆最后一位客人走去。南岁引真的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她续了一杯又一杯茶,神情依然很泰然,但王涂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在所有人离开后,它张嘴道:“现在都已经五墟了吗?我那时候也只有三墟呢。”
跑堂诧异看它一眼,他还以为这只甲鱼是南岁引捉来炖汤的,没想到一只王八随口就道“三墟”“五墟”。不过,想五墟开启也是青徐兖三州二十年一度的大事,最近城中的奇人怪人可是络绎不绝,它也不是特别出去。跑堂没有想的是,一只有灵的甲鱼刚才怎么被众人忽视了呢。
难道众人都是见怪不怪,生来就被异宝包围之人吗?
在跑堂惊异的刹那,南岁引放下了茶杯,她在想一个问题,现在她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