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宁虽然没有华都那么繁华,却有自己的迷人之处。
祖母听母亲说我们见到了霍家三郎,意味深长的笑着看了我一眼,我假装没注意。上了车,祖母拍着我的手:“小滑头,当着你父母面,怕你羞就没问你,你觉得那三郎如何?”
我红了脸,觉得耳朵都发烫:“只见了那么匆匆一面,话都没说上,怎么知晓如何。”我脑袋里掠过那日的一眼,倒说不上什么惊鸿一瞥,就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华都。
“只盼那小子是个好的,因为我们璟儿是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来相配的。”我低头想着,那霍然就必定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了。
春花冬雪,寥寥几年。我十四岁。
有日母亲来寰宁看我,谈话间,我无意问起那个张弛。母亲有些惋惜,告诉我说,他终日浑浑噩噩,喝酒赌钱,完全没了往日眼神清明的样子。他母亲看不过,买了个聋哑女子给他当媳妇,如今有了一个女儿才算安定下来。
我听了,久久无言。母亲还告诉我,长姐已经成了贵妃,怀了孩子,正值盛宠。她松口气,只盼着长姐这一辈子平安就好,什么荣辱也不过是穿堂风。
十四岁这一年,我被人提亲了。是当今太子亲自上门,说是曾在华都见过我一面,自此倾心。他话说得好听,祖母背地告诉我,帝王家说话是不能信的。祖母回绝了他,说我早已与霍家三公子定了亲。
我年少心性,当上门提亲的太子存了好奇,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的瞧。他低垂着眉眼,有点落魄,但还是尽了礼数告辞了。我从屏风后出来,祖母冷哼道:“他们打得好算盘,老子娶了姐姐,还想让儿子娶了妹妹,什么东西。”我不太懂这些,只知道祖母说的对。我不能嫁给太子的,我的丈夫,是霍家的三郎霍然。
正出神的时候,祖母冷不丁的问我:“璟儿觉得太子如何?”我吓了一跳,仔细想了一下:“这太子,生得不错。”
祖母扑哧一下笑了:“你这孩子......别怪祖母断了这件事,就算是你与那霍家没有瓜葛,祖母也不会让你嫁的,这进了帝王家的女人,还有几个是干净的。”我听了这话很难过,那长姐呢?在我记忆里,长姐还是那个眼里有星辰的女子。
这几年,霍家有了大乱。那个温润的大哥霍明只能在轮椅上过完自己的一生,我没见过的霍家二郎离家出走,而那个霍然美名远扬,成了平阳侯世子。他们都说霍然跟他大哥一样温润有礼,我却有点不开心,我希望他能一直像我见他的第一面一样,永远少年风气。他笑起来很好看。
我十五岁,终于,回了华都。半年后,霍然上永顺王府提亲。
我还是躲在屏风后面,见那个我心心念念的少年对我的父母祖母行礼。他长得高了,硬朗了。几年前的那一面,我以为自己会忘了他的模样,但那一日,他在阳光下的笑颜又回到了我的脑子里。
我有些贪婪的看着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这会是我的丈夫。
只是有些奇怪,他太过知礼数,他的笑都像是硬扯着嘴角。那个紫衫白冠的少年好像变了,是因为长大了,都是这个样子吗?
可我不太在乎,我只知道,我要嫁人了。我要嫁的是,平阳侯世子,霍然。
大婚的那一夜,我紧张的攥着衣袖。很晚,霍然才回来,隔得很远我都能闻见他身上酒的味道。
我等着他掀盖头,他却猛地躺在床上,怎么叫也叫不起。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也松了一半。
我把他身体扳过来,想让他舒服些。我趴在床边仔细瞧着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睫毛,滑过鼻梁,停在了他的唇上。只停了一下,我立马缩回了手,心跳得很快,脸很烫。我傻傻的看着他,笑了,又伸手去牵住他的手。
之后的日子,我们相敬如宾。我不喜欢这个词,透着疏远与冷漠。
有一天,我第一次进他的书房看书,他慌张的跑进来。我第一次瞧见他慌张,我也知道他为什么慌张。我偷偷看了那些画,但我不敢告诉他,我怕他生气。他主动告诉我,那是他喜欢的姑娘,那姑娘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阿诺。
我问他,我们能不能把这段过去放下,我们从新开始。他思量了很久,答应了我。我靠着他的后背,宽厚结实。
后来,他与父亲起了争执,碎片划过他脸的时候,我怕极了,生怕他会疼。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生气,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没有开口问。只是我知道,他要上战场了。临走的前一晚,他忽然抱住我,让我等他。我的眼泪有点刹不住,当然,我当然会等他,我是他的妻子,一辈子名正言顺的妻子。
所有人都告诉我,他这一去很快就会回来,他只不过是去充个面子。所以我在家里安心的等,每天去祠堂擦拭那些为他接风祝捷的酒坛子,不让他们落一点灰,下人说让他们来,我不让。霍然的所有东西,我想自己准备。
我等啊等,等啊等,等来了放有他战袍的棺木。怎么会?
我看着大哥,大哥不忍与我对视,我看着父亲,父亲满脸泪痕。我看着那些送棺木回来的人,我揪着一个人的衣领问他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连尸首都没有,你们凭什么说他死了?
尸身在琼锦山被烧成了灰烬。有人告诉我。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大哥说,璟儿,你是平阳侯世子妃,你该拿出一点世子妃的样子。我松开那个人的衣领,对,大哥说的对,我不该这样的,我应该冷静下来,去做霍然的丧事。可是,心里这样好难受啊,我说好,要等他回来的。
旁边一个人托着一个不大的箱子,怯怯的对我说,世子妃,这是世子在战营里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打开。是我给他准备的衣服,笔墨,最下面,压着的一张画纸。
我展开,终于控制不住,泪流满面。画上,是一个女子拿着书靠在书架上。那是我,那是他答应为我作得画。
我把画抱在怀里,不舍得放开。我跪在地上,给那些人磕头,我求求你们,把他带回来吧,把他还给我,我们说好的,他让我等他回来的。有人想把我扶起来,我甩开他们,你们知不知道,他是我的丈夫。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再后来,我见到了那个阿诺姑娘。她静静地站在霍然的灵堂前,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我把那些霍然的画给了阿诺,我想让她知道,霍然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