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工作都准备就绪，他们便乘坐公交车去了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才知道离这趟车正点到达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于是就走进火车站广场外的一个僻巷里，准备找一家供早餐的地方，好一边吃，一边消磨等待的时光。
“咱去吃油条吧，”李淑芳征求丈夫的意见。
“别去吃油条！”丈夫把妻子悄悄拉到了一旁，并向炸油条的油锅里努了努嘴，“喏，油黑得都可以擦皮鞋了！这样炸出来的油条，你也敢吃？”
贺强的这句话儿，却让炸油条的伙计听到了。他一边忙碌，一边翻着眼白，生气地嚷嚷道：“哎，你这个秃头鬼说的是什么鸟话儿！你家的皮鞋是用菜油擦的？你家的油是白色的？白色的油，还是油吗？那是牛奶，是白花花的牛奶！——噢，难道你家都用牛奶炒菜炸油条的？有本事儿，你就来给我炸一个看看，看牛奶能炸出油条不？”这位伙计光顾着搜肠刮肚地放大炮了，这锅油条却被炸过了火候：本来还像镀了金的油条，现在倒像是擦皮鞋的油棒棒了。这位伙计的火气“噌”的一下就更大了，而且还恶狠狠地自嘲道：“他妈的，你说这是擦皮鞋油，这一锅油条就真的变成黑棒棒了！”他猛地端起油锅，朝地上可着劲儿地一泼，“你就用这些油朝你的秃顶上擦一擦？兴许你还能让不长毛的地方都长出黑毛哩！”正在吃早点的人们先是一惊，随后就齐声哄笑起来。
刚开始李淑芳还认为丈夫有点儿不妥，让人家发泄一下情绪也合情合理；当丈夫想冲上去和那个小伙计理论的时候，她就拽着他的胳膊，极力阻止他的冲动。但是小伙计后面的话儿却让她沉不住气了。她放开丈夫，回身冲过去嚷道：“你这个小伙子也太恶毒了吧！——俗话说：‘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你怎么能对我们进行人身攻击呢？你说说，你锅里的油是不是黑的？难道他这么说也有错吗？——谁知道你的油已经被反复用了几百年？谁知道在这个敞天露地的摊子上，你锅里有多少只被炸焦的苍蝇和蚂蚱？……”炸油条的伙计马上关了炉口前的的鼓风机电源，就伸脖颈瞪眼睛地冲了过来。眼看一场恶斗就要开始了，也恰好在这个时候，两个城防巡警闻讯赶来。他们拨开双方的当事人，苦口婆心地劝慰了一番，围观的人也纷纷散去。
李淑芳和丈夫离开这个事非之地，便压着火儿地对丈夫嘟囔着不满。贺强低头不语地朝前走着。他们经过一个面包店，李淑芳问：“吃面包吗？”
贺强回答：“不吃，气都气饱了！”
李淑芳轻声骂道：“你看这点儿出息？”随后，两个人就往出站口走去。
时间大概还剩半个多钟头，他们就分别想女儿回来的样子。
出站口等待的人很多，人群里时不时会有人像长颈鹿似的引颈翘望，有时不时就看自己手表的，也有反复看车站的电子挂钟的。当车站播报了女儿乘坐的列车快要驶进站台的时候，所有盼顾这趟列车的人头就像漂在水面的西瓜似的浮浮沉沉，使这里的气氛遽然也变得紧张起来。焦虑、期待和疑惑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出站口开始检票和放人的消息被公布以后。
当下火车的人群朝外喷薄而出的时候，外面的人就自觉让开了一个喇叭形的漏斗，里面的人从这个漏斗里陆陆续续地流出。“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李淑芳激动地朝涌出的人流挥舞着手臂。直到里外的人稀稀拉拉的所剩无几，夫妻俩这才变得惊慌起来。
李淑芳问：“你是不是记错时间啦？”
“不可能吧？你看，她的信笺我也带来了，”贺强急忙将书信掏出来，“你看，一点儿都没错。我想，她应该就在后面。你看，那不还有人在往外走？”
这时候的站台上，也仅有很少的人，李淑芳因此变得焦躁起来。她略带哭腔地对丈夫嚷道：“如果不是你不关心咱们的孩子，她又怎么会离开自己的家？你说你这个坏东西，不仅害得我在人前矮半截儿，还害得孩子也像没爹没妈的野孩子一样……”她几乎失去了耐心。
“妈——，”
李淑芳似乎听到女儿的声音，便马上停止了竭斯底里的哭叫。
“妈妈——，”
这一下她听得真真切切，忙抹去眼泪，张开双眼。她特别兴奋地伸出双臂，“啊，我的小祖宗！哎呀，我的好女儿！……”当女儿拖着一个大行李包艰难地走到她跟前时，她推开检票员，一路小跑地迎了进去，随后便和女儿搂在一起。
然而，女儿并不像她渴望得那么热烈，这使李淑芳感到尴尬不已，但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不快，因为她遇到女儿的兴奋感很快就熔解了她的不适，并迅速让那个不快的瞬间变得无影无踪。
李淑芳喜滋滋地说要到好一点儿的饭店为女儿洗尘；贺强却说女儿的行李现在还是个累赘，而且女儿也需要冲澡舒服一下。最终，母女俩还是采纳了贺强的意见。
他们叫来了出租车。在出租车上，李淑芳认认真真把女儿端详了一番，算是提前解了多年来的相思之情。
回到家里，贺晓岚就歪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既困又累，又好奇地看着四周。她侧转了身子，看见茶几上的果盘里一大串紫红色的龙眼葡萄，就起身摘下一串。她连皮带肉地咀嚼起来，而且葡萄籽儿的“咯嘣”声也断断续续从口中传出。她边吃，边瞅着家里的一切，“家里有……电视机了。还有那个……是什么东西？”
李淑芳顺着女儿指的方向看去，“哦，那是电冰箱。是存放食物的。”
“家里的装备还蛮多的，”贺晓岚有声无力地说。
“这有啥可稀罕的，现在谁家还没这玩意儿，”李淑芳坐在女儿旁边，开始给女儿削苹果皮。她觉得对不起女儿，尤其是因为丈夫的问题，竟让女儿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因此她削苹果皮的时候就显得格外认真，似乎以这样的方式和态度就能代表她的忏悔之情和虔诚之意。
“我大姨奶家可没有这些东西，”贺晓岚复又唏嘘，后又兴奋地说，“妈，你不知道我在乡下有多开心：除了帮他们采摘果实，还和他们一起收割烟叶；等那些烟叶都被烤干了，我就和我的表妹拿到村口去卖。两筐烟叶虽然卖不了几个钱，但体会到的乐趣和快乐却是难以忘怀的。——每当傍晚日落的时候，我就和表妹坐在田畔上聊天，有时候我们一聊就能聊到更深人静的深夜。我有很多的话儿要说，表妹也有好多的问题要问，比如她问我：‘城里是什么样子的？’我说：‘城里就像你们家的大院子，不过人很多，也很复杂。记得赶庙会看到的人们吗？形形色色赶庙会的人都会聚到一起，陆续登场的人主要有：踩高跷、唱大戏、放电影，还有卖凉皮、荞麦饸饹、肉夹馍、各种针线纽扣和花花绿绿衣裳等，前者是有民间传统文化特色的献艺人，后者是有民族商业色彩的生意人；如果再放大了讲，他们全都是为了丰富我们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需要而来的。虽然城市里的文化和这儿的差别很大，如果我们剥去城市华丽的外表，其实跟咱这儿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她说，她听不懂我说的话儿，我问：‘你现在上几年级了？’她说，她仅上了三年，就辍学了。”
妈妈听着女儿唠叨，而且还很高兴女儿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于是开心地说：“别说你表妹不知道你说的大道理，就是我也是懵懵懂懂的！——我不管是物质文化，还是精神文化，只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呆在一起，这就是我最大的满足和愿望。”她显然是想让丈夫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又考虑到谈论的话题有可能会让女儿想起她过去的不幸，于是就把削好皮的苹果递给女儿，“吃完苹果，赶紧去冲个澡。你可能早就饿了吧？——哦，另外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儿，就是你姨妈一家也要来。大概就在下午五点钟的样子吧，所以你最好早点儿起身准备一下。”
听说姨妈一家的人要来，贺晓岚就有几分的不快。她不喜欢姨妈家的人，尤其姨夫满口老学究的酸腐腔调，总让她觉得不太舒服，而且表姐王娴跟她父亲的样子也差不多。表姐是大学的学历，她和表姐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会显得尴尬以外，便是无话可说。但是人家要来，自己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就懒洋洋地起来了。
贺晓岚冲完澡，穿着母亲的黄色浴衣走出卫生间。她打开自己的行李，正准备拿衣服，她母亲已经拿了几件衣服过来了。
李淑芳喜津津地说：“岚儿，看穿这身衣服咋样？这是妈前天才给你买的，不知道合不合身。不过，衣店的老板说，如果不合身还是可以换的。”
贺晓岚见是一套天蓝色的砂洗绣花牛仔套装，便高兴地说：“妈，我做梦都想穿这条裤子！——在乡下，这可是很难看到的。不过，这衣服在那儿也没办法穿——腰部和臀部绷得那么紧，连坐在小木凳上都会很难受，就更别说是蹲着卖烟叶了！”她换上这身牛仔服套装，人也变得精神起来，而且白皙的脸庞透出红润，卧蚕形的眉毛也是清新的秀美。
李淑芳看了，笑得像一朵花儿似的，“太好了，太合适了，就像是给你量身订做的一样！——好了，我们这就出门去吧。——贺强，你准备的咋样？”
贺强忙回答：“好了，好了，我早就准备好了。在出门之前，男人永远都是那个最简单，也是最省事儿的。”
此时，正是吃饭的时间，火锅店里的人也特别的多。他们一家三口在身著旗袍的门迎引导下，很快进了一间贴壁纸的小套间。套间里有一张红木大方桌和四把红木高背椅。不一会儿，方桌的中央便有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火锅底汤。
贺晓岚喊道：“我已经很久没吃过火锅了。记得前一次吃火锅的时候，我们围着用紫铜做的大火锅，”服务员托了一个托盘过来，托盘里有牛肉卷、血豆腐、红薯粉带和菜蔬等食材。贺晓岚看着父母往汤盆里放食材，“那时候的牛肉切得可没这么薄，炭烧的火苗也没这么旺，火锅中间的烟囱还时不时冒着蓝灰色的长烟，熏得人几乎都睁不开眼睛；而且吃完之后，光收拾上面的东西就需个把个小时，”她一边吃着母亲夹给她的熟牛肉，一边兴奋地评价，“嗯，真好吃！比我们以前做的火锅要好吃多了！”
李淑芳见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心疼地说：“在乡下一定吃了不少苦？赶明儿起，我带你到别处再走一走。现在这里的变化可比三年前要大多了！”
“不了，妈。有朋友会陪我去玩，”贺晓岚边吃，边说，“哦，我还忘了告诉你们：今天下午我还想出去一趟。”她夹起一块血豆腐，吹了几口，就送入口中。
“难道你忘了姨妈要来？”李淑芳吃惊地抬起身子。贺强也附和道：“呃，他们可都是为你而来的！如果你不在场，他们肯定会觉得很难堪的。”
“不，就这么定了！”贺晓岚执拗地坚持，“我可不喜欢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儿——这是我的习惯；而且他们来与不来，和我又有何相干？——哦，吃完饭，我们马上就回去，我还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嘞！我现在是困得要死，可能一挨床板就能睡着。所以，等我睡了以后，请务必在五点之前就把我叫醒。——噢！还有，我晚饭不在家里吃，可能回来得还会比较晚，”又吃了一会儿，她便放下筷子，“好了，我吃饱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吧。”她伸了一下懒腰，“哎也，太困了，我要赶紧回去睡觉喽！”她慢慢站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就朝外走。
夫妻俩在饭桌上面面相觑。他们发现女儿看上去虽然懂事儿了，但是个性也强了。其实，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女儿长大了，自然会有自己的变化，何况分别将近三年了，他们和女儿之间的习惯也需要有一段新的磨合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