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日晷渐移。路边的小餐馆陆续有人前来光顾，李爱琴也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回到家里，她就是把鲤鱼丢到洗菜池里，又把茄子放到了锅台上。洗净手里的血污，系上围裙，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门锁被人扭动的声音，她的心也骤然紧张起来。她想：“这会儿会是谁来？”她下意识从案板上拾起菜刀，然后恐慌地盯着房门。房门“吱呀”一声的被打开了，眼前出现的却是自己的丈夫。
“啊，原来是你呀！”她将菜刀放回原处，心有余悸地抱怨，“今天怎么会回来得这么早？”
王耀武一脸平静地回答：“是坏事儿，玉成了我的一件好事儿。”
“这话儿又是怎么说的？——坏，就是坏；好，就是好，这两头不搭边的是与非，又咋能胡乱地扯到一起说？”她用剪刀剖开鱼鱼腹，手上和水池里便被血污染成了红色。
为了不提高声音说话，他走近她，“坏事儿，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关于我和我们部长吵架的事儿；为了那件事儿，今早我又与他大闹了一场。”
“事情不都已经过去了吗，怎么，他对你还是不依不饶的？”
“俗话说：‘官衔儿愈大，心眼儿愈小。’我估摸他肯定是在某个人面前下不了台了，便想找一个对我发泄的机会。”
“世界上就害怕‘认真’二字！——你知道吗？有时候‘认真’也会害死人的！工厂又不是你的，干吗非要和他争这个理儿？何况天底下有公理吗？如果有，世界早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了！”她将鱼的内脏清除干净，又把鱼脂和鱼鳔搁到了一只空碗里。
“问题是他在搞不正之风啊！”他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又开始嘟囔，“即便是这种事儿对别人算不了什么，可是搁到我这儿，我却岂能容忍得了？”
“你这是在妒忌他！——可是，你顶撞他又有什么好果子吃？你是他的下属，最终倒霉的还不仍然是你？”
“问题是，现在已经有转机了！”他面带着一分喜色地说，“幸亏我的固执和执着，反倒使他避免了一场司法纠纷。”
李爱琴转过脸儿，奇怪地问：“怎么，又和司法扯上什么关系啦？”
“所以说，这才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嘞！据说：那个想承办我们宣传业务的广告公司，因为还有其它的经济问题，现在已被司法机关立案侦查了。你想想看，如果不是我阻止了这一笔不合法的经济交易，我的上司还不定会是什么德性嘞！”
“你行！你能！——可这又有啥可值得庆幸的？”
“这不，我提前回来，也算是他给我的一份儿报酬吧！”
“啥？——这也叫报酬！”她打开灶火，等锅里的清油有温度，她便将切好的葱姜蒜一起投入到热油里；只听“刺啦”一声，锅里顿时冒起了白烟。她咳了两声，然后接着说：“如果这也叫报酬的话，也就和你付出的相比，有点儿不相称了吧？”
“这有啥相称不相称的。有学问的人，历来都讲究‘求实不为名’的秉节；而真正的名誉，实际上又都在虚荣之外，更何况他的赐予，也仅仅是鲜有实惠的虚伪；而你的付出，才是我想要得到的真实哩！”
“你的嘴巴几时变得如此乖巧？莫非是因为这条鱼的缘故？——不过，这样的大道理最好还是对那些菜农去说——看少了一毛钱，他们能让你捡便宜不？”
“这我可不管，反正我肚子里的馋虫都被你的烧的鱼给诱出来了；所以我现在也只能听之任之，并顺其嗜欲地贪婪下去咯——！”他得意地拖着长音，随后又去找自己的酒和酒具。
半个小时过后，红烧鱼、鲜香紫茄、腊肉炒芥蓝和一小碟油炸花生米都端上了餐桌。
“你还不知道我今天有多倒霉，”李爱琴一边吃，一边和丈夫聊自己的遭遇。她先从贺晓岚没有礼貌的顶撞讲起，后来又说：“我现在感觉真的是好心没好报！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见丈夫一脸平静的样子，便忍不住地问：“如果岚儿根本就不想让咱俩管，咱却硬是要把自己的热脸蛋贴到人家的冷屁股上，那么以后大家再见面，我们还有没有长者的颜面了？——唉，我真后悔当初管这件事儿了！‘逗哑巴挨口水’——我还真是自找了一个大大的没趣！你说……本来就是没影的事儿，我却偏偏搞了一个闹心肠的事儿，这不就等于‘蚂蚁碰上鸡——活该’了吗？——哎，你别老顾着喝酒，快把你肚子里的想法也倒出来，看我们是不是还应该再管下去？”
王耀武砸了一口酒，然后分析道：“我想，她一定是自尊心受了伤害，才会对你发泄不满的。”
“可……我的自尊心难道就是偷来、抢来的？”
“你看你这个人！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个啥？——她不正是觉得自己委屈，才找一个人发泄一下的吗？如果你不是她的亲人，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把你当成是她的亲人，她完全就可以用另一副假面孔来应对你；而你呢，也别再想着去帮她了！——自尊心愈强的人，就愈容易受伤害，这也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共同的弱点；要不，她以前咋会和家里的人闹得死去活来的？”
“你说的也对。但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她给丈夫斟了酒。
“我看还是先问一问娴儿吧。毕竟对当时的情况我们并不了解，在糊里糊涂的情况下，我们又咋能洞达岚儿内心的难言之隐？”
王耀武见妻子不再有异议，便眯着眼睛咂着酒，接着又往口里添了一片腊肉。
夫妻俩自顾自地吃了一会儿，李爱琴便开始讲第二件她认为倒霉的事情。当她把在菜市场的所见所闻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往外倒的时候，王耀武却忽然打断了她的话。他严肃地问：“你说那个农妇的口音有点儿像是我们家乡的？那么，她穿的又是什么衣裳？”
“上身是那种……绛红色的……衣裳，下身……好像是黑色的吧，——不过，我也不敢完全肯定，我又没那么仔细看，更何况她当时是蹲着的，前面还有一筐子的菜。——莫非你认识她？……”
“哦，不！我怎么会认识一个菜农？——不过，说来也巧，我昨晚的梦里，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女人——她上身穿绛红色的粗布衣裳——”
“我刚才说她穿的是粗布的吗？”妻子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是……是吗？哦，这……也是我想象出来的。不过梦里的情景就是如此……”他的表情变得极不自然，“为什么你要问我这样的问题？”他疑惑地也盯着她。
“你看你紧张的样子，就好像，——我看，我们还是别再说这个了。那个农妇长得那么难看，你怎么会看上她那种人？——哎，老公，你说，如果我到娴儿那儿，我又该怎么问？”她觉得丈夫今天的表情有点儿反常，但她依然摆出一副平常的样子。
“爱咋问，就咋问！——哦，我是说，你问的越详细越好，最好也包括他俩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将剩余的酒饮尽，又抓起酒瓶，“啊，为了这么好吃的鱼，我应该多喝上几杯才是吧？”他掩饰内心里的复杂和不安，微微颤抖的手臂也使酒杯里的酒在冒出尖儿的时候就溢到桌面上了。
她搛了一口茄子，刻意掩饰着可能会使他感到窘迫的任何表情。她想，不管有没有这样的可能，自己都不能有任何的表露，因为连他都认为羞愧的事儿，他又怎么可能会让别人揭这个底儿呢？她若不接着说，她刚才的指责就成了很无聊的非难；若是继续表达她心中的不满，无休止的争吵又会伤害他们之间的感情，而这不就和她妹妹家的情况相似了吗？——考虑到会有这样的不利后果，因此她让她的理智悄悄地告诉她：“必须冷静处理这样的问题；而且让他自己去感到内疚，并让他的良心给他引路！”
她慢慢咀嚼着菜肴，想用沉默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某种期许——期许他能自觉道出他的心声，自觉地向她坦言他的忏悔，并表示诸如此类的事情再不会发生。然而，他只顾着喝闷酒，仿佛想把心中的某种痛苦都活活淹死，而这也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形。
“你就别再喝了，成不成？”她忍不住挡住了他，“难道酒能解决一切问题？”
“问题？”他抬起了头，后又“嘿嘿”干笑了两声，“解决什么问题？难道喝酒……还能解决什么问题？——你这才是‘驴踢琵琶——乱弹琴’哩！”
被丈夫没来由抢白，李爱琴内心被压抑的怒火就立刻涌上来了。她本想站起来大声地痛责他对她的不忠，后又冷静一想，仅仅知道“他认识那个农妇”，又能说明什么问题？难道这就能说明他们之间有问题了？——这似乎是对自己的丈夫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事实，那么别人一定会认为这个男人的女人不仅愚蠢，而且还很可笑。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身上有点儿冷，虽然这是一个闷热的天气。
午休的时间过后，王耀武悄悄起床。见妻子黑娄娄发出熟睡的鼻息声，便轻轻带上门，上班去了。
走在路上，他想：“那个要投河自尽的女人不是说在桥头的那个菜市场卖菜的吗？怎么又跑到瓦楞村了？不过这种人在市场上都是居无定所的，即使在任何一个地方出现也不足为奇。至于她在哪儿卖菜这都不是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还是：她是不是当年的张玲？”他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如果真的是她，我又该怎么办？——是回避她，还是正面的去接触她和帮助她？”他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因为这一切不仅使他内心隐隐作痛，而且这种痛苦又含有内疚和苦涩的成分，就好像心血管里有一块儿无法疏通的瘀滞，并让他感到难以承受的窒息。
他哀哀叹了一口气，便愁眉苦脸地往厂里走去。
…………
李爱琴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她坐在床边愣怔了一会儿，便起身收拾床和自己的头发，然后就匆匆出门。
下了楼，刚走出没几步，忽然她又停住了。她想：“现在要去哪儿？”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她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到妹妹那儿走一趟。但是刚走几步，觉得自己如此心切地跑过去，是不是又犯了爱管闲事儿的毛病？——她想回去，又想不出回去以后该干些什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中午和老公窝别的事儿。她想去那个菜市场再看一看，看看那个女菜农的上衣是不是粗布的绛红色衣裳，走了约莫一半的路程，自己又后悔起来。她想：“即使证实了她的上衣就是粗布的，又能怎么样？与其干这种无聊的事儿，还不如做一些实际有意义的工作！”她还是决定去找妹妹，“那毕竟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儿！”
敲开妹妹家的门，见妹妹一脸苦相，她便关切地问：“咋了？是不是还为在为岚儿的事情发愁？——你着急，她就不急，到头来你还不是‘用破网打鱼——瞎张罗’吗？”
李淑芳叹道：“我不是为了岚儿，而是为了那个无情无义的破家鬼！——他中午又没回家，又不知到……哪儿鬼混去了！——姐，您看，我的命咋那么苦呀！”李淑芳凄凄楚楚地哭起来。
李爱琴把妹妹揽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然后开导道：“中午不回来就一定是为了那种事儿？——你呀，心胸也稍稍放开点儿，好不好？别老是把芝麻大的事儿当西瓜看，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搞成神经病的！”
“可对于这样的日子，有时我就想：还真不如得了神经病哩！最起码也让我在不正常的情况下能坦然接受这个不正常的事情吧？”
“你这才是瞎说、歪说嘞！”姐姐严肃地批评着妹妹，“生活本来就是暗滩上行船——既充满了挑战，又暗含了风险。如果大家伙儿都用你这样的心态去面对生活，那么这个地球上不早就是不正常的人的天下啦？”
李淑芳低声抽泣着，好像心里有很多的委屈想说，但又不敢去说。
李爱琴见妹妹低头抹泪不语，口气也变得稍微委婉了一些儿，“唉，这种事儿落到谁身上，谁都会想不通的；但是想不通，又能咋样？你总不能为了他去上吊吧？——可这样做，值得吗？所以与其为这种人哭哭啼啼的，还不如为自己的生活再重新计划一下嘞！比如说自己找个地方去旅游——”
“那么，岚儿又由谁来管？这个该死的丫头她什么都不会做，而且她也是不让人省心的人！所以让我倒霉的还不只是那一个刮野鬼哩！如果家里能有一个人让我省一点儿心的话，我也不至于会感到那么绝望了！”她再一次变得哽咽难言。
李爱琴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好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试着劝解道：“等到了晚上，我再去娴儿那里跑一趟，看岚儿的事儿到底是咋样。假使这件事儿没了结果，我就让娴儿帮岚儿再物色一个，反正我们的岚儿又不是没模没样儿的人！”
“姐，我看你还是别再操这个心了吧。人的命，天注定；如果她不该有这样的福分，即使我们再怎么努力，肯定也是帮不上她的！”
李爱琴从果盘里取出一粒糖果，“你这话可就说的有点儿消极了！虽然选择有时候也是情非得已的，但总该有一种结果是你能中意的吧？”
李淑芳听后便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姐呀，您知道您亲家母最近闹离婚的事儿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