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铁匠铺后，在这个堆满了各类武器、护甲、工具等等金属制品的狭小空间里，最显眼的当然是正坐在锻炉旁敲敲打打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黑胡子矮人。
或许是因为并非同一个种族的缘故，从伊恩的视角来看，他与当初在海伦港的魔法商店遇到的那个“报幕人”的线人除了毛发颜色有所差异外，其他看上去都十分相似。
不过，他显然对自己黝黑的胡须十分满意，甚至用小绳子仔细将它们编出一条条小辫，看上去极具特点。
注意到有人进来，黑胡子矮人抬起头。
在看到女精灵时，他满是褶皱的皮肤挤了一个非常夸张的笑容。
“妈的！我没看错吧？阿德莉娜！”
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站起身来，看上去十分惊喜。
“哈哈——女魔头也有闲工夫来老子这里了？”
矮人熟练地绕过路径上的货箱和杂物，挤到阿德莉娜的面前，才意识到两者的身高差有点尴尬。
于是，跳上了一个约有四十多公分高的木箱子，在平等的高度上打量着阿德莉娜的脸。
“天杀的你们这些尖耳朵就不会变老吗？”他眯着眼睛，用挑剔的眼神盯着黑暗精灵的脸，“明明寿命只是我们矮人的两倍而已！”
阿德莉娜的双手无意义地在身前比划了一下，最后摊向两侧，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就当你这是在赞美我了。”
她拍了拍矮人的肩膀，又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是我见过的最会说话的矮人？”
站在边上的伊恩心想，恐怕也会是他从过去到将来能见到的最会说话的矮人了。
“哈哈哈哈——”
矮人仰头大笑了两声，声音也和那个魔法商店的红胡子老板一样洪亮。
“当然说过。我记得我也对你说过，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会说话的黑暗精灵！”
同意。
伊恩又在心里默默说道。
于是，一个黑暗精灵和一个矮人当着伊恩开始说笑起来，聊天氛围之和谐，让伊恩觉得斯洛瓦的种族大团结指日可待。
等他们终于聊够了，站在木箱上矮人总算低下头，看向了伊恩。
“那么——这个人族的幼崽是谁？你捡的第二个儿子？”
并不想知道太多的伊恩，觉得自己似乎又被迫知道了一件事。
阿德莉娜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老娘可没有多余的钱再养一个，要不是因为那个败家子，我哪里会沦落到出来接活？”
她拍了拍伊恩的肩膀。
“自己介绍一下。”
伊恩乖巧地站在那里，说：“您好，布兰德·黑尘先生，我叫伊恩·李。”
阿德莉娜添了一句：“我的学生。”
听到女精灵这么说，矮人努了努嘴巴，好像这是一件多难以置信的事情似的，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了起来。
“噢，学生……天哪，大锻炉在上，阿德莉娜的学生……”
“……”
“……这一定是我一百年来听过的第二好笑的笑话了……话说回来——”
发现黑暗精灵的表情变得有些危险，他当即话锋一转，低头看向了伊恩。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伊恩迅速、流利地回答道：“我得到了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虽然我没有看到这里的路牌，但那个名字看上去很有矮人风格，所以我想应该就是您了。”
矮人又多看了他一眼。
“所以你就是那个新加进来的菜鸟？什么时候我们还收童工了？”
“一直都收，只是你之前不知道罢了。”
阿德莉娜拍了拍伊恩的肩膀，懒散地拿起自己的一小束头发，轻轻捻着。
“总而言之，我们是来找你借场地的，以后这个小家伙就由我来带了。”
矮人吹了声口哨，用大拇指朝身后地板上紧闭的地窖门一指。
“没问题，还是老地方。”
女精灵豪爽地拍了拍矮人的胳膊，笑着说：“谢了，伙计。”
来到那扇开在地面上的门前，阿德莉娜动作有些生疏地打开了地窖门，然后从墙上拿下一个火把。
她把火把持在身前，照亮了一条通向地下的楼梯，确认和她记忆中的没有差别后，便朝着伊恩招手。
“跟上。”
如果不是从一个铁匠铺堂而皇之地走下来，光看周围这阴森、破旧的青石墙壁，和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朽木楼梯，这么一层一层地朝着地下摸去倒是有着一种探险未知的紧张感。
他们走了至少一分钟的时间，纵使因为黑暗的环境让他们的速度有些慢，但这个地下空间显然要远远深于正常的地下室。
在伊恩几乎要产生一丝不安时，他们总算抵达了终点，来到了一扇门前。
这是一扇朝两边双开的金属制门，和周围的墙面切合得没有一丝缝隙，看上去非常厚实。
不过真正让伊恩在意的，却是这扇门的材质。
从外形上看，用于制作这扇门的金属，和伊恩两天前参加深蓝之塔的考核时，那间战斗法师训练的房间的墙面材质完全相同。
阿德莉娜两只手分别拉上了把手，两手握紧，沉重的大门便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打开。
“嗡——”
厚实的金属和地板与墙面发生摩擦，发出了极强的震荡声。
而在门完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则是一个至少几百平方米大小的空旷房间。
和深蓝之塔的训练室一样，这间屋子除了统一采用了这种特殊金属的墙体和地面外，内部空无一物。
伊恩觉得不需要推测，就能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了。
想到阿德莉娜在拉开那扇厚重的门时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用力，他不自然地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皮肤表面肯定起了鸡皮疙瘩。
他觉得，接下来自己恐怕会很惨，很惨。
……
三个小时后。
全身除了头部，其他地方都带着青紫痕迹的伊恩，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这个房间。
和他的预感一样，从头至尾，这三个小时里他都一直在重复同一件事情——被一个力气足以举起一头石肤巨象的女人反复殴打。
而在他的身后，则是仍然穿着长袍，脸上连一滴汗水的阿德莉娜。
她完全没有顾当事人的感受，甚至还轻松地哼着小调，一路跟着伊恩走上楼梯。
当两个人出现在铁匠铺的一层时，矮人老板已经熄灭了熔炉，关上了窗户，坐在柜台后面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读着报纸。
在看到伊恩身上的惨状时，矮人布兰德的眼神明显多停留了那么一会，表情有些微妙。
“好吧——”
他放下烟斗，走近过来。
伊恩身上是日常习惯穿着的短衫短裤，因此四肢基本都露在外面，苍白的皮肤上淤青清晰可见，几乎遍布所有可能的位置。
不过，尽管看上去非常狰狞，却又奇迹般地没有出现一丁点擦伤或是摔伤。
“现在我相信他不是你捡来的儿子了，我可从来没在肖的身上见过这种东西。”
他用短粗的手指碰了碰伊恩的小臂，伊恩小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伊恩猜自己此刻的表情管理一定做得非常差。
阿德莉娜则是满不在意跟在后面。
她故意用力拍了拍伊恩的肩膀，听到又是一阵“嘶——”的声音，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哈哈——我觉得我已经找到当导师的乐趣了！”
听到女精灵这么说，伊恩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嗤”了一声。
她捂着嘴巴，笑得肩膀直颤，又摸了摸伊恩的发顶，算是安慰了一下被殴打者受伤的心灵。
“好啦——别太郁闷，矮子会帮你处理一下的，明天起来你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说完，阿德莉娜朝黑胡子矮人抛了个飞眼。
“是吧？”
黑胡子矮人瞪了她一眼，转过身摇摇摆摆地走向了一旁的一面柜子，一边走还一边骂骂咧咧。
“下次要找我帮忙，就别叫我矮子！”
他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下，终于拿出一个盒子，又回到柜台前，“哐当！”一下把盒子丢在了柜子上。
“过来，小子！”
他招了招手，又横了黑暗精灵一眼。
伊恩默默走到矮人的面前，按照他的指示脱下上衣，把胳膊伸到矮人面前。
“谢谢您，黑尘先生。”
他认真地感谢道。
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矮人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惊恐地看着伊恩。
“别这么叫我！真恶心！”
他皱着眉，鼻腔微动，好像眼前是一滩雾岭的沼泽：“叫我布兰德，或者‘黑胡子’也可以。还有，以后别对我用‘您’，那是人族的礼节，对老子没用。”
伊恩立刻改口：“我知道了。谢谢你，布兰德。”
在矮人给自己处理淤青同时，为了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太过在意肌肉的疼痛，他便看向了搁在旁边的那张报纸。
都是些普通的报道。
至于之前曾占据了头版数周之久的那桩流浪儿失踪的案件，在上周宣布取得进展后，就突然没了下文。
看来，在需要面临如此大规模的搜索后，作案者收手了。当然，这也从侧面反映，上周警察总署的分析结果很可能是正确的。
我记得警察总署的推测是在南城区或中央城区……说不定我也能偶然发现什么……啊嘶——
刚想到一半，矮人就不小心下手重了点，按在了一块淤青上，把伊恩疼得龇牙咧嘴。
矮人看他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快出来了，连忙停手。
他讪讪地说：“你胳膊也太细了，还没老子那活儿……”
“矮子！”
阿德莉娜的怒吼从一旁的武器架传来。
“你在对小孩子说什么话！”
矮人之间早就习惯了说这种有些粗俗的笑话。虽然布兰德也意识到，对着一个人族的幼崽说这个有些不合适，但黑暗精灵动辄对他大呼小叫，也让他有些恼羞成怒。
“尖耳朵，他又不是你儿子，你管得也太宽了！”
他把手上的药膏和棉球一放，对着武器架前的黑暗精灵咆哮着。
“我的学生和我的儿子没什么区别，老娘都能管！”
“操！你一个黑暗精灵装什么正经，谁不知道你们同个家族的都能互相……”
“啊啊啊啊啊——我杀了你！”
“……”
三个小时前还言笑晏晏的二人，现在一人仰着头，一人低着头，正进行着一场高度不平等的互骂。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场面倒还颇有些滑稽。
虽然伊恩并不反感看戏，但考虑到男主角是一个坏脾气的矮人，女主角是他的暴力导师。如果事后被他们想起来，自己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然而，当他刚想找办法制止两个人时，却突然被报纸上一条不算小的黑色标题吸引了注意力。
“希斯特林工厂被检查出生产违禁药品，已被监督局勒令停止生产！”
希斯特林……
伊恩皱起了眉头。
他摸着下巴努力思索着，这个名字他好像有点模糊的印象。
应该不是听别人说起，而是自己在某张纸上看过……但也不是报纸，自己并不记得和这个名字相关的新闻内容……
希斯特林……希斯特林……
突然，他想了起来。
那是他在加入“报幕人”前的那个入门任务。
他在跟踪那个叫曼特罗的律师时，在那个任务中看见过这个名字！
在他当时准备将那张报纸上的压痕涂黑时，虽然只涂出了单词的前一部分“希斯”，但因为那一块的痕迹很明显，他也顺便通过压痕看到了这个单词的完整拼写。
那个单词就是希斯特林！
伊恩当即丢下了几乎要上升到拳脚冲突的二人，拿起了这张今天早晨发行的报纸报纸。
他沿着版头的指示，翻到了对应的版面，开始仔细看这家希斯特林工厂的新闻。
根据报纸上所写，昨天下午，希斯特林工厂被药物监督部门突击检查到了正在生产违禁药品。
不止如此，经过初步的调查，在这家工厂内还发现了几辆没有在相关部门注册的运输马车，内部有明显存放过这些药品的痕迹。
并且，还有几名员工和车夫无故失踪，他们登记在工厂内的信息都是虚假身份。
这些证据加在一起，已经足以证明这家工厂的监管不力以及严重违规行为。
不过，让人在意的是，这家工厂的负责人却坚称自己不知道此事，并且认为这是竞争对手的陷害。
至于更加具体的细节，这篇报道上就没有写了，因为药物监督局和警察总署似乎正在严密封锁这件事情的消息。
伊恩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在任务中获得的信息，帮助“报幕人”了解到了这件事。毕竟正是自己提交了报告后，他们便令自己中止了接下来的几乎，说明这就是他们想要了解的事情。
而现在距离那时只过去了不到一个月，希斯特林工厂就出事了，的确不太像巧合。
只是……
他感觉这之中有些古怪。
在监视曼特罗律师时，自己对他和那名男子所做事情的推测，是在制定、修改一份合同或协议。
虽然不知道合同的具体内容，但显然，他们两个人不是蠢货，不可能把这种违法的事情白纸黑字地写在羊皮纸合同上，还郑重其事地以为可以受法律约束。
所以，曼特罗律师当时反复修改的那份协议，应该并非是导致这次突击检查的原因，但却又一定有某种关联。
“报幕人”既然准备暗自调查曼特罗律师，就说明律师应该和“报幕人”不太可能是同一个阵营的。那么，对方所做的事，也大概率不是“报幕人”乐于见到的。
而“报幕人”的背后则是协约港政府……
这时，伊恩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拍了一下。
他一晃神，抬头看去，阿德莉娜站在旁边对他招了一下手。
她脑袋歪了歪：“小鬼，还愣着干嘛？走了！”
她语气很轻松，一点都不像愤而离去的样子。
伊恩又看向了矮人，发现对方也完全不像刚才那样怒气冲冲，此刻的表情十分平和，正在收拾着东西。
这两人和好的速度还真是快得超出他的想象。
“等等。”
伊恩说了一句后，连忙翻到头版看了看报纸的名称：《每日公民报》。
然后，他才快步地跟上已经走出铁匠铺门的阿德莉娜，临走前还和矮人布兰德匆匆打了个招呼。
来到空无一人的屋外，身上的酸痛才让他想起来，矮人似乎并没有帮他处理完这些摔伤和撞伤。
阿德莉娜朝着一个方向指着，对伊恩说：“沿着这条街直走，看到第一条大道后右拐，再直走就到中央城区了。一个人回去有问题吗？”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公共马车已经停业了，只有极少量的出租马车会在街道上晃悠。
“如果我身为‘报幕人’的一员，还不能独自回到住处，您会不会给我扣分？”
“那可说不好。”
看着她有点使坏的表情，伊恩觉得她的意思是“没错”。
“没问题。”
看他这么识相，阿德莉娜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这个爽朗的表情让她样貌上的妖异感减弱了不少。
“你的下一次培训在周三，还是晚上七点在这里碰面。”
“有事找我的话，可以寄信或者自己来这个地址找我”
她两指夹着一张纸片，轻轻一弹，写着地址的小纸片就飞到伊恩的身前，然后缓缓落在伊恩摊开的掌心上。
“那么，再见了，小子。”
黑暗精灵眨了眨眼，潇洒地一转身，亮银色的长发随之一挥，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随着她踩在石砖路面的步伐，这个高挑的身影一点点从空气中消失，逐渐化为无形。至于月光洒在银发上的细碎闪光，则仿佛是眼花产生的错觉一般，逸散成了点点星屑。
在他身后，伊恩看了眼纸条，将地址记住，随后便用“点燃”将其烧成了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