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梦境的停止，成员们按下各自的鼠标左键结束录制。而此时暗室门前的显示屏上早不再显示身体指标的数据，替代的是暗室里面的情景。
沈佳一知道，573应该在几分钟前已经醒来，因为通常梦里的画面会相对滞后。现在需要等573完全清醒。
在正常的程序下，当梦者完全醒过来后，他们需要与之进行交流并记录一些信息，比如“能不能给我描述下你梦见了什么？”剪辑时，工作室会优先展示梦者记住的信息，并且照顾其喜好，毕竟这样会更容易唤起共鸣。
暗室内的灯光变亮的速度缓慢，这是为了使人逐渐适应环境的变换。所处于的机器弹开。573在里面一动不动，黑暗隐去了脸部其他，只有一双眼睛清晰可见。画面切近，他的眼神十分暗淡。
时间一点点儿过去。不同于以往客户的是，573始终没有动。
工作室的人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盯着门口显示屏。
显示屏上的数据显示正常，梦者已经完全清醒，但573还是没有动的意思。
沈佳一并不想打扰，但是，即使监测中呼吸心跳都正常，基于573的年龄，还是有点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坐在最外面的于小强先站了起来，走到门前。他刚想轻敲门，确在门口的显示器前停住了。
他看见蜷起了腿，慢慢的坐起来。用手把住设备的边缘起身。但却没有走出仪器，房间里灯光昏暗，573坐在仪器里，在淡淡的光线中看着前方。
在以往的工作中，因为封闭仪器的关系，有时的被试者不会像正常睡眠醒来时那样马上清醒，而是在短暂的时间里被置于一种类似催眠的状态，所以通常他们的眼睛并不带太多感情色彩。这一次，沈佳一看见那双眼睛里有足以传达某种复杂情绪的眼神，好像有短暂的恐惧或是愤怒。
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让人不禁猜想起他当时的心理活动。从外人看来，这算不得一个噩梦。但它也许存在于一个仅自己所知的故事背景里，正在被什么追赶或是感到了某种危险靠近？
而后那个眼神慢慢平和了下来。眼角俩边的轮廓慢慢向下弯，似乎转化成一种无能为力的悲伤。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70多岁的老人，突然崩溃的大哭起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沈佳一不是没有这样的经历。比如梦见一个亲人离开了她，她在梦里嚎啕大哭，睡醒后她沉溺在梦的情绪里很久。好久都回不过神来。也许是这个场景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个地方。虽然外人并不觉得这个梦有任何悲伤情节。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概半个钟头之后，573慢慢的从仪器里出来，有些疲惫的往外走。在门口停的时候，整理了衣服和情绪。
于小强赶紧拉过一个椅子，“您休息一下”。
工作室之所以使用编号，一方面是便于管理，更主要原因是有些人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真实信息。有的人很喜欢交流，有一些会认为是隐私，对自己不多介绍，他们也不多问。不过仅要求提供的真实信息是年龄，这为了准确跟踪呼吸血压等数据。
573也就1米75左右，穿着件灰白色的衬衫，面部骨骼比较宽但肉不多。一双眼睛圆圆的，但此时眼圈有些发红，虽然因为刚才的情绪，整体显得疲惫，不过腰板挺直。并没有很老态的样子。五官有典型北方人的样子，头顶头发比旁边少些，黑白参半。
李兮递上的一杯茶，“还好吧？是会有点憋闷，您先喝茶。”
573慢慢的摇了摇头不说话。他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尽管还带着一些悲伤。
573还是一直不出声，李兮本想趁着印象深刻和他讨论下视频怎么做，话到嘴边收了回去，最后改成了“要不咱们先简单看一看，等哪天您有时间再来选一些镜头，也是一样的。”
573摆了摆手。
停顿之后，从嗓子里发出不太清晰的几个字，不很清楚。
他又自语般的重复了一遍，
“全部都保留吧”
......
把573送走的时候，现实世界里的天漆黑一片，透过窗户，对面楼里有盏灯还散着昏黄的灯光。
“是挺怪的。刚我还又反复确认了，完全不需要动。甚至不需要清晰化的处理。可他的梦太模糊了，不处理一下不好辨认，拍摄就没有意义了。这我真是想不明白了。”李兮抿了下嘴，她作为来工作室最久的一个，也不过工作四年不到。
“那你猜他为什么那么难过？”沈佳一问。
“梦里没什么情节，应该是那个场景让他想到了一些事。场景模模糊糊，不像是现在身边的，像是大脑很久之前的记忆。我觉得他是想到了一些之前的事情吧。”李兮想了想说。
于小强撇嘴摇摇头，“其实，你看他梦里的状态特别紧崩，很可能是近期遇到了什么事儿，他哭的不是梦，是压力。”
“不是，梦见坑，这想坑说明啥，诸事不顺呗。还是那么大一个，是我也会郁闷的。”航母慢慢的说。
“来，富富，差你了，说说。”于小强看看王洋。
富富是王洋小名，好像是家谱里的字没给起进名字，就叫了小名。不过也可以当成父母的小期望。
王洋保持一贯的低调，憋住笑，“你们说就行了。”
573是沈佳一到工作室后遇见的年龄最大的顾客，他的身上似乎自带着矛盾的要素。想把自己梦境记录下来说明证明573是个心态年轻对世界保持着好奇心的老人，但他从进门就没有说几句话，甚至显现出比同龄人更多的严肃和倔强；他的梦很特别，在前半段极度单调，后半段却好像来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梦醒之后，他崩溃大哭，甚至久久的没有摆脱这种情绪。仿佛他并不是把它当成一个有意思的事，似乎还把梦当真了。
沈佳一打了个哈欠，靠在凳子上先闭上眼睛休息，573后面镜头里场景在她的脑子里回放了一下，蓝色的土地，淡褐色的天空……
哦，原来是这样。
这个场景分明和我们所见的世界在色彩上颠倒了呀。
记忆最后却定格在573坐在仪器里时复杂的眼神。一个念头从她的脑海一闪而过，他并不想回到这里。也许这是一个对于现实失望透顶的人，也许是这样。
因为不需要处理，只是简单的把东西拷贝，所以后期不需要耗费太多精力，但不过不得不面对工作室一直以来的问题，即使u系统精密，电脑的配置也是达到最好，梦境存储的速度一直相当的慢。平时制作一个一小时左右的梦境，仅仅是剪辑前简单的保存，也需要四五个小时。现在573需要把几小时的梦境全部保留，差不多要三四天的时间。他们做了必要的准备工作，留电脑先自己工作。
沈佳一手边暂时没有别的活儿，好好睡了一大觉。第二天中午才被手机信息声音吵醒。顺手抓过个那个本子，很潦草的在上面几下几笔。
沈佳一维持时间最长的习惯，是记下每天做的梦。不知道有多少人有同样的习惯，但在她看来，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这件事的初衷很可笑。奶奶说，梦可以显示出一个人的前世，这个茶饭后的闲聊，勾起了她的兴趣。即使后来相信它可能只是更久远的祖辈根植于基因库的一些记忆碎片，但她习惯了这个游戏，就像小时候把玻璃球烧热放在凉水里球体里炸出碎花或者把废瓶盖放在铁轨上压成扁片。
所以她总在手边放一个草纸本，草草的写一点关于梦的梗概，方便醒来后整理到记事本。多数时候是不开灯随意画上几笔，字体也潦草到令人发指。
很多人在夜里码字的能力会变得奇好。逻辑也够清晰。刚刚从一个梦里醒来的时候往往对梦里的东西记得很清，表述也准确。但如果不马上记下来，再睡一觉肯定就忘了。
就像你透过一扇门看见了完全不合逻辑的事物，刚醒时的你是站在门口，那时还能看见里面的东西。但到了白天那扇门关闭了，你在门的这一边生活，再也看不见那边的景色。你只有在门口的时候用相机记录下一切。说不定还能刺激自己下的记忆。
在长大的过程中常常做梦，在那个更广的宇宙里的她通常会都是一个旁观者。眼前的一切像一场场电影一样，有的时候是黑白片，有的时候像一场默片。但她能感受那些演员的悲喜，可笑的是有时还能从梦里哭醒.
并不讨厌做梦，在梦里看见过许多惊奇和荒诞的段落，她甚至想如果一直睡下去并且可以记得住它们，这也许是个完整的故事，是自己的另一段人生。
有的时候在梦里你发现自己是在做梦，你就以为梦境是可控的，其实不是。无论你选与不选，你的梦本来也会向着那个方向，梦境里，该来的似乎都会来，宿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