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每天蹦蹦跳跳的蘑菇头变得越来越沉默了,也变得越来越不合群,他不喜欢和那些猴子们待在一起。排斥,这个东西一旦在群体中出现,就没有了回头路,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不会继续变得严重。不过蘑菇头的沉默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对他的排斥,拍着良心说,猴子们排不排斥他其实无所谓,他也未必不排斥他们。对于他来说,只有老太姥姥、姥姥、妈妈、两个便宜爸爸和四哥哥才是重要的人。所以他与那些傻了吧唧的猴子们之间注定是会越行越远的,虽然他没有明确的发现这一点,但下意识里他就是有这种感触。而让他最为伤感的则是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他发现不只是猴子们离他越来越远了,妈妈和姥姥他们也是。更让人受伤的是这种“远”不是态度上的,而是思想上的。
猴子们,包括蘑菇头的亲人们,他们其实听不太懂老太姥姥讲的“故事”,那些什么朝代的更迭、教门的传播在他们听来不过是貌似精彩地更高级地打群架而已,可对他来说却完全不是这样。人族的兴起,英雄的更迭,妖族的反扑,巫门的衰落,道门的兴起,妖族的再次败退等等等等,从老太姥姥不算详细的讲述里面,蘑菇头听出了无数更多的故事。几百猴子就能闹得这么大一座山谷鸡飞狗跳,那么几万人的战争是什么场面?几百猴子就能让姥姥整天松不下心来,也能让老太姥姥厌烦到什么都不想管,那又是什么样的人物能统帅千万教众?什么样的人物能掌控人口亿万的国家?
在傻猴子们的生活中根本就没出现过什么超过五百的数量,哪里能想明白一万以上是个什么概念?他们完全想象不到那些故事在发生的那一刻是如何恢宏壮阔、动人心魄,更想象不到那些动辄摧山断岳的大人物们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什么样的人物能在浩如烟海的芸芸众生之中、在战火纷飞的世界里出类拔萃、号称英雄?什么样的人物聪明到能够掌握天地的力量举霞飞升、破空而去?傻猴子们听到这些除了发出惊叹之外,做不到任何其它感想,甚至连惊叹也不过是顺着老太姥姥激动地情绪油然而生的。
夏虫何以语冰?
蘑菇头和他的家人们之间慢慢变得很少说话,感情虽然没有减少,陪伴也依然继续,但一切都已从谈笑风生的叽喳吵闹变成了默契——沉默中的契合。似乎当年老太姥姥的祖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学来的“语言”这种东西,在他们之间慢慢失去意义了。沉默成了最好的表达,至少要比有听没有懂强得多。蘑菇头眼中的世界和他们眼中的越来越不一样,天不是一样的天,地不是一样的地,猴子们也不是一样的猴子。精神上既然不能互相抚慰,那就把日常生活变成全部的交流吧,各取所需,互相照应。亲人的关系,大多数在最后都只会留下这种单纯的默契。心虽是绝对自由的,但有时候我们都是甘愿被困在有着彼此的生活里的。
随着与老太姥姥更深入的交谈,慢慢地有某些瞬间,他甚至能够理解西山鬼王为什么会把他们这些很明显已经进化成灵长的猴群当成牲畜那样对待,他也在某一天忽然明白过来老太姥姥为什么在提起西山鬼王的时候只有伤感却没有憎恨。当一颗身处高远的心俯视那些滚蠕在泥土中的其它的心的时候,同情并不是它天生的品德,帮助也不是它天然的义务。当然,理解和赞同是两码事,因为蘑菇头同样明白,奴役并不是这颗高远地心的唯一选择,残杀也不是它固有的权利。
沉默未必是最好的表达,但沉默肯定也算是一种表达。时间就在小猴子和家人们这样那样的各种表达中慢慢过去,当然后来的小猴子明白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时间这种东西的,可此时的他对时间也只能理解这么多。他对所谓“过程”这一概念本来没什么概念,直到发生了一件事情之后,老太姥姥含糊地叨咕了一句:“又一个结束……唉……都在过程里面……谁也跑不掉啊……”
他第一次直接观察了死亡,或者说,他第一次完整看到了死亡这种状态是如何像粒种子一样慢慢在一个苍老的生命身上发芽壮大,然后沉寂着盛开。那几天他亲眼看着姥姥趴在草窝里面不吃不喝,看着她越来越无力,看着她逐渐失去意识,看着她慢慢闭紧了眼睛,看着她逐渐变得短促而快速的喘息,看着她的胸膛停止了起伏。一股晦涩的气息从姥姥身上传了出来,就像一朵盛开的花挥洒出它的香味一样,从姥姥那边飘向他这里,从他的头顶熏遍他的全身,让他满身冰凉。
不知什么颜色的花藏在光与影的背后舒展着叶片,但姥姥身体上的所有肌肉却在一瞬间垂了下去,就像这是她在世间最后一个动作一样,她用全身肌肉指向了她身体最后归宿所在的方向。在她唇边那几丝草叶不再被吹动的那一刻,树窝上面似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沉寂中的蘑菇头甚至觉得,如果仔细听一听,也许就能听到那死亡之花的花瓣在舒展的细微声音,那声音应该叫什么?死亡的呼唤?他努力的听了听,除了母亲和姨们的哭泣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声音。
蘑菇头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失去姥姥的悲伤心情中走出来,或者说是从对死亡这一事件本身的恐惧中暂时脱离开来,基本上恢复了之前的生活状态,只不过他再也没有以前那么无忧无虑了。所有人都知道,死亡这件事成了扎进小猴子心里头的一颗刺,或者说所有人都知道,小猴子在怕死。他一直在问老太姥姥怎么才能让大家不用死,可平时睿智无比的老太姥姥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只是摇头。小猴子能明白的是,她的意思是她也没有答案。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没有答案,不知道的是老太姥姥其实在用沉默告诉他——不可能。蘑菇头自认为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但他真心的希望大家不要再死来死去的了。然而那时的他并不知道,现实从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而转移,在任何人的生命里,死亡永远都是一件无法越过的事情。希望、祝福、愿望、祝愿,这些东西只是灵长们在求之不得后无奈地一厢情愿罢了。
十年后妈妈死了。
蘑菇头那个希望大家都不要死的希望落空了,处在丧亲和事与愿违地双重悲伤下的他,跟着四个哥哥一起埋葬了妈妈。埋葬她是在一个大雨天,和埋葬姥姥那天一样,他们趁着大雨去到了水连洞外面,把妈妈埋在了一棵大树下,地点就在埋葬姥姥的大树旁边。哥哥们在泥泞中填平了土坑,低着头没说任何话,拍拍小猴子的肩膀,然后转身回去了。
蘑菇头独自盘腿坐在埋葬妈妈的地方,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大雨突然停了,林间撒下阳光来,他才慢慢蜷缩着躺在泥水里面,努力幻想着细柔的泥水就是妈妈的怀抱,如同小时候一样软软的环绕着他。然而泥水确实细柔,却没有温暖,一阵山风拂过,遍体冰寒。冰凉而又明亮的阳光下,满脸分不清是未干的雨水还是……
十七岁的小猴子自此再也没有了笑容。
又过了三年,两个便宜爸爸也先后死了,哥哥们把他们埋在了妈妈旁边。二爸爸死后的第一个雨天,也就是要去埋葬他的那天,蘑菇头并没有跟着过去,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老太姥姥也已经到了结束生命过程的前一刻。作为一只活了几百年的老猴子,她没有权利选择在后辈最方便地时间开门迎接死神,所以她也只能无奈的任由她最喜欢的晚辈在两难之间小小的被折磨一下。不过蘑菇头本身并没有太过两难,已经死了的和还有一口气的,这并不难选择。
哥哥们认为老太姥姥随时会死掉,而她老人家一定不会希望在死的时候没有蘑菇头陪在身边,所以对小猴子守在这里的决定没有任何不满。他们默默地在大雨中去埋葬了他们的父亲,然后默默地回来加入另一个更加伤感的团体。老太姥姥并没有在埋葬二爸爸的这段时间内死去,但是蘑菇头也没有过分的觉得自责,只是和回来陪老太姥姥的哥哥们点了点头,就继续去观察那死亡之花是如何以另外一种方式缓缓的开放了。
几乎满谷的猴子们都围在了大石头平台的上下,新任族长猿三三守在老太姥姥身边,另一边是小猴子蘑菇头,脚下的方向是如今山谷中的第一高手狲家四兄弟。窝窝的外面是灿烂的午后阳光——似乎老天爷永远也理解不了人们的感受。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理解人们的感受,所以他从不会因为人们正在经历的事情而改变本应出现的天气。
作为一只修行过的猴子,老太姥姥的死亡是被自己预感到了的,只是她自己也仅是知道大约在这几天,但并不清楚是哪一刻。
“老太姥姥,”新任族长和声道:“您能否把修行的方法留下来?”
老太姥姥闻言缓缓摇了摇头,道:“要是能留下,我早就教给你们了。”缓了口气继续道:“当年青槐娘娘给我神授的时候就说过,神授这种法门,是有极大弊端的。被神授的人对修炼方法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当前的状态是一段时间修炼的结果,却并不知道如何修炼成这样。而修炼这件事情,如何开始和开始以后如何进行是两回事,如果盲目的参照被神授的人的感悟去修炼,一定会把自己炼死。所以……”
说到这里,老太姥姥似乎努着的劲儿有些顶不住了,长长地深吸几口气之后才又继续说道:“所以我并不是不想教给你们,而是不能也不知道怎么教给你们,不然这只小猴子成天考虑着参悟生死之道,我会什么也不传授给他吗?”说着指了指一旁的蘑菇头。
族长猿三三点了点头,伸出左手拉着老太姥姥的左手,然后就看着一强壮一干瘪地握在一起的两只手默默出神,默默任由逐渐西行的太阳把照进窝窝里的光线划过这一切。
老太姥姥伸出右手,拉住了蘑菇头的左手:“小崽子啊,这几年你都伤心死了吧?”她的表情里面带着点戏谑,但蘑菇头却丝毫感受不到哪怕一点被玩弄的感受。以前每当他看着这被皱纹堆起来地笑容,都只觉得被它照耀的每一秒都能让自己感到无比的安全。可此时再看见这个笑容,却仿佛看见环绕在自己身边的温暖光环正在渐渐淡去,就像崖顶渐渐昏暗起来的暮光一样。
蘑菇头看着老太姥姥耷拉着眼皮的双眼没有说话,满脸都是对那双依然晶亮地眼睛的期待,这双眼睛在每一次交流的时候都能给他的心灵以莫大抚慰。如今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他注视着它们,心里想着就算不能把这光芒永远留在世上,也要把它们永远记在心里。所以他看着这双眼睛的时候极端认真、极端努力、也极贪婪——贪婪于这即将远去的丁点时间,以及在这段时间里所能攫取到脑海中的记忆。
“先是你姥姥,然后是你妈妈,没多久又是你哥哥们的两个爹,紧接着马上就会轮到我……唉……”说着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对这个人形小猴子的疼惜与不舍,似乎完全没有对于自身死亡即将临近的紧迫感,语气一如往常一样的不紧不慢,她轻轻前后摇晃着身体道:“可怜你这么敏感,却要连续经历世上最让人难过的事情。”
小猴子定定的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凭他的体质,眨眼已经是可有可无的动作,他可以盯着耀眼生花的瀑布看上半个多时辰而没有任何不适,也可以迎着****而双目一瞬不瞬,但不知为什么,今天他眼睛却总是酸得难受。他红着眼眶,低声问道:“能不能不死?”
“不能啊……”老太姥姥的答案斩钉截铁,语气却是轻柔和缓的说着:“哪有什么不死的东西啊?圣人不是也在轮回的笼罩之下苦苦挣扎么?我这么一只老母猴子,哪有能耐不死啊……”
蘑菇头低下了头,他的头上如今已经没有了蘑菇,再也不是名副其实的蘑菇头了。老太姥姥看着他金色绒毫下隐藏的一对气孔,再次叹了一口气,道:“我死以后,你就走吧……”
小猴子闻言抬起头,老太姥姥的手抚上他的前额,继续道:“你姥姥已经死了,你妈和你的两个便宜爹也都死了,如今我也要死了,你的哥哥们都有了后代,也不需要你的照顾了,你已经是这世界上最自由的生灵了,不需再有任何牵挂。”她抚着小猴子的柔长金发,和声道:“你看不开生死,满脑子的疑问,可这山谷却永远给不了你任何答案”她长吸一口气,感叹着道:“再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不如干脆走了吧,去外面。”
老太姥姥的眼光落在大窝窝外面,落在远处的崖壁上,然后透过崖壁不知道射向了多远的远方,然后淡淡地说:“对我们这些寻常的猴人来说,外面是狼吻虎口,是泥潭深渊,但是对你来说……”她扬了扬下巴,让小猴子和她一起看着那虚空之外的远方,轻细而又坚定地道:“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小猴子用力扬起眉毛,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尽量睁大眼睛,好能透过远处高大黑沉地崖壁去看看远方的世界。粗浓地眉毛挤压着宽阔光洁地额头,挤出几行淡淡的皱褶,配着唇上与颌下的短须,让它看起来有些年轻人的那种独有地带着稚嫩地粗旷。老太姥姥伸手抚着他额头,抚去淡淡的皱褶,看着他,抿着嘴,道:“若你有天学会了能长生的办法,别忘了回来教教我这些后代子孙们。”然后仰起头无奈地长长哈了一口气:“哈啊——他们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啊……天真,但却愚鲁。”
老太姥姥抿着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咀嚼自己话里的味道,稍稍停了一下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你,所以去外面走走对你来说是好事,以后没了我,这山谷里面真正能和你说说话的猴子是一只也没有的。只是看在我的面上,将来你如果有机会回来,给他们留下一个成为强族的希望,好不?”
老太姥姥靠坐在柔软的草靶子上停止呼吸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满足笑意。生命消逝,如同消逝在山巅的夕阳。四周环绕的是满山谷的猴人哭声,在晚风中扶摇而上,也不知老天能否听见。
她的埋葬处是在别人都去不了的地方——花果树瀑布对面的崖顶,向着太阳升起方向的山坡。所以埋葬她的人是小猴子,也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没有任何大雨能支持那么长的时间来掩护猴子们登上山崖,只有他能随时穿越毒瘴。
很多不喜欢他的猴群成员不同意让他独自去埋葬老太姥姥,但是一向脾性温和的新族长猿三三却一反常态地暴力镇压了他们,并且下了严令:再有向狲五空造次者,一律打杀。猴群对于这样的一条命令大大地震惊了一下,但是在狲家四兄弟的凶戾目光注视下,没有任何人敢于反对。族长也没有留下任何解释,但是她坚定地目光说明了她的决心。
小猴子背着老太姥姥瘦小干瘪的遗体,从山谷外面寻路上了瀑布对面的崖顶。那里有一片向阳而生的稀疏松树林,其间树木枝干盘曲粗壮,冠盖层叠篷大,如同一朵朵深绿色的祥云般覆盖着那一片陡峭山坡上罕见的小平地。小猴子认真的找了一个位置,从这里的地面上向东看过去,刚好能透过松间的空隙看见整个无尽的大海,以及海面上每天都会升起的朝阳美景。对于后半生一直困守山谷的老太姥姥来说,这一定是她会喜欢的景色吧?
他用双手深深地挖了一个坑,在坑底铺上了厚厚的松枝,然后把老太姥姥的遗体摆成了猴子睡觉时最舒服的蜷缩姿势,然后深深地在苍老的面容上注视了良久,再把那长长的白发铺展整齐,便一捧捧的覆上了漆黑湿润的泥土。临走之前,他用大小相差无几的干净石头,在那个位置摆成了一个圆锥形的矮塔。他知道外面的人把死者葬身之地称之为坟墓,会用各种方法把它标记出来。谷中的猴子们没这个习俗,也没什么必要,但他觉得老太姥姥应该拥有一个坟墓,一来防止小兽在此处放肆,二来万一有一天谷中的猴子们可以穿越毒瘴了,他们应该找到这里来祭拜一下这位了不起的祖先。
每个生命的结局都必然是死亡,或者说任何事物都终将消亡,这是世间万物永远都无法改变的终极规律。而生命对比其它那些死物的最大区别就是,生命懂得对于死亡的恐惧,并会为避免死亡终其一生不遗余力。而对比于普通低灵智生命而言,灵长们最大的区别则在于能把对生存的恐惧凌驾于对死亡的恐惧之上。灵长们一生在孜孜不倦追求的并不仅仅是避免死亡那么简单,避免死亡只是灵长们的基本要求,他们的终极目标是避免一切生不如死。换句话说,灵长们最大的追求是逃脱生存过程中产生的各种恐惧;再换句话说,灵长们追求的是不再对生存的任何组成部分产生恐惧。简单归结为一句话,普通生灵的目标是别死,而灵长的目标是好好的活着。普通生灵最根本的恐惧是源于死亡,而灵长最根本的恐惧则是源于生存本身。
灵长们有办法逃脱各种恐惧的时候则欢喜,面对时则哀伤;经常能逃脱时则会喜爱这种逃脱方法或者工具,经常要面对时则会憎恶这种环境或者对象;看到逃脱方法或者工具的时候就会产生欲望而想得到它,看到不利环境或者对象的时候便会愤怒而想要毁灭它。所以说,这世界上的一切情绪都源于恐惧。
同样的逻辑,因为有了死亡,才有了各种暂时逃脱死亡的方法和工具,也才有了对这些方法和工具的争夺;也便是因为有了死亡,才有了对不利环境或者对象进行的毁灭和打击。所以正是因为有了死亡,这世界上才有了一切纷争的基础形态,而恐惧则成为了这些纷争的催化剂。这世界上一切伟大的事业,其目的都是让很多很多甚至所有的人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死亡是一切伟大事业的开端。任何一个生命出现在这寰宇之中的终极目标都是消灭死亡,然后不停的构建幸福。这,是写在我们的基因里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