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人看着两人离开，没有出手阻拦，只是默默的把胖子扛了起来，发现胖子的内脏会挤出来，叹口气又把胖子翻过来再次扛好，迈开大步向崖猿镇再次出发。军士们不敢向他出手，可也不敢就这么放了他离开，只好跟着他保持包围阵型一起移动。直走到镇子边缘，向着一条两丈来宽的土街走上去时，一部分军士被民房挡住，阵型稍微出现混乱。一名军士忽然大喊：“喂，你别为难我们。”
军士们群龙无首，不知当进当退，但军法如山，当兵的只有主动进攻的道理，哪敢擅离？再说万一后面银帐怪罪下来，谁也吃罪不起。无奈之下只好自发改变阵型，前围后堵地随着毛人走进街道。行出十七八丈，毛人忽然停下，抬头看了看火光冲天的镇子中心方向，而后低头稍作考虑，陡然双腿一屈，一跃上了房顶，如飞而去。自始至终，拿这长戈如林的三百长戈士如若无物。
毛人没有直接去镇子中心，先前发生战斗的地方是悬崖下方镇子东面，此时他沿着路走进来，一直都在悬崖下面附近。他在房顶纵越出去，瞬间就甩开了那些军士，此时绕了一个弯，几个闪身就上了崖壁。他从小生活在水云谷，说起对悬崖的熟悉程度不比什么崖猿族差，加之他身体天赋实在不是寻常生物可比，在半山崖间跳跃几下便找到了一间被废弃的崖穴房屋。这房屋依着崖上一个小山洞而建，外面是木制的小门脸，木门已经朽烂不知所终，里面则是一穴干燥山洞。
毛人将胖子尸体放下，探头趴在门口看了看镇子中心方向，发现视角被山壁挡住，便退了回来。坐到胖子身边，解下腰间的小包袱，道：“小卞……没想到你死在这了，躲过了神仙打架，却没躲过人打架，你也真够倒霉的……”顿了顿又道：“也怪我，不应该和你们分开，有我在的话，你未必会死。”
他把小包袱放在胖子胸口，又道：“我狲五空拿你当朋友，现在你死了，我就去帮你看望你的女儿，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些钱都交给她，如果有机会，我会去你家里看看你老婆和儿子，也会拜托志国大哥让雪仪门的人照顾他们一下。”想了想又道：“我得走了，就把你葬在这了。”
言罢拿起小包袱系在腰间，走到洞口，将那些木板木方全部拆下，乱糟糟架起来盖在胖子尸体上面。再回到洞口时，毛人扭头回望，眼眶有些湿润，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极端焦躁的暴戾情绪。这一刻他心中思绪繁杂，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放下了，就是随着他把胖子尸体放在那的时候一起放下的。他感觉有点空虚，还有点不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了胖子陪着而空虚和不舍，反正就是有那么一种带着轻松的……留恋。他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想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也想知道这一刻出现的这种感觉究竟代表了什么，要做什么。
良久，他睁开双眼，泪流满面。他发现，他从看到胖子死掉的那一刻开始就产生了一种情绪，起先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刚刚他想起来一个词——枉然。然后他就开始怜悯胖子，怜悯他娶妻生子、怜悯他苦心经营、怜悯他八面玲珑、怜悯他为了寻个保护对自己低声下气、怜悯他万里探女、怜悯他肠穿肚烂、怜悯他一切终究枉然。若死后真有世界，那他肯定回不来了，他这一生一切努力与热望全都成了梦幻空花，成了镜中泡影。
碧海青天有时尽，世上从无死后人。终有一死，这世上的人终有一死。从你来时，注定都是梦幻空花。不永生，终是梦。
所以毛人泪流满面——梦醒了的人随风而去，还在梦中的人呢？
梦当然还要做下去，日子还得过。然后就等着梦醒的那一刻，等着泡影幻灭那一秒，纵使活个千百万年又如何？不过是躺在泡泡里面做着白日梦，就算偶然间睁开眼，也不过是看着外面无数的泡泡破灭，然后恐惧，然后闭上眼继续做梦，然后某一天自己的泡泡也破灭，终究和他们一样——梦醒了。活着真不容易，死却真的很容易。做梦真的很累，醒得却那么轻松。一点点的吵闹一点点的干扰，说醒就醒了。就像胖子这样，费劲巴力的做了三十几年的梦，看起来勤勤恳恳积极向上，看上去儿女双全幸福美满，真的衣食无忧，也真的能知足常乐。可又怎么样？三四十斤的一块铁片，轻轻一捅，什么都没有了。人为什么会来世上做这一场梦？是醒着的那个世界太清苦了吗？还是说这是那个世界的人约好了要玩的一个游戏？为什么要玩如此无聊的游戏？比的是什么？争的是什么？
毛人仰望星空，繁密如光海的群星璀璨生辉，星月下的群山树影散发出沉宁浑厚的气息。这个世界如此之美，在这里好好生活不好么？为什么要争来斗去的？争斗到最后死掉了，梦醒了，离场了，赢了什么又输了什么？有意义么？毛人看看从右面崖壁的另一边照过来的隐隐火光，冷冷一笑，喃喃道：“玩呗！不管这是谁的游戏，既然你们想带着我一起玩，那我就全给你们搅黄喽，你们不是爱做梦吗，那我就让你们全醒过来。”
毛人向着胖子那木头板子做成的坟头挥了挥手，道：“我走了，小卞，我要去杀人了。”
左手倒提铁木柺棒，右手搬着岩石，两脚腾空一荡，一溜金色人影便在悬崖上兔起鹘落般如飞而去。疾劲的山风刮在脸上，毛人丝毫没有不适，反而觉得甚是凉爽惬意。里许长的路程对他来说不过是眨眼功夫，七八丈的高度也不过是儿戏。当他飞身从悬崖上跳到两军对峙的阵前之时，砸起的尘土迷了周围所有人的眼睛。
毛人站起身来，把铁木柺棒拿到右手，抬头看了看四周。只见崖壁底下是一间很大的建筑，门上挂着一块匾额，写着“崖猿镇”三个大字，显然是崖猿族在此地的官府。那官府后面就是悬崖，几道长长的木质楼梯盘绕链接在悬崖和地面之间，此时上面站满了手持长弓的崖猿族武士。然而此时官府大门紧闭，门前巨大的广场之上挨挨挤挤地站了能有上千人，男女老少密密麻麻。再外面则是从各处街道不停行出的长戈军士，长戈前指，威逼着一些人逐渐向着人群后退靠拢。
毛人落地处在东侧人群外面，此处乃是他阻拦住的那支军队负责的地域，不少缓缓压上的军士已经认出了这个黄毛野人。一名披铁甲的军士似是校尉，持戈道：“喂，毛人，你退回去，此处有两千长戈士，大军压境，你一个人厉害什么用都没有。”
毛人没有回应他的喊话，回头看了看悬崖上面的一片灯火通明，又看了看不远处燃烧的几座房屋，再看了看身后满脸恐惧的人群，最后转回头来看了看面前的长戈士军阵，忽然龇牙一笑，道：“好啊。”然后真的转身就进了人群。长戈士们暗暗松了一口气，这种用重兵器的角色在战场上最不好惹，别看那木头棒子拎在黄毛野人手里像根草似的，可谁都知道那玩意儿肯定不简单，绝不是看上去那么轻飘飘的，保不准多沉呢，不然能一棒子把小少爷砸成肉饼？那名校尉看毛人走了，赶忙对身旁一人道：“赶紧去报信，就说打死小少爷的凶手在人群里。”
毛人没想到自己一个照面就把这上千人拖进了更加危险的境地，他只是不停地把人群扒拉开，在一片抱怨声中向着官府大门的方向走去。远远便听见很多人正在呼喊着开门，及到近前，只见五六个身穿粗布衣裳的汉子正在不停推撞拍打大门，可那大门显然被人从里面锁上，甚至已经用重物堵住，五六个人推撞之下纹丝不动。毛人将他们左一把右一把全都扒拉开，左手在那门上拍了几下，上下看了看回头道：“你们想进去？”
几名汉子被人推到一边，正在惊怒之时忽听那黄毛人问话，似乎有办法开门，赶忙都点头道：“当然当然……想进去啊……你能开门？”
“能！”毛人抬头看了看三四人高的巨大门楼。
一名汉子道：“别想翻进去，里面的人会射箭，如果有人想翻墙，他们会放箭直接射死。先前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毛人没理他，也没上墙，而是侧过身子，高高举起手中柺棒，像抡动锤子一般砸在门槛侧面。砰的一声巨响，那门槛最左边位置被一击砸碎，木屑纷飞。而后手上不停，一连就是十几棒，把个红漆楠木制成的两寸来厚、半尺来高的大门槛生生给逐寸砸碎，露出了左半扇大门和地面之间的空隙来。然后把柺棒向着旁边一扔，两手从空隙中伸进去，扣紧大门底部一角，猛然发力向上一掀，只听“卡兹卡兹”一阵乱响，夹杂着“噶帮嘎嘣”的木材断裂声，那足有几百上千斤重的巨大红漆包铜皮木门被毛人硬生生给掀起来一个角。毛人换手到门缝中露出的巨大缝隙，再一发力，里面门栓卡槽终于撑不住如此扭转拉扯，纷纷崩断脱离。几根巨大的顶门杠哐啷落地，砸起一阵尘土。再看毛人，巨力再涌，鼻子里哼了一口气，轰隆一声，门板扭曲脱离，那扇向里面开的大门被他硬生生给掰到了外面。
四周的人，包括门外的百姓和门里的崖猿族军士全都目瞪口呆，这是何等巨力？那门硬木为心，外包铜皮，怕有将近千斤的分量，坚固程度更是可想而知，便是军队中的冲车也要十几二十下才能撞得开。这黄毛人究竟是什么种族，怎么有如此大的力量，竟能把这门给生生掀掉？
崖猿族负责守门的军士则是慌乱大于惊讶，这大门是他们固守悬崖的第一道防线，本想着外面的千把人能拖住敌军一段时间，大门也可在长弓掩护下坚持一段时间。哪知道来了这么一位生猛人物，硬是把大门给掰成了一堆破铜烂铁。这下可好，人群涌进来，打乱了部署不说，关键是这么多人往哪放啊？
人群可没给他们那么多考虑时间，前排的几个人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发一声喊，向着门里面就冲，后面的人群自然是紧跟而上。那几名军士懵懂之下还想阻拦，结果一瞬间就被淹没在人潮之中。人群疯狂涌入，不只是那几名崖猿族军士被推倒，更多的是人群中不少人被拥挤或者绊倒，成了后来者的脚下亡魂。灾难面前的人群更大的能耐其实不是求生，而是互相伤害。大门内侧忽然就倒下一大片人，一个绊一个，波浪一般，后面的人艰难爬起，前面的人被压在下面则再没有机会逃生。后面的人也毫不吝啬自己的重量，兴高采烈地踩了上去。什么老人，什么孩子，如果踩着他们可以让自己活下来，那踩一踩又何妨？
站在大门边如顽石般岿然不动的毛人忽然哈哈大笑，噌一下蹦到门楼上面，坐在瓦片上继续笑。一笑便停不下来，直到人群挤满了整个院子，后面的人无论如何也冲不进去了这才停下来，擦着眼泪道：“进来了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家围着？你们进了院子又怎么样？不过是踩死了更多的自己人罢了？外面的军队杀过来，你们还能往哪跑？”
不过现实情况貌似给了毛人一个小小的尴尬，人群很快打开了两侧的角门，开始向二层院子里面冲去。有了疏散方向，外面的人再次开始向院子里面涌入，远远的三层院子也被打开，不片刻，这近千人居然真的全都进了这座官府大院。毛人一声冷笑，跃下门楼，没有跟着人群进去，而是单手提着柺棒，凝立大门之前。
门外广场之上，长戈士已经整军完毕，近千甲士手持长戈，队形严整。不过按说崖猿族男女老幼皆是长臂崖猿的后代，手臂颀长强壮，全是善用长弓的好手，此时居高临下，却不对靠得如此之近的长戈士攻击，确实让人有点匪夷所思。毛人不懂用兵，自然也不会浪费力气去想这些事情。他只知道刚才已经看见和尚被人群裹挟着进了院子，不知道向他喊了几句什么，又被推搡着去了二进院子。既然和尚在里面，他就有理由不让濊貊大军攻进去。
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一夫当关。
当然这并不是一夫当关的好地方，但是好歹这一片院墙也算是个阻挡，怎么说这三四丈高的高大院墙也没有这大门好走吧？所以毛人堵在了院门前。然而长戈士却让他失望了，他们只是把这个院子团团围住，却完全没有进攻的意思。
毛人很尴尬，因为他站在那里却没人理他，像个傻子。他满头金色长发随风飘舞，所以像个发着金光的傻子。
长戈士军容整肃，列队站立之后没有任何声音。空气中只有后院隐隐传来的哭泣喊叫声，以及远处淡淡的咯噔咯噔的车轮响动。不片刻，几架铁棚战车从军队后面的街道上缓缓开了过来，停在军阵中间。当中一辆车与其他四辆完全不同，通体银白，左右和后面还挂着银灰色帐帘。这战车形制十分奇特，车体四方，宽长都有五尺，但算上顶棚高也就不到四尺，那顶棚却宽达七尺见方，整个看上去就像一个扁扁的大铁盒子。前面两匹身挂悬刃重甲的高头大马拉着，里面坐的是一位中年将军，满身金银两色的板甲，车前横放一杆金色双头长戈。那物件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是什么一般货色，整体金属打制，通体淡金光华，一丈二尺多长，鸡蛋粗细。细算下来，这把双头金戈少说也有三四百斤重，能使用这样重兵器的必定是一位武艺高强的人。
毛人没什么话说，那将军看了他半晌后率先开了口：“你就是打死我儿子的那个毛人？”
毛人点点头，依然没有说话。那将军再次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你可知道打死我儿子是什么结果？”
“我不在乎，”毛人终于开口：“你爱谁谁，反正就是打一场，不就是报仇么？大不了你死我活呗。”
将军稍稍沉默，而后道：“狂妄！”
“嗯！”毛人道：“我就狂妄了，你想怎么地吧？”
那将军这次沉默许久才道：“你说大不了你死我活，但我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死的时候，你会生不如死。”
“切！”毛人哂笑：“这世上的人本就都是生不如死，你怎么知道死了跟活着哪个更难受？装什么大尾巴鹰……”
“无知！”将军微怒道：“听说你力气很大，今天我就找个力气大的人好好和你比试比试，让你知道什么叫……”
“别废话了行不行？”毛人忽然打断他：“要么你过来和我打，要么你叫人和我打，怎么打随便，但是麻烦你快一点，说话是说不死我的。”
那将军终于震怒，大声道：“树勇，用你的锤子教训教训他，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资本如此狂妄。”
“是！”一个洪亮嗓音传过来，继而一名极其魁梧的壮汉从银车后面走出来，手中拎着两只巨大铁锤。锤头圆柱形，粗有碗口，长不足一尺，一眼看去有些像是农家捣米的木槌，但却是生铁铸造，估计每一只都有上百斤的重量。一望可知，这是一名步战猛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