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看他伸手入怀的时候就皱了皱眉,等他把垠袋拿出来的时候脸色就黑了黑,暗骂这毛猴子实在缺心眼,这东西掏出来干什么?也怪自己没有提前让他把金票拿出来预备好。但此时也没法拦他,拦也来不及了,不由一阵懊恼。
陆廷珍见状忽然笑道:“毛人居士大名怎么称呼?”
毛人闻言回头道:“我大名狲五空,猢狲的狲。”
“哦……”陆廷珍满脸笑意轻哦一声,追问道:“可我没听说过铜山黑石岭有哪个世家是姓狲的啊……”
和尚的脸已经黑透了,毛人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铜山黑石岭是什么地方?”
“咦?”陆廷珍故作诧异道:“你若不是铜山黑石岭的人,怎么你的垠袋上会有他们的标记?”
和尚刚要张嘴编瞎话,毛人已经大咧咧的说了出来:“嗨,这个袋子是一个白衣人的,那家伙看上我浑身皮毛水火不侵,大半夜要杀了我扒皮,结果被我三棒子给打死了。这袋子就是从他身上拽下来的。”
“哼!”陆廷珍闻言一声冷哼,垂下眼帘喝茶。和尚在一边被哼得一抖,暗道不好,看来这雪仪门和铜山黑石岭有些关系,准备给他们出头了,当下把眼皮一垂,暗想着爱怎么滴怎么滴吧。
陆廷珍喝了口茶,冷声道:“这个铜山黑石岭,御下不严是出了名的,好好的修炼门派不好好在家修炼,整一大帮门人弟子跑到各大金帐去当供奉。好好当供奉那也行,说是收集资源,寻找好弟子也说得过去。可最近这几年他们连游匪都会派人去当供奉,杀人越货的消息越来越多。今天又想扒人家皮,打死了该,算是老天有眼。”
和尚本来冷汗都冒出来把背后湿了一片,光头上也沁出点点水珠,此时听完只觉浑身一松,长出了一口气。陆廷珍余光看见他模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却没和他说话,而是对着毛人道:“狲居士把那垠袋借我看看?”
毛人没有和尚那么多想法,听陆廷珍要借垠袋看看,伸手便递了过去。和尚此时也想开了,抬头看着陆廷珍,眼中也没了先前那些忧虑。陆廷珍接过垠袋前后看看,指着侧面一处对毛人道:“你看这里线条的颜色也与其它花纹不同,是一个锤子的图案,这就是铜山黑石岭的器物标记。”
毛人接过陆廷珍递回来的垠袋,来回看了看,道:“还真是……”
和尚则开口劝道:“我说毛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随便把它拿出来,好在这是在凤凰的师门,如果在外面,很容易招来麻烦的啊!”
毛人翻了个白眼:“切!我就怕他们不来,正愁没架打呢……”
和尚也翻个白眼道:“铜山黑石岭也有不少厉害人物,犯不上招惹他们。真要是他们超凡证道的半仙来了,你再厉害也是白给。”
“未必!”陆廷珍却忽然插了一句,和尚一愣,毛人则忽然皱眉,扭头看着陆廷珍。陆廷珍看他二人表情就知他二人心里所想,道:“我不知道狲居士出生地是哪,但也勉强能看出来你的来历。我现在就在修炼超凡证道的境界,但我是没有自信能打破你的一身金毛。”
“那你别说出去,”毛人想了想道:“我这个天赋未必是好事,真有惹不起的人来扒我的皮,我就惨了。”
陆廷珍摆了摆手:“你这天赋,真有能扒你皮的人就不会来碰你了,能来碰你的人都是感应不到天地玄机的人。”
毛人点头:“你说的也对,真扒了我的皮,一般人可能也没命去用。”
陆廷珍笑道:“还一般人?那是谁都没命去用。”
毛人再次点头,忽然笑道:“那岂不是说,神体以下,我无敌了?”
陆廷珍闻言微微一撇嘴,丝毫没给他留面子:“美得你!你要是没有道法修炼,随便一个法体高手都能收了你。”
“法体高手?”毛人疑惑道:“什么意思!”
“煅体炼气的修炼者其实只能算是修士的入门阶段,只有凝结了自己的内丹才算真正迈入修炼的大门。”陆廷珍轻叹口气,虽疑惑这天生灵物为什么连这都不知道,但还是耐心讲道:“煅体炼气煅炼的是普通肉体,但因为还没入门,也就没什么品级称谓。但结丹之后的修士身体条件已经和之前的肉身有了极大区别,但还称不上脱胎换骨,仍然还是凡人身体,所以称之为凡体。凡体修炼有成,足以作为自己修炼的道基,内丹也成功脱胎化为道婴,这时候的修士身体已经再不是凡人,而是能依照真正纯粹的道法去修炼,这样的身体就称之为法体。等到神婴成年,身体也已洗髓换骨成功,二者相合达到神体合一的境界,就到了化神合体的阶段。此时的修士身体已经与自身主魂结合,身体就是神魂,称为神体。此后超凡正道有成,体内气机勾引天地雷电,炼去一身血肉重新以天地灵气凝结,就称为天体。此后的修士若能感悟天地做到修道成真去体会天外气机,慢慢以天外气机洗练自身,最终结成道体,也就可以破开空间,飞升仙界了。”
陆廷珍言罢喝水润喉,毛人和和尚则简单消化了一番,毛人问道:“你的意思是,凝结出道婴的人就能弄死我?”
“不错。”陆廷珍点点头:“你金毛固然结实,但身体却没经过道法锻炼,要不然也不会被凡火烧伤。再说法体力量根本不是凡体修士能想象的,所以你的肉体凡胎就算再结实也白给,对于已经能御气飞翔、御器千里杀人的元婴法体来说实在是不堪一击。伤害你的方法有千百种,何必非要从金毛入手呢?”
毛人缩缩头,道:“看来以后要小心,遇见会飞的就躲着点。”
“真稀奇,你也有个怕的时候……”和尚白眼道。
陆廷珍莞尔,道:“这世上弱肉强食,会飞也没啥了不起地,狲居士要是能来我雪仪门修行,不出三十年,御气飞行就成了小儿科了。”感情她费这么多的话,关键在这里放着。
和尚脸上露出了欣慰愉悦的神情,毛人却是想了想之后问道:“雪仪门的功法能让我长生不死吗?”
和尚闻言一脑袋黑线,不明白这毛猴子为什么总是问这些没用的东西。但陆廷珍却回答得很认真:“长生可以,不死未必。”
“啥意思?”毛人可一点都不知道客气,陆廷珍话音一落就追问道。
陆廷珍也不啰嗦,答道:“我雪仪门传自中原千机宗,乃是道教之下北方派别……”
“哎呀!”毛人挠着脑袋:“更不明白了。”
“噢哟!你还真是啥都不懂。”陆廷珍再次莞尔,也再次详细解释道:“天下修炼的团体,分为教派宗门四级。其中教为圣人所创,当前有道佛皇儒巫五教。教下各分派别,我雪仪门所属就是道教北方派别上清派,派别以下各有宗门,宗为大,门为小,我雪仪门就是从赵国的千机宗分立出来的。所以我们修炼道教功法,属于上清流派,采取千机宗的方式,我们在这里的团体叫做雪仪门。这回明白了没?”
“这回明白了。”毛人点头,但却还是问了回去:“能长生不死吗?”
“还是那句话,”陆廷珍道:“能长生,但未必不死。”
“如果不能超越生死……”毛人问道:“学它干啥?”
这雪仪门水府中的建筑具皆高大,便是房门也有一丈来高,陆廷珍双眼遥望门外长天,缓缓道:“想要不死,先要长生。若无长生,哪有时间感悟天道?要是不感悟天道又怎么能最终以身合道?不合道,终究得死。”
“究竟有没有人能不死?”毛人问道。
“目前……”陆廷珍稍有疑惑的看着毛人:“没有。”
“……”毛人沉默片刻,认真道:“我求不死之道,雪仪门不适合我。”
“嗯……”陆廷珍低眉轻嗯,少倾道:“一般来说修士都自称求长生,没有谁敢放狂言说求不死之道,就因为不到圣人不算长生,圣人之上方得不死。我们这些人,也就只能把圣人当作最终目标,学得都是圣人功法,也就不敢奢求超越圣人。但和你比起来,我们也只能说是资质平平。作为你,说自己想要去求不死之道,虽说显得狂妄,但却也真的比我们更有资格,毕竟是天地宠儿,和你有一样儿天赋的人,哪一个不是名动寰宇……”
陆廷珍站起身,眼望着门外长天深思,屋中几人也未打扰于她,片刻后只听她道:“我也不瞒你,说实在话,没有哪个门派会不想要你,我们雪仪门也一样。但说起来,其实你入不入门也都那么回事儿,毕竟也没有哪个门派最终能留得住你们这样的人。这不就是赶巧有这层关系,先让我们遇见你了么……你看这么地行不行……”说着她走回厅内,在椅中坐下,道:“你就在雪仪门学我们的功法作为入门,也暂时以我们雪仪门人的身份去外面行走,这样将来要是你有进步了,咱们雪仪门与有荣焉,而你现在行走江湖有个雪仪门的身份也能方便不少,这么地就能两全其美了,行不行?”
“你们修士之间门户之见那么重,将来……”
“哎!”陆廷珍把手一摆,本是慈和坤道样貌的她此时却显出一派大方洒脱,道:“特事特办,我一个雪仪门四代掌印弟子,这个主我还做不了么——将来你如果另遇名师,想投其门下就投,不用管雪仪门的门规,但希望你与人说起来历,不妨提一提我雪仪门。”
“这倒……”毛人想了想道:“也行,将来人家问我是哪个门派,我就说以前在雪仪门,现在和谁谁谁学道,就得了呗。”
“可以,”陆廷珍笑道:“那你入门不?”
“行!”毛人道:“我就入雪仪门了。”
“不过话说回来,”陆廷珍语气一转,“你毕竟以我雪仪门的功法启蒙,对待教你功法的人,还希望你能以礼相待。”
她算极聪敏的人,从那一言一语间的细微表情看明白了毛人的性格——这毛人必定来自山野蛮族,在这种人眼里,没有什么尊卑高下的观念,天下人都可做朋友,也可以做敌人。你是你,我是我,关系就是个代名词,什么长幼伦常的观念淡的很。没有血缘关系,就不要和他谈辈分。这种人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眼,只是和山野之外的人文化差异巨大,往往容易被误解为不懂人伦的没有人性之辈。只是误解他们的人从未考虑过,这天底下的人从绝对意义上来讲,谁和谁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呢?况且人伦都是讲年代的,出了多少辈的人伦就不计算了,这又是谁定下的?如此所谓人伦除了禁止近亲繁殖又有何意义?这套人伦你爱讲就讲你的,他不讲又真的能把你怎么着了?
毛人听见陆廷珍前半句话,以为她要提什么交换条件,可后半句话却把他说蒙了:“那也没什么必要不以礼相待吧?”
陆廷珍又是莞尔一笑:“那也对,那就这么定了。”
和尚听着两个人谈话,眼睛锁着二人对答在二人脸上移过来移过去,不知不觉间毛人就决定加入雪仪门了,心中不由一阵阵诧异,暗道这是什么节奏?大门派招收弟子都是这么低声下气的吗?匪夷所思!这陆廷珍可是四代掌印弟子,也就是说现在掌门的三代弟子退位以后,就是由这陆廷珍接任掌门,她是小人物吗?给门派收个门人,就差低声下气的去求了,这合理吗?毛人的天赋高他知道,但他从来没想过毛人的天赋能高到雪仪门掌印弟子都要心动的地步。
毛人忽然叫道:“说我的事干啥?凤凰他爹的事儿还没说呢!”
“别急。”陆廷珍的样子显然一点都不急,说着话朝卞凤凰招了招手。卞凤凰此时眼睛红肿,看上去可怜兮兮,见师父召唤就赶忙小步快速走到跟前。她本以为两位叔叔进门就会迅速和师父商议如何彻查父亲的事,哪知道听着三个人的话云山雾绕,最后却扯到毛人叔叔加入雪仪门上去了。她终究年纪小,心里再着急也不敢出声催促,再说厅中都是长辈,论礼数论颜面也都没法开口催促。她也就只能独自站在一边忍着,忍着忍着忍不住了就自己先偷偷地哭了一会,也不敢吸鼻子出声,只能偷偷的抹,抹得来不及了就弄得自己一脸花。陆廷珍这边早发现了,但是没管。毛人与和尚这么半天干脆就没有发现,此时看见她通红浮肿的眼眶和小脸上的眼泪鼻涕顿觉哭笑不得,又满是内疚。毛人拍了拍脑门道:“你说我来是干啥来了?正事一点没说……”
和尚蹭着鼻头没好意思接腔,陆廷珍则是拉着卞凤凰的手叹了口气:“唉……你才十四岁啊……”说着从袖口中抽出手帕在掌心轻轻一攥,那手帕立时变得潮乎乎热乎乎,她一边给卞凤凰擦着脸一边道:“遇见了大事,你急,没有用,哭就更没有用了。但你年纪小,遭逢的又是丧父之痛,也情有可原,要是换了别的师兄师姐,哭成这样就得拿板子揍了……”看着卞凤凰小脸重新变得干净粉嫩,她故意露出笑容,轻声道:“有啥事再难,不有师父呢么?是不是?你怕啥?急啥?对不对?”说着拍拍她脑袋,“不哭了,师父给你拿主意,好不好?”
卞凤凰抬头看看师父,入目是一双眼睛,其中满是慈爱与疼惜,她满心难过、无助和压抑再忍不住,一下子跪到师父膝前,哇一声恸哭起来。可也不知她是怎么搞的,嘴里含含糊糊蹦出一个字,竟然是娘,许是大悲之下,心门失守了。
陆廷珍被叫得一愣,有些动容,也有些尴尬。李妙妙本来就一直跟着卞凤凰哭,话说回来她的年纪也不大,此时完全不会了。那边和尚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道:“师徒父子……师徒母女,唉……小和尚也想师父了……”
陆廷珍听得口中噗嗤一声忍俊不禁,但一直在小声安慰卞凤凰,也没理他。毛人可是一点都没给面子,哂道:“你可拉倒吧!你也十四岁啊?还小和尚想师父了……咋那么恶心呢?”
李妙妙捂嘴偷笑,她本就是陪哭的,见这二人插科打诨实在有趣,此时当先忍不住破涕。那边陆廷珍也是一阵轻笑后道:“哎呀凤凰快别哭了,再哭就把你和尚叔叔也整出眼泪来了,到时候可就磕碜喽……”
卞凤凰撒了一顿乏子也哭得差不多了,抬头擦擦眼泪,看见师父道袍前摆被自己弄湿一大片,差点又哭出来,赶忙用手去擦。陆廷珍拉住她手道:“行了行了,你当师父这衣裳是寻常物件呢?”说着用手在上面拂了一拂,那泪痕就干了,再掸一掸,所剩点污渍也就纤毫不见,看来这衣裳也算得是避尘的宝贝。
陆廷珍哄好了小丫头,柔声道:“今后不能这么失态,都是大姑娘了……再说修士首重修心,哪能像这样心防失守?今天回去不能睡觉,别再梦入神机不知不觉养了心魔就完蛋了。今晚一整宿你都要静坐养心,回去之前上丹房拿一颗养神丹吃了,听着没有?”
卞凤凰闻言点头,低声应是而后就听师傅缓缓道:“你爹的事情我早就派人去查了……”她惊讶抬头看向师父,难以置信。
“哼!”陆廷珍佯做鄙视之态,斜眼撇着小姑娘,道:“我二百来岁的人了,还能像你那样不知所措?”
卞凤凰噘着嘴低了低头,但和师父相握的双手却不自觉紧了一紧。陆廷珍道:“那天你和我说,你爹同火龙峡大城来的商队一起出发来循沦,却又说你爹在半路中意外遭难。可来报信的不是商队的人,却是你爹两位朋友,我就觉得此事不咋合理,所以你走后就让你三师兄去查一查究竟咋回事。”
卞凤凰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师父等着下文,哪知这陆廷珍却扭头向着毛人和依得道:“不怕二位挑理,我最先怀疑的确实是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