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轮中秋,江心渝在这隐月山已呆了整整十一年。
在这十一年里,她的父亲江宛易一共只给她传过三封信。
第一封在她五岁时收得,是为贺她寻得灵器焦雪。
第二封在她十二岁时收得,是为贺她金钗之礼。
第三封在她十五岁时收得,也就是去岁,是为贺她终于及笄,已经是个大人了。
江心渝每每接来父亲的信笺,心中总是又期待又忐忑的。颤抖着双手拆开了信,却见那纸上仍然只有短短的一言半句话,而下一次又不知是何年何月再能得知父亲的音讯。
失望,却也欣喜。
江心渝捧着信笺,闭上眼就能轻松忆起父亲那温暖和煦如冬阳般的面庞,所以即使是这信隔得再久,信上的话再如何少,她也绝不会认为是父亲不关心她冷落了她甚至,抛弃了她。他一定是有事,一定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无奈,一定是的。
直到前几天,简直是猝不及防的,她居然再度收到了父亲的来信,而这次只隔了短短一年而已!信上又是短短的一句话:今年中秋,隐月山一聚。
九个字,却足以让她激动到发疯,她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父亲还能不能认出她来呢?这次是来带她走的吗?还是有什么变故?许许多多的疑问和猜测混在一起,直把她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
她盼啊盼等啊等,终于真的到了这一天。
江心渝早早就起来收拾打扮,又是选衣服又是择首饰,后来又不知怎么看那屋内的摆置不大顺眼了,又开始手忙脚乱叮叮咣咣地像要把房子拆了一般的收拾起来。以至原本是依着往日的例子来叫她起床的遥歌,远远的就听见这一通地动山摇的阵仗,想着自是不用再去了。
等她终于收拾完来吃饭的时候,桌上又是一片叽叽喳喳。江心渝虽然生性活泼,但在隐月山呆的这许多年里也是一直乖巧懂事,她知道遥曲遥歌他们不喜欢吵闹,便也从不聒噪惹人心烦。今天破天荒的如此闹腾,可见她真的是想父亲想的太苦……不过遥曲终是受不住了,一脸不耐地重重搁下碗筷,深吸一口气,转而挂上他那副特有的假笑:“丫头啊……”
江心渝心中略有些发怵,她知道遥曲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可能她确实是有些过分了……
思及此处她默默低下头安静起来,桌上顿时恢复了平静,只有碗筷相碰的细微响声。
忽然,一个她朝思暮想盼望已久,格外熟悉又亲切的声音响起来:“吃什么呢?”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
江心渝有些僵硬地抬起头,果然,果然是他。门外那人目光灿然如星,带着水一般清清浅浅的笑意,脸上的神情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温润谦和。这人就是她的父亲啊!她日日盼望着哪怕只能在梦中略略瞥上一眼的父亲……
震惊,狂喜,无措,迷乱,无数种复杂而难言的情绪汇集在一起,让她一时间竟忘了动作,更是忘了呼吸,不经意间便红了脸。
江宛易方才的话音落了却久久不见回应,屋内的三个人皆是大眼瞪着小眼,空气中只剩了沉寂。遥曲和遥歌虽不出声,也是密切关注着江心渝的反应,想必这可怜的丫头真是高兴傻了。
唉……江宛易默默叹了口气,径直走到女儿面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带着无比的疼惜和点点内疚。江心渝把头埋在他怀里,终于绷不住落下泪来。
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是他来了,父亲真的来了。
她闭上眼,伸手紧紧抱住了他,放声痛哭。
清寒,浣宁镇。
每年中秋这一天,江心渝都会来这镇上的集市帮着采买些东西,以往都是和遥歌一起,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和父亲一同来到这里。
饶是激动,此刻也已平复了许多。现在的她已经长大了,她要让父亲看她长大之后的样子,让他为此感到欣慰和骄傲才对。
江宛易一路上话很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么多年对孩子不闻不问,他心里不是没有愧疚,只是他周围的眼线实在太多,风王又敏感多疑,对他也隐隐开始防备,他不能冒险……
他们并肩走在集市上,周围小贩们的叫卖声高高低低不绝于耳。江宛易路过一处买首饰的摊位,热情的大婶拦下他们,未及反应就开始推销:“哎呀这小姑娘生的真是好看,瞧这小脸蛋嫩的像是能掐出水,这头发也甚是秀丽柔顺,不妨看看咱家的胭脂首饰,我看这支簪子就很适合你呀!”说着从满桌琳琅首饰堆里拣出一只金镶流珠点翠簪子,不由分说地插到江心渝的发间,又顺手拿了镜子来。
“瞧瞧这簪子多配你啊,姑娘果真是国色,一般人都衬不起这支簪子,我都不给她拿嘞!今儿一见着姑娘你呀,我就知道它可算是盼上正主了!”卖货的大神眉飞色舞神气活现地比划着,倒惹得江心渝也不知怎么拒绝了。正带要开口之际,身旁的江宛易接过话道:“除了这簪子,你这可还有更上等的货让我看看?”
那大婶一听这话便知有戏,且还是大戏!直把她美的就差没上了天,忙不迭地凑到江宛易身旁一脸谄媚地笑道:“有有有!诶呀这位客人一看便知是识货的,既然如此……你们跟我来吧!我家真正的上等珍品都在店里好好收着嘞,可是不会放到摊子上轻易见人。今天您既然问了,那老婆子我也不藏着掖着,跟我来跟我来~”
江宛易眉梢一挑,对着江心渝微微一笑,便带她跟了上去。
店面离得也不是很远,大婶引着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很快便走到了。她一进门便扯开嗓子叫道:“诶!来客人啦!快把店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让人家挑选!”
一进门的右手边有个古旧的柜台,一个七旬老汉端坐在台子后面一脸正经,老学究一般的做派。他听见了她的话也不理睬,只等江宛易和江心渝迈进了门,方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老汉的声音腐朽虚忽,可见身体不大好,难得的是精神倒还不错:“客人想看点什么?”
江宛易想了一想,开口道:“看看簪子吧。”
“那客人想要什么材质?”
“不拘什么材质,只是要好一些的,样子简洁大方不累赘的。”
老汉略一点头,又颤颤巍巍地钻进铺子后面去了。刚才那个大婶在一旁讪笑着解释道:“他上了岁数,动作有些不灵光,您二位可别见怪。”
江宛易微笑道:“不妨事,我们不急。”
其实也没有等太久,就见那老汉持着一只长方锦盒走了出来。他郑重地把那锦盒轻轻放稳在台子上,然后又从柜子下面找出一块极为柔软干净的毛毡垫铺好,这才将盒子打开。
江心渝定睛一看,锦盒之内静静的躺着一只紫玉流云簪,通体色泽纯粹均匀,隐隐泛着柔光。簪头上的流云图样灵动细腻,云上还嵌了一颗东珠装作皓月。那珠子虽不大,可贵的是形状极为饱满圆润,半点瑕疵也没有。在这样的小店里能遇上如此珍品,也真是难得了。
老汉并未出声多发一言,只是沉默着似乎并不着急卖,也像是在观察他二人是不是真的识货。江宛易伸出手拿起那簪子仔细看了看,然后转过身来把它插在江心渝的发间。他定定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她姿容胜雪,眉眼如画,长得很像她母亲……只是除此之外还别有一股活泼倔强的英气。
江宛易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这簪子,爹爹赠予你,就当是迟来的成年礼罢。”
在店里耽搁了许久,又上街逛了逛,等到夜色降临,父女俩才匆匆往回赶。等到了地方,遥曲早就摆好宴席,一个人先喝上了。他懒懒地半趴在桌子上,手持夜光杯,面上已然薄醉。旁边的遥歌仍是神情淡淡,静默着坐在一旁。
江宛易领着女儿落席,二话不说也开始喝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谁也不理谁,自顾自地瞎喝;后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地闹了脾气,开始疯狂尬酒;再往后,彼此都喝大了,但显然江宛易酒量更加好些,面上仍有清明之色,反观遥曲醉得一塌糊涂,嘻嘻哈哈地直往人身上爬。
此时遥曲正长臂一伸,挂在了江宛易的脖子上,凑近他,坏坏地笑道:“你跟我说嗝……你跟我说实话,你小子来干嘛来了?”
江宛易伸手扯了半天,仍是扯不开脖子上的桎梏,只得放弃:“当然是来看心渝”,他抬头冲着江心渝笑了笑,复又转向遥曲,“顺便……有事找你帮忙。”
“哦?这倒是……嗝!倒是新鲜了,你如今怎么总是有事求我……莫不是又惹了什么桃花债,要我帮你养孩子了?”
江宛易懒得理他,直接说了:“我要去镜永楼。”
遥曲环着江宛易的脖子,脸背着众人,以至谁也看不到黑暗之中,他悄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炬,全无醉意。